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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无声 正文卷 第1章 引 言

我十六岁参军,大小仗打过二十多场,这场仗是记忆中最深刻,也是最惨痛的一次。

那是一九四七年三月,***任命胡宗南为总指挥,调集了二十多万兵力、一百多架飞机,对延安发动了疯狂进攻。由于敌众我寡,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牺牲,党中央决定放弃延安,和敌人打游击战。

我当时是一名副营长。撤离延安的前一天,我被叫到团部,团长盯着我,脸色铁青。“交给你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带领一个加强连,引开正面的敌人,掩护中央首长和主力部队撤离。”他用一根长棍在地图上指出了我的行军路线。“三天,拖住敌人三天,你们就算完成了任务。”

我没有多少文化,但一点也不傻,知道这个任务意味着什么,我和我的连队将成为一个饵,而饵的存活率通常都是很低的。可是怎么办,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除了保证完成任务,我嘴里吐不出别的字眼。

我在全营挑选了一百二十名能跑能打的战士。为了迷惑敌人,团里又给我们配备了一部电台,几挺重机枪,还有两枚迫击炮。在我带过的连队中,这是装备最好的一次。

按照计划,我们主动和敌人的先头部队遭遇,动用了全部火力,给敌人以迎头痛击,然后迅速撤离,同时让电台断断续续地工作,以中央首长的名义发布各种指令。

敌人果然上当,一个正规师对我们穷追不舍。我们打打跑跑,按照预定路线,牵着敌人的鼻子在山沟里转了两天两夜。我的想法是尽量和敌人保持一定距离,三天后再寻找机会摆脱敌人。

可是我低估了这支敌军的作战能力,他们对地形的熟悉情况和行军速度都超出了我的预料。在靖康县陈家砭乡那个地方,我们终于被敌人咬住。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往山上跑。好在山高林密,又赶在黄昏时分,敌人还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敢贸然进攻,便将山围了起来,用炮火狂轰乱炸。

这座山给我们帮了大忙,山势险要,除了我们上山的路,其他地方根本上不去。我将部队带到一面峭壁下。那里的山形有点奇特,像是有一柄大斧头把一座山劈作两半,对面同样是峭壁,相距有两丈多远,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那个地形对我们很有利,炮弹根本打不到,又方便观察敌情。

我们获得了暂时的安全,但身为指挥员,我一点也不敢放松。我检查了一下人数和装备情况,心情更加沉重。算上我在内,总人数只剩下七十九人,其中还有三个重伤,九个轻伤。弹药都已经损耗过半,更严重的,是战士们的粮袋子,都已经干瘪瘪的。按说配备的是三天的口粮,这还不到两天时间都已经吃光了。但我不怪他们,我知道这两天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不分昼夜地打打跑跑,几乎没有停歇的时间,为了补充体力,谁还能顾得那么多。我摸了摸我的粮袋子,里面也只剩下一把炒面。

天色更暗了一些,我的心比天色还要暗,饿着肚子,这仗还怎么打?我是绝对不会带着他们下山去投降的,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七十多条年轻的生命被困死、饿死在这里。我完全没了主意,顾不上休息,盲目地走来走去。

一排长看出了我的心事,主动提出来带几个战士从侧面摸下去,搞一点给养回来。

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一个师的敌人围在山下,那还不如同铜箍铁铸一般。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碰碰运气,险中求胜。我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派了十个体力好一点的战士给他,然后惶惶不安地等待消息。

一排长离开不久,下面就响起了枪声。我知道事情不好,过了一会,果然见一排长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带去的十个人只带回来七个,还有一个负了轻伤。

我心痛得直哆嗦,任务没完成,还白白搭上三条生命。我很想骂一排长几句,话到口边却咽了回去,把失利的责任推给下属,不是一个好的指战员应该干的事情。

枪声响过的山林更静,静得让人心慌,让人绝望。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陕北味很重的声音。“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疾步走到近前。“你有什么办法?”

“再往里走不远,峡谷更窄一些,这边的山壁上有一根藤,可以荡到那边。对面山上十几里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叫陈家贬,村里有二十多户人家,也许能搞到点粮食。”

我想到了刚刚牺牲的几个战士,话语里带了火气。“有办法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知道到底行不行。那根藤吊一个人可以,再加上一袋粮食,不知道会不会断。”

“笨蛋,给藤上绑一根绳子,先把粮食拽过来不就行了。”

“我怎么没想到,还是营长有办法。”

他的夸奖并没有让我感到高兴,我脑子快速思索着这件事情的可行性。这是绝望中的一点希望,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紧紧把它抓住。我又选了四个士兵,集中了所有的干粮,让他们五个人吃了,目送他们离去,让二排长带了人在峡谷这边接应。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们的队伍在陕北深得人心,偏僻的陈家砭也不例外。知道有一支自己的军队在对面的山上挨饿,陈家砭的乡亲们倾其所有,并将生的赶制成熟的,分装在五个袋子里让他们带了回来。我的办法也挺管用,那边绑好一袋,二排长这边就拉过来一袋。但最后还是出了点纰漏,第四个士兵荡回时,脚下没站稳,踩落了一块石头。深夜里石头的滚落声很大很响亮,敌人的照明弹立刻发射到空中,将峡谷照得亮如白昼,枪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子弹带着发红的光线,在夜空中织出一片火网。那个打过猎的战士真傻,他是最后一个过来,在那种情况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继续荡过来,在空中被敌人当成活靶子打。藤被打断了,他掉了下去,二排长说他掉下去之前喊了一句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没有听清楚,其他战士也没有听清楚。他只留下了他的名字:赵拴娃,一个猎户的儿子,家在更远的一座山上。

第二天一大早,敌人便开始疯狂进攻。填饱了肚子,战士有的是劲,利用有利地形,将敌人一次次赶了下去。敌人看强攻不行,又开始用炮轰。敌人的炮弹真够多的,爆炸声震得山直摇晃。轰过之后,又开始进攻,我们也毫不客气,展开再一次反击。这种惨烈的交锋一直持续到黄昏,敌人大概也打累了,枪声逐渐停歇了下来。我清点了一下人数,活着的已经不到五十个人。奇怪的是,那时候我并不觉得很难过。短兵相接,哪有不死人的道理?另外我也清楚地知道,敌人的伤亡数应该是我们的好几倍。这一场攻坚战,可以说打得很过瘾。

激烈交火过的夜晚,有一种很不寻常的安静。灼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呛味,那是最接近死亡的气息。

仗打到这个时候,我们的掩护任务已经完成,是该为这些活着的生命考虑了。可是我心里很清楚,我其实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也无法再为他们的生命负责。那根藤如果没断,也许还能跑出去几个。那根藤一断,等于断送了我们最后一条生路。突围,那是送死,有过一次惨痛的教训,绝不能有第二次。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坚守,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决定坚守,弹药就成了大问题,有的人只剩下十几发,有的人只剩下几发,迫击炮的炮弹已经打光,手榴弹拢到一起,只有几十枚。靠这些弹药肯定支撑不了一天,能打退一两次就不错了。我心里做着最坏的准备,实在不行,就拼刺刀,用石块砸,大不了和敌人同归于尽。在战斗中,这样的场面并不多见,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的生命画一个句号,也算是生而无憾。我想我当时脸上应该有一种冰冷的笑容,甚至期盼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没有等到敌人的进攻,却等到了持续的宁静。敌人这是在干什么?是想迷惑我们,布好口袋让我们钻?

又等了两个时辰,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我终于忍耐不住,派了几个人下去打探,回来报告说山下已经看不到敌人。后来我才知道,完成战略转移的主力部队包围了敌人一个旅。胡宗南已经发现上当,急令包围我们的敌军赶去增援,我们才有了转危为安、死里逃生的机会。

我们在山谷下找到了赵栓娃同志的尸体,他的身体里留存着十一颗子弹。

几天后,我听闻到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成了我一生的痛。

那天敌人在对我们发动疯狂进攻的同时,也没有放过帮助我们的陈家砭村民。一个当过马匪的连长带着他的人包围了村子,将村子八十多号人赶到村外的一块空地上。周围全是黑洞洞的枪口,两个机枪手趴在地上。村里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挤作一团。马匪连长从人堆里薅出一个年龄大一点的男人,问共匪带走了多少粮食?男人不敢不说实话,回答说五袋。马匪连长问为什么要给共匪提供粮食?男人不敢说实话,说他们手里也有枪,我们不敢不给。马匪连长狞笑,笑得很恐怖,说不是你们主动拿出来的,鬼才会信!黑灯瞎火的,他们能搜到那么多粮食?马匪连长一松手,男人立刻弹回到人堆里。马匪连长绕着人堆转了两圈,像一只凶恶的野兽打量着它的猎物。说这样吧,我这个人比较讲理,一袋粮食一条命怎么样?愿意的人就站出来。死亡的威胁让人们更紧地挤在一起。马匪连长嘿嘿笑了两声,说看来没有人愿意死,那咱们玩个游戏怎么样?他叫来一个士兵,用毛巾蒙住眼睛。说现在你就是阎王,抓到谁谁死。又转身对着村民,颇有几分得意。怎么样,这种做法很公平吧。我宣布一下规则:可以跑,可以躲,但不能出圈,出一个,杀一个,还不能算作五个人的数。

这是一场最荒唐、最残忍的游戏,村民的哭喊声、尖叫声和士兵的叫好声与淫笑声搅和在一起,成为一场血腥杀戮的前奏。蒙着眼睛的士兵很兴奋,由于兴奋所以更敏捷,在不大的场地上抓几个人对他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只一会工夫便将四个“猎物”送到马匪连长身边。四个人中,有两个年龄大一点的男人,一个妇女,还有一个腿有残疾的青年。他跌倒在地上,绊倒了蒙面士兵,蒙面士兵很生气,恶狠狠地把他提了起来。

村民们又被赶拢到一块,有人低声地啜泣,那应该是被抓到的人的家属的无法抑制的伤悲。人到了必死的时候反倒没有了死亡的恐惧,被抓到的几个人反而很平静,面无表情。

最让人无法接受的一幕出现了,蒙面士兵的手里,抓着一个不到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在蒙面士兵的手里挣扎着,哭叫着。孩子的母亲跪下了,村民们跪下了,被抓到的四个人也跪下了。

孩子母亲哭求道:“求求你放了孩子,让我替他去死。”马匪连长板着面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怎么行?这是咱们定下的规矩,规矩怎么能变?”

母亲仍然不想放弃。“你放了孩子,让我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马匪连长踱到孩子母亲身旁,用枪管托起孩子母亲的脸。“长这么丑能做什么?你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衣服脱了?”

孩子母亲慢慢地站了起来,一点一点解开自己的上衣。那时候是七月,天并不冷,可是她的身子却在抖动,不知道那是由于恐惧,还是由于羞耻。她流着泪,将自己的上身裸露于旷野,裸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身体很瘦,乳房紧贴着胸脯,几乎看不见。可是这样的胴体还是让那些士兵们狂热起来,有人大声叫喊:“脱!继续脱!”

马匪连长有点失望地摇了摇头,转向自己的士兵。“喊什么喊?我们现在是正规军,怎么能干那些下三滥的事情。一个母亲能为自己的孩子做出这种事,真让我感动。可是规矩又不能破,这样吧,我再给你孩子一次活命的机会,让他跑,我数十下,如果打不到他,算他命大。好,开始。”

被松开的孩子听不懂怎么回事,还愣愣怔怔地站在那儿。孩子母亲声嘶力竭地喊道:“南南,快跑!”

叫南南的孩子很听母亲的话,撒开脚丫子向村外跑。他不知道后面会有一颗子弹在追他,顺着道路直直地向前跑去。马匪连长慢慢抬起胳膊,枪声响起,孩子应声倒地,孩子母亲也昏倒在地上。

凶狠的马匪连长转过身,又亲自对抓出的四个人进行点杀。他的枪法很准,枪枪命中心脏。看着在一片哭声中骚动的人群,他又对空放了一枪,大声喊道:告诉你们,这就是通匪的下场!这一次便宜了你们,下一次如果再让共军从你们这里拿走一粒粮食,女的不论老幼全部强奸,男的不分大小统统杀死!

这个罪大恶极的马匪连长,一次就欠下了五条人命的血债!我发下重誓,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可是这个誓愿最终未能完成,我没能找到他,有人说他早已被我军击毙,也有人说他跟着胡宗南跑到了台湾。

因为那次任务,我立了一等功。可那枚军功章我一次也没戴过。我忘不了在那次战斗中牺牲的五十多名战士,也忘不了受连累而死的几个乡亲和那个孩子。这个地方为什么被定为红色革命根据地,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浸染了太多革命战士和革命群众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