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轩没有去看她从那个方向离开,他对自己说,‘就这样吧,你看见了,只是这样,你找到她,和她相认,可是,又能怎样?’
紊乱的滴答滴答声,那到底是她高跟鞋的声音,还是他自己的心跳声呢?
他要转身就走,他不会追上去的,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卑微的追上去了,就在她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的时候。
他看她进了妇产科的诊室,几分钟后,又走了出来,默默的走到了诊室旁边一间房。
他该怎样解释自己的惊愕,他几乎没有想,就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喂,你好,我是肾脏科的林若轩,打扰了,我想问一下,妇产科正在值班的医生是谁,嗯,是为了一个病人……是吴医生,好,好的,谢谢。”
他又打进了妇产科,“喂,吴阿姨,我是林若轩,对,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刚刚进去那个病人……”
……
他阖上自己的手机,耳边是吴阿姨悲天悯人、苍老惋惜的声音,‘刚刚那个女孩子啊,她来打胎的啊,40天,药流,哎,这年头的孩子怎么都这么随便,不想生就该做好安全措施,那也是一条生命,现在的女孩子也都不自爱了,还好不是我的女儿,怎么,小林啊,你认识她,是你朋友?’
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林若轩看着药流休息室里的人,有男朋友陪着的,有女性朋友陪着的,离他最近的一个女孩儿,她正带着哭腔数落着她身侧同坐着的一脸挫败和懊恼男朋友,可是,她虽然骂着,手却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安心,觉得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就算是要放弃孩子,他们都不是一个人,可是,她却是,一个人,打胎。
沈莞再次从诊室出来,手中正捏着一团白色纸巾,里头是一团鲜血淋漓的肉块,那是一个未成型的小生命,却像每一月一次的经血一样,轻而易举的从她身体剥落了,只有一点微痛罢了。
她走过一个垃圾桶,顺手将那团白色纸巾丢了进去,虽然,她记得女医生说了,叫她将它丢在卫生间门口的垃圾桶,可是她真的懒得走,多一步都不愿意,这个离去了的东西,本来就不该出现,而她,已经为了它走了很多步了。
当那白色的一团,从她长长睫毛前,滑出一个小小的抛物线时,她却毫无征兆的看见了他翻动着的白色衣角,明明都是白色,抛出去的,是残破圆柱上风化了的白灰石,翻动着的,却是扑棱着生动翅膀的白鸽子。
“你怎么还在?”
她对他说话,他随着白纸巾团的坠落目光,落回她虚弱苍白的脸上,垂着两侧的手不由的握成了拳。
“我看起来很可怜吧,”她自嘲的笑了,语气有些无力,“林若轩,你说,为什么,每次遇见你,总是在我最可怜的时候呢?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他仓皇的张口,她摇摇头打断他,朝他伸了一只胳膊,“刚刚作了药流,有点累,林若轩,既然我都这样可怜了,你能不能扶一下。”
他依言扶住她的胳膊,而她却出人意料的在他接住自己瞬间,半倚在他身上了,他不假思索的半搂着她,“沈莞,你还好么,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她轻笑说,“那有那么脆弱,只是,忽然想要依靠什么,人都是这样奇怪的,跌倒了,没有人理睬,可以自己起来,有人理睬,偏偏哭得更大声……你就送我到门口好了。”
“不,不,你脸色很不好,你知道自己现在是瘦了多少吗?你到底现在有几斤呢?上学那会儿,你就不好好吃饭,整天只知道肯面包,又喜欢通宵打游戏,还有那么多坏习惯,抽烟喝酒的,叫你改都不改,还记得下雨那回么,前一秒你还和我说着话,忽然就晕倒在我眼前,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担心吗?……还有……”
林若轩起先只是焦急的脱口说着,察觉她抬了头,直直的盯着他,暮然沉默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声说,“先别走,你坐着休息一下,我叫吴医生再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不想在这呆,一分钟都不想,”她变了脸色,“我突然觉得好多了,自己走。”
她要离开,可他却不能松手,这样的亲昵,宁他愈加紧的抓住她,他看她的眼睛,突兀的,莫名其妙的说,“沈莞,广场,我去了,真的,我是真的去了。”
他的声音,是掩埋在时间沙漏里的沙子,缓缓的堆积着,缓缓的,却已经堆满了她试图移动的步子……你去没去,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想要这样潇洒而淡漠的说,可是,话绕过舌尖却变成了一抹怨恨的冷笑,“是吗?”
“那时候,我爸爸在b市参加一个医学交流会,高速公路上同一辆私家车迎面相撞,住了院……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和妈妈必须连夜赶过去看他,下了飞机,我才看见你的短信,我没有想过失约,后来,又因为一些事,我走不开,我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你的手机停机,我的短信你也没回……我根本不知道,那次,你是要离开的,要是知道,我根本不会,我不会……”
他抿着干涩的唇,不单单是离开了F市,更是离开了他,用那样决然的方式,放弃了学业,丢弃了家,抛弃了一切,用一把锋利的小刀,残忍的,割断了沾着她讯息的风筝,任凭自己飞离他的世界。
他还真是凄凉啊,其实,她的离开,真的是毫无征兆吗?
她想尽一切途径,好的坏的去挣钱,她宁可整夜整夜的吹风淋雨,也不肯回那个令她厌恶的家,还有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她紧紧攥在手中、不让任何人触碰的……他早该想到,她是铁了心要走的,只是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相信吗?”
说她没有疑惑过他失约的缘由,那是骗人的鬼话,可是,当他真的说出一个答案了,真诚的、卑微的、紧张的,她才发现,其实这个答案的内容是什么,早就不重要了,那些渴望被他守护,渴望被他爱着的期待,早就被后来的怨恨替代,她知道,无论这一刻,他说了什么,她都只会恨他。
“当我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整个f市的丑闻,那时候,到底是谁默默的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当我放弃一切,准备和那个曾经的说要和我一辈子的少年一起离开的时候,到底又是谁,叫我等了一天一夜,还是等不到!……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呢?告诉你,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信。”
在她人生最悲凉灰暗,整个世界都站在离她最远地方的时候,她都没有恨过任何人,因为,只要有他,只要他和她站在一起,她就什么也不在乎,可是,到头来,最温柔的他,最贴心的他,却是最残忍无情的,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平静的俯视着她狼狈不堪。
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她说的没错,一言一语,没有任何渲染夸大的指责,就像是一根根针扎在他心房,扎出一个一个的洞,让他深藏的怯懦与无情,浮出表面,此时此刻,就连‘对不起’三个字,都成了狡辩。
“没话说了吗?那好,收起你的愧疚和悲天悯人的表情,还有,戴好你温润儒雅的面具,当初怎么做,现在还是可以怎么做,不用理我啊,守好你自己的本分,当你的好医生,好儿子,好市民,假装不认识我是你最好的选择,你去没去,我根本就不在乎。”
她身子发虚,说出这些话,已经用尽了心力,甩开他手的时候,腹部的痛猝然就明显了,像是揣着一块石头,一直将她向下拉,拴着她的身体沉入废弃的枯井之中。
“沈莞,你不要激动,不要生气,放松点,求你,我求你……”
身侧是医院提供给病人休息的银色塑料长椅,她一手扶住那椅背,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腹部,痛苦的神色,明明是对他的折磨,他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只剩哀求。
“真恶心……你真是宁人恶心!”她说,将松落臂弯的提包移到肩膀,单手换了扶着墙壁,艰难的朝前走。
“你去哪,我送你。”他说,她不理,他扶了下额,“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倔强,那你告诉我,你老公的号码,我帮你打电话给他,让他来接你。”
她停住了,扭头看他,“林医生,以你的经验,一个会独自打胎的女人,会是结了婚,有老公的人吗?”
“那他始终是……孩子的父亲,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做这种事情,他怎么可以不陪着你,忍心看着你难受,难道他就不该负责吗?”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的牙缝中挤出的,她爱的到底是一个怎么的男人呢?
“身体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谁负责。”
她说的是实话,她从没有想要程至煜负责,她根本没打算要他知道,她冷笑了,可是,笑容还没到底唇角,就散开了,是不是眼花,不然,怎么会看见程至煜呢?
林若轩看她僵住了,宽松白裙下的消瘦身子,也是白纸,单薄、颤抖,长廊窗缝中渗透着轻微的风,可他却担心她会被这样细小的风吹走,再也抑制不住痛惜,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别推开了,我求你,让我送你,我只想送送你。”
“程至煜,你来了。”可是,他听见,她这样亲昵的喃喃了。
走廊上来来往往着许多人,可是,林若轩却在第一眼认出了她唤着名字的男人,因为他也在看她,冷冽的目光拨开涌动的人群,直直的落在她身上,这个黑色西装的英俊男人,浓墨色的眉毛,强势的伸入两鬓,却又在眉角处,斜斜飞扬,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傲慢、冷峻。
他走到了他们面前,确切的说,是走到她面前,大约两步的位置停住了,目光无声的扫过不远处的写着‘药流休息室’的塑料牌,蹙起了眉毛,落回她毫无血色的脸,沉默。
这个男人在看她,她也在看他,他们就这样默契望着彼此,林若轩忽然就觉得自己多余了,多余到没有资格抓着她。
“带我回去吧。”沈莞低低的说,伸出一只手。
她望着程至煜的眼睛,心口在颤抖,和这个男人一起的七年,她从来都不曾要求他什么,更不知道他会不会拒绝她,可是,此时此刻,她唯一的期望,就是,他接过她的手。
因为,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悲凉,却独独不可以在林若轩面前悲凉。
程至煜接过了她的手,她心中的弦即刻松弛了,抓紧了他的手,将自己交给他,“走吧。”
可是,他居然只是半拥着她,“这位是?”
淡淡,她说,“无关紧要的人,我们回去,我想要休息。”
凌乱的长发低垂着她脸颊的两侧,因为她脸颊有汗,那些长发便贴在了上面,程至煜伸手替她将他们撩到耳后,袖子顺势擦了擦那汗滴,“很累?那就不要走路了。”
沈莞尚未从他莫名的温柔中清醒,下一秒,她的视野就倾斜了,他居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下意识的搂住他的脖子,仰面看他,他在俯视她,“车在门口,我抱你过去。”
沈莞点点头,搂住他脖子的双手紧了紧,她是明白他的,他是聪明人,一眼就可以看穿了她的小把戏,但他永远都不会拆穿,只会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态度。
这一刻,他想说的是,她是他的,即便是只宠物,也是他一个人的。
林若轩望着离去的一对,对自己说,她不爱那个男人……可是真的不爱么?他觉得自己只有瞎了看不见他们的亲密,才能承认这个事实……那她又为什么还有放弃这个孩子呢?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没有他的,她的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沈莞,你好吗?好吗?真的好吗?……没有我,也好吗?
“为什么把孩子打掉。”
沈莞坐在副驾坐上,身子正大幅度倾斜着,依靠着车窗,嘴唇缓缓朝那玻璃吐着气,一边晕着一片蒙蒙纸样的白,她纤削的指尖,一边胡乱的在白气上写画着,听见他的话,微微一滞,原来,他知道她怀孕了,却一直没有说穿。
“我下次会主意的,不会这么麻烦,给你带来麻烦。”她说。
“为什么把孩子打掉。”他语气沉冷的,又说了一次。
“那么……你现在是不喜欢戴套的话,以后,我吃事后药就好。”她平静的说。
“我问你为什么把孩子打掉!”程至煜忽然扭头看她,月华从他身后笼过,沉甸甸的阴影将她包裹,“这个孩子是我的,我说过你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吗?”
他看着她,胸腔里充斥了怒气,吃药?他叫她吃药了么!戴套?……他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在挑衅他,他很想说,‘你以为是个女人我都出这种差错,会叫她怀上我的孩子吗?’
别的女人都是争着抢着想留下他的种,是有她,他等着她亲口告诉他,她倒好,从没打算告诉,还想偷偷的把孩子打掉。
“你的手机今天丢在公寓里了。”她没抬头,突兀的,淡淡的说了句。
“你看了么!”他还在开车,却居然没有看路,只是在看她。
沈莞没有抬头,“lisa,你认识罢。”
表情,语气,她的,果真没有一丝的嫉妒和在乎……他又看着前方的路,不语,她也不需要他答,接着说,“她昨天为你割腕,今天为你跳楼了,你知道吗?”
“……”
“你爱她吗?”她问。
“不爱。”
“她为了爱你,要付出生命,这样,你也不爱。”
“要跳楼,要割腕,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自己选的……真是个愚蠢的女人!”他厌烦的想。
“那是因为,她说,你爱她,很爱她。”
车在路上飞速行驶着,暗夜里,两旁点着白灯的绿树,从他双鬓一一划过,街角处,最后一棵也被甩在了后面,他才说,“我从来不爱任何人。”
她忽然就停住了一直胡乱画着的手,“我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冷笑着,看他,“所以,告诉我,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它,它只是你欲望的附属品,是你的,那些女人也曾经是你的,你不会爱她们,当然,永远都不会爱这个它。”
程至煜,一个爱过你的女人,你用心哄过的女人,你都可以轻易的放弃,不管她的生死,那么,你所决定的孩子的命运也只会是死!
还没看清他的表情,身子猛地前倾,是他冷不丁的踩了刹车,车轮在沥青路面划出刺耳的兹兹声,他冷冽的声音混在里头,两个子,“下车!”
她愣了下,继而笑了,垂下头,解安全带,这个毫无留恋的动作严重的刺激的程至煜,他忽然俯下身子,粗暴的扯她身上的安全带,不经意瞟到了她写着窗子的字……死,居然是死字,重复着的,死字。
她真是……什么都想好了,正好,他和她,本来就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走到今天也够了,他居然有所不舍,真是愚蠢透了!
这一次,是他头一次不知道怎么做决定,她替他做好了,那么,就结束!
“滚下去!”他一把扯开那黑色的带子,到底没有推她下去。
沈莞自己走下了车,然后,身后的车子,消失在转角,只有两行车轮,留下,两道狭长的口子,像是人难以愈合的伤口。
她没有回头,只是看了看天空,对着明亮的星星,“呵,有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