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至秋,入夜后寒意浓重。
落英山不远,自木苏山往北行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下。
竺幽手搭眉骨望了望黝黑的山道,将手中灯笼的罩子掀开,挑了挑灯芯。烛火跳了一跳,映照出更大的一片暖光。
回头看向韩无期,眉眼弯弯,那笑极其自然,明明眼前是才见面的人,偏生像是已相识多年。
这种自来熟的功力绝非一朝一夕能练就啊。
“无期,你跟在我后面,如果看到了草药你就喊我。”
紧绷着的嘴角抽了一抽,韩无期默默看着自己手里的灯笼,微冷的音色透着些无语:“其实,我会武功。”
女子已转头朝前走去,清冽的声音自前方传来,飘渺得有些不真实。
“这样啊。”
握着灯笼的手紧了紧,韩无期想起白天轿子突然停下时的情景,原本以为只是几个散盗,他武功虽不算出众,料想着对付几个山野之盗也不是难事,何况自己一身的毒,用内力一逼便可将毒渗至皮肤表面,实在无足为惧。
帘子被掀开,有剑光一闪而过,一幅黑色广袖出现在眼前,方才在轿中隐隐能听出是个女子的声音,却没想到还是个会功夫的。
更没想到功夫居然不差。
想也未想地,用手中折扇一挡,映着帘外天光的剑尖换了个方向,如游蛇般再度席卷而来。
惊鸿一瞥。
依稀能看到女子唇边势在必得的笑。收回已在手中的银针,他不停用扇子挡着攻势,左右躲避之下,女子似是不耐,一阵内力激荡,轿子从中间裂开,他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
这才看清她的脸。
弧形恰到好处的柳叶眉,眸色很深,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待看清他的脸,似乎有一瞬的愣怔,而后缓缓笑开,薄唇弯向两侧,映出浅浅的酒窝。
单单那样一个极浅淡的笑,仿佛就能让天地失色。
随后却是与容貌全然不符的语言。
他皱眉,可惜了那样一张脸。
默默看了看天上零星的几颗星光,前方的女子似乎是在等他,时不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
他便也紧着上前几步。
“无期,这个是铜芸草吗?”略微雀跃的声音。
他上前一步,走到她身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茶色的眸合了合,声音冷淡道:“为何觉得这是铜芸草?”
女子用手绞着垂下来的发尾,一脸理直气壮:“……猜的。”
“……猜错了。”
“那这个呢?”紧身黑衣勾勒出出挑的身材,话音落处,灵动的身影已窜至几步之外。
“……不是。”
“那这个?”
韩无期默默走到她前面,不再理会她胡乱的指认。
“无期,你别走那么快啊,山里晚上很危险的。”明明是充满善意的提醒。
韩无期却莫名觉得有些焦躁。
“小心脚下,别被绊了!”声音近了一些。
他紧握着灯笼继续往前走。
“其实,山里晚上会有野猪哦。”蓦然低沉下去的音调,然后试着模仿野猪嚎叫的声音。
韩无期忍无可忍回头,目光清冷地看着在身后张牙舞爪的女子,眉角突突的跳。
“你把我当小孩?”
仍是那般轻盈的身姿,甚至手里的灯笼也未曾随迅速走动的步伐有丝毫晃动。竺幽在他身侧仰起脸,弯弯的眼眸里有流动的光泽,“无期你不要这么闷嘛,笑一笑十年少啊。”
紧绷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笑点在哪里?”
认真的表情,绝没有半分作伪:“不好笑吗?”继而又举起手装出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是说,你真的被吓到了?嗷呜……”
“闭嘴。”
韩无期默默疾行几步,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没多久就采了好几种草药。落英山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山,因植物品种多而出名。一路行来,路两旁形形色色的植物见了不少,但就是药方上缺的最后一味虎耳草,遍寻不得。
“那个,虎耳草是长得像老虎的耳朵吗?”忌惮于他那句冷冰冰的闭嘴,竺幽绕着头发,微微侧开脸不住假装看两边的植物。
一路走来也有些时候了,没有累到喘息的地步,只是女子白皙的脸上晕出淡淡的红色,在微弱的灯火下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说到医理,他便是另一个样子。韩无期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出口的声音却是温和的。
“若要说像的话,确实也有那么点像。虎耳草叶片偏椭圆形,上面有虎纹般的纹路,茎细长呈紫红色,喜阴凉潮湿。”回忆着虎耳草的样子,韩无期缓缓开口道。
“那个,我好像见过。”
没有表情的脸回头看她,“我还能再信你么?”
笑容明媚的女子点头如捣蒜。
夜愈发深重。山顶的冷风自上而下吹下来,将衣袂吹起,挽起一个清冷的弧度。竺幽高高竖起的马尾在风中飘荡,有那么几缕若有似无般拂过韩无期的脸。
淡淡的清香。
女子却仿似未觉,蹲下身细细查看。
背阳处的岩石多被植物覆盖,触手是滑腻的触感。那些密密交叠着生长的叶片纠结着生长在一起,很难分清品种。
“啊,找到了!”
韩无期闻言走过去,女子的手正拨开一蓬植物,露出稍远处椭圆形的叶片。
借着微弱的烛火确认了一遍,是虎耳草无疑。
见到他点头,竺幽白皙的脸瞬间扬起笑容,将灯笼放在一旁,探出手去够。
深秋的夜,已有了露水。
竺幽只顾着伸长手去采摘,不自觉将身子愈发前倾。
一阵冷风吹过,烛火闪烁了一瞬,伴随着女子的一声惊叫,脚底蓦然一滑,黑色短装的身影已经滑落下去。
此处距山顶不远,山体坡度很大。猝不及防之下,没能找到着力点,再加之脚下是一地湿滑的植物,竺幽几乎瞬间就朝山下直直滑落。
下落之势一触即止,竺幽抬头,一双戴着银丝手套的手牢牢拽着她,再往上,依旧是没有表情的脸。
“无期,这是英雄救美吗?”女子脸上又浮上熟悉的淡粉色,眉眼弯弯,顺着他的力道紧紧反握住他。
眉心跳了跳,是忍耐的声音。
“你打算这样一直挂着吗?”
竺幽低头环顾了一下四周,为了尽可能稳住身体,不在湿滑的地面上滑下去,韩无期将整个身体伏在地面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路边的藤蔓。两手交接处,银丝手套紧紧包覆的手因着紧拉住她的姿势,露出一节手腕,没有半点伤痕的,干净的肌肤。
那是与师父,甚至与自己全然不同的触感。
竺幽一只手抓着下滑之前一个瞬间摘下的一蓬虎耳草,紧紧贴着山体的身体将身边的植物压出一个人形的痕迹。抬头看着他面色清冷的脸,灯笼已掉下山去,原本在他手里的那个,此刻在他身后稍远些的地方。映着淡淡的星光,能看出他眼里有些微的不耐。
“我这就上来。”扬唇一笑,她脚尖触到身下的山体,接着微一用力,身体向上一翻。
“啊!”脚一滑,两个人同时向下滑动了些许。
韩无期无语地看她一眼,抓着藤蔓的手已经勒得发白。
真当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么……
手腕一翻转,拉着面前的女人一跃而起,因一时力道太大,两人在山石上滚动了几圈,待回过神来时,女子柔软的触感近在咫尺。
颊上的淡粉色愈发的浓,竺幽全身趴在他身上,感受着近在咫尺淡淡的药香,唇角上勾,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无期,你救了我。”
像是碰到了烫手的山芋,他迅速松开抱着她腰肢的手,声音冷了几分,“你很重。”
几乎立即塌下去的脸。
竺幽慢悠悠从他身上爬起来,鼻尖还带着方才蹭到的泥土,嘴唇撅起,满脸不甘不愿,声线微颤着委屈道:“人家真的很重吗……”
“这么笨,武功再好又有什么用。”
“我可以保护你啊。”女子认真地看着他,波光潋滟的眼眸搭配着鼻尖的泥土,莫名多了几分娇俏。
淡淡看了她一眼,他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了。这个该死的女人……
回去的路上只剩一个灯笼,韩无期举着,竺幽便亦步亦趋地走在她身边。
淡淡的药草香始终围绕在身周,似乎有某种让人安定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靠过去。
脚步骤停。
竺幽惊讶地看向韩无期,后者冷着脸,目光直直落在她搭在他臂弯处的手上。
“啊……”收回手,竺幽抬头看了看天,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天气不错。”回过头来,仍是一脸无害的笑。
韩无期默默往前走,头也不回。
“把鼻子上的泥擦了,丑死了。”
手指触上鼻尖,很恶心的触感。竺幽用力揉搓了几下,抠下一块被风吹干的泥土。
走在前面的人并没有等她的意思,举着灯笼的手稳稳放在一侧,背在身上的药篓里装了满满当当的新鲜草药,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颠一颠。将手上的泥土甩掉,她勾起一个明媚的笑,半跳着跟了上去。
“以后,不许随便碰我。”
微微一愣,竺幽咬着唇委屈地看向他,他却只是朝前走,并不看她一眼。
夜风拂面,满身湿滑,有些冷。
沉默着走了几步,一道声音犹豫着响起:“无期……”
没有回答。
“无期……”不依不挠。
装作没听到地继续往前。
“无期……”
忍无可忍地回头看她,女子一脸委屈地绞着手指,眼睛里却有些晶晶亮亮的东西。“你刚才说以后……你在暗示什么吗?”睁大的杏目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默默转过头,“你听错了。”
“无期……”
“闭嘴。”
终于,耳根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