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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二年初冬,江都城东。
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必北方寒冷,但是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一种透骨的寒意。白衣的少年双手拢在袍袖中,静静的站在竹门外等待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孙策和周瑜披着大氅,迎着寒风而来。两人在竹门前停住,看见了躬身而立的少年,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带着一丝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笑容,那笑容淡薄和善,如同冬日里的阳光,暖洋洋的直晒进人的心里去。
少年躬身施礼,开口问询道:“两位可是孙伯符将军和周公瑾先生?在下在这里恭候两位已经多时了。”
孙策和周瑜也躬身还礼,孙策奇道:“公子怎么知道我二人会来?”
少年微微一笑道:“孙将军与周先生每日来在下家门前侍立,不至日落绝不肯离去,如此已经一月有余。两位继续站下去倒是无妨,只是在下家中余粮已经不多,再不开门,恐怕会被饿死。”
孙策心中好生羞惭,向少年请罪道:“在下因为一些俗务来打扰两位张先生的清修,失礼之处,还请海涵。”说完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心道:此人若非张纮和张昭的高足弟子,恐怕不会有这般雍容的气度,于是再开口道:“请问公子名讳,与两位先生是何关系?”
少年含笑道:“在下姓张,名承,字仲嗣。两位若不嫌弃,我们互称表字即可。将军公子不过是世间的虚衔,说出口无趣无味的很。
“张仲嗣?”孙策心念一转,忽然醒悟,“阁下莫非是张子布先生的长公子?”
“正是区区在下了。”张承推开竹门,“两位请进,家父和子纲伯父正在中堂等待。”
孙策和周瑜随张承走进院中,环顾四周,不大的院子略略有些简陋,但是主人植树种草,即使当此冬日亦显得十分雅致。孙策心有所感,赞叹道:“青山相待,白云相爱,哪管谁家兴与败。古贤才,多自在,晨离茅斋夜归来,箪食瓢饮亦乐哉,贫,志不衰,达,志不衰。”
张承略略有些惊讶,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词句在他看来虽然有些粗鄙,但仔细品来却觉得意味深长,这孙策能够出口成章,看来并不似传言中所说的只是一勇之夫,当下称赞道:“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伯符所言暗合孟夫子微言大义,儒将风范,令人心折。”
孙策逊谢道:“在下不过有感而发,信口乱诌的,仲嗣休要谬赞了。”
三人边谈边走到院中的茅屋前,张承比了一个手势:“两位请。”
孙策点头谢过,推开木门,和周瑜一起走进房中,只见两位三十余岁的中年文士正在堂中对弈。孙策不敢惊扰,轻轻取下大氅搭在右臂上,躬身静静的站在堂下。张承走到其中一位文士的身后,拢手在袖子里,默默的侍立。
半晌,对弈的两人终于有了动静,那位年纪略大的文士起身转入后堂,像似没看见孙策和周瑜一样,另一位则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一粒的丢回木盒里,语气略带冷淡的道:“孙伯符,破虏将军孙坚之子。周公瑾,洛阳令周异之子。”
孙策有些发窘,讪讪的不知如何回答,周瑜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躬身朗声道:“后学末进孙策、周瑜,拜见两位张先生。”声音清润,让人不禁生出亲近之意。
文士沉默了一会儿,向面前的棋盘一比道:“久闻吴地孙氏乃是孙武子之后,伯符世代家风,临军布阵定是强项,可惜在下年老体衰,无法在战场上与伯符一较高下,不如手谈一局,伯符以为如何?”
孙策在转生之前就是个围棋爱好者,而此世托身的孙策更是疆场和棋枰大小两个战场上的佼佼者,结合了两世的记忆见识,此时孙策的棋力已经不亚于当世国手。所以当下也不多做推辞,跪坐在文士的对面,将臂上的大氅摆在一边,略略躬身致意道:“吴郡富春孙策,请指教。”
文士眼中也闪亮起来,回礼道:“徐州彭城张昭,请指教。”
汉时的围棋与后世颇有不同,棋盘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棋局中实行座子制,先在对角星位分别放黑白两子,以最大限度的限制先手优势。孙策棋力虽强,对汉时的古谱也多有研究,但一时间还是不太适应,加上心中怀着向二张求教之事,不免分了心神。棋局终了,孙策执后手输了张昭三个子。
张昭盯着棋盘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伯符棋力在我之上,若非心中有事牵挂,以致在中盘落下几招错手,否则在布局占优的情况下,怎么会输给在下。”
孙策见张昭的神态舒缓下来,不再是自己刚进房间时所见到的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心中也放松下来,答道:“心存杂念是下棋的大忌,待子布先生帮我解惑之后,在下再陪先生对弈几局。”
“胜败不萦于心,是兵家气度,破虏将军有个好儿子。”张昭捋须微笑,向着张承招了招手:“去请子纲兄出来相见。”
张承转身走入后堂,不多时,捧着一张古琴出来:“子纲伯父请两位弹奏一曲,方肯出来相见。”
孙策略感头疼,就算身携两世技艺,他也并非无所不能,无有不会,且在服丧期间听乐奏曲乃是大不孝。周瑜看见孙策为难的样子,起身从张承手中接过长琴道:“兄长正在守丧,多有不便,这一曲就由小弟代劳。”
周瑜走到一旁盘腿坐下,见孙策已经闭目并将双耳堵起,方才将琴平放在自己膝上,指尖在弦上一挑,羽音清冽,余韵之中,清逸无拘的琴音已经慢慢的在室中漾开。周瑜十指飞动,琴音起初轻柔绵密如小河溪流,而后激扬磅礴如长江大川,周瑜就着琴音放声长吟:“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斜阳外,浪滔滔,滚滚东流辞意健。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纵南行,挥手去,直捣沧海会有时。问人生,叹年华,时不我与华叶衰。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碎。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
一曲散去,余音袅袅,绵长不绝。良久,张昭方才从琴声中缓过神来,由衷的赞叹道:“昔日韩娥于雍门鬻歌假食,离去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每读《列子》至此,不免心存怀疑,今日闻公瑾琴曲,方知古人诚不欺我。子纲兄,你以为此曲如何?”
“久闻周郎顾曲之名,今日得聆雅奏,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今后周郎顾曲与奏曲,可并称世间双绝。”张纮的声音从内堂传来,“仲嗣,取我今春新采的茶来,既要长谈,怎能不对坐品茗。”
茶香渐渐在室内飘散开来,孙策端起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只觉得清香四溢,细细再品,隐隐还有回甘。
“伯符以为此茶如何?”张纮此时已经从后堂出来,坐在张昭的上首,这茶便是他亲手烹制的。
孙策道:“颊齿留香,沁人心脾,有如春风化冻,令人沉醉。”
张纮抚掌笑道:“伯符风流妙赏,果然非常之人。自秋末以来,两位拜访寒舍不下三十次,每每被拒之门外,换做别人或许早已放弃。伯符与公瑾如此心诚,我二人未免太过不近人情,这一节还望两位不要记恨。”
孙策与周瑜忙躬身道:“子纲先生言重了,在下岂敢。”
张纮淡淡的一笑:“两位来访之意,我与子布已经猜到一二,请原谅我二人再不近人情一次。伯符此番的来意,在下需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从阁下口中得知。”
孙策放下茶杯,整理衣袍,正襟危坐道:“如今汉祚衰微,天下纷乱,四方英雄豪杰无不拥兵自重,各图发展。初平元年虽有各镇诸侯联军勤王之举,但是其中恐怕没有人是出于公心,真正想要扶危济乱的。先父功业未遂,不幸为刘表所害,在下虽然年轻识浅,却也想继承父亲遗志,成就一番事业。在下目前打算先去袁术处要回父亲当年的旧部,然后到丹阳投靠舅父吴景,召集流散的兵士,东据吴郡、会稽,以此为基业。之后报仇雪耻,做臣服于朝廷的外藩。不知两位先生以为在下的这番盘算如何?”
张纮不置可否的一笑:“伯符仅仅为了做朝廷的外藩?”
孙策沉默了片刻,道:“先生目光如炬,但是请原谅在下不得不存有一丝保留,有些图谋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伯符果然坦诚。”张纮举杯饮茶,意味深长的道,“昔日周室倾危,齐桓公与晋文公应运而生,得以成就霸主之名,试想如果王室安宁,诸侯们岂有图谋称霸的不臣之心。如今朝中董卓弄权,汉室衰微,几百年来当以此时为甚,但这亦是上天赐予英雄豪杰成名的机会。伯符骁勇不下尔父,若真能据丹阳,召集吴郡、会稽的兵马,则荆扬两州必可一鼓而平,报仇雪耻亦指日可待。之后伯符可凭倚长江天险,内则奋发威德,勤修政理,外则远交近攻,扫除群雄,所建的功业,绝不会下于齐桓公和晋文公。那时莫说是匡扶汉室,为一外藩诸侯,便是享世家宗庙,也并非不可能。”
张昭点头附和道:“在下与子纲结为兄弟,自南迁以来便一直隐身于山野之间,不再入仕,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局势纷乱和清流名士的风气。开诚布公的说,我等二人并非不想入仕,而是等待天时英主。如果伯符真有建功立业之心,便请南渡,在下与张纮必定倾尽全力,助伯符成功。”
孙策与周瑜一起离席,恭恭敬敬的向张纮和张昭跪拜称谢道:“得两位先生点拨,使我茅塞顿开,有如拨云雾而见青天。他日我若壮志得伸,血仇得报,定不敢忘记两位今日教诲之恩。”
张纮和张昭也离席还礼道:“从此赴汤蹈火,任凭主公驱策。”
孙策忙扶起两人道:“两位先生是当世大贤,在下如何敢说驱策。只要每日能得二位耳提面命,便已是平生幸事。”
四人重新入戏,张纮为茶壶重新续上热水,问孙策道:“在下有一问,想请主公解答。”
“先生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主公曾说意欲前往寿春,向袁公路讨回破虏将军旧部,不知准备何时动身?”
“待我为父守孝三年之后吧。”孙策叹了一口气,“请两位先生不要问我原因,其中有不能言的苦衷。”
张纮和张昭沉思了片刻道:“主公既有计划,我二人不便多言。那么先利用这三年时间,重建孙氏在江东的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