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团,是府院之争之际,媒体给干政的督军们起的名号。所谓督军团政治,就是军人干政,而且是公开、赤裸裸的干政。虽说道理上,人们都知道这样做不对,但终北洋之世,军人干政,从来没有停止过。只要中央政府施政,地方督军们认为不合理,他们就会公开地叫,大声反对。小则针对某个阁员,大则针对整个内阁,甚至总统。最严重的干预,就是诉诸武力。民国北洋时期的军人干政,其实不仅仅是军人干文官政府的政,而且是武人干武人政府的政,有的时候,是政府里的武人,借助地方的武人同道,来干议会的政。督军团,就是这样的产物。
军人干政,是共和制的大忌。但凡有这种事,国家注定不稳。但是,很多后发国家,民主政体似乎很难避免军人干政。拉美如此,非洲如此,一些亚洲国家,也如此。中国初办共和,最初的两个临时大总统,都是枪杆子里打出来的。在袁世凯时代,军人干政,曾经是他操纵政局的一个得心应手的工具。路径依赖,顺手了。如果说,辛亥年北洋将领忽而帝制忽而共和的呼吁,还多少有些不得已的话,那么曹锟第三镇的北京兵变[1],就很不像话了,开了一个政治问题利用军人以非常手段干预的恶劣先例。此后在大总统选举中,用所谓公民团来包围国会,这样的公民团,也是由军警组成。这样的干政,更为恶劣,委实为军人干政的一种流氓化的表现。
其实,退一万步说,即使不是共和政体,就算是袁世凯喜爱的君主立宪体制,甚至王朝帝制,军人干政,也是一种不受欢迎的现象。任何一个开国皇帝,打天下用武人,打完了,就得提倡文治,以文治武,以文压武,让武人在政治上没有说话的份儿。好弄权术的袁世凯,在坐稳了总统椅子之后,马上发现自己此前热衷的把戏,不知怎么的,成了病,轮到自己头痛了。
辛亥革命后,各省的首脑是都督,军政大权一把抓,这是战争期间的军事管制体制,按道理只能是临时性的。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实际上给了袁世凯一个肃清异己、建立威权的机会,也给了共和国,建立正常的地方制度的机会。然而,这场战争,实际上却只给了袁世凯手下将领们一个据地自雄的机会。建立战功的各路战将,都变成了督军和镇守使。兵权和行政权的结合,是可怕的。武人有了地盘,有了财源和人事权,那么,武人迟早会从中央政府的工具,变成不听话的刺猬。袁世凯对据地自雄的武人,有这样多的迁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作为共和制的总统,底气不足。后来虽然中央政府另派省长,试图将军权和行政权分割。然而,曾经全权在握的军人,怎么可能痛快地让出权力?因此各地的省长,如果不肯乖乖做督军的小媳妇的话,就只能走路。最关键的是,这样的胡来,袁世凯也拿他们没办法。废督不成,废省设道缩小行政单位也不成。从某种意义上说,袁世凯称帝,在很大程度上是想借帝制,恢复中央政府的权威。然而,吊诡的是,在帝制引起的讨袁战事中,恰是因为各地督军的观望甚至倒戈独立,才让袁世凯走向穷途末路的。
袁世凯死后,一个强人消失了,督军专权的结构,却留了下来。中国政治再一次进入军阀割据的时代。各地的军阀,对于中央的期待,就是来自那里的合法任命,如果没有这样的任命,他们就宣布独立。其情形,跟晚唐时期的藩镇割据,非常相似。各省不给北京政府一分钱,除非特别情况,也不许北京政府插手他们的事务,但是反过来,却要对北京政府的政策,说三道四。虽然说,自同光以来,地方督抚过问中央政府的政事,已经成为某种惯例,但这样的干预,是应中央之请,而且相当客气。而且,即使专权,督抚也多数是文官,而眼下的各省督军,却都是军人。
督军团,这是当年媒体起的名号,但督军们自己,也自认有一个团体。要论源起,应该说到1916年5月。此时,洪宪帝制已经宣布结束,袁世凯的统治走到末路,北洋系也人心摇动。在帝制中,坐镇东南,一直首鼠两端的冯国璋,发起南京会议,召集各省督军来南京开会,商议善后事宜。在会上,挺袁和主张放弃袁世凯的两派,争执不下,会议事实上被坚持挺袁的死硬派人士倪嗣冲和张勋搅黄。会后,挺袁的七省督军和代表被张勋请到他的根据地徐州接茬儿开会,形成了死硬派的七省联盟。史称,第一次徐州会议。
中央政府尚在,未经中央政府授权,地方大员擅自召集会议,商议国家大事,原本就是一种中央权威失落的表征。这样的现象,在袁世凯死后,民元法统恢复之际,理应被严格禁止。但是,由于府院恶斗,在段祺瑞越来越难以摆平国会、驯服总统的情况下,这样的地方军人干政的现象,不仅受到鼓励,而且转化为一种准日常机制。但凡地方军阀们对中央有点想法,他们就开会。
这个转化,是段的心腹傅良佐等人的功劳。当然,对此段祺瑞也是认同的。
段祺瑞原本同意与黎元洪合作,同意恢复民元国会和约法,就是姑且一试。试的结果,是处处碰壁,一件痛快事都做不得。须臾不可分离的小徐,也因此而不得不弃用。然而这样的让步,并没有换得对方的妥协。国会摆不平,总统府也摆不平。在涉及国家前途命运的参战问题上,黎元洪就是不肯让步,无论如何也要将参战案搁置。对黎元洪来说,同意绝交,已经妥协到底了,下一步,过于莽撞,事关国家的命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段祺瑞为此请来各方大佬商议,黎元洪依然固执己见。他的背后,有国会,还有社会舆论。所以,黎元洪的固执,在这个问题上,非同一般。在跟诸位大佬商议的时候,黎元洪说:“此事当取决舆论。所谓舆论者,不独国会,切当并及省议会商会。”梁启超回忆说,当他发表应该参战的意见时,黎元洪对他怒目而视,连起码的官场礼貌都没有了。[2]显然,在黎元洪看来,舆论,包括督军们的舆论,都在他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