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县城东部边缘,有一片巨大的棚户区。棚户区的历史由来已久,这里原本是一个村子,后来经济慢慢发展起来,村里有人挣了钱,有人还是老样子。挣了钱的村民把家搬到了城里的小区里,房子也随之或卖或租。没有挣到钱的村民则依然在这片象征着贫穷与落后的地方苦苦挣扎着。
站在棚户区附近的高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棚户区的全貌。低矮破旧的房屋一间挨着一间,逐渐连成一片。在本来就不多的空隙中,还见缝插针地搭着一些简易的小棚子,或作仓库,或作自行车棚等。
走近之后可以看见,破败的牌楼旁,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正坐在小板凳上下着象棋,不时发出或高兴或沮丧的声音;低矮的房檐下,年久失修的破烂木门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狭窄的街巷上,光着屁股的小孩在脚下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追逐嬉戏。
午饭时间刚过,三三两两面色黝黑,身强力壮的汉子们从家里出来,或骑上自行车,或踏上小三轮说说笑笑地朝村子外面走去。他们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干的是最苦最重的体力活,拿的却是最微薄的工钱,可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期望。
村子里的原住民已经不多了,老汉郭进财一家就是仅剩不多的原住民之一。已经年逾六旬的他吃过午饭之后,打了小半盆清水,先洗了把脸,然后把因为常年摇煤球而沾满黑灰的手泡在水里,搓了两下之后清水就变成了黑灰色的,可是还有大量的煤灰顽强地躲在手上密密麻麻的龟裂细纹里,郭老汉叹了口气,拿过一旁的洗衣粉洒在手上,用了搓了起来。
洗衣粉溶液进入到龟裂纹里,强烈刺激着里面的嫩肉,郭老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又搓了几下之后,才用水洗去手上的泡沫,用毛巾擦干,然后朝着里屋喊道。
“老婆子,把自立给我买的那件褂子拿过来。”
几分钟之后,一个头上布满银丝,脸上因为常年劳作而老态毕现的女人拿着一件短袖走了出来,这是郭老汉出门见客的时候最能拿得出手的衣服,是儿子郭自立去年给他买的。
一想到儿子郭自立,郭老汉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从小调皮捣蛋的儿子自打一出生就没少让他操心。可因为四十岁的时候才得了这个小儿子,老郭两口子对他非常溺爱,几乎从来没有动过他一根指头,有恃无恐的郭自立从小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深爱儿子的老两口不管儿子做什么都是听之任之,最多训斥两句了事,这也就养成了郭自立骄蛮顽劣的性格。
郭自立十九岁那年,听说部队教育人,老郭千方百计托关系把儿子送进了部队,满心希望顽劣的儿子可以在部队好好表现,至少可以改改他的坏脾气,事实上郭自立在刚进部队的第一年,表现也确实不错,也知道不时打个电话回来问候一下父母,这让老郭老怀大慰,感慨部队确实是个教育人的好地方。
谁知道好景不长,儿子就因为和同班战友的几句口角把人打成了重伤,不仅他自己被勒令退伍,还害的老郭赔偿了别人一大笔医药费,老两口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给搭进去了。
被部队勒令退伍之后,无所事事的郭自立整天在街上瞎溜达,没事就跟人打架斗殴,要不就是溜门撬锁,老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个偶然的机会,老郭得知曾经住在同村的老史家的儿子史长青在消防大队是个小官,他便带着儿子找到了史长青。史长青碍于面子,只好帮着牵线搭桥,老郭托了一大堆关系、借了一屁股债才最终把郭自立塞进了消防大队。
进入消防大队的郭自立从大头兵做起,头两年也没有太多出彩的表现。直到两年前,郭自立和消防队的几个伙计去帮当时刚刚初中毕业的程小军去收拾几个小子。敢打敢冲,骨子里透着一股狠劲的郭自立无意中入了程少的法眼,从此成为程少手中的一把利剑,事业也开始蒸蒸日上。
看到儿子一步步从大头兵提升为少尉军官,老郭的心里再次充满了希望,考虑到儿子已经二十四岁了,老郭也四处张罗给儿子找对象。可是就在几天前,消防大队突然打来电话说儿子把一个学生打成重伤,自己也受伤入院。
老郭两口子匆匆赶到医院,看到儿子被打得没有人样,老两口不禁老泪纵横。就在老两口暗自垂泪的时候,警察告诉老郭,他儿子因为涉嫌故意伤害罪被依法逮捕,考虑到他现在身上有伤,就暂时不予羁押,但是要限制人身自由,家属也不得陪床,由公安局的人接手。
后面的话老郭没有听进去,他听到儿子涉嫌故意伤害的时候就懵了,他的儿子此刻也躺在了床上,怎么就犯了故意伤害的罪呢?可是警察并没有给老郭多做解释,直接让人将老两口请出了病房。
悲愤异常的老郭找到了史长青,史长青被他缠的没辙,只好告诉老郭,郭自立确实是涉嫌故意伤害,公安局已经立案了。被打的学生属于正当防卫,有上千名学生作证,而且那个学生家里背景也不差,郭自立无论如何是不能脱罪了。
老郭听到这里,气血上涌,差点背过气去。史长青生怕他出点什么意外牵扯到自己,急忙告诉他自己会想办法,让老郭回家等着。
失魂落魄的老郭回到家里,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直到昨天,史长青才打来电话告诉他,县长程军明天要来视察,让他找个机会拦驾喊冤,兴许会有一丝希望。
这也是老郭为什么会郑重其事地洗脸洗手,换上见人的衣服的原因。他要在县长面前为儿子喊冤,为他讨回公道。
程军此时确实正在这片棚户区视察,此时他正站在这片棚户区附近的高坡上单手叉腰,指点江山。白色衬衣式短袖,藏青色西裤,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偏分头和凸起的小肚子无不彰显着他县处级干部的身份。
站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帮程县长撑着伞,自己却顶着炎炎烈日,嘴里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棚户区的兴起和发展。程县长听的连连点头,不时开口询问几句,工作人员全都对答如流,显然之前已经精心准备过了。
从不远处的高坡上远远地看了半天,程县长转过身来,轻咳了一声,身边的大小随员全都噤声,毕恭毕敬地等待程县长开口作指示。
程军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操着标准的关中方言说道:“刚才听了同志们的一番讲解,我对棚户区的问题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我认为它是顽症!是痼疾!是毒瘤!”
随行人员被程县长对棚户区的定性吓了一跳,看程县长这个架势,是要坚决彻底的“消灭”这片棚户区啊。不过,随行人员们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向程县长对棚户区做出的准确定位给予热烈的掌声。
程县长一脸的风轻云淡,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习惯性地伸手向下压了压,程县长继续开口作指示。
“可能有的同志觉得我的话说的有些过了,但我认为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棚户区的存在不仅严重的影响到了我县的市容市貌,更加影响到了我县的经济发展,所以,对于这个问题,希望各部门都要注意,早日拿出完整规范的整改意见,为我县的经济发展添砖加瓦。”
“前段时间,县里一些领导同志去全国各大中城市考察,带回来了他们改造棚户区、城中村的宝贵经验。县委县政府也对这些经验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结合我县经济发展的实际情况,对于这个问题,县委县政府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设想。不过,具体怎么整改,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还是要靠同志们齐心协力。”
“我相信,只要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我们一定会把棚户区这个阻碍我县经济发展的拦路虎解决掉,解决好。”程县长最后说道,一旁的电视台摄像机忠实地记录着程县长的一言一行。
随行人员们热烈鼓掌,程县长面露微笑,身边的秘书提醒程县长该进棚户区里面视察了,程县长点了点头,带着众人下了高坡,朝棚户区里面走去。
狭窄的街巷里流淌着不知名的液体,味道有些难闻,不少女性工作人员忍不住捂住鼻子。程县长对此却视而不见,他出身寒门,小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对他来说,这样的环境反而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
身材高大的程县长站在棚户区低矮的房檐下,亲切地同围观群众握手交谈,询问他们家中生活情况和孩子上学情况。谈到兴浓处,程县长干脆像普通老农一样蹲在房檐下,让身边的工作人员感慨程县长的平易近人和不拘小节。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程县长走遍了整个棚户区的角角落落,在秘书的提醒下向周围群众告辞,围观群众自觉地为县长一行让出一条道路,程县长边走边热情地向周围群众挥手告别。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哪位是程县长,我要找程县长,我儿子冤枉啊!”
老郭头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挤进人群里,看到程县长要走,情急之下大喊起来。程县长听到有人喊冤,急忙让工作人员放老郭头过来。老郭头感激地朝工作人员们道谢,然后上前和程县长握手,啰里啰嗦地把儿子郭自立的事情说了一遍。
程县长听到最后,眉头紧锁,他拍了拍老郭头的手,郑重其事地说:“老人家,你放心,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回去之后我就让公安局的同志们对这个案子加以关注。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老郭头被程县长的平易近人所感染,忍不住老泪纵横:“我信!我信!谢谢县长,谢谢党和政府。”
得到了程县长的保证,老郭头终于松开了他的手,程县长和随行的工作人员在老郭头和其他围观群众的注视中上车离开了棚户区。程县长日理万机,县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