没了面子的段祺瑞,只能走路,作为中国人和中国官僚,他不可能还赖着不走。但他很愤怒,也破天荒地发表通电,表示免职令没经过他的副署,违法。[19]不给段祺瑞面子,也就是不给北洋系面子。黎元洪的断然之举,一下子惹恼了整个北洋系,一瓢冷水,浇到了滚开的热油里,炸了。
首先发声抗议的,是那个没进京参加督军团的张勋,在免段的命令下达第二天,张勋就发表通电,斥责免段令为非法。扬言,中央首先破坏法律,那么“各省惟有自由行动”。[20]这个张勋,其实未必对段祺瑞有多少感情,更未必是在意法律,但是他反感国会,早就对国会种种作为不耐烦了,此前,一直在骂街,找国会中前国民党议员的麻烦。一个莫须有的张耀曾贩毒案,被他翻来覆去骂个没完。但此时,张勋还只是抗议,而督军团最活跃的团员倪嗣冲,径直采取行动,宣布独立于中央政府,并派兵扣留津浦线上大量车皮,扬言要运兵北上,“准备与奉鲁豫三省共同进兵北京”。[21]接下来,参加督军团的团员们,纷纷宣布独立。连有国民党前科的山西督军阎锡山,都打电报给倪嗣冲,信誓旦旦,要秣马厉兵,筹备进兵,“追随公后”。[22]如果真的都独立的话,中华民国的半壁江山就没了。自打讨袁以来,各省宣布独立,成为地方反抗中央政府的一种撒手锏。所谓的独立,不是真的脱离中国,自立国家,而是脱离中央政府管辖,自行其是。一般这种独立,对中央政府的威胁都不太大。但是,此番的独立,却非同一般,不仅火药味更浓,而且真的对中央政府具有颠覆性的威胁。独立的各省在6月2日居然在天津成立了军务总参谋处,宣称要另立临时政府。[23]而此时的中央政府,代表者是黎元洪,而黎元洪大总统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空头总统。
当倪嗣冲宣布独立的时候,某些外国人认为,如果黎元洪马上下令将倪氏免职,并下令惩办他,“并指定一个地位低于他的军官代其职务,则其余的军阀都会跟倪氏疏远,总统就可以各别地对付他们”。但是,他(黎元洪)被人说服,反而给了倪氏一封安抚的信。[24]当然,这更助长了倪氏的气焰。然而,罢免一个督军(倪嗣冲等于是督军),这连袁世凯都做不到,黎元洪怎么可能做到?
更令黎元洪焦心的是,不仅督军团没有怕了他,而且原来属意的接替段祺瑞的人选,一个也不肯出任总理。本来,他以为得罪了段祺瑞,不得罪北洋系就好,再请出一个北洋元老,也就行了。没想到,继任的总理,徐世昌不肯做,北洋三杰之一的王士珍也不肯做。无可奈何,只有一个说起来跟北洋系有点关系的前清半遗老李经羲肯出头,也就只好让他出头了。这个李经羲,是李鸿章的侄子,辛亥革命的时候,做到云贵总督,是个精致的公子哥儿。新军云南起义,他做了俘虏,蔡锷放了他一条生路,去了香港。此人贵公子出身,自负倒是很自负,可是本钱有限。进入民国,一直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肯痛快出山,也不能断然隐居,做伯夷叔齐。袁世凯尊他为嵩山四友,无非是把他当尊菩萨供起来。黎元洪选他,一来是没有办法,二来觉得北洋系是从淮军脱胎而来,而他是淮军祖师爷的侄子,多少有点关系,没准儿能行。而李经羲也有这样的自我感觉:“北洋出自淮军,余乃淮军前辈。”[25]其实,说北洋出自淮军,已经相当牵强了。袁世凯的新建陆军,的确有不少人是从先前的淮军中来的,但新建陆军,却是另起炉灶的产物。当时李鸿章还在,袁世凯已经对李不大尊敬了,后来的北洋系,谁会买这个无权无势的半遗老的账呢?
不过,李经羲出来,也有一个作用,就是促使黎元洪下决心,请出张勋。因为李经羲出山的条件之一,就是让张勋来调停。在李经羲看来,巡防营底子的张勋,跟淮军的关系更密切。就这样,复辟的大戏正式开锣,张勋登场了。
黎元洪请张勋来做调停人,固然觉得张勋本意也反对参战,屁股没准儿会坐在他一边,但本质上,却是对督军团的一种妥协。张勋是徐州会议的盟主,而徐州会议的参加者,就是督军团。黎元洪扫了督军团一个老大的面子,想通过给另一个老大更大的面子来挽回形势。刚上台的时候,黎元洪曾经声色俱厉地斥责过军人干政,然而没多久,就屈身下节,央求张勋前来“干政”。让秘书长催,自己催,而且联电催促,生怕人家不来。这不只是黎元洪个人的尴尬,而且是共和制度的尴尬。军人不干政的原则,在现实面前,只能算作一个不值钱的头花,一旦政治需要,就可以当用过的抹布,丢进垃圾堆。
注释
[1]北京兵变还找不到袁世凯授意的直接证据,但间接证据是有的,而且,兵变的结果,恰好可以灭掉革命党要他南下就职的安排。
[2]《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册,第731页。
[3]《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1917年5月1日。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07页。
[4](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202页。
[5]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第127页。
[6]《中华新报》,1917年5月14日。
[7]《中华新报》,1917年5月24日。
[8]《晨钟报》,1917年5月11、12日。
[9]邹鲁:《回顾录》,第76页。长沙,岳麓书社,2000。
[10]《宣战案与政潮》,《新青年》第三卷第四号。
[11]韩玉辰《政学会的政治活动》,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186页。
[12]这是陶菊隐的话,见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二),第202页。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
[13]《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资料丛刊》(八),第35页。
[14]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12页。
[15]许田《对德奥参战》,载《近代史资料》1954年第二期。
[16][18](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205页。
[17]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0页。
[19]《中华新报》,1917年5月27日。
[20]《申报》,1917年5月27日。
[21]李良玉等:《倪嗣冲年谱》,第157页。合肥,黄山书社,2010。
[22]《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四卷,第48页。台北,“中华民国国史馆”,2003。
[23]《申报》,1917年6月6日。
[24](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206页。
[25]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