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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无声 正文卷 第3章 二

“你说这事情到底是办还是不办?”周长健气呼呼地走进崔万山办公室,他是局里少数几个不用敲门就可以直接进崔万山办公室的人之一。

崔万山正在目临一本字帖,见周长健进来,拉了份文件覆在上面,露出淡定而亲切的笑容。“谁又在惹老科长生气?”

“每年的八月十五和春节都像过鬼门关一样,不去打点吧不行,去打点吧老是这几样,苹果核桃山鸡蛋,厅里有人当面笑话我:你把财政厅当成农贸市场了!人家地市送的东西每年都在变,而且越来越贵重,哪像咱们这里,几年如一日,我的老脸都没地方放了。丢脸事小,误事事大,省厅那个地方,多给你几百万少给你几百万谁能说得清楚。”

崔万山心中暗想:看来这唯老局长马首是瞻的唯字快要取掉了。同时又很理解很同情地点点头。“你没去找老局长?”

“我刚从他那里出来,还是那一句话:要去就带点土特产,要么就不去。你说让我怎么办?要不你和老局长商量一下,干脆直接把我这科长免掉得了!”

崔万山心想你能舍得吗?脸上的笑容却愈见亲切。“发发牢骚可以,话可不能乱说,谁不知道你是咱们市的老财政,老权威,免谁也不可能免你。”

几句话说得周长健脸上的容颜和缓了许多。崔万山掏出一根烟点上,又扔给周长健一支。“这样吧,你也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仅是家里的负担,也是局里的损失。我再去找老局长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有点作用。”

崔万山进去的时候,贺局长仍然余怒未消。“你说说这叫什么事?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年年要来这么两次,这和封建社会的进贡有什么区别?”

崔万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区别还是有的,一种是为了自己加官晋爵,一种是为了给地区谋福利。”

“结果还不是一样,都是将公家钱装进了自己腰包。送点土特产也就罢了,胃口还越来越大,难道还要送钱送金子不成?红头文件年年发,严禁各级部门逢年过节给上级部门送礼,难道都是做做样子,装门面用的?”

崔万山赔着小心。“老周也难,人家送高档烟酒,名表毛毯,咱们一直是土特产,不仅老周面子上不好看,预算指标上也会吃亏。”

贺局长猛地拍了下桌子。“谁敢这么干,我到北京去告他。”

崔万山苦笑了一下。“这种事根本就说不清道不明,怎么告?预算指标并非丁是丁卯是卯,关系搞好一些,多给个几百万上千万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要说咱们系统的风气还算不上最坏,别的部门送得更厉害。”

贺局长没再说话,气呼呼地看着窗外。

崔万山看火候已到,小心进言:“我看这样吧,土特产该送还送,另外再给上老周一点机动。”

贺局长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崔万山知道老局长这时候不可能明确表态,起身离开,刚走到门口,又被贺局长叫住。“转干的文件下来了,你拿去看看。一律要参加考试,你给各科室打个招呼,给他们几个多留点时间,争取一并过了。还有,给老杨说一下,把那几个家在农村的家属户口抓紧办一下,三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老让人家这样生活。”

“那个王寿寿也一起办?”

贺局长沉吟了一下。“一起办了吧,错误已经犯了,既然留了下来,就要让他有路可走,在那几个人里面他的年龄最大,也挺可怜的。”

周长健脚搭在桌子上,身子挺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见崔万山进来,急忙站起身来,苍老的脸上蕴了尽可能多的笑意。“我在这里静候佳音。怎么样,崔局出马肯定比我们这些下人顶用。”

“什么下人上人的?老局长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好像还活在战争年代,看不得半点肮脏污浊。这样吧,农副产品该送照送,另外再买上两千元的东西,拣重要的打点打点。”

周长健的脸色暗了下来。“两千元,还不够塞牙缝的!”

崔万山也有点来气。“差不多就行了,就这两千元老局长还没有点头,真出了什么事还得我担着。知道你也有难处,不行这样吧,再多带上两千,回头找个餐费单子报了。”

周长健的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双手抱拳。“上天言好事,老夫替本市人民谢谢你!”

崔万山一愣,这口气倒像是市长在说话,心中有点不快。这个老匹夫,没有争到位置,总要在言语上讨回点便宜。他想还给点颜色,最终还是忍住了。忍者龟,龟者寿。

拿到转干考试资料,马奋胡乱翻了几页,嘿嘿笑了两声。“俺以为有多难,原来这么简单!”

冯爱英摆出一副老大姐姿态,颇有点语重心长。“还是重视一点好,别大意失荆州,阴沟里翻了船。”

“看你这臭嘴,咒我是不是?俺马奋这一辈子什么时候下过软蛋?”

“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马奋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打什么赌?”

“我要是考不上,就请这个屋子里的人吃一顿饭;要是考上了,你请。”

冯爱英撇了撇嘴。“不就是一顿饭吗,打就打。”

马奋拍了一下桌子。“就这么定了。”又打了个响亮的榧子。“真他妈爽,考完试还有人为我庆功。”

其他人只是笑,王寿寿吧嗒了下嘴。“这生意不错,稳赚不赔。”

利改税工作进入第二阶段,袁思平忙了起来。一会约企业商谈,一会上楼给局领导汇报,步履匆匆、脚不沾地似的,明显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脸上的神情既神秘又神圣。

电话铃声不绝于耳,敲门声不绝于耳,有时还会传来高声争吵,而吵到最后,总是陌生的声音先低下去。

“难,太难了!”袁思平偶尔也会过来发几句牢骚。“领导不松口,企业不让步,这夹板气真不好受,简直就是风箱里的老鼠。”

正说话间,隔壁电话铃声又起,袁思平摊开手。“你看你看,又来了。”

赵俊才对着袁思平的背影感叹:“咱们袁科长总算风光了一次。”

冯爱英撇撇嘴。“估计能捞不少好处。”

马奋挤挤眼。“有好处还能少了你的?”

冯爱英剜了马奋一眼。“去你的,当着几个小年轻的面乱说什么?”

“敢做还不敢说?”

冯爱英有点急。“我做什么了?”

“你不是说要给老袁做小?”

一片笑声。冯爱英站了起来。“我叫你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真向马奋走了过去。

马奋不躲,反而歪了脖子,亮出半边脸。“你撕你撕。”

冯爱英手却不往脸上去,将一枚大头针扎在马奋手背上。马奋跳了起来。“妈的心真够狠的,你看血都流出来了。”

冯爱英一脸灿烂地坐回原处。“谁让你不说人话,就让你流点狗血。”

闲着无事,李彦伏在桌子上看书。对于这种玩笑,王凯和菲菲不好插言,只能跟着附和地笑笑。

“整天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一到快下班就不见了人影,可能每天都有好吃好喝的。力咱们出了,便宜他一个人占。”王寿寿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撑死他狗日的!”马奋恶狠狠的,出了挨扎的气。

又是一阵笑声,带着宣泄,更放纵了一些。

袁思平从门里面探进头来。“你们在笑什么?”

赵俊才正色道:“我们正在讨论怎么样紧跟领导,把科里以后的工作做好。”

“就应该这样,就应该这样。”袁思平很受感动地点点头,将一脸笑容隐在门后。

笑声更响亮,更狂野,李彦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看这一次就让小王和小于去省里汇总上报吧。”袁思平目视赵俊才、马奋、王寿寿几人。“主要是为了给你们多留点复习时间。”

赵俊才以手加额。“感谢科座龙恩浩荡!”

王寿寿也感激有加。“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有马奋不大领情。“俺早就复习好了,去不去省里照样能考过。”

袁思平敛容。“考试是大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马奋不再说话,冯爱英却斜地里插了上来。“我又不考试,为什么不让我去?”

袁思平没好气地瞥了冯爱英一眼。“你去能干什么?”

冯爱英倒较起真来。“你这么说话我就不爱听,什么叫我去能干什么?别人能干的事情凭什么就认为我不能干?”

袁思平有点不耐烦。“你爱听的话也得有人说是不是?自己有几两重也不掂量掂量。”

冯爱英脸上的雀斑完全暗了下来,声音更像是尖叫。“掂量什么?再掂量也比利欲熏心的小人强!”

袁思平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消失。“你看,说着说着就开始胡搅蛮缠。行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然后冲李彦招了招手。“小李你过来一下。”

李彦走到门口,听见冯爱英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东西?’袁思平肯定听见了,却没有回转身子。

在椅子上坐下,袁思平长出了口气,示意李彦坐下,让笑容一点点溜回脸上,那笑容有点勉强,有点苦涩。“你看看,我每天都在和什么人打交道!简直是一个神经病、女疯子!”

李彦不好说什么,笑了笑。

“来这一段时间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李彦自知言不由衷,但也只能这么回答。

“这一段时间太忙,对你们几个关心不够。你们是局里的未来和希望,将来都是要挑大梁的。在学识上你们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在思想上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该和哪些人交往,不该和哪些人交往;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应该做出正确的决定,这样才能少走弯路,才能成长得更快一些。这次没让你去不会不高兴吧?”

绕了一大圈,终于绕回来了。李彦有点好笑,但没有让笑容出现在脸上。“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我怎么会不高兴?”

“你能这么想就好。让他们两个去,主要是考虑他们在省厅都有同学,办事会方便一些。”袁思平走过来,很亲昵地将手放在李彦肩膀上。“其实在你们三个人中,我最看好你。你是本科生,好好干,将来一定比他们两个有出息。”

搭在肩上的手让李彦感到很不舒服,但他不好意思,也没有勇气把那只手拨拉下来。

五天会议,让菲菲眼界大开。

在西安这座城市生活过两年,高楼大厦已经无数次目染,可真正深入其中、目睹里面的风光这还是第一次。气势恢宏的大厅里,四根粗壮的圆柱昂然挺立,上面缠绕着雕工非常精细的金黄色巨龙,更显得气度非凡。墙面上的壁画与顶上的油画相映成趣,大理石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我进来了,我还要住在这里面!于菲菲想,心里非常激动。

坐电梯到15楼,找到自己住的房间。她没有开灯,放下包,脱了鞋,眼睛慢慢适应了里面有些暗淡的光线。然后开始走动,穿着丝袜的双脚真切地感受着地毯的柔软。她带着新奇而陶醉的笑容,抚摸着浅灰色的很有质感的壁纸,抚摸着黑红色的柜子、桌子,又用手压了压罩着白色床单的席梦思床垫,然后猛地拉开了窗帘,小半个西安城便跳到了眼睛里。

真好!她咯咯笑了。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可着性子颠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又站在上面蹦了两下,这才下来开亮灯,打量卫生间里面的装饰和布置。

太棒了!她由衷地赞叹。想到自己将在这间屋子里住五天,有一种梦一样的感觉。她稳了稳情绪,哼着《海港之夜》的曲子,动手放置自己的行李。

一个多小时以后的晚餐,更让菲菲惊诧不已。阔大的饭厅里,三排餐桌很整齐地摆开,一圈圈人头像盛开的向日葵,只是比向日葵更喧闹、更嘈杂了一些。穿着白色工服的男女服务员蝴蝶一样轻盈地在餐桌间穿梭。菜品的丰富、精美远非市里的餐馆所能比。菲菲不喝酒,偶尔端起茶杯应酬一下,将更多时间用在美食的品尝上,拿着筷子的手蜻蜓点水一样优雅地旋上旋下。她吃得不是很多,但一样菜也没有放过。

离座的时候,她心里有点不大舒服。桌上面的剩菜,远比吃掉的要多,环顾四周,基本上都是这样。这一顿饭要浪费掉多少?她心疼地想。母亲的面容忽然浮现到了眼前,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还没吃过一顿这样的饭!将来有机会一定要领母亲到这样的饭店吃上一次。

还有不愉快的事情。几个分在财政厅的同学,见面后完全没有想象的亲热,有的高傲,有的冷漠,有的干脆视而不见。

“牛什么呀?在学校的时候我眼睛夹都不夹!”她十分鄙夷地对王凯说。

“看出来了吧?这就是我说的位置差异,省厅的一个办事员到了咱们市上也是领导。咱们在起点上已经输了,只能更加努力。”王凯先借题发挥,又因势利导。

王凯的表现也让菲菲刮目相看,下午报到后便到处走动,不管对方面生面熟,脸热脸冷,一律热情洋溢,朗声大笑。就餐时也反客为主,频频举杯邀酒,好像桌上全是熟识的朋友,情真意切,谈笑风生。

菲菲没有想到,和自己同住一室的竟然是分在西安市财政局的同学常青,由于距离近,饭后才赶过来。上学时菲菲是文艺委员,常青是学习委员,本来关系就比较密切,见了面便亲热得不行,紧紧地抱在一起,菲菲积在心中的块垒一下子化去不少。

互相谈了谈到单位以后的情况,话题便扯到了分在省厅同学的态度上。常青很有同感,说没想到这几个小跟屁虫也能成精!然后两个人历数几个跟屁虫以前的可笑之事,加以绘声绘色的描画,开心得捧腹大笑,爽快无比。

几天时间转瞬即逝,快得让菲菲感到遗憾。几天来她一直处于兴奋之中,除了新鲜和新奇,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和这种能力带给自己的发自内心的欢快。由于对指标理解有偏差,一些数字需要重新计算,所有报表几乎都要重新复写,复写完后还要再一次检查核对。这些工作基本上都是菲菲在完成。王凯对这些工作不是很上心,一方面是不屑,另一方面是不能。他的算盘不如菲菲打得快速精准,钢笔字虽然有男人的粗放,但粗放得过了头,有点凌乱和芜杂,远不如菲菲的字娟秀工整;数码字更是无法相比,菲菲复写出来的如同打印出来的一般,王凯写出来的却总是上蹿下跳,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所以经常被菲菲拨拉到一边。“算了算了,你还是会你那些狐朋狗友去吧,别在这里给我添乱。”

王凯乐得走开。“这些关系很重要,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着。”像解释,也像教诲。

付出最终有了回报,下午的总结会上,厅领导在宣读填报先进单位名单,她听到了安塞市几个字。惊喜慌乱之际,坐在旁边的王凯已站了起来,快步向前,双手接过奖状,然后弯腰深鞠一躬,返回时还举起奖状向包括自己的台下观众示意,举止又大方又洒脱,看得菲菲目瞪口呆,心里却泛上很不舒服的味道。

“其实我昨天就知道了,没有告诉你是怕你高兴得睡不着觉。”王凯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羞愧和不安。

菲菲无言以对,好像应该羞愧和不安的是自己。可是又觉得不说点什么有点对不住自己,于是狠狠地刺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这么狡猾了?”

“咱俩谁跟谁啊?只要能给市局争光就是了。”王凯满脸灿烂的笑容,很豁达、大度的样子,倒让菲菲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心胸小了一些。

想想也是,如果让自己上台领奖,能像王凯那样大方得体吗?这么想着,心头的火气先自消了一半。

不管怎么说,获奖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菲菲不想让这段小插曲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同住的常青已经回去,菲菲想先冲个热水澡,然后到街上溜达溜达,散散心。离开三个多月了,这座城市会不会对自己陌生起来?

王凯推门进来,见房子没人,卫生间的门却关着,侧耳听了听,里面有哗哗的水声,知道菲菲正在洗澡。手忽然就握住了门把手,犹豫了片刻,又轻轻松开,提着步子坐到沙发上,目光直直地盯着卫生间的门。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他想。

终于听到咔哒一声响,然后门把手开始旋转。他庆幸自己方才抑制住了冲动,没有将门把手压下去。

菲菲穿着一袭白针织睡衣出来,同样是白色的带子束在腰际。睡衣下面,露出一小截藕一样的、比毛巾更白的小腿,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她歪着头,用毛巾擦拭着发梢的水渍。看见王凯,她略微有点惊异。“你怎么进来了?”

王凯站了起来。“我怎么就不能进来?洗澡也不将门锁死,进来个歹徒怎么办?”

菲菲呵呵笑了。“歹徒不是已经进来了吗?他敢把我怎么样?”

王凯向前跨了一步。“听说你的舞跳得不错,歹徒想和你跳个舞行不行?”

菲菲笑得更厉害。“发什么神经?哪有穿着睡衣跳舞的?”

王凯不由分说,将菲菲揽在怀里。菲菲从王凯的动作和力度上觉出了差异,脸色微变。“你干什么?快松开,让别人看见不好。”

菲菲刚出浴的皮肤更加洁白细腻,脸色白里透红,半嗔半怒的神情愈加娇媚动人,王凯感到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胳膊上用了点力,将菲菲更紧地逼向自己。菲菲胸部和腰部的柔软,让他迷乱甚而癫狂,有一种淹没之感。他微闭了眼睛,将充满渴望的嘴唇探向菲菲。

菲菲用力推拒,偏转的头拼命后仰,与此同时,王凯听到一声断喝:“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你应该知道我于菲菲是什么样的人。”

王凯的激情瞬间消散,人整个松软了下来,悻悻地坐回到沙发上。

“看看,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要喝水自己倒。”毕竟以后还要做同事,菲菲不想让两个人的关系彻底弄僵。

沉思良久,王凯抬起头来,动情地看着菲菲。“这么长时间了,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装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我对你的感情啊。”

菲菲忽然大笑,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王凯有点着急。“你笑什么?我没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我,很多人都说咱们是天生的一对。”

“天生的一对?”菲菲又想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是我欠考虑,认为这是朋友间的正常交往,没有想那么多,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咱们两个不合适。”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以后还在一个部门,我希望能够正常交往,不要再想这件事。”

王凯眼睛里的火苗一点点熄灭,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声音里含了几分伤感。“我王凯拒绝了多少女孩,没想到今天在你这里碰了钉子。你不要这么早下结论,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菲菲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可能是很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肯定不是我的。”

知道再待下去已经没有什么用,王凯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忽然又回转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这次咱们两个到这里开会的机会是我争取来的?”

菲菲很有点意外,想不出王凯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更想不出这句话和方才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像回答,又像是问询:“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走回自己房间,王凯把自己放倒在席梦思床垫上,心中烦乱不已。

这件事情的发生会不会是一个错误?菲菲回去后会不会乱说?那样的话,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自然也会影响到自己以后的前途。

不会,不会的,这种事情是双刃剑,菲菲这种成熟、聪明的女孩,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去忧虑。但失败和挫折是真实的,失败和挫折带来的失意也是真实的。沮丧,失落,和与之相伴的屈辱虫子一样咬啮着他的心。敢拒绝我,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将你抓在手里!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搞清楚:以后是和这个女孩在一条船上还是作为对立面。这个女孩心机很重,同在一条船上心里可能会不踏实。可要是作为对立面,还是算了吧,最好不要有这样的对手。

不管怎么样,奖状明天一定要自己带回去,并且一定要亲手交到袁科长手里。理由很简单,也很合理,一个大框子,女孩拿着上车下车多不方便。

还有,一定要和省厅的几个同学搞好关系,那么为什么不利用这点时间去联络联络感情?他站了起来,用手将头发左右抹了抹,走了出去。

王凯走后,菲菲的心情也长时间无法平静。

这个气宇轩昂、风流倜傥的家伙,智商平平,不学无术,为人处世却机智练达,四方讨好,八面玲珑,往往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来。他今天晚上是真情流露,还是一时乱性,逢场作戏,菲菲一时也想不明白。但不管怎么说,这不是自己想要找的男人,正因为如此,她才用超强的理性让双方都冷却下来。可是她分明感受到了,那推开的一拥和躲开的一吻里,有多么强烈的诱惑!

为什么和自己一起来的是这个家伙却不是他呢?为什么刚才抱着自己的不是他呢?这个书呆子!这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傻瓜!他的心里会有自己吗?为什么在他的眼睛里总也看不到自己?

她忽然觉得很烦躁,同时有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漫涌上来。她反锁了房门,拉严实窗帘,然后一把扯掉睡衣,赤裸着身子在房间里走动。

傻瓜!书呆子!你见过这美人鱼一样的身子吗?你见过这么纯净无瑕的胴体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点呢?你还要让我等多久?你的高傲正如我的高傲,可是我的高傲为什么在你面前总也抬不起头来呢?你知道我曾经受过的苦难吗?为什么不能主动地来关心我、呵护我?她伤感地闭上眼睛,任泪水在美丽的脸颊上恣意流淌。

袁思平接过奖状,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握住王凯的手,使劲摇了几摇。“太好了!算我没看错你们。”又将手伸向菲菲,见菲菲并没有伸手的意思,稍微有些尴尬,却不改脸上的喜色。“你们两个给咱们科立了一大功,我代表全科同志谢谢你们。”

菲菲看着王凯,想着他能说一句“这主要是菲菲干的”,可是没有,只是很郑重地回了句。“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不能辜负科长的信任。”

还好,用了“我们”两个字,菲菲心里冷笑。

袁思平脸上喜色愈浓,对着王凯。“我去给局领导汇报一下,你告诉科里的同志不要出去,过一会开个会,把这件事通报一下。”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袁思平的脸像刚从炉膛里出来一样,红润得发亮,眼神里流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将奖状竖在桌上,用一只手扶着。“看见了吗同志们?这是小王和小于给咱们从省里带回来的荣誉,这是咱们科的荣誉,也是咱们局的荣誉。我刚才给局领导做了汇报,局领导也很高兴,对咱们科前一段时间的工作进行了表扬。咱们总算打了一次翻身仗,扬眉吐气了一回。我希望这张奖状能成为咱们科工作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要团结一致,再接再厉,把科里的工作做得更好。”

这时候好像应该有点掌声。王凯抬起手,可是看其他人都没有鼓掌的意思,又悄悄收了回去。

不仅没有掌声,屋子里的气氛也很沉闷,压根没出现袁思平想要的场面。他有点失望,也有点气恼,看了冯爱英一眼。“这张奖状也能说明另外一个问题:我这个当科长的别的本事没有,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今天也提请各位以后要以大局为重,不要只考虑个人利益。”

冯爱英忽然很清晰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流氓!

袁思平的笑脸突然变得很狰狞。“你骂谁是流氓?我怎么流氓你了?”

冯爱英倒很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我没说你是流氓呀,你是科长你怎么会是流氓呢?不过无线电厂出纳的肚子是谁搞大的,谁的老婆为了这件事寻死觅活?”

“你……”袁思平脸色变白,嘴唇直哆嗦。“你简直就是个泼妇,无理取闹!”没有宣布散会便摔门而出。

冯爱英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有本事你别走啊,我还有更好听的呢!敢在我下巴底下支砖,也不看看老娘是什么人?”

马奋走到近前,用手掩了半边脸,像是要说悄悄话,但屋子里的人都能听见。“我还以为他对你耍了流氓?”

冯爱英朗声大笑。“放屁!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王寿寿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笑过了,冯爱英却不肯放过。“谁都知道咱们财政局有个王大胆,这世界上还有你王寿寿不敢干的事?”

王寿寿急忙举手认输。“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又一阵轻微的笑声。冯爱英连战连捷,洋洋自得地举目四顾,最后却将目光落在李彦身上。“你这个小李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好说话?不让我去也就罢了,凭什么不让你去?你这个孩子就是太老实,可是老实除了让人欺负还有什么好?”

话题转得有点突然,又当了这么多人的面,李彦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你已经臭名昭著了,不要把人家小李教坏。”赵俊才开着玩笑,也是在给李彦解围。

“我不是在害他,是在帮他。人的前途是争出来的,不是让出来的,这样下去吃亏倒霉的只能是他自己。”她扫了王凯和菲菲一眼。“别让人家耍了还要给人家喝彩。”

“算了吧,你还是想一想明天老袁会给你穿什么小鞋。”赵俊才觉得再谈论下去不大好。

“他敢!他要真敢那么做,我就敢把他那些烂事抖落到大街上去。”

王凯一反常态,晚饭后不去菲菲那边,仰靠在叠起的被子上,反绞着双手,将头搁在上面,看着天花板出神。

李彦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今天怎么没有过去?”

王凯稍显尴尬,但很快恢复如初。“女人的心思你肯定没有老弟我懂得多,你越是把她当回事,她就越把自己当回事,所以该晾的时候必须要晾一晾,让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另外,这件事情我也需要好好想一想。”王凯将声音压低了一些。“你不知道,她的身世很复杂。她的母亲会点裁缝手艺,很漂亮,也很能干,但出身不好,所以嫁得也不好。她的父亲除了贫农身份外一无是处,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养鸽子养狗,一次醉酒后掉入池塘溺水而亡,那时候菲菲只有两岁。后来母亲又带着她嫁给一个下放干部,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再后来这名下放干部落实政策回到了城里,又抛下了他们母女,听说那个下放干部就在这个市里上班,不知道菲菲坚持回来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我现在真的很纠结、很矛盾,菲菲是很漂亮、很聪明,可是出身于这样的家庭,心理上难免会有一些缺陷,这让我心里很不踏实。你也帮老弟我想一想,到底应该怎么做。”

李彦后悔多此一问,急忙后撤。“你就饶了我吧,你也知道,我在这件事情上一窍不通。”

寂然的楼层忽然热闹起来。马奋觉得一个人在家看书没有意思,将大通生拉活拽到俊才屋。这本是一件好事,俊才把友良也喊了过来,几个人喝着茶,看着书,有什么问题互相探讨一下,收效会更大一些。可是马奋看上一会,又觉得不耐烦,缠着俊才下棋,俊才不肯,马奋便一手提了棋盘,一手提了棋,去找王寿寿。王寿寿年龄大,最怕自己考不过,哪敢接这个茬,将马奋拒之门外。

马奋很是气愤。“看你们一个个熊样,多大点事,吓成这个样子。”提了棋和棋盘,叩响李彦和王凯的房门。

王凯失落和空虚的心灵正需要有点什么东西来填充,欣然响应,立刻拉开架势,对垒起来。李彦在一旁看了几眼,两个人的棋艺和棋品都相差不多,行棋横冲直撞,棋盘敲得山响。李彦觉得无趣,也受不了这份搅扰,拿了本书,来到俊才屋。

李彦的出现让几个人喜出望外,有这样一个现成的老师在身边,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几个人看会书,喝会茶,聊会天,气氛欢快而又融洽,一来二去的,李彦和这几个人的关系变得亲近了许多。

贺局长把崔万山和杨怀忠叫到自己办公室,商谈李彦、王凯和于菲菲的去向问题。

牵扯到人事方面的问题都比较敏感,因而更加慎重。贺局长将平常喜欢开着的门掩上,屋子里的气氛便多了几分严肃。

办公室不大,不到二十平米的样子。里面的摆设也很简单,一张大一点的办公桌,一把两边带扶手的木椅,一张长条木沙发前面,摆放着一个厚透明玻璃做成的茶几。

“这几个孩子最近的表现怎么样?”贺局长问。

崔万山明显有所准备。“表现都还不错。这几个人各有特点,李彦不大说话,好学,沉稳;王凯脑子灵活,工作主动性很强,交际方面也有一定能力。前天省厅企财处的罗处长还在电话里夸他,说咱们局今年分了一个宝贝;于菲菲很利索,听说上学时珠算比赛拿过奖,钢笔字和数码字都很漂亮。”

“干咱们这一行,头脑灵活不见得是好事。”贺局长将头偏向杨怀忠,“他们自己有什么想法?”

“按照局长您的指示,我昨天找他们个别谈了谈。”

“别您您的好不好?听着别扭,直接说事。”

“李彦没有明确表态,说安排在哪里都可以;王凯想去预算科,菲菲想去事财科。”

“是这样。那你们两个有没有倾向性意见?”

“我们还是想先听听老局长的想法。”崔万山审慎地回答。

贺局长双目微闭,沉思良久。“这样行不行?让没想法的出来,让有想法的留下。”

崔万山和杨怀中都不解地看着贺局长。

“让李彦到农财科,王寿寿离开后他们那里一直缺个人手,借这个机会给他们补上。农财科以后的工作要加强,孙科长写的工作计划我看了,想法很好,可是好想法也需要有能力、肯干事的人去落实。李彦这个孩子我观察比较多,有学问,又踏实肯干,是一个难得的好苗子,应该作为重点培养。至于王凯和于菲菲,就让他们在企财再多待一段时间,那里人多事杂,更便于咱们观察。老袁这个科长也不知是怎么当的,下面好像没有人服,企财这几年工作上不去与他有很大关系。得了个奖就拿上来显摆,这样的人能干成什么大事?”

“表扬、肯定为主,批评为辅嘛,那天我还当面夸了几句,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崔万山脸上现出一种轻蔑和嘲笑。

“你呀,就会当好人。这个人免是不好免,将来找个机会给他调个岗算了,别让他在这里挡事。转干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吗?”

“还没有。我打过电话,他们说快了。”杨主任回答。

“该出来的总该让他出来。”贺局长似在自言自语。“那个赵俊才压的时间太长了!”

“没有办法,都是让工人身份给闹的。”崔万山深有同感。

“我们大通也很不错。”杨怀忠紧着跟了一句。

贺局长赞赏地看了杨怀忠一眼。“你倒是挺想得开的,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得到肯定的杨怀忠有点激动。“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一点自知之明。请局领导放心,如果位置不够,我可以主动让贤,给大通当副手当兵都可以。”

“你放心,我和老局长会统筹考虑的。他有他的优点,你有你的长处。”崔万山像是赞许,又像是在安慰。

“社会上的事情就是复杂,提一个人有那么多条件限制,免一个人又要这考虑那考虑。”贺局长抱怨道,“还是那时候部队上来得痛快,让谁上让谁下就是一句话的事。要是指挥员在战场上牺牲了或者是个软蛋,你怎么办?要按现在的程序打报告任免,只会有两种结果:当炮灰或者当俘虏,最倒霉的还是那些无辜的战士。”

到农财科上班的消息最先是袁思平告诉李彦的。

他将李彦叫到自己办公室,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诡秘和激动。“在这里待了三个多月,感觉怎么样?”

李彦不知道袁思平要说什么,只能敷衍。“挺好的,学了不少东西。”

“你是一块好料,将来肯定是能干成大事的人。”袁思平的语气很诚恳,并且有一点讨好的味道。“虽然咱们两个交流不多,可是我一直在注意观察你。本想将你留下来重点培养,但又觉得不大合适,赵俊才、王寿寿、马奋这几个人挡在前面,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现在农财科需要一个人,我给局长推荐了你。”他将头靠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神情又多出几分亲昵。“那个地方好,人少,孙科长不懂什么业务,友良身体又不好,好出头。”

在李彦脸上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又将身子缩了回去,并且叹了口气。“本来想给你开个欢送会,又怕王凯和小于他们心里不舒服。我知道他们两个也想离开这里,这也难怪他们,你这些天都看见了,我这个科长也真不好当,这个科里都是些什么人,一件好事也能让他们搅得乌烟瘴气。”

送李彦出来的时候,他抓住李彦的手使劲摇了摇。

过了一会,友良笑嘻嘻地下来接他们科的人,王凯和菲菲有点意外,坐着没动。赵俊才站起来帮李彦将办公桌抬到二楼。

冯爱英艰难地扭动着粗壮的脖子,目送几个人走出门,这才回转头来,扫了王凯和菲菲一眼,又冲马奋撇了撇嘴。“难道是我看走了眼?也许是傻人有傻福,还有一句话叫天算不如人算。”

于菲菲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心里有一种失落,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一种莫名的欣喜。王凯是一个很能控制情绪的人,这时候却有点控制不住,脸色很难看。

李彦的办公桌摆放在友良对面,赵俊才拍了拍手,“好啊,你算是逃出了狼窝,不用再受姓袁的那份窝囊气。”

友良打趣道。“干脆你也搬上来得了。”

大通叼着烟遛了过来。“不行,也要算我一个。”

赵俊才没好气地说:“干吗,想造反啊?已经有人叫‘***’了,你还想明目张胆地坐到一个屋里?”

大通声音抬得老高。“谁想放什么屁就让他放去,都什么年代了老子还吃他这一套!”

李彦心里一惊,不知这“***”的说法到底从何而来。

农财科长孙有康也走过来,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李彦,连说好好。大通说:“好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孙有康看看大通,又丢下两个好字转身离去,把几个人都惹笑了。

晚上王凯的脸色很不好看,李彦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怎么了?”

王凯脸色更加阴沉。“怎么了你还不清楚?真不够哥们,我对你掏心掏肺,搜集到一点信息都拿出来共享,你倒好,什么事都藏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李彦笑问。“我对你藏了什么?”

“你总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

“确切地讲是下午。”

王凯冷笑一声。“鬼才信,这么大的事能不提前打招呼?”

李彦也来了气,“信不信由你,我好像没有必要骗你。”

“没骗我?你不是说告诉杨主任到哪个科无所谓吗?不会是给我们两个放的烟雾弹吧?”

李彦的脸也沉了下来。“那种本事我到现在还没学会。”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有点大,菲菲推门走了进来,故意惊讶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你们没有私藏枪支吧?怎么有一股火药味?”

两个人没有回应,但火气都消了一些。

菲菲看着李彦。“从一楼升到二楼,是不是该请请我们?”

“不过是换个科室而已,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李彦知道不应该对菲菲生气,但就是笑不出来。

菲菲又转向王凯。“还是个大男人,这么一点小事就气成这样!我觉得在企财待着也挺不错的,每天都有好戏看,再说我看袁科长挺喜欢你的,见了你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扯!我要他喜欢?”王凯有点激动。“要能力没能力,要威信没威信,除了咱们几个有谁真听他的?我要是局长,会一脚把他从那个位子上踢开。”

虽然有点勉强,几个人还是笑了,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笑声依旧,笑容迥异,心里装了事,表情自然会复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