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情根深种,如今百转千回。
从冷粼湘的晚宴上回来,柳风月就好像丢了魂一样。在房间里坐了许久。
夜已经深了,入夏的夜,寂静中带着炎热。偶尔几声蝉鸣,于这寂静的夜里,尤显突兀。
柳风月靠在床榻上,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断断续续的,一整晚都在做着梦。
梦里的片段,尽是平日里不愿回想的旧日时光。
柳风月依稀记得,那年的天空,是红色的,染了母亲的血;那年的天空也是白色的,朦了母亲的泪。
柳风月还记得,北溟的王宫里,有一条汉白玉砌铸的阶梯,母亲曾跪在那里,被她此生最爱的男人亲手推了下去。嫣红的血,染红了无暇的白玉。一同染红的,还有他年少无知,清澈的眼眸。
那晚,母亲躺在温软的榻上,苍白的脸色几乎透明。只是紧紧的抱着他,轻柔的语气如同秋日里的细雨,滴滴答答,带了太多的隐忍跟包容,她说:
“烨儿,不要怨,也不要恨。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他心里,也苦。”
那时候的还小,柳风月根本读不懂母亲眉眼中包含的无奈与不舍。不过在后来,母亲冰冷的尸体被抬出寝宫的时候,柳风月在晚秋的风里,站成了一根木头。手里拿着一把长剑,细细长长,闪亮着银白光的长剑,剑端指着他父亲怀里的宠妃。
他说,
“为什么我母后死了,你还活着?”
然后,父亲打了他。力气很大,鲜红的五指手印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他没有哭,冷冷的看着眼前的父亲,暖着的心,一点一点变凉。
后来,他离开了北溟。
他去过很多地方,渤海,南里,西海,东阙流连于各国之间。如同一缕幽魂,在世间飘飘荡荡。若不是,舅舅寻到了他,将他带往东阙。
柳风月第一次见到冷粼湘,是在冷家本家的大殿上。她八岁,精致的小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凛。
那时,正值冷家内乱,冷庄主夫妇皆死在叛徒之手。听说她与同胞的弟弟,被逼的流落江湖很长一段时间,所幸,本家的人及时将他们找寻回来。
然,冷庄主夫妇已死,冷粼湘姐弟的地位,也岌岌可危。冷家内部各大势力更是争夺的厉害,并没有人将他们姐弟放在眼里。所谓的各大长老相聚一起,协商如何捉拿与处置叛徒,也不过是各人争夺冷家掌权者之位的把戏。
而柳风月的舅舅作为冷庄主的知己好友,冷家姐弟的师傅,恰巧也被邀请在列。柳风月才能跟随着舅舅,一同前往。
旁的柳风月已全然记不得,他只记得当时冷粼湘那双清冷的眸子,深沉的犹若千年的寒潭,不见一丝情绪。手里拿着溟雪,风临溟雪剑,与水舞寒汐,龙吟箫玉同列于兵器榜之首的绝世宝剑。一步一步的,走到众人的面前,声音跟她的眸子一样冰冷,可以凝结成冰,
“你们别忘了,我跟临溪才是冷家的主人。”
殿上的长老们,被她唬的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许是心想,她不过一孩童,就没将她的话放于心上。却是未料,她会拔出溟雪,将身侧的茶案,劈成两半。案上的茶盏,瞬间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冷家的暗卫立即涌进来,恭恭敬敬的跪在她的跟前,
“大小姐有何吩咐?”
又听的她拍拍手掌,一排黑衣男子随声从门外走入,径直走到殿上各位长老跟前。手里,拎着沾着未干血迹的头颅。
殿上众人皆是一愣,定晴一看,居然是主导内乱叛徒之首领们的首级。心里皆是一慌,忙忙跪倒在地,
“属下见过大小姐。”
才见她收回了溟雪,迈开脚步,坐到殿中主位之上。声音柔和下几分,仍是褪不去与生俱来的冷凛,
“起来吧,父亲已经不在,但愿各位能够如同辅佐父亲般,辅佐我们姐弟。”
“属下遵命。”齐齐磕头在地,众人异口同声的答。
自那以后,柳风月再也没有见过几岁的孩童,有着那般威严的气势。
至于后来的事情。柳风月很多都没有了记忆,只是隐隐记得,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一直住在冷家。舅舅是冷粼湘的师傅,他们经常一起习武。
她很刻苦,一手剑术,舞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也许是同病相怜,他总觉得与她亲近些。偶不时的,总喜欢捣腾出些个鬼把戏捉弄她。虽然,每次都被她识破。
比如那次,她在湖心亭内练习琴艺。
穿着白色的纱裙,坐在亭子里,眼前摆着惊世古琴凤尾。湖心亭是个很简单的亭子,只有四根柱子,每根柱子上都缠着纱幔,柔软的纱幔从亭子的顶端一直垂到地上。跟着风儿,轻舞飞扬,她的容颜,随着纱幔的飞舞,若隐若现。
很美,跟她的琴音一样美。就是,美得有些淡薄,不沾染一丝凡间烟火。伴随着她指间流淌出,行云流水般的曲音,使得周围的一切,都醉在她的倾世容颜之下,曼妙琴音之中。
曲音停时,他醉在其间未曾清醒。她已站在他的跟前,手中提着长剑。他知道,是溟雪,与寒汐齐名的宝剑。
她说,你是何人,为何掩面?
他起了玩心,借着脸上有面具遮挡,呛着声道,
“若想看爷真颜,拿些真本事出来。”
结果,三招之内,他脸上的鬼面具在她的剑下裂成两半,他的脸,毫发无伤。
望了一眼他的脸,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淡薄,淡薄得没有一丝情愫,好像她看的是一棵树,一朵花,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种感觉,让柳风月很是厌烦。
因为那张脸太过阴柔,所到之处,无端惹得别人异样的目光。故而,有些时候,他会用一张鬼面具遮掩。而此时,他竟是那么渴望她眼中的炽热。
可惜。她的眼里,还是一片平静,好似风平浪静的湖面,连波纹都没有。不再与他说话,转身便走。
柳风月怕真惹恼了她,急忙拉住她。从怀里掏出舅舅交与他的大玉圭,递到她怀里,说出了舅舅嘱咐的事情,
“别恼别恼。舅舅说这可是我的退路了,旁人谁都信不过,只能信你。我刚那一出,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她终于回望了他一眼,淡然道,
“这些年来,你若把这些个装神弄鬼的心思用在习武正事之上,你的退路,还不至于到交付于我。”
不是听不出她言语间的数落,柳风月并不以为意。憨憨傻笑着,马虎了过去,
“天地万物,各有所长嘛。我的长处,你只是没看出来而已。”惹的冷粼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连连摇头。
再后来,舅舅建立了风月山庄。他也就离开了冷家。
一直到,三年前。
试剑大会。
分别这些年来,柳风月没有一刻,忘记过冷粼湘。所以,他将她的音容笑貌,全都跃然纸上。练就了他炉火纯青的水墨丹青。
那次试剑大会上,他没有与人切磋武艺,只是拿出了这些年来的画作。向她倾吐着,多年来的入骨相思,以及思念之情。他没有想过,她会勃然大怒。
柳风月清楚的记得,冷粼湘的长剑没入他肩膀时,说出口的冰冷话语,她说,
“柳风月,你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今日我是替师傅教训你。你可记好了,我是冷粼湘。”
他当然知道,她是冷粼湘。他还知道,那一剑,叫落痕一剑,剑起于力,剑落于气,剑没入血肉之间,剑气也就留在了血肉之间,若不将剑气逼出,伤口永远都不会痊愈。只要一动内力,伤口便会崩裂,又一次的被伤之痛。
片刻之间。由小到大不曾落下泪的柳风月,落下泪来。拖着残破的身子,倒在东都城内艳丽的牡丹花海里。突然间,他想起了母亲。他不是他父亲,能做到心胸宽广,海纳百川。这一生,他只许一人。只是,那人不要他。
其实,传言里的美人书,风月榜,根本就没有什么美人。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什么赏遍天下美人为此生宏愿,不过是她为了绝他念头,散开的流言。连同传言里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是旁人为了讨好冷家,讨好她,散布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