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农财科上了几天班以后,李彦才清楚王凯为什么会生那么大气。他并不知道局里这么安排的缘由,却为这种安排暗自庆幸和欣喜。
与企财科的纷杂喧闹相比,这里就如一方净土,既纯净又安静。孙有康科长脾气和善,没有一点架子;友良业务娴熟,但本性忠厚,加上身体原因,没有一点野心,所以两个人一直处得很好,相安无事。
由于此前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友良对李彦的品质和秉性已经有所认识,所以对李彦的到来表现得很热情。
“你来了就好,我有好多想法,咱们再一块合计合计。你知道咱们科一年要往外扔多少钱?这些钱带帽下来,带帽下去,花得稀里糊涂,连一声响都听不到。人们都在按习惯了的方式在做事,很少有人去思考事情的合理性和改变的可能。我家在山里面,以前穷得叮当响,知道每一块钱的分量,看着钱那样往外流真的很心疼。可是这不是一个人能干好的事情,我的身体又不好,在下面跑上两天就会犯病。你来了就好,咱们一块干他几件实事。”友良很激动,面颊绯红,鼻尖上有了水渍。他高兴的时候总是这样。
李彦很感动,不仅是由于信任,他从友良的话里感受到他对工作的热忱,由此对自己将要从事的工作生出一种美好的憧憬。
有康拿了个文件夹过来。“这个方案两个局长都看了,认为很不错,让在具体措施上再细化一下。你再琢磨琢磨,让小李也看看,在文字上帮咱们把把关。”
有康走了以后,友良将文件夹递给李彦。李彦打开,看标题是《关于扶贫款发放的改进意见》,想起孙有康在欢迎会上的发言,对友良的敬重更增加了一层。“这原来是你的想法?”
“管它是谁的想法,只要能把事办成就行。孙科长代表着咱们科,他有面子咱们脸上也有光。你好好看看,不合适的地方随便改。我这点文化底子,想到的说不出来,能说出来的写不出来。平常转发个文件什么的还可以,为写这份材料差点要了我的命,要不是大通和俊才帮忙,恐怕到现在都拿不出来。”
李彦开始看下面的文字。友良却没有收口的意思,像是在为材料作更多的注解。“广德县农财的小尹编了个顺口溜,我觉得挺有意思。扶贫扶贫,越扶越贫,保了一命,长了懒筋;植树造林,扔钱害人,春天栽树,冬天捡棍。”
李彦听着有趣,笑了一笑。友良下面再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思绪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友良也看出自己是在给自己说,悄悄走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
这篇六页、五千多文字的材料,结构上不是很合理,个别措辞也不是很准确,有几个问题还没有谈深谈透,但数据凿凿,情真意切,很能打动人。几十年发放的扶贫款,是一个天文数字,可是这些扶贫款真正发挥它的作用了吗?过去的扶贫款发放方式是正确的吗?几十年来,国家对这种发放方式有没有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反思、调查和总结?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公职人员对现行制度发出的铿锵有力的叩问。他没有想到,宽厚,脾气随和的友良还有这样一颗热忱的拳拳之心。
没想到自己的工作,将会影响和改变当地农民的命运,这让他激动和兴奋起来。他想起教社会学的朱老师讲过的几句话:无论哪个朝代,农民都处于最底层。我不管你三民主义还是共产主义,能真正改变农民命运的皇帝就是好皇帝。朱老师头发已经花白,听说曾经被打为右派,重新站到讲台上还是口无遮拦。
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家和父母,想到了家里的饭食和父母的穿着。友良说他家在贫穷的山里面,其实自己的家境不见得比友良好多少。几间瓦房多少年没有翻修,下大雨时炕上要摆好几个盆;上大学借的一千多元钱没有还清,弟弟上学还要继续花钱。每个月领到工资,他留下十几元的生活费,其余全部给家里寄了回去。可即使这样,债务什么时候才能还清?父母什么时候才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现在有了这么好的机会,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虽然家不在这个地方,可天底下农民摆脱贫穷、过上好日子的愿望应该是共同的。当不了什么皇帝,但能成为一个改变农民命运的践行者,难道不是一件生而无憾的事情?他的心被一种崇高的责任感填得满满的。
财政局参加转干考试的五个人通过了四个,唯独落下了马奋。
听到这个消息之前,马奋正在办公室兴高采烈地谈论他当兵时的一些趣事。他有本事把一些本来有趣的事情讲得索然无味,讲完后总是自己先大笑不止。办公室平常没有多少事,给高谈阔论和聊天闲谈提供了充分条件。
这个消息像子弹一样击中了马奋,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会,就完全隐在青灰色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妈的肯定是老师看错了。”
消息是大通下来传递的。看着这个不学无术、又爱摆架子摆谱的战友,同情之余,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我也觉得是阅卷老师瞎了眼。要不要我陪你去查查卷?”
“大通你积点德好不好?不要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冯爱英似在为马奋不平。
马奋却不领情,反而将火发向冯爱英。“还不是让你这张臭嘴给潲的!”
冯爱英挨了骂,倒也不恼。“你看这家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觉得这时候再提打赌请客的事不大合适,掩了嘴吃吃地笑。
“你就省点吧,你这好心真需要拿去检验一下。”大通先刺了冯爱英一句,又正眼看着马奋。“自己不认真,怨别人干什么?要么就抓紧去查,要么就赶紧去复习,十天后还有一次补考机会。如果决定放弃这个机会,我晚上过来陪你下棋,听说你最近棋力长了不少。”大通半劝半刺地数落了几句,也不管马奋脸色如何,冲俊才挤了挤眼,转身离去。
“错了,他妈的肯定是弄错了!”马奋如困兽般背着手在办公室转了几圈,然后走了出去。
此后几天,马奋如人间蒸发一般,白天不来上班,晚上也不过来下棋。
“让他老婆关起来了。”冯爱英说得煞有介事。“那天回去被他老婆大骂了一通,说你能丢得起这个人,老娘我丢不起这个人!如果补考再过不了,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王寿寿抬起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咋听着这个老娘就是你?”
冯爱英脸上一点难为情也没有。“你这个寿寿就不能说一句人话?想让我给他当老娘,他哪有这种福分?”
这样的打情骂俏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菲菲开始还觉得新鲜有趣,慢慢就有点厌烦。看王凯那边,似乎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她趁王凯不注意,在背后伸长脖子看了看,原来是在纸上乱画,除了猪狗,还有一些看不清模样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菲菲差一点笑出声来。
办公室里人多的时候,冯爱英不大和菲菲说话,可是在人少或者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却会有一搭没一搭的没话找话。菲菲已数次目睹这个女人的无聊和无耻,心里早已决定憎而远之,可是碍于情面,又不能不答,因而回答得干脆纯净,只求速决,就像在点亮油灯之前,已先将下面的灯芯掐掉。
“小于啊,你怎么这么会穿衣服,穿什么都好看?”
“关键是身材要好,身材不好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好看。”
“小于啊,你脸上抹的什么油?一定很贵吧?怎么这么好闻?”
“我哪有钱买什么贵重东西,两块钱一盒的蛤蚧油,你要喜欢用的话哪天我送你一盒。”
“小于啊,你的字和数码字都很秀气。”
“那当然,字如其人嘛。”
菲菲知道,这样的回答冯爱英听了会不满意,也可能会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吧,管它那么多呢,只要能让距离远一点就行。
李彦将材料仔细看了一遍,又向友良详细询问了一些情况。晚饭后便将自己关进了办公室,激情难掩,文思奔涌,到凌晨四点多钟,他才放下笔,松了口气。
这应该是一篇不错的材料,他想。唯一担心的,是里面改动得太多,已经面目全非,友良看了会不会不高兴?人都是要面子的。
友良看到改过的材料,脸色果然暗了一下。可是没过多久,那暗色就倏然不见,代之而起的,是由衷的、真诚而灿烂的笑容。待目光从纸张上离开,竟有喜极而泣之感。“好!太好了!这几年学真没白上。你说局领导让你到企财去干什么,直接分到这里,这篇材料早就出来了!”
李彦看着友良,高兴的同时,也对眼前这位宅心仁厚的兄长生出一种强烈的崇敬和感激之情。
“我拿去给科长看看。”友良的声音甚至有点发颤。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这样,还是你给他送去吧。”
李彦进去的时候,有康正在给自己的茶杯里倒水,看到李彦手里拿的材料,有点惊讶。“这么快就改完了?友良看了没有?”
“看过了。”
“那就好。”有康放下茶杯,从上衣口袋里卸下又黑又粗的钢笔,用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拧开,在材料扉页上写了“请打印”几个字,签上名,又将材料递给李彦。“麻烦你送到打字室,打印三份。”
对于打字员王小惠,李彦已经听过王凯介绍,而且通过自己观察也认为是那么回事。印象不好,交流的愿望就淡,平日里见面也就点个头而已,很少说话,那个打字室更被视为禁区,从未迈入过。可这是工作,总不能拿回去让友良送过来。踌躇再三,还是硬着头皮下了楼。
见李彦进来,小惠有点意外,眉毛一挑,笑问:“稀客啊,你怎么来了?”
平心而论,小惠长得还算养眼,身材高低适中,皮肤很白,胖而不雍。五官搭配也很合理,疏疏朗朗的,谈不上秀气,也够得上端庄。可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总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后来他想那种不舒服应该来自于那双眼睛,时不时会直直地、锐利地瞟上你一眼,好像要从你身上或者心里剜走什么东西。她很爱笑,嗓音也很清亮,可是笑声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说话时需要加的佐料。
李彦将材料递给小惠,小惠溜了一眼。“哈哈,你写的?”
“友良写的,我抄了一遍。”李彦回答得很谨慎,不想留下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
“不可能吧,友良写的东西我又不是没见过。”小蕙探询地看了李彦一眼。“哈哈,这么多!”她一边笑,一边拉开打字的架势。李彦想走,却被小惠唤住。“你别走,就在这里帮我核对,一会儿就好。”
小惠打字速度很快,两只白嫩的小手小鸡啄米似的在键盘上游走,打出的字立刻像黑色的虫子一样一条条从显示屏上爬了出来。刚写完的东西,李彦不用核对,看一遍就能发现错误。他紧张而专注地盯着显示屏,可是几乎没有发现什么错误,心中暗想,这个女孩人品不怎么样,业务倒很过硬。
小惠打着字,也不让嘴闲着。“你好像总躲着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看法?”
“怎么会呢?我这人不大喜欢交往。”
“哈哈,那就好。现在这个科室好吧?那个企财科就不是好人待的地方,乌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
李彦不知道怎么回答,恰好发现一个别字,指了出来。
“那个袁科长,业务能力不怎么样,道德品质也不怎么好。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哈哈。”
李彦感到自己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知道他在企财科最害怕谁吗?赵俊才。他最怕赵俊才顶替了他,听说他做梦都在念叨赵俊才的名字,哈哈。”
李彦觉得很烦很闷,说了声对不起,急急地出来,上了趟厕所,又站到院子里透了会气。再进去时,小惠已将材料装订好。李彦将后几页浏览了一遍,没有发现错误。站起来要走,小惠却贴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你知道你怎么到的农财科吗?”
李彦摇摇头,看着小惠,对于这个问题,他也一直存有疑问。
小蕙忽然又笑了起来。“哈哈,我也不知道,不过很多人都想知道。哈哈。”
李彦将打印好的材料送到孙有康办公室,孙有康先说放在这儿吧,后来又说你等等,用同样的掏笔和写字姿势,在一份材料上写上请贺局长审阅,在另一份材料上写上请崔局长审阅。“还是你再辛苦一趟,直接给局长送上去吧,省得他们问什么我又说不清楚。”
分来几个月,李彦还没有进过局长办公室,心里有点发怵,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先小心地叩响了崔万山的房门,待听到里面有一声清晰而洪亮的“请进”传出,才推门而入。
一进门,李彦就觉得自己处在一种逼视里。崔万山的眼睛很大,人常说眼大无神,可是崔万山的眼神里却有一种灼人的亮光,这种亮光增加了他本人的气场,使他看起来更有威势。不过崔万山的脸上却是很分明的笑容。“是小李啊,改完了?这个孙有康总算利索了一次!”
他坐着没动,没有看材料,眼睛继续留在李彦身上,李彦感到五脏六腑都已经被穿透,不由得有了一些紧张。
“知道为什么调你上来吗?农财科的工作很重要,他们两个一个不懂业务,一个身体不好,以后你要主动多承担一些。”
李彦点头,微笑,不过他想他的笑容一定很勉强很假。
“好了,材料先放到这里,我待会再看。”崔万山站起来,拍了拍李彦肩膀。“好好干,我和贺局长都很看重你。”
李彦松了口气,觉得身上汗湿湿的。
贺局长的门开着,看见李彦,竟然起身迎了出来。“小李啊!来来来,坐。”将李彦推坐到沙发上。
李彦有点受宠若惊,感到很不适应,站起来,将材料放到贺局长桌子上。
“不急不急,先坐一会。”贺局长又将李彦推坐到沙发上,同时也坐到旁边,很慈祥很亲切地看着李彦。“早就想找你聊聊,怎么样,还适应吧?”
“挺好的。”李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吞吐半天,说出了三个字。自知言不由衷,脸先红了。
“给我还说假话是不是?这个单位人事复杂,风气不好,整顿了几次,收敛了一些,可是一些根上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希望你不要受他们影响,干好自己应该干的工作。这个地方偏僻,生活条件差,和那些大城市没法比,到这里没有后悔吧?”
李彦摇摇头。
“这就好,其实人一辈子很短,在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干一些有价值的工作,最好能干成几件让自己满意的事情。你看我办公室的门一直开着,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来找我。”
从贺局长办公室走出来,李彦心里暖暖的,他没想到贺局长会如此随和,看来并不是官越大架子越大。
下班前一小时,杨主任突然通知开会。而开会的唯一内容,就是学习李彦送去的那份材料。
材料由孙有康宣读,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本来水平有限,念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念了一会儿就被崔万山打断。“你还是算了吧,听你念材料就像看一个老汉推木轮车上山,累不死也能急死。这最后一稿是李彦改的吧,就让他自己念。”
大家都笑,孙有康也自我解嘲地笑笑。“就是就是,该让年轻人多出点力,我这老眼昏花的,连个字都看不清楚。”
李彦接过材料,感到所有目光都在往自己身上聚拢,心里竟有点慌慌的,念出来的句子干涩得连自己都不能满意。可是材料毕竟是自己写的,内容很熟悉,所以情绪很快就稳定下来,语言也流畅了许多。他觉得会议室里很静,静得只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气息和自己的思想。
最后一个字落音,贺局长站起来带头鼓掌。掌声落下之后,他的兴奋和激动还继续留在脸上。“这是我在咱们局看到的最好的一份材料,有理有据,有深度也有广度。什么叫人才,这就叫人才;为什么说人才重要,这就是证明。”
李彦有点窘,也有点慌乱。读高中时,有一篇作文被当作范文宣读,两天以后,作文本就莫名其妙地被撕烂。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便站了起来。“这些材料都是薛老师提供的,原稿也是薛老师写的,我只是做了一些修改。”
友良脸憋得通红。“你就别谦虚了,给我十年时间也写不出这样的东西。”
“这我知道。”贺局长挥了下手,也不知是在接谁的话。“下面我就要说说友良同志,身体不好,对工作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甚至能主动去思考一般人不愿意思考的问题。不像有些同志,脑子里整天思考的是自己的职务和个人利益,勾心斗角,滋事生非。”
李彦心里暗暗叫苦,老局长这一通训斥,不知又给自己招惹出多少嫉恨。
会议结束时,崔万山告诉杨怀忠:“马上以文件形式下发各县区,同时给市政府和省厅抄报一份。”
十天以后,这份材料由省财政厅批转下发给各地市,上面有厅长亲笔批示:此文甚好,很有实际意义,望各地市认真研读,狠抓落实。
马奋补考通过,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和狂妄。“俺说得怎么样?判错了吧。我在家里睡了十天觉照样考上。”
“你就别吹了吧。”俊才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给老百姓多留几头牛?”
“还不知道挨了老婆多少巴掌。”王寿寿也在一旁敲边鼓。
“她敢!俺能和你一样?俺在家里从来是说一不二。”
“你现在是不是该把咱们打的赌兑现了?”冯爱英乘机发问。
“兑现个屁,俺说了是阅卷老师的事又不是俺的事。”
“还算一个男人,想耍赖是不是?”
“俺耍了又怎么样?俺耍了你还能把俺的……”他看了菲菲一眼,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冯爱英知道马奋要说什么,一点也不避讳。“你那玩意还是给你老婆留着吧。以后千万别跟人打赌,别让我们跟着你丢人现眼。”
这个冯爱英真的比马奋还无耻,在办公室里也能说出这么粗俗的话!接下来不知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菲菲觉得无法再坐下去,起身走了出来。她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避难所——严娅妮的档案室。
看到严娅妮第一眼,菲菲就有一种亲切感,这种感觉是来自于真诚的目光,还是和善的笑容,她没有再去细想,有这种感觉就好。
年近四十的娅妮一点也没有发福的迹象,体型保持得很好,衣着朴素,人看上去也很素净。美中不足的,是胸部太过平淡了一些,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让艰辛的岁月吸干了。
如果让我帮她打扮打扮,肯定能年轻十岁!她动情地想。可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看着严娅妮略显宽松的、质地很差、款式也不怎么讲究的白底带花上衣,一个念头很清晰也很固执地在心里浮现出来:她肯定没有戴胸罩,她肯定不会戴胸罩!
在一次交谈中,她意外地得知严娅妮在她们县插过队,两个人的距离便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严娅妮也很兴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应该是那个地方的,看了档案果然是。早就想和你聊几句,又怕你们这些洋学生看不起我们这些土包子。”
菲菲没有想到,看似不爱说话的严娅妮其实也很健谈。
“很多人都说下乡误了他们的青春,耽误了他们的人生,我却不那么认为,苦是苦一点,可是心里面多放松、多踏实啊!哎呀,你们那里的女孩子怎么那么漂亮!我原来想过,如果生一个男孩子就到你们县去找一个媳妇,可惜却偏偏生了一个闺女。”
档案室在二楼东最边上一间,预算科的齐玉萍也喜欢到那里闲聊。这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个头不高,却很胖,胸部尤其饱满,菲菲很担心她衣服纽扣的结实程度。她的眼睛、鼻子和嘴与大脸倒也相得益彰,只是少了些精细,多了些粗放。不知是跟她的科长周永键学的还是传染的,她说话的鼻音也很重。她的话不多,更多时候专注而惊喜地看着对方,在对方的话语之后补上一句“是么”。菲菲在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和大而无神的眼睛里看到了善良、单纯和真诚。真是物以类聚,这也是一个可以信赖和交往的女人,她心里想。
档案室很少再有其他人进来,很清静,几个人会在闲聊中度过一小段愉快的时光。这让菲菲经常想起小时候的情景:放学回家的路上,脱了鞋,坐在小溪中的石头上,用光脚一下一下拍打着清凉又清澈的水流,心情松弛而又安详。
闲聊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家庭和孩子,很少扯及局内部的人和事,这倒很对菲菲的心事。作为一个旁观者,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听着看着都有趣,可是菲菲不想把自己绕进去或者陷进去。她在自己家里见过那些织在角落里的又大又圆、图案美丽得炫目的蛛网,在上面看到过神灵活现、跃动自如的张网捕猎者,感到新奇和惊异。同时也在上面看到过鬼迷心窍或者目中无网的狂妄自大的猎物,近距离地目睹了那些猎物徒劳的挣扎和痛苦的死亡过程,因而又对网状的东西充满了厌恶和恐惧。
齐玉萍结婚时间不长,丈夫姓金,是自来水公司的一名工人,工作和长相都不如意,但总算了了自己和父母一桩心事。几个女人在一起,有时比男人还放得开。严娅妮偶尔会问齐玉萍一些露骨的问题:“你们小金人怎么样?晚上行不行啊?”这时候齐玉萍便涨红了脸,看看严娅妮,又看看菲菲,简略回答以“还行吧”“就那么回事”之类,菲菲这时候不好说话,只报以会心的笑。
话题有时自然会扯到菲菲的个人问题上,在确认菲菲还没有对象后,严娅妮的神态便很关切。“你想找个什么样的,要不要让大姐帮你物色一个。”
菲菲笑而不答,严娅妮好像从菲菲的笑容里看出了点什么。“你看我这心里浑的!局里放着两个现成的帅小伙还要到外面去找?告诉大姐选中了哪一个,大姐去帮你说合说合。”
菲菲仍然笑而不语,并微微摇头。但她心里面已经荡起一层层柔情的涟漪。李彦到农财科的出色表现让她激动和欣喜,她对自己的目光和选择都充满了自信。这件事情她不想让别人插手,她对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对自己情感付出的结果同样深信不疑。你就给我躲吧藏吧,傻瓜,书呆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的眼睛为我大大地睁开。
王凯的情绪很低落。
他看过一些成功和励志方面的书籍,懂得保持乐观的情绪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因此他也对自己进行了多次心理疏导,可还是高兴不起来。情感受挫,环境恶劣,前途渺茫,都让他感到绝望和沮丧。还有李彦,调岗的原因还没有摸清楚,又凭借着一份材料大放异彩。和这种光芒相比,自己拿回来的奖状是多么平淡无奇,暗淡无光!
刚分来时,他就暗自将自己和李彦作过对比。李彦学历虽然高一些,但自己有一个党员身份,加上比较过硬的应变能力,两个人应该能打个平手。一下子拉开这么大的差距,这让他始料不及,同时也束手无策。平心而论,那篇材料确实写得不错,可是如果把这样的机会给自己,不见得会差到哪里去。最大的问题在于:为什么这么好的调岗机会没有给自己。
还有,他从菲菲看李彦的眼神里隐约悟出了自己遭拒的原因,因而将对李彦的嫉妒上升为一种淡淡的恨意。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已大不如前,有时会就时政新闻、小说电影方面的内容随便聊几句,很少再谈论单位内部的事情。他不想和李彦把关系弄僵,他认为那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按现在的势头看,李彦有一天成为自己的领导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到那时候再转弯补救,将会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只有鼠目寸光的笨蛋才会那么做。
嫉妒和恨都是没有用的,竞争不能靠嫉妒和恨来完成,王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更多时候,他会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在各种分析判断、抉择和取舍中寻觅自己未来的影子。
可是企财科的现状真的很让人气馁。袁思平还不到五十岁,要让自己为一个科长位子等上十年,是根本无法容忍的事情。他想不明白袁思平这样一个无德无能的人怎么会坐在这个位置上,可是社会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他能坐在那样的位置上,就必然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理由。从袁思平在局里的威望看,提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这个位置什么时候才能腾出来呢?
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在袁思平和自己中间,还有赵俊才、马奋和王寿寿横亘其中。王寿寿好说,犯过错误的人再想提拔比较困难;马奋这个草包也容易对付,可是赵俊才怎么办?这简直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心里更不踏实的,是赵俊才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是敬而远之,还是根本就瞧不起,都难以做出判断,如果真成了这个人的手下,更难有出头之日。
前途迷茫,形势险恶。可是除了坚持还能怎么办?现在的处境总比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强,总比韩信忍受胯下之辱强。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心头松快了一些,每天照例第一个上班,擦桌子提水,不管碰见谁都主动打招呼,他坚信自己的付出最终必定会有所回报。
闲着无事的日子并不好过,他除了在纸上写写画画,偶尔也到打字室小坐一会。他能看出来,也能感受到,小惠这个女孩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感情,说话时眉飞色舞,莺声燕语,甚至娇喘连连,大有投怀送抱之势。王凯却不为所动,并且告诫自己要把握好分寸。他暗自将菲菲与小惠做过比较,单从长相来讲,两个人并无多大差异,可是感觉上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一个雅而不俗,一个俗而无雅,与菲菲的灵秀相比,小惠未免多出些蠢相。他心里很清楚,小惠这种女孩,利用一下还可以,做伴侣万万不能!在单位她可以搬弄是非,推波助澜,在家里绝对也会搅得鸡犬不宁。
忍耐吧,等待吧。尽管这个过程太漫长、太无助、太痛苦,可是除了忍耐和等待你还能干什么?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看我王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阴鸷地望着遥远的天际,感到自己的心上长了牙齿,并且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丁永发终于忍无可忍,走进曲巧珍办公室,厉声责问。“领导同意了的事情你为什么拖着不办?到底你是科长还是我是科长?”
曲巧珍的办公室和李彦的办公室只隔着一面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李彦有点惊讶,抬头看友良。友良压低了声音。“等着听好戏吧,二楼没有你们一楼热闹,不过也有戏看。”
“怎么啦?屁股上又扎刺了是不是?不找点别扭这一天过不去是不是?科长怎么了?科长的话我就得听?你是什么样的科长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曲巧珍近乎尖叫,不像是在申辩,更像是在斥责。
丁永发连中几枪,声音先自软了下来。“你讲点理好不好?我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到局长那里去反映,或者到市里去告也行,不声不响地拖着不办算怎么回事?”
“我懒得去反映去告,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签了字的东西就得执行?对的要执行错的也要执行?”
“那你告诉我错在哪里?”丁永发的声音似乎有点发抖。
“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还有没有一点组织观念?你学没学过局里的规章制度?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职责和义务?”
就听见啪的一声,是手拍在桌子上面,巧珍的声音也更加尖利。“我不是外面那些可怜巴巴的工作人员,你讲什么他们就得听什么。我讨厌你这些大道理,这是我的办公室,请你出去!”
又是啪的一声,这一拍应该出自丁永发之手,声音近乎咆哮。“无理取闹是不是?想撒野是不是?我还就告诉你,今天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我就不办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巧珍的声音硬得像砖头。
“开眼了吧,升子比斗还硬。”看出了李彦的疑惑,友良笑着摇摇头。“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有人来收拾残局。”
果然,楼道里响起急遽的下楼的脚步声。友良过去掩了门,却留了一道小缝。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老局长今天不在,在的话能有你们的好果子吃?”是周长健的声音,应该是来劝解,却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你来给评评这个理。”丁永发像是见到了救兵。“广播电视局的器材款老局长批了,我也签了字,可是在她这里一拖五天。刚才电视局的黄局长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还要再找一下市里?说我们的办事人员人不是人、腿不是腿是不是,凭什么要一趟一趟往你们那里跑?最后说是在开玩笑,实际比骂还难听。说你老丁这个科长当得真好,说话和放屁一样。”
“马上给办了!”周长健的口气竟然是命令式的。
“不是我拖着不办,是他们报的材料有问题。”曲巧珍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
“什么也别说,马上办!”
短暂的静寂之后,响起丁永发如释重负、又似乎还有几分抱怨的声音。“你说这叫干的什么事?我还要给他们送过去。”声音未落,人已在楼道里。
“你这不是在胡来吗?市里局里都通过了的事情,你也敢顶。”周长健声音压低了一些,像是在斥责,但语气里有明显的关切。
“我就看不惯他那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的样子。你相信不相信,今天他又会厚着脸皮在那里蹭一顿饭吃,顺便捞一点东西回来。嫌我给他拖着不办,标准计量局的经费不足,我给他打过几次招呼,他就是不吭声。”
“你以为还是我当科长那个时候,什么事都紧着你的性子来。”
突然传来曲巧珍压抑的、嘤嘤的哭声。这个女人竟然也会哭,李彦暗生惊异。
“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不好受,可是也不能这么硬来、胡来是不是,什么事都要讲究一点策略。”下面的话听不见,应该是被关在了门里面。
友良也站起来,将门轻轻顶住,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李彦。“看不懂吧,别的科长说话比自己科长还管用。这件事有它的历史原因,周科长原来是事财科科长,曲巧珍是他的兵。后来周科长调到预算科,曲巧珍想着她能提起来,周科长也帮她出了不少力,可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位置让丁永发给占了,所以曲巧珍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过一阵子就会发作一次。”
看来王凯搜集的情报还比较准确,李彦感到心里一阵悲凉,到处都是令人厌恶的权力之争。他听明白也记住了友良最后两句劝导:“对这种事情不要太上心,不过了解一点也没有什么坏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