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六月二十日,洛阳。
夜已经很深了,夏末的洛阳有了一丝初秋的萧瑟,曹操红色的大氅在夜风中缓缓的飘动,满身戎装的甲士和宽袍广带的文士静静的跟着他走在洛阳的古道上。曹操见道路两旁宫室烧尽,街市荒芜,满目尽是野茅蒿草,宫院只余颓墙坏壁,不禁叹道:“大汉气运之衰,无甚于此。”
宽袍的人躬身长拜,请问道:“洛阳衰败破乱,难复旧观,主公何以如此留恋,不忍离去?”
“洛阳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熹平三年,我出任洛阳北都尉,设五色棒惩戒犯禁者,距今二十有一年矣。如今少年将军不再,唯白发老朽,东流逝水,令人叹息痛恨。”曹操感怀了良久,方才又道:“天子颠沛流离已久,如今形势初定,朝局不稳,此时提出迁都恐怕惹人非议,令百官惶恐,是以至今犹豫难决。”
“主公,以目前的形势,占据洛阳并没有极大的好处。主公兴义兵除暴乱,入朝辅佐天子,是为成就五霸的功业,但是现在朝臣人殊意异,貌似恭顺,其实内心不一定服从,加之四方诸侯觊觎皇帝这块肥腴者不在少数。所以继续留在洛阳无异于作茧自缚。”宽袍的人再次长拜,“请主公早作决断。”
“东都洛阳,立河洛之间,居天下之中,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荆襄,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曹操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道,“如此既禀中原敦厚磅礴之气,又具南国妩媚风流之质的神都,放弃之时难免会留恋不舍。”
“行非常之事,方能有非常之功。”宽袍的人淡淡的一笑,“何况在下眼中所见的并非妩媚风流,而是残花败柳,纵然重施粉黛,也难让人提起兴趣。”
曹操抚掌笑道:“奉孝真是风流之人。你我今夜以风月之事纵论天下,他日传扬出去必能成为一段佳话。”
郭嘉笑道:“主公若是偏爱残花败柳,在下也无话可说。”
曹操仰天大笑,将大氅一扬,收敛笑容,语气威严的道:“传令三军,即刻准备车仗鞍马,粮草辎重,待我明日禀过天子,便移驾许昌。”
建安元年六月二十一日,曹操奉驾离开东都洛阳,领一万精锐步骑,向许昌方向快速推进。而此时的徐州,吕布和陈宫以救驾为名力劝陶谦起兵,徐州军马以昼夜突进四百里的高速迂回避开了曹操于兖州设下的两条防线,在其前往许昌的必经之路上摆开战阵,进行阻击。
曹军的前排士兵立起盾牌,两翼的弓箭手如翅膀般展开,射住阵脚。曹操于军中观望敌阵良久,方才向身后的众将军叹道:“吕奉先若是自重德行,堪称天下名将,可惜可惜。”
曹军的对面,墨色的大旗迎风飞舞,吕布踢马出阵,只见他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棉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弓箭随身,手持画戟,坐下嘶风赤兔马:果然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曹操清了清嗓子,扬鞭朗声道:“原来是吕温侯亲临,自兖州一别,不觉又是一载,温侯风采犹胜往昔,令人心折。请问令尊丁建阳、董仲颖是否安康?除此之外,在下还有一问,不知温侯目前贵姓,是姓吕、姓丁还是姓董?”
曹军闻言一起放声大笑,吕布气的面色通红,切齿大骂刀:“曹贼,你敢羞辱于我,我与你势不两立。”当下便欲挥军冲阵。
陈宫带马上前,拽住了吕布的袍袖,低声道:“主公稍安勿躁。”
曹操探头看了一眼吕布身边的陈宫,拱手道:“公台兄,想不到再次见面竟然是在兖州的战场之上,回首往事,令人不胜唏嘘。”
陈宫阴沉着脸,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只恨我当日有眼无珠,错放了你这狼心狗肺之徒。”
“骂的不错,公台果然敏锐,在下的确是狼心狗肺之徒。只是天下忠肝义胆的英雄何其多,公台何必明珠暗投,效命于这位不知何姓的将军帐下?”曹操折了折手中的马鞭,再问道:“公台,在下还有一事不解,为何你如此痛恨于我?在下自问不曾得罪过你,还请拨空指教。”
陈宫闻言一怔,自其于成皋弃曹操而去,他对曹操便怀有强烈的敌意,这种敌意甚至成为一种偏执。为什么?是因为自己的口是心非不如曹操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直接痛快?难道这种执念竟是自己的内心阴暗面在作祟。
吕布见陈宫在马上发怔,不悦的道:“公台,无谓同这种奸贼多费口舌,空惹得一番羞辱。”言罢举起画戟指着曹操道:“曹贼,今日你若留下天子,下马请降,我还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吕布手中的画戟横扫,“我身后的三万虎狼之师,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温侯既有战意,何不催军上来?”曹操扬眉冷笑道,“弑父原本就是温侯的拿手好戏,天子乃是天下万民的君父,不知温侯这一次尽孝道是想用刀还是用戟?”
吕布虽然无谋,但也明君臣之分,知道自己担当不起弑君的罪名,略有些慌乱的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原来温侯不是这个意思。”曹操做恍然大悟状,“那依温侯的意思,是准备将陛下烹杀还是绞杀?”
吕布气急败坏的喝道:“曹贼,你莫要含血喷人!”
曹操神情转厉,斥道:“含血喷人?吕布,你阻拦圣驾,引兵犯阙,行得不是篡逆之事又是什么?”
曹操向身后一挥手,曹军的军阵整齐的向两边散开,四匹纯色的白马拉着黄金装饰的战车从阵中走出,御驾之上,年轻的大汉皇帝身披金色的铠甲,鲜红的大氅有如火焰般在风中跳跃。曹操和众将一齐翻身下马,单膝跪拜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在旷野上远远的传了出去。
献帝微微颔首道:“众卿家平身。”
“谢万岁。”
献帝将目光望向对面惶然不知所措的吕布,虽然仅仅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但是汉庭数百年的皇家威严还是震慑了吕布。吕布在马上躬身行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请恕微臣戎甲在身,不能全礼。”•
献帝龙眉一挑,冷冷的道:“若是朕不恕你呢?”
吕布登时哑口无言。献帝怒道:“吕布,昔日董贼谋逆,你曾为其爪牙,本是罪不容诛,朕见你助王司徒剿除逆贼有功,又有悔过之心,方才留你性命。想不到你死性不改,今日又带兵前来犯驾,朕若是再宽恕你,如何重振本朝威仪!”盛怒之下的献帝拔出腰间的佩剑,高声喝道:“高祖皇帝佩剑在此,所有将士听令,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献帝边说边扯开了龙袍左边的袖子,露出自己白净的左臂。
曹操等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扯下自己左边的袖子,曹军将士齐声呼喝道:“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直震云天的呼喊声中,曹军阵中扬起了殷红如血的大旗,翻腾的火焰托着金线绣成的汉字在风中舞动——大汉的王旗再一次在战场上升起。
吕布的士卒们犹疑不定,有几个步卒甚至已经扯下了左边的袖子。吕布怒气攻心,挺戟刺倒了几个左袒的士兵,怒道:“你们想造反作乱么?”
献帝厉声喝道:“吕布,奉朕的令谕如何称得是造反作乱?你好大的胆子!徐州众将士听令,左袒从朕者前罪概不追究。得吕布头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吕布没有想到一面汉朝的旗帜竟然有如此大的作用,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皇帝竟然凭借几句话便能令他的部队临阵倒戈,直到仓皇逃回徐州,他仍然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