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粗估算了时间,这孩子的症状很重,一旦开始治疗,便不能停下,自己怕是要在这孩子身边呆上十日之久。
交代马车夫十日后来接他,他随这对夫妇回了他们在城郊的家。
远离了城中心的繁华,城郊处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植物倒是不少,长青的树木占据了绝大部分。走几步便有一片花丛。但景致再好,总透着些荒凉。
屋内陈设不多,收拾得却极干净。有老妇在门口相迎,见了他眼含热泪地跪下,被他搀扶着站起身,仍频频念叨着他的大恩。
更为细致地检查了一番孩子的身体,他很快有了决断。气血不足之症,乃因体内脏器先天缺损所致。
男子唤作孙虎,妇人吴氏,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心也随之牵动。见他停下动作,忙开口相问。
“有纸笔么?”
孙虎立即取了纸笔来。
略略思索,他提笔写下几味药材,未干的墨迹飘散出淡淡的水墨香,韩无期将纸递给孙虎道:“你的孩子是先天不足之症,若要根治,需从根本入手。你去城中药铺将这几味药材买来,明日我给他治疗。”
孙虎急忙应下,从家中取了银两便急急向城中而去。
一旁孙大娘已收拾了干净的房间,看向他的笑容诚恳而充满感激。
他略略抬头望向远方,有些微微的失神。
自己何时,竟变得这样心软了?
第二日。
韩无期交代孙虎为他准备了些器具,而后将三人屏退在外。
看向他们写满了担忧的神色,他只淡淡问一句:“信我么?”
三人连连点头,而后看着他将门锁上,仍是半分不能松懈的神情。
那孩子闭着眼躺在小小的被褥上,仿佛只是在安睡。
只是脸色青紫了些,皮肤表面始终汗涔涔的。
从一旁取过熬制好的汤药喂他喝下,孩子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渐渐安静下来。
解开孩子的襁褓,露出过于瘦弱的胸膛。
薄而锐的刀片在火上灼烤过,泛出些许红色的光泽。他略略比划了一下位置,郑重而姿势娴熟地划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韩无期自屋内走出,面色有些疲累,对着始终守在门外一脸担忧的孙虎点了点头。
三人很快冲了进去。
孩子仍睡着,呼吸平和,小心掀开包裹着的衣物,稚嫩的皮肤表面是一条细细的羊肠线缝合痕迹。
“我会为他再施针九日,再辅以草药,往后可渐渐与常人无异。”淡漠而清冷的声音,微带了些疲乏。
吴氏将孩子的衣服拢好,似是不忍心再看,眼眶红了一圈,但仍是直直跪了下去,哽咽着声音:“韩大夫,大恩不言谢……”
韩无期摆摆手,径直走出了屋子。
来找他求医的人甚众,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已经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世人皆尊他为神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甚至连自己都治不好。
阖上眼帘,稍仰起脸,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混合着各类植物芬芳的气息,繁杂,却并不浓郁。
他曾在一个小屋中醒来。入眼再不是将军府熟悉的摆设,他被放在一个药浴桶中,淡淡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视线。
全然陌生的环境,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无力。
依稀记得沉睡之前,娘亲喂他喝了一碗桂圆银耳羹。
那甜腻的口感尚可回忆,如今他却只身一人处在这陌生的屋子。
惶恐几乎要将他掩埋,而略略平静下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娘亲向来冷淡待他,那一日,却笑意盈盈地端了碗汤羹给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表情,让他一瞬间失了神。甜腻的口感混合着突如其来的幸福感,他几乎要晕眩。
而后,他便真的晕眩了。
他不笨,略略一想便知道了,只是下意识地,不敢去想,不敢去问。
在百草谷中治疗了整整两年,沈晓峰每日为他准备各类毒药补药,两年过去,原先的毒是解了,可他却成了个怪物。
经年累月的浸泡,各类药物渗入体内,逐渐达到平衡,毒素被限制在身体里,稍用内力驱动便可逼至体表,令触碰者瞬间中毒。
因此,他不喜习武,只学了些防身的招式,与身边人更是保持了疏淡的距离。
屋外天光淡淡,冷清的小道上没什么人迹,随处可见各类植卉交相掩映,分明是秋日,却不见萧瑟之相。
他站定,脱了手套细细看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线条修长。这样一双手,救过多少人的性命,却连随心所欲触碰亲近之人的机会都没有。
忽而想起那日夜间,他冰凉的手指未隔着任何布料,仔细为竺幽肩膀处的伤口上药。他其实真的练了很久。为了避嫌,他不得不用白布覆眼,而相对的,视力不能及,便只能靠触感感知。
如此亲近地接触一个女子,其实他是第一次。自然而然地紧张,因怕自己情绪波动之下内力不稳,将毒素逼至体表,会让那女子中了毒,他甚至提前调制好了解药。
“可是……不是说病不避医么?”
他看不见女子的神情,却也能从她微扬的音调中想象出她睁着一双杏目看着她,眼中满是狡黠的样子。
刚刚才有些波动的情绪,就这么冷静下来。
明明生了那样动人的容貌,偏偏行事乖觉,性子一点也不柔和。
他脑中浮现出女子两手张开,故意压低了声音想吓唬她的样子,将她绑走,程复真的不会后悔?
颠簸的马车中,竺幽猛地打了个喷嚏。
昨日睡得不好,她的脖子到如今还僵着。一边肩膀受伤,脖子还因落枕扭向另一边,她苦着脸靠着马车壁坐着,心情沮丧无比。
而外面驾车的人技术真是销魂啊……饶是在马上驰骋如履平地的她,也在这样没有任何节奏的上下起伏中被颠得七荤八素。
她费力地扒着车窗探出头,掀开帘子,再也忍耐不住,对着车窗外空旷的道路,吐了。
再坐在光线明亮的客栈内,对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时,竺幽简直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努力忍着酸痛将脖子慢慢扭过来,她两眼放光地看着桌上的菜,伸出筷子就要夹菜。
所幸伤的不是右边啊……她心满意足地想。
气氛有些古怪。
她停下动作,看了看身旁冷冷看着她的程复,讪讪一笑,将已经夹到的肉放到了程复的碗里,“程公子,吃肉!”
程复一脸心安理得地将肉夹到嘴边,还顿了一顿,满带挑衅地斜她一眼,再将肉塞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咽下,末了还不忘评价一句:“还算上道。”
竺幽垂下眼克制想要杀了他的冲动,嘴边仍噙着勉强的笑,缓缓伸出筷子,再缓缓伸到自己碗里,迅速吃掉。
这肉真是好美味啊好美味。
看在美食的份上,暂时不与他计较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仿佛已经能想象出程复跪地求饶的场景,低着头努力克制着要溢出来的笑意,默默而迅速地吃菜。
程复看着低头安静吃菜的竺幽,唇边笑容越来越大,欺负她的感觉,怎么就这么爽!日后找韩无期报完仇,不如把这女人掳了留在身边每日逗上一逗,一定有助于延年益寿啊。
吃过饭几个人便张罗着上路。
竺幽在进客栈前仔细观察过地形,此处尚算热闹,逃脱的机会应该很大。
借着内急的理由走开几步,客栈的后院很宽敞,那墙不算高,若是自己的武功还在,翻出这面墙轻而易举。
想完她就狠狠唾弃了自己,若是自己武功还在,还用翻墙?直接打得程复满地找牙即可。
墙边没有趁手的工具,换句话说,即便她能从这里翻出去,凭她现在软软的身子和落枕了的脖子,只怕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去。
正在环视间,身后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带了些让她磨牙的戏谑,“可勘察好地形了?要不要我帮你?”
咬牙切齿地回转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竺幽歪着脖子看着他笑:“程公子说笑了,我刚去完茅厕,程公子可吃饱了?”
程复微微错愕,转而眼睛一眯,阴沉着声音道:“这张嘴倒是伶牙俐齿,看来我得给你加点药?”
竺幽立马站直了身子,杏目圆睁,紧紧抿着唇。
又是半日极其销魂的颠簸。
竺幽扶着马车壁,晃晃悠悠地自车上下来,整个人已处于神游状态。
眼睛适应了眼前的景致后,她伸手指着前方,错愕道:“医仙堂?堂呢?”
不远处耸立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上用朱砂大笔写着“医仙堂”三字,其后是一条蜿蜒而去的小路,直通向后方的山间。
难道医仙堂不该是坐落于闹市街道上,门庭若市的一间宅子?
程复微勾着唇扫她一眼,“这字是不是雄浑有力,威武非凡?”
竺幽看着眼前黑色巨石上张牙舞爪的几个红色大字,试探着开口:“这莫不是程公子写的?”
程复斜眸看她一眼,狭长的眼中透着几分自得。
“果然是雄浑有力,威武非凡……”竺幽违心恭维着,同时暗暗记下地形。
山后倒是有一片建筑。
暗沉沉的色泽,一眼望过去便让人觉得压抑。
才从狭长的山路走到入口处,眼前便是十几个人恭敬站着,清一色黑底红纹的服饰,见了程复,声音嘹亮而统一:“恭迎堂主。”
竺幽牙酸了一酸,这下是真的入了狼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