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平三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当年四月,在孙策为父孙坚服孝刚满一年的同时,长安城中正是一片喜庆之气。
司徒王允与吕布等人藉天子大病初愈,百官与未央宫集合恭祝天子龙体安康的机会,在宫殿侧门设下埋伏,将前来予会的董卓杀死,其后将董卓三族及其余党押赴市曹,尽数斩首示众。长安百姓闻此喜讯,无不拍手称快,如过年一般在大街小巷载歌载舞,共同庆祝董贼伏诛。董卓的尸首被号令于东市,路过的百姓无不以手掷其头,足践其尸。看尸的军士将点燃的灯捻插入董卓的肚脐中为灯,因董卓肥胖脂厚,此灯光明达曙,几日不息,百姓均称之为“卓灯”。
献帝闻知董卓的死讯后亦是大喜,亲自设天子宴于朝堂之上,召集文武百官,酌酒称庆。献帝举杯道:“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董贼罔顾天恩浩荡,处处倒行逆施,欺压君父,败坏朝纲,几年之中将朕当做是他掌中的玩物,敕赏封罚,均不由朕做主,朕日日如坐针毡,寝食难安。幸得王司徒忠勇,联合忠臣义士,复安社稷,真是祖宗幸甚,天下幸甚。众卿家与朕共饮此杯,庆贺国贼伏诛,社稷无忧。”
文武百官举杯齐声贺道:“恭喜陛下诛灭国贼,复安社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酒过数巡,王允出班启奏道:“陛下,董贼伏诛乃天大的喜事。回想初平元年,十八路州郡太守为赴国难,起兵勤王,虽不曾救陛下于水火之中,但联军终究克复东都洛阳,斩杀董逆叛将,大挫董贼锐气。臣恳请陛下对当日参与勤王的各镇太守加以封赏,一者赞其忠勇,以安其心,二者也彰显天恩浩荡。”
献帝置酒于案上,深有感触的道:“王司徒所言甚是,当时董贼把持朝政,常怀篡逆之心,朕每日心乱如焚,只恨无人替朕分忧。朕闻得诸郡太守如此忠勇,心中甚感安慰,虽然勤王之举未能成功,这番忠君爱国之心却不可辜负。如此便依王司徒之言,传朕旨意,参与勤王之各镇太守,人人皆有封赏,若有殁于王事者,则荫其子孙。”
王允再拜道:“陛下圣明,请陛下手书诏书,以示恩宠。”
献帝从善如流,当即传御笔题写诏书,传诏天下,并遣使者往各州郡赐赏加封。
来江都颁旨的是当朝太傅马日碑,孙策在城门处跪接钦使。马日碑为官多年,心思明白,又敬孙策是忠良之后,乐得成人之美,当即便在城门处宣旨,好教江都城军民传扬开来。诏书中追封孙坚为车骑将军,加封孙策为怀义校尉,袭父爵领乌程侯,。孙策按礼跪拜接旨谢恩道:“天恩浩荡,臣孙策领旨谢恩。臣定不负圣上厚爱,尽忠报国,死而后已。”
马日碑见孙策虽然年轻,但恭敬谦和,眉宇间英气勃发,心中既惊且喜,将圣旨交予孙策后,便命随从将孙策扶起,温言抚慰道:“陛下闻知令尊文台将军不幸殒命,心中甚感惋惜,追忆孙破虏在天下人驻足观望之际,尤能孤军奋战,令藐视天下的董贼如芒在背,仓皇西窜之事,更加悲痛不已。在下来江都之前,陛下曾对在下说起:天下的忠勇之士又少了一位。”
孙策向长安的方向跪拜称谢,感激天恩浩荡。
马日碑曾与孙坚在京中有一面之缘,相交时日虽短,却心中敬服,今日见孙策有乃父遗风,英烈之气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下也自替老友欢喜,虽携住孙策的手臂笑道:“文台有子如此,在天之灵定可瞑目了。”
“马太傅过誉了,小子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如何敢当太傅此番夸奖。”孙策谦逊的道,“舍下有今春新采的好茶,张子纲先生亲手炮制,太傅若不嫌弃,不如同去尝尝。”
“在下爱茶如命,徐州张纮先生的手艺,等闲品尝不到,在下定要用心品味一番了。”马日碑有意提携孙策,当即命从人让出一匹坐骑来,与孙策并辔而行,一路上只拣最繁华的街道走,丝毫不在乎路程的远近。
待到了孙策的住处,孙策将马日碑及其从者请入内堂,亲自烹水煮茶。
马日碑饮了一口孙策烹好的茶水,只觉得清冽甘甜,余香满口,与自己平日所饮的茶水大有不同,再仔细品来,更是回味无穷。看到自己的几个从者在一旁咬嚼茶叶,马日碑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煮鹤焚琴,有辱斯文,可惜可惜。”接着转向孙策问道:“伯符,此茶唤作何名?”
孙策谦恭的答道:“此茶名为‘高山流水’,乃是取自春秋时俞伯牙遇钟子期之旧事,在下一者以茶为琴,寻访知音……”
马日碑捋须微笑,示意孙策继续讲下去。孙策接着道:“孔夫子有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下再者以茶寻访当世的仁人智者;三者山为天下至刚,水为天下至柔,刚柔并济谓之道,在下欲以此茶拜奉天下的名士高人。马太傅能品出此茶的妙处,可见不仅是孙策的知音,更是深具名士之风的仁智之士。”
马日碑闻言抚掌大笑:“伯符妙解,更甚此茶,令人不觉沉醉。”
两人又饮了几杯茶,孙策犹豫片刻,低声问询道:“马太傅,在下僻处江都,听闻中郎蔡邕也因董贼谋逆之事被牵连下狱,不知是真是假?”
“确有此事。”马日碑叹了一口气,摇头垂泪道:“伯喈闻得董贼死后伏尸大哭,因此被指为董逆一党,在下出使江都之前,子师已下令将其在狱中秘密绞死。董贼当年为笼络人心,重新启用伯喈,一日三提其官,伯喈此哭,只因一时知遇之感,并非背国而向卓。子师因此杀之,实在太过牵强。”
“哭而报之,杀而殉之,蔡伯喈真君子也。”孙策感叹道,“难道没人劝说王司徒么?”
提到王允,马日碑变得谨慎起来,待屏退左右从人,方才开言道:“自董贼伏诛,子师变了许多。每当群臣聚会,他很少如之前一般推心置腹,而是正襟危坐,面无和悦之色,一意孤行。是以百官上表,亦难救得伯喈性命。”
孙策握着手中的茶杯,低头沉思:权力诱惑及腐化人心的力量确实难以抵挡。
“伯符是聪明人,何用多说。子师虽有王佐之才,但是居功自傲,兼有不知体恤、滥开杀戒之弊。如今李傕、郭汜等人统领数万西凉铁骑驻扎在外,子师若能本着首恶既除,胁从不问的态度,网开一面,此二人或可归顺朝廷。否则,只怕乱局未定,祸端再起,天下重又沦为修罗地狱。”
孙策心之李郭乱国势所难免,只得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伯符不信?今日的大汉,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大汉了,王权的威严早已被春日的鸩酒毒杀,洛阳的大火焚毁。”马日碑起身,在孙策肩上拍了拍,“伯符,你是孙氏新一代的家主,必须承担起家族的使命。我等老朽或可于朝堂上苟且偷生,而江东的猛虎,注定是要踏上乱世战场的。”
马日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天色已经黑了,他指着天上的浩瀚繁星道:“伯符请看,紫微垣中白气漫漫,帝星不明,董贼之后必有新的贼臣乱国,如今南方旺气灿然,其中一颗将星明亮,以在下观之,正应在伯符身上,伯符千万不可自误。”
马日碑转回桌边,为自己斟满一杯茶:“在下无以为敬,只能以茶代酒,望伯符把握机会,承继令尊的志向。”说罢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
孙策举杯回敬道:“不敢有负马太傅厚望。”
当马日碑告辞离去时已是深夜,孙策将其与其从人送出门外,走到门边,马日碑低声问道:“在下闻伯符服完父丧之后欲投奔袁术帐下,不知是否认真?”
孙策点头道:“在下确实有此打算。”
马日碑严肃的道:“伯符,我与令尊平辈论交,称你一声贤侄,莫要怪罪。贤侄,我要郑重的劝诫你,袁公路政令不明,昏聩无能,断无建功立业的可能,且此人常怀不臣之心,早晚必败。伯符万勿为了一时利益误了自己的前程。”
孙策恭恭敬敬的向马日碑行礼道:“多谢马太傅今日的指点,孙策明白应该怎么做了。”
次日,在孙策亲自将钦使马日碑送出江都城,彼此珍重惜别之后,虞魏顾陆四大家族适时的派来了族中第三代的杰出人物,送上贺帖,虽然言谈之中未有表示支持孙氏重霸江东,但也没有任何一家表示反对。
如此,孙策苦等的天时,终于降临了。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马日碑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初平三年六月,李傕、郭汜从贾诩之计,领西凉军攻破长安,王允被戮,吕布出逃,汉室天下因为两人的反戈一击,更加气息奄奄。至此,东汉末年乱世的序幕,终于在鲜血之中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