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经历我刚到咱们局的时候讲过一次,有些人听过,有些人没听过,听过的不要厌烦,我认为多听一遍没有什么坏处。我就想让你们知道,我们这个江山是怎么来的,我们手中的权力和管的钱应该属于谁。”
贺局长身材瘦小,稀疏的头发和凹陷的腮部让他显出些老相,但目光锐利,中气很足,与脖子不大相称的喉结鸡蛋一样上下滚动。
“在别人眼里,财政局很牛很了不起,但我认为与钱打交道不是什么好事,在河边走就容易湿鞋,弄不好还会掉到河里去。所以我要求你们要首先管好自己,别的错误可以犯,但谁要在这上面伸手试法,可别怪我姓贺的翻脸无情。”
会场的气氛有点凝重,贺局长可能也感觉到了,忽然将话锋一转,语气和神情都柔和了许多。
“好了,下面说点高兴的。看来我的软磨硬泡还是起了点作用,人事局今年给咱们这里输入了三个新鲜血液,让其他局羡慕得要命。你们几个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枣红色、椭圆形的会议桌旁,站起三个年轻人。
贺局长先指近身的一个。“李彦,人民大学的高材生,财政专业,在校就有论文发表。”
穿一件灰色上衣,个高,偏瘦,神情略显局促。
贺局长的手指指向中间一个。“王凯,省财专的学生会主席,预备党员,企业管理专业。”
蓝色西服,猩红色领带,身高和李彦几无差异,但更为壮实一些,面带微笑,表情自然,落落大方。
贺局长的手指最后落在一个女孩身上。“于霏霏,省财校会计专业毕业,不仅学习成绩好,还多才多艺,能歌善舞。”
一袭淡青色连衣裙,一条粗而长而黑的辫子,身材苗条,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而又生动。似乎有点害羞,但目光却在每个人脸上掠来掠去。
“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让我们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也许是人少的原因,掌声有点寥落。
贺局长摆了摆手。“你们几个坐下。崔局长,你也把局里这些家底给这几个年轻人抖落抖落。”
副局长崔万山站了起来,他站着时就比贺局长高半头,站起来更显得高大魁梧,大脸盘,口方鼻阔,一双大眼炯炯有光。
“我就按科室介绍吧,听到名字的人麻烦抬一下贵体。周长健,预算科长,财政局的台柱子。”
年龄看上去比崔万山要大一些,高而瘦,脸黑而长,更长的是眉毛。双手抱拳。“惭愧惭愧,老没出息。”
“齐玉萍,预算员。”
三十多岁,头大脖子短,肉乎乎的,一脸憨厚的笑容,大头娃的活人版。
“丁长发,事财科长。”
年龄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面色苍白,一脸病容,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有病,站起时咳了一声。
“曲巧珍,事财科办事员。”
四十岁左右,脸大脖子粗,白框眼镜后面,是一对金鱼眼,鱼眼里跳跃着桀骜不驯。
“孙有康,农财科长。”
四十多岁,头大而圆,嘴唇肥厚,面相忠厚。
“薛友良,农财科办事员。”
三十多岁,面皮微黑,两腮发红,神情安详,目光温和。
“袁思平,企财科科长。”
四十多岁,一张娃娃脸,脸上堆着笑,笑容很容易让人想到假花。
“赵俊才,企财科工交专管员。”
三十多岁,身材颀长,长相俊朗,神情有点傲,也有点冷。
“王寿寿,企财科轻工专管员。”
三十多岁,矮,偏胖,神情有点阴鸷凶狠。
“马奋,商粮专管员。”
三十多岁,身高体壮,嘴和鼻子都没有什么毛病,毁在两只吊睛,平白多出几分无赖相。
“冯爱英,企财科资料员。”
四十岁左右,丰满,五官本来也算得上精致,毁在一脸雀斑,很容易让人想到无耻两个字。
“杨怀忠,办公室主任。”
四十多岁,瘦,剃个平头,细眉细目的,坐着像个笔帽,站起来像支笔。
“王大通,文书,局里的笔杆子。”
“其实就是个二杆子。”大通自嘲着站了起来。三十多岁,中等个,偏瘦,神情中有点玩世不恭。
“严娅妮,档案员。”
三十多岁,端庄大方,很容易让人想起老大姐三个字。
“朱达,司机。”
“一个车夫有什么好介绍的。”朱达低声嘟囔了一句,屁股略微抬了一下。四十多岁,嘴大,与脸相得益彰,与其他器官有点不成比例。
“王小惠,打字员。”
二十多岁,小巧玲珑,目光灵动。
贺局长环视众部下,神情和语气都很像个家长。“认识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一定要互相尊重,互相学习,把这一摊子事情做好,做出成效来。从建国开始,我们市吃财政补贴已经吃了三十多年。我退休前应该是看不到了,但愿我闭眼的那一天,我们市能摘掉补贴市的帽子。我不同意有些人的观点,这个地方为新中国做出过特殊的贡献,吃国家财政补贴就心安理得,理所应当。人是要有点志气的,在战争中能做出贡献,在经济建设中为什么就不能做出贡献?我想花自己挣来的钱感觉会完全不一样,我期待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一个掌声,一片掌声。
崔万山翻腕看了看表。“我到局里时间不长,第一次听老局长讲述那件惨痛的往事,发人深思啊同志们,这是一次多么深刻多么难得的思想教育课!上午还有点时间,请大家围绕老局长的讲话谈一谈自己的感想和认识。”
会议室突然变得很静,所有人的头都默哀似的前倾,盯着一米开外的桌面,唯恐与崔万山副局长的目光相接。
“又不是让你们表态站队,这么严肃干什么?杨主任不带头说几句?”
杨怀忠脸上出现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谁都知道我们办公室是吆鸡关后门、打狗支桌子的地方,哪里轮得着我先说话?周科长是龙头老大,应该让他先讲。”
周长健不以为然。“可怜巴巴地就带了一个兵,算什么龙头老大?袁科长兵多将广,应该让他先说。”
袁思平受惊不小。“这叫什么话?谁都知道挣钱的是孙子,花钱的是爷,哪有孙子先讲话的道理?”
崔万山有点不耐烦。“让你谈感想,不是让你发牢骚。周科长你是老大哥,先给大家说几句。”
周长健的神色变得庄重起来。“贺局讲的那一段惨痛的经历我听过两次,每次都有很深刻的感触。谁能说那五袋粮食和我们手里管的钱没有关系?谁能说今天的生活与那些战士和乡亲的死没有关系?作为同时代人,我内心对贺局有一种由衷的敬佩,在战争岁月里,他有那么多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光辉经历;在和平年代里,又时刻不忘过去,不忘那些为革命事业捐躯的战友和父老乡亲,说明他有很高尚的革命情怀。”
贺局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说点别的,不要再给我歌功颂德。”
“这不是歌功颂德。贺局的话让我感到一种责任,一种更沉重的压力。作为一个贫困市、补贴市,这个预算科长实在不好当。我最怕到省上开会,像个老叫花子似的,人家趾高气扬地谈发展,谈增长,咱们只能低声下气地哭穷。我真希望能早日实现贺局的目标:摘掉补贴市的帽子。真到了那一天,我自掏腰包请大家喝酒。可是现在怎么办?为了能发出工资,为了人民群众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只能继续厚着脸皮作揖磕头,再难听的话兜着,再难看的脸忍着。”
贺局长打趣道:“也真难为你了,好歹也是新中国成立前的老干部。脸皮反正已经厚了,就继续厚下去吧。”
贺局长的话带出一阵低微的笑声。
丁长发的声音很小。“有些该讲的周科长已经讲过了,我就不再重复。在这里我只想做一个保证:严格把好支出关。没有预算指标的不拨,没有局领导批示的不拨,希望能省下更多的钱用于经济建设方面。这些事情看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其实很难。都说花钱的事好办,谁要有兴趣可以坐到我的位子上来试一试。每年就那么一点机动指标,上百个行政事业单位,哪一年不是争得你死我活?别看他们当面赔着笑脸哭少哭穷,背过脸去就日娘叫老子的骂,我甚至怀疑我的病都是他们咒出来的。”
笑声又起,但好像并不是很友好。
“还有那几个权力机构的领导,哪一个都不是善茬,有时看会计来不顶用,便亲自过来指着鼻子骂。人家都是正县级干部,你能把他怎么样?骂吧,骂完了还是没钱。有一次市长竟然把电话打给了我,一开口就莫名其妙地一通训斥,说那笔钱政府会议已经研究过了,你拖着不办是什么意思?听他训完了,我还是那一句话:请你去找我们局长,我没有这个权力。我不怕,再大的官也不怕,大不了这个科长不干,回家养病就是了。”
见崔万山看着自己,孙有康伸手在头上挠了挠,像是在寻找灵感。
“确实是这样,我们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我们手中的权力都是人民给的。作为一个贫穷市的农财科长,我深感自己肩上的责任之重大。从我当这个农财科长起,我们市的农业税任务就没有完成过。老区人民对革命事业是有过杰出贡献的,所以我们不能仿照其他地区那样强制征收,省厅同志对这一点也很理解,从来没有多说过什么。现在关键是扶贫款这一块,不但没减下来,每年还在增加。省厅领导对这件事情很生气,上次开会专门把我们几个贫困市的农财科长叫到一起,说你们搞清楚没有?扶贫款不是救济粮,发下去就不管了,下次你们再拿不出个像样的办法来,一分钱也别想再拿回去。结合老局长的讲话,我想我们科以后应该将这项工作作为一个重点,不能再采用撒胡椒粉的办法,集中资金,找准项目,摸索积累经验,抓出成效来。”
贺局长带头鼓掌,其他人也都跟着鼓掌。
“还有一件事想在这里给大家说一下,新中国成立后为了纪念那几个死去的老乡,将陈家砭村所在的那个乡定名为陈家砭乡。由于地理位置等多种原因,那个地方仍然很贫穷。我给老局长请示过多次,想在可能的情况下对那个乡在政策上作一些倾斜,可是老局长不同意,说个人感情不能代替政策,不能把别人碗里的东西抓起来放到他们碗里。老局长这么多年一直自己……”
“好了,不要扯得太远。你把扶贫款发放方面的想法好好整理一下,找时间咱们进行专题讨论。”贺局长将孙有康的话挡了回去。
看到多数人的目光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袁思平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下,又开始慢慢游走。“该谈的前面几位都已经谈到了,我就胡乱补充几句吧。我和崔局长一样,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催人泪下的故事。震撼!太震撼了!崔局长说得没错,这是一堂最好的思想教育课,让我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让我们缅怀革命先烈的英雄事迹,激发干好革命事业的英勇斗志;我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家里人听,讲给孩子们听,让他们的心灵也经受一次革命的洗礼,刨除私心杂念,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努力向上。”
崔万山用手指在桌子上轻点了两下。“扯远了啊,说点有用的。”
袁思平脸上的笑容有了点尴尬和苦笑的味道。“那我就说说科里的情况。市上这几年的企业收入一直上不去,我这个当企财科长的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可是大家都知道,我市的投资环境很差,没有资源优势,没有技术优势,交通不便,水电供应也不充足,稍微有点眼光的都不会到这里来投资。人家外地市一个项目动辄投资几千万,几个亿,我们这里投资几百万就是大项目。新上的几个项目也没有一个争气的,要么迟迟投不了产,要么投产不达产,开业即亏,靠银行贷款和财政拨款养着。几个老企业前景也不是很妙,市场竞争加剧,产品订单年年递减。收入怎么完成?总不能杀鸡取蛋。所以我这个科长注定窝囊,在局里挨批,在市里受训,到省上受冷落受嘲笑。”
崔万山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说着说着怎么又开始诉苦?在你嘴里就没听到过一件高兴事。”
袁思平有点惶恐地看着崔万山,掏出手绢擦脸上的汗。
杨怀忠站了起来。
崔万山说:“坐下说坐下说”。
杨怀忠说:“领导们都在这里,我哪敢坐着说话。别的不多说了,随便谈一点感想。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从县局干起,这个主任已经当了十几年,前后伺候过的领导也有好几个,论级别他们和老局长差了好几个档次,可是没有一个像老局长这么没架子、好说话的。以前挨训挨惯了,哪一天不挨训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老局长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说话办事都客客气气的,让我觉得原来办公室主任也可以这么当,人也可以这么活!通过这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一个老革命者的宽阔胸怀和高风亮节。”
崔万山在带头鼓掌的同时,翻转肥厚的手腕看了看表,待掌声平息下来,将头转向新分来的几个学生。“你们几个是不是也讲上几句?”
王凯先站了起来。“听了两位局长的讲话和几个科长的发言,深受启发和鼓舞,对我市财政的现状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对财政工作的重要性有了更清楚的认识。作为一名预备党员,我将自觉接受党的领导,绝对服从组织安排,虚心学习,努力工作,也希望在座的各位领导和老师以后能多批评、多指教,使我能更快、更迅速地成长,谢谢大家!”
有人鼓掌,有人点头。
李彦稍微有点拘谨。“我没有想到第一天上班会参加这样一个会,更没有想到会在这个会上听到这样一个凄惨而又悲壮的故事。通过老局长这个寓意深长的故事,我看到了历史与现实的深刻的关联,增加了生命的厚重感,也认识到了我们这一代人应担负的历史使命。我们国家在应该大力发展经济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使国民经济长期处于停滞阶段,拨乱反正,体现在经济方面,就是要尊重市场规律,采用经济手段,让经济发展转入正常渠道。我想我能做的,就是尽快将所学到的东西用到实际工作中来,为我市的经济发展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贺局长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带头鼓掌。
于菲菲站起来,掩着嘴,先自笑个不停,挺耸而匀称的乳房在淡青色衬衣下轻微地抖动。
崔万山微嗔:“这孩子,让你讲几句,你笑什么?”
菲菲这才住了笑。“我们家离陈家砭不是很远,山里山外的,以前也听说过那个地方,只知道那里很穷,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光荣历史,这也让我对红色革命根据地这几个字有了新的认识。我以后一定要认真学习,努力工作,为家乡人民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贺局长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革命老区的后代,有志气!”
崔万山又翻腕看了下表。“还有点时间,其他同志还有没有要发言的?”
马奋站了起来。不知是为了掩饰眼睛上的毛病,还是由于着急,他说话时喜欢挤眉弄眼。
“俺不大会说话,可是俺不说出来又憋得慌。俺也是一个当过兵的人,听着老局长的话觉得真痛快、真过瘾!我父母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没有革命先烈的流血牺牲就没有我马奋的今天,所以俺还是那一句话:俺过去是一个当兵的,现在还是一个当兵的,老局长指到哪里,俺就打到哪里。俺最遗憾的是没有早生些年,那样就能跟着老局长南征北战,说不定能亲手把那个马匪连长给毙了。”
坐在马奋旁边的大通接了一句:“算了吧,早生些年说不定你也是一个马匪。”
全场哄笑,马奋伸手在大通脖子上拐了一下。崔万山强忍住笑,瞪了大通一眼。“小崔你怎么回事,开玩笑也不讲个场合。由于时间关系,今天的发言就到这里,下去以后我希望大家把老局长今天的讲话在脑子里再过几遍,深刻领会其中的含义,然后落实到工作中去。”接着将头转向贺局长。“老局长还有没有什么要讲的?”
贺局长摇摇头。“没有了,你和杨主任留下,其他同志可以走了。”
会议室只剩下三个人以后,杨怀忠过去掩了房门,坐回到椅子上。
“这几个学生怎么安排,你们有没有一个倾向性意见?”贺局长问。
崔万山看着杨怀忠。“我让老杨先征求各科室的意见,应该有个结果了吧?”
杨怀忠直摇头。“这事不大好办,僧多粥少,几个科室都抢着要。”
贺局长沉吟了一下。“我看这样吧,企财科现在要搞利改税调查,工作量很大,让他们先到老袁那里锻炼锻炼,给咱们多留一点观察时间。”
崔万山说:“老局长这么说就这么定了吧。安排人是一件大事,以后有可能要担当一个科室的工作,还是慎重一点好。”
晚饭后刚回到房间,王凯就对李彦说:“我去把菲菲叫过来,咱们几个聊一聊。”
李彦很有些不解,初来乍到,刚认识不久,有什么好聊的。
王凯神秘地一笑。“加强沟通,增进交流,统一思想。”
菲菲就住在隔壁房间,敲门声之后,就传来了两个人的笑声,一个爽朗,一个清脆。
看到菲菲第一眼,竟然有几分慌乱。为什么会这样,李彦一时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聪明漂亮是肯定的,但妩媚中似乎带有一种野性,眼神既撩人又有点吓人。
这个王凯,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心灵是否如外表一样坦荡磊落,会不会成为一个信得过的朋友,这些都还存有疑问。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新的人生,这些都是必须要面对的,是无法回避,也无法躲开的。相比之下,还是校园的生活更好,既平静又安静,不用去想这么多。
几分钟后,王凯和菲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菲菲穿一件带黑点的白色连衣裙,乌发在脑后瀑布般垂下。应该是刚梳洗过,肤色白里透着一种绯红,伴着一种淡淡的清香。李彦又莫名地生出几分慌乱。
王凯殷勤地拍了拍自己的单人床,菲菲却不领情,坐在了一把椅子上。王凯笑意未减,给菲菲倒了杯茶水,又给李彦和自己的杯子添满,这才坐回床铺,开始自己的演讲。
“我们三个能在这里相聚,这就是缘分,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用时髦的话讲,叫利益共同体,所以我们应该敞开心扉,团结一致,共同对外。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喜欢直来直去,菲菲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学校属财政厅管,听说有两个班被整体端了去,像你这样,绝对是校花级的,怎么会分回到这个破地方。”
菲菲看上去很坦然,也很淡然。“什么校花不校花的,一个村姑而已。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身体也不好,我就想离她近一些,方便照顾。”
王凯转向李彦。“李彦你呢,人大的高材生,留在北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怎么也会落到这个地步?”
李彦如实以告。“我算不上什么高材生,毕业时没想那么多,我是独子,就想离家、离父母能近一些。”
“我不知道你们这是假傻还是真傻。”王凯很有些愤愤不平。“人常说宁做凤尾不做鸡头,天上一日,地上十年,在大城市里,位置稍微动一动,就需要我们在这里忙活一辈子。”
菲菲反唇相讥。“你既然懂这么多,为什么也会干这样的傻事?在我们学校,别说学生会主席,只要是个班干部,也全都留在了省上。”
王凯脸上现出些哭相。“聪明反被聪明误,预备党员嘛,觉得应该有所表现,脑子一热,写了份请愿书,谁想被学校树为典型,大肆宣扬,然后真就被发配到了这里。”
菲菲大笑,李彦也不由咧了咧嘴。
菲菲有点不依不饶。“这么看来,你入党的动机并不是很纯。”
王凯冷笑。“现在谁不知道入党是怎么回事。”
李彦觉得身上微微一凛。
王凯话题一转。“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既然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方,我们就要正视现实,创出自己的天地来。局里的整体架构我们已经清楚了,当务之急,就是要了解清楚每一个人的社会背景和脾气秉性,更关键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李彦有点好笑。“这重要吗?”
王凯言之凿凿。“很重要。战乱年代讲斗争,和平时代谈竞争,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连对方的情况都弄不清楚,怎么去竞争?我们不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也不能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在一个人的对头面前说那个人的好话,在一个人的朋友面前去说那个人的坏话。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可以借力打力,减少我们的压力和阻力。”
菲菲忽然又笑了起来。“我怎么听着像克格勃似的。”
王凯仍然一脸严肃。“职场如战场,是不流血的战场。”
菲菲有点俏皮地仰起脸。“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三个有一天也会刀枪相见?”
王凯稍显尴尬,但很快恢复如初。“这个你放心,这种情况十年之内应该不会出现。现在的行政事业单位正常情况下都是四五年一个台阶。我想我们几个人撞车应该是在争副局长的时候,真出现那种事,我给你们让道就是。”
“可能吗?到时候使使绊子就行了,千万别雇人打我们黑枪?”
“副局长这种职务小了一点,要是争市长什么的还有可能。”王凯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感到既幽默又得体,先自笑了。
菲菲也笑。李彦有点担心地望了望门。“咱们在这里谈笑,会不会影响到他们?”
“没事。”王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俊才和友良吃饭时就不在,寿寿在最西面,声音肯定传不过去。”
“其实局里这几个年轻的也挺可怜,尤其是农村来的这几个,叫什么以工代干,连个干部身份都不是,老婆孩子撇在农村,三十几岁了还和咱们一样住单身宿舍。”菲菲的同情里很有几分真诚。
“典型的妇人之仁!记住一句话:对对手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犯罪。”
“王寿寿这个人阴阴的,怪怪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菲菲俏眉微皱。
“他为什么会阴会怪,是性格原因,还是有别的原因,都是我们要尽快弄清楚的问题。来,让我们以茶代酒,为我们共同的前程干杯!”
李彦虽然并不认同,但还是礼貌性地举起了杯子。
送走菲菲,王凯掩上门,兴奋地将手指挤得嘎嘣乱响。“怎么样?这女孩有点味道吧?”
“是不是有点想法?”李彦敷衍了一句,心里面却有点怪怪的。
“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里:半年之内到手。就凭你老弟这形象、气质,对付一个乡下丫头还不是小菜一碟、手拿把攥的事!”
乡下两个字让李彦感到不大舒服,忽然很急切地想要结束眼前的谈话,便将头埋在了书里,可是他感到自己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映入眼帘的不是字,而是一张俏媚的面容和一双灵动的眼睛。
在街道旁一家狗肉馆里,马奋和崔大通、薛友良、赵俊才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桌子中间的火锅蒸腾着热气,香味四溢,几个人头上也冒着热汗。
大通戏谑地看着马奋。“刁司令今天把我们召来,有什么要事相商?”
马奋一仰脖子,将一杯白酒灌进肚里,又用手在头上抹了一把。“以后不要再刁司令、马匪的乱喊”
俊才看了马奋一眼。“喊了几年刁司令也没见你不愿意,今天这是怎么了?”
“老子今天心里就是不痛快,凭什么他们几个刚来就压咱们一头?局长讲完科长讲,科长讲完他们讲。我本来不想说话,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原打算给咱们几个争个面子,却让大通这狗东西给搅了。几年前给弄个刁司令我也就认了,今天又给弄个马匪出来!”
大通端起杯子。“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早说?失敬失敬,本来我也没打算说话,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给蹦了出来。”
马奋仍然气呼呼的。“你说咱们几个冤不冤?当了四年兵,在这里熬了四五年,还是个兵,连个干部身份都混不上,工资四十二块大洋,他们倒好,刚参加工作工资就比咱们高。”
“工资是国家定的又不是他们定的。你还冤?你和大通晚上回去总还有个热被窝,我和友良还得抱着枕头睡。”俊才一边熄火,一边发牢骚。
友良不说话,嘿嘿直乐。
“要怨只能怨咱们运气不好,什么倒霉事都让咱们赶上了。该学习的时候学工学农学兵,该工作的时候下乡回乡,该考大学捏笔杆子的时候却去当兵握枪杆子。按我初中的学习成绩,要一直念下去,考个重点大学没有任何问题。”大通很有些愤愤然。
“别说那些没用的,当务之急是把咱们的身份漂白。就现在这个身份,能不能在局里待下去都是个问题,还提什么工资、职务什么的,现在给你个提拔科长的机会,你能提得上去吗?”
俊才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把几个人问住了,一时无语,都有几分伤感。
友良适时地打破了沉默。“我觉着这几个学生还不是很讨厌。”
“这个李彦看着还比较顺眼,不像王凯那么圆滑,老于世故,咱们以后还是要提防着点。”大通也给出自己的评判。
“这个女孩有点看不懂,不笑的时候看着很纯净,笑的时候狐媚狐媚的。”俊才若有所思,似在自言自语。
马奋酒有点多,呼吸粗重起来,说话也粗声大气。“管她是狐狸还是妖精,你们等着瞧,到时候都是俺盘子里的菜。”
大通故作吃惊地看着马奋。“胃口不小啊!不怕你家那头母豹子撕碎了你?”
马奋真就清醒了许多,干笑了两声,低头喝闷酒。
“生气归生气,玩笑归玩笑,以后要在一块共事,说话行事还是要注意一些,老局长会上也说了,要团结一致,互相学习。”几个人中,友良年龄最长,话语中便带了老大哥语气。
“学习个屁!”马奋又猛然抬起头。“等我当了局长,非把他们一脚踢出去不可!”
大通与俊才、友良相视一笑。“看来以后不能再叫刁司令,应该叫马局长。只不知道马局长什么时候上任,好让我们有个粗腿抱。今天我就预定了啊,右腿归我。”
俊才和友良都笑了起来。
马奋有点着急。“你们不相信是不是?凭俺和老局长的关系,弄个副局长什么的还不是迟早的事情。”
“别做美梦了。老局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俊才泼下一瓢冷水。
“脸是热的,喝了酒的脸更热,可惜老局长的屁股是冷的。”大通穷追猛打。
“老局长即使有心提拔你,你也得符合条件是不是?就你现在的工人身份谁敢提拔你?我还是那句话,不要想那些没有用的。大通说过几个月有一次转干机会,但要经过文化考试,所以有时间还是多看看书。”友良有些不忍,好心劝诫。
马奋用手在后脑勺上挠了两下。“妈的,还要考试?”
几个人都笑了。
第二章
早晨起来,菲菲梳洗完毕,听到院子里有吵闹声,想看个究竟,便提了热水壶下楼打水。
院子里果然围了一圈人,有穿税服的,有自己单位的。这很正常,这个办公楼本来就是财政一半,税务一半,以楼道为界,将两家隔开。
一个尖厉的声音从圈子里传了出来。“还有脸说别人脏,也不看看自己的脸,掉了多少苍蝇屎!”
像是事财科曲巧珍的声音。菲菲在围观者中看到了马奋,左顾右盼,挤眉弄眼,很兴奋的样子。
“那也比你那张尿脬脸强,再加上一对金鱼眼,谁看了都会做噩梦。”声音很粗哑,接近男声,应该是企财科冯爱英的声音。菲菲想凑近一点,又有点不好意思,便远远地望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让别人看着多不好!”办公室的严娅妮在中间劝解,声音柔柔的,细细的。
“和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还讲什么脸面?”曲巧珍依然怒目相向。
“你要脸?你脸在什么地方我怎么看不见?能不能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冯爱英毫不退让。
马奋大声喊好,有人跟着鼓掌。
贺局长从大门里走了进来,围观者主动闪开一个缺口,两个对骂者的声音低了一些,但还是不甘示弱地一句接着一句。
贺局长打量着两个人,好像并不是很生气。“这么骂着多没意思,马奋!”
马奋一个立正。“到。”
“去找两根木棍来。”
“是。”
马奋颠颠地跑向办公楼,一会又颠颠地回来,提了两个拖把。“报告局长,没有木棍,只有拖把。”
“交给她们。”
“是。”
马奋将拖把往两个人手里递,两个人不接,马奋嬉皮笑脸地劝导。“拿着呗,老局长让你们拿你们就拿着呗。”
一片哄笑声,马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两个对骂者脸上有点挂不住,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扭头走开。贺局长的话在后面冷硬地跟了上去。“以后再没皮没脸地给我丢人现眼,就从财政局滚出去!”
马奋笑嘻嘻地冲贺局长竖起大拇指。“还是老局长办法高明。”
贺局长脸色铁青。“废什么话,什么地方拿的放回到什么地方。”
菲菲不想让贺局长看见自己,悄悄从贺局长背后溜了过去。
企财科的大办公室临时作了会议室,科长袁思平脸上带着笑意,像是在酝酿情绪或是在整理思路,其他人则在交头接耳地说着闲话。
菲菲觑了冯爱英一眼,想着她应该有点难为情,可是冯爱英的情绪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方才那一幕好像压根没有发生过一样,眉飞色舞地与坐在对面的王寿寿谈论她插队时的事情。
“我给你说,女人有一副好身材比什么都重要。我年轻时没有现在这么胖,腰是腰臀是臀的,队长那一双贼眼老盯着我看,我心里什么都清楚,却装作不知道。一次我感冒发烧,一个人待在屋里,他果然摸了进来。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剪刀,说你要是敢动一下,我就敢把你那玩意剪掉你信不信?他被我吓住了,站了一会,乖乖地溜了出去。他那天敢动手,我真敢剪他,咔嚓一下,就是一个太监。”
说完她自己先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菲菲心想,这真是一个无耻的女人,以后还是离远一点为好。
思平清了一下嗓子。“行了行了,把你那些风流韵事留到以后再讲吧,现在开会。今年的利改税工作是财政工作的重中之重,局里能把三个学生全部分到咱们科,可以看出局领导对这项工作的重视程度。”
赵俊才闷声闷气地接了一句。“不解决税源问题,今天税改利,明天利改税,改来改去的有什么用?”
“利改税对咱们也是一件好事,以后的企业利润改由税务部门征收,可以增加收入的刚性,也可以减轻咱们以后的工作压力,”
“企业没钱,换把刀有什么用?”
“这不是咱们能解决的问题。咱们现在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把这一项工作按时保质地完成,打一次漂亮的翻身仗。下面我分一下组,咱们采取新老结合,以老带新。第一组,赵俊才和李彦,负责工业口;第二组,王寿寿和王凯,负责轻工建材口;第三组,马奋和于菲菲,负责商粮口。整个工作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完成,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是摸底调查,一个半月时间;第二阶段分析情况,核定指标,一个月时间;第三阶段汇总上报,时间半个月。”
第三组名单没出来,于菲菲心就沉了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对马奋这个人没有一点好感,偏偏就分到了一块。她瞅了马奋一眼,恰与马奋兴奋的目光相遇,急忙低头避了过去。
“我有一个问题。”王寿寿直愣愣地看着袁思平,不知道为什么,菲菲总觉得他的声音有点冷。“交通问题怎么解决?市里的企业好办,市郊的怎么去?公交车不通,等长途车,来回一两个小时就没了。”
袁思平苦笑。“只能自己解决,我能有什么办法?局里就一辆桑塔纳,总不能去给老局长开口要过来。”
“要过来也不坐,你没看朱达那张脸,坐一次车就像抢着睡他爹的棺材似的!”王寿寿很有些愤愤然。
“可别乱说,他爹几年前就死了。”袁思平又变得笑模笑样的。“要不这样吧,还是按老规矩办,市郊的打电话让企业接送。不能给所属单位要车,说起来倒是很容易,可是事情还得往下进行是不是?你们就大胆地干,出什么事有我担着。”
“企业的车也不是那么好要,求爷爷告奶奶,跟个孙子似的。”王寿寿小声嘟囔。
“这一次不一样,与他们以后的利益直接相关。你们把时间排一下,咱们打印个通知发下去。你们信不信,到时候不用你们要,车也许会自己等在门口。”
“报告科长,我也有一个问题。”马奋举起了手。
“你说。”
“我们下去调查,你干什么?”
“我和老冯为大家提供后勤服务,整理资料,上传下达。”
“俺们不在家,你们两个可不能在办公室乱搞。”
哄然大笑中,马奋得意地看了菲菲一眼,菲菲只作不见,她想着冯爱英应该会生气,没想到那个女人也笑得花枝乱颤。
下班途中,大通赶上了走在前面的马奋,手攀到马奋的肩膀上。
“刁司令走这么急干什么?配一个美女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马奋一脸幸福的笑。“耳朵真够灵的,这么快就知道了!”
“那当然,我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样,有想法?”
“想法现在还不敢说,可是身边有这么一个美人,工作起来也有点劲是不是?”
大通正色道:“我劝你一句,这个女孩不好惹,别真弄成刁司令和阿庆嫂那样,让人当公猴耍了。”
马奋有点生气。“操你的心,俺马奋是能让人耍的人?俺还不知道你那贼心事,恨不得现在就把她弄到你们办公室去。”
“好好好,算我没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马奋扬起手,大通笑着躲开。
菲菲不请自到,气呼呼的,花容失色。“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躺在床上的王凯护花使者一样腾身跃起,将椅子拉到菲菲身前,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发生了什么事?”
“大通说的没错,这就是一个十足的马匪,什么都不懂,连表内的钩稽关系都看不清楚,却吆五喝六地大呼小叫,把企业的财务人员指挥得团团转,派头看上去比局长都大,而且明显把我当成了他的手下,一会小于你干这个,一会小于你干那个,你干也不是不干也不是,笑不能笑恨不敢恨,哎呀这一个半月咋过,我实在活不了呀!”
王凯半是怜香惜玉,半是同病相怜。“我的情况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这个寿寿,叫兽兽还差不多,到企业后把事情交代给我和财务人员,自己到科长办公室喝茶、聊天、下棋,你说我这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菲菲将头转向李彦。“李彦你那边怎么样?”
正在看书的李彦将书放到桌子上,浅浅地笑了笑。“看来我的运气比你们要好一些。赵俊才这个人很正直,业务能力也很强,下面的财务人员对他都很敬重。分工上是他查我记,有时还主动与我探讨、交流一下。”
菲菲的艳羡之色昭然于脸上。“你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咱们这个科长真是个猪脑子,连个人都不会安排。”
王凯紧着安慰。“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放心,这口恶气我迟早会给咱们出。”
“这要忍到什么时候,你知道不知道,能忍的人都是短命鬼。”
几个人一时无语。菲菲扫了眼夹在两张床之间的黄色三斗桌和桌上摆放的两个简易书架,忽然来了兴趣,站起来走到近前。王凯的书夹短一些,里面有《中国共产党章程》《党员必读》《团干部知识问答》和《三国演义》《水浒》等几本中国小说。李彦的书夹长一些,里面有几本专业方面的书,还有《复活》《包法利夫人》《红楼梦》《围城》等文学书籍,另外还有几本围棋方面的书。菲菲从李彦的书夹中抽出《包法利夫人》,翻了几页。“李彦你喜欢看外国小说?”
“谈不上喜欢,打发时光而已。”
“外国小说我只看过《简·爱》,哭得死去活来的,吓得不敢再看其他外国书。”
王凯不甘寂寞。“我看还是咱们的四大名著最好,把官场规则、人情世故、爱恨情仇、因果报应都写得透透的。”
“官场规则,人情世故。”菲菲的神色又暗了下来。“干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还要面对这些破事,烦死了!烦死了!”
说完径自转过身,踢踏踢踏往外走。
王凯追至门口,满怀关切地叮嘱了一句:“对马奋你还是多留点神,我看他对你有点不怀好意。”
菲菲咯咯笑了两声。“这个你倒不用担心,他要是敢动我一下,我会让他后悔一辈子。”
王凯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调查摸底阶段的工作已经完成,马奋让菲菲晚上到办公室加一会班,最后还强调了一句:“咱们一定要抢在他们前面。”
菲菲边计算边填表,细长白嫩的手指优雅地在一张小算盘上来回移动,朱红色的算盘子发出脆亮的声响。马奋提了个椅子,坐在桌子一侧,眼睛一会在菲菲手上,一会在菲菲脸上。
菲菲看出了那目光的焦灼和饥渴,也听到了马奋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她心里有点慌乱,同时又有一种很强烈的好奇,她用余光打量着马奋:这个傻子,他想干什么?他敢干什么?
工作结束,开门的刹那,马奋从后面抱住了菲菲,抱得很紧。
“我出不来气了。”菲菲柔声道。“你把手松开,让我来。”
菲菲的反应完全出乎马奋意料,他想着菲菲会本能地挣扎,那样他可能再加一点力;如果菲菲继续反抗或者叫喊,他会立即收手,开个玩笑或者道个歉让事情过去。虽然在一楼,但夜里的喊声会很刺耳,楼上的人应该很容易听见。这事要是传出去,在单位里的名声且不论,家里那头母狮子的确不好惹。
可是菲菲好像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拒绝和抗争的意思。让我来是什么意思?他心里一阵狂喜,松开了手。
菲菲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浅笑,两手搭在马奋肩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忽然啐了一口。“家里没镜子是不是?明天我给你买一面。”话刚落音,人已转身离去,楼道里响起高跟鞋的铛铛的回音。
马奋像遭了电击似的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不明白菲菲的情感变化,甚至想不出刚刚发生过什么,但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慢慢蠕动出来:这个女人真的不大好惹。
脸上的唾液并不是很多,星星点点的,他想擦掉,但没有动手。他有点舍不得,管它代表的是厌恶还是鄙视,反正也不膻不腥的,就让它在脸上多留一会。
走到楼外,他脑子清醒了一些,感到了后悔。今天算是过去了,明天呢,明天将会面对怎样的尴尬?
惴惴了一夜,次日上班,菲菲却喜滋滋地迎在门口,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喊了一声马老师,又倒了一杯水放到马奋桌子上。马奋在受宠若惊的同时,内心里又多出一分敬畏。但不管怎么样,这一关是过去了。他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几天以后,他在没上锁的小抽屉里看到了一面圆圆的小镜子,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镜子很精致,裹在一围绯红色的硬塑里,多少含了些温馨。他将镜子翻转过来,想在背面看到菲菲的照片,或者是一句话、一个字也可以,那样的话这面镜子就可以成为一个信物,那样的话那天晚上的冲动就是值得的。可是上面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说,这面镜子仅仅是让自己看自己用的。他未免有些灰心,看到没人注意,将镜子移到了带锁的中间抽屉里。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办公室没有人或者有人却没人注意自己的时候,马奋会将中间抽屉拉开一条缝,将那张自己也不很满意的脸映在小镜子里,并且尽可能认真仔细地搜索一遍。除了菲菲,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事先声明一下,本研究成果仅供在座的三个人分享,只能听,不能记,也不可外传。”
王凯盘腿坐在床上,腰杆挺得笔直,手里捧着几张纸,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或者压根就没想掩饰的得意。
“行了,就别卖什么关子啦。”菲菲有点着急。
“好吧,且听我慢慢道来。为了不至于太凌乱,我就自上而下谈起,科室排列就按照那天发言的次序。
“贺局长就免谈了吧,一个典型的、过时的老布尔什维克,一两年就将退休。和咱们的前途命运不会有什么关联。
“崔万山,48岁,原为文化馆美工,写得一手好字,后调入文化局,与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关系密切,从副科长、科长一路升至副局长,然后平调到财政局。此人交往广,城府深,处事练达且心胸豁达,但对财政工作不是很熟悉。”
真够详细的!李彦暗自吃惊。用心可谓良苦,摊上这么一个室友和同事,对自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看菲菲,却听得津津有味。
“周长健,56岁,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从乡通讯员干起,后到乡财政,县财政,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在预算科长的位子上已经坐了十年。这是财政局的元老级人物,熟悉财政业务,因而自视很高,脾气也有点大。
“齐玉萍,26岁,高中毕业,前年招干时考入。对周长键唯命是从,办事认真,谨小慎微,脾气随和,无是无非。
“丁永发,50岁,原来是城建局的财务科长,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平调进来,又谋得了这么一个好位子。这个人有病不假,但根本不像他在会上讲得那么可怜,把手里的权看得比什么都重,利欲熏心,雁过拔毛,偏又爱讲个大道理,因而口碑极差。
“曲巧珍,33岁,初中毕业,丈夫是工商局副局长,因而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经常对事业单位会计拍桌子瞪眼,是事财科的第二道门槛。
“孙有康,52岁,退伍军人,在部队上干过事务长。此人对业务半通不通,但老于世故,处事圆滑,喜欢讲一些半荤半素的笑话,在财政局人缘还算不错。
“薛友良,32岁,初中毕业。从基层乡财政所借入,后因业务能力强留了下来。为人忠厚,不善言谈但心中有数,对农财科的业务很熟悉。家属的户口问题还没解决,三个孩子都在上学,生活负担很重。
“袁思平,45岁,原是市无线电厂的财务科长,三年前通过关系调入。此人看似随和,一脸笑容,实则心胸狭窄,心机很重,故有‘笑面虎’之称。他的能力太过一般,在局里科级中资历又浅,所以经常充当一个挨训的角色。”
“赵俊才,29岁,高中毕业,当过几年后勤兵。勤奋好学,爱动脑子,是企财科业务最好的。缺点是自视太高,性格有点孤僻。”
李彦插言道:“不对吧,我和他接触这么长时间,怎么没有这种感觉?”
“你们两个可能是物以类聚,惺惺相惜。开个玩笑,你别生气,还是让我接着往下说。王寿寿,31岁,小学文化程度。经历与薛友良相同,工作泼辣,实干精神强,但私心太重。原来在农财科工作,违规操作,通过县财政将十万元扶贫款借于其亲戚使用,事情败露后本应开除,老局长念其已工作多年,心中不忍,给了个处分,将其转入没权的企财科。
“马奋就免谈了吧,基本上是个透明人,一眼能看到骨头里。
“冯爱英,32岁,初中毕业,丈夫是轻工局一名副科长。此人对业务无兴趣,专爱搜集小道消息,搬弄是非。有时心血来潮,还会找局领导汇报思想,顺便打打小报告。
“杨怀忠,47岁,小学文化程度,前年从县局调入市局。这人很有自知之明,为人低调、谦和,办事认真,谨小慎微。
“崔大通,28岁,高中毕业,干过几年连文书,有一定的文字功夫,局长讲话和年终总结等重要材料均出自此人之手,这些资本让他以财政局的才子自居,有点傲慢,也喜欢讽刺和挖苦人。
“严娅妮,34岁,初中毕业,原在区政府从事妇联工作,现主管局里的人事档案。为人正派,待人诚恳,很敬业,口风极严。
“王小蕙,22岁,初中毕业,干打字工作已有四年。看似天真无邪,实则老于世故,工于心计。
“朱达,49岁,这是一个很值得一提的人物。开车技术一流,原来给市长开车,由于闲话太多被市长下放到局里,但本性不改,还是什么事都看不惯,在局里除了两个局长和周科长,谁都敢说,谁都敢骂,所以有人给了个外号叫‘朱大嘴’,当然没有人敢当面叫,只能在背后喊喊。
“下面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部分,我认为比上面的个人资料更为重要。
“崔万山和周长健的关系比较微妙。作为市里资格最老的财政人员,周长健本来有提拔副局长的机会,却让崔局长横刀夺爱,心里没有失落、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可是人家的职位摆在那里,又不能硬来,只能在情绪上抵触抵触,言语上发发牢骚。周长健常说的一句话是‘唯老局长的马首是瞻’,崔万山当然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却不去计较,笑笑而已,公众场合反而对周长健很尊重。想想也是,老局长离退休都是一步之遥,让你去瞻还能瞻几年?我想这就是眼光,就是气量。
“曲巧珍和冯爱英的矛盾始于特殊年代,一个是‘炮统’组织的积极分子,一个是‘红联’组织的精英人物,由辩论逐步升级到人身攻击,争斗得死去活来。清理三种人时,由于两个人既非组织领导,又无命案在身,算是保住了公职。这之后,两个人的积怨犹在,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弄得局里鸡犬不宁。老局长来了以后,对局里风气严厉整治过一次,两个人都收敛了许多。我想她们这一次的发作也许与那个小蕙有关,两个人都把小蕙当作倾诉对象,而小蕙也不会白听,常巧妙地、含蓄地将对方的只言片语透露给对方,看似劝解,实则加深了双方的仇恨。
“曲巧珍和周长健的关系比较密切。两个人原来都在事财科,周长健是科长。周长健调任预算科长后,曲巧珍想着自己能顺势提拔上来,谁知斜地里冒出了一个丁永发。这让她怎么看丁永发都不顺眼,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僵,丁永发签过字的东西曲巧珍经常拖着不办。丁永发自己没多少底气,又有周永健那一层关系,所以也不敢把曲巧珍怎么样。
“局里几个年轻人中,大通、俊才和友良交往最密切,马奋只不过是一个陪衬,更多的时候是作为取笑对象。这几个人是咱们以后最主要的竞争对象,尤其是大通和俊才,如果不是工人身份挡着,早应该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大通与杨主任的关系比较特别,用王小蕙的话说:杨主任指挥大通的次数还没有大通指挥杨主任的次数多。俊才对袁思平的业务能力和人品都很瞧不起,两个人一直貌合神离。三个人中,只有友良与他的科长关系处得最好,彼此相安无事。
“怎么样,这项成果还拿得出手吧?”王凯有点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看着李彦和菲菲。
李彦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笑而不语。
菲菲倒是善解人意,满足了一下王凯的虚荣心。“真难为你了,这么多信息你是从哪里搜集来的?”
“打字室,那里是各种信息的集散地。”
“我说你最近有事没事总爱往打字室跑,原来是为了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那个小惠在谈恋爱。”
“我能看上她?一个傻不拉几的高中生。”
“可是那双眼睛多灵动啊!小嘴也甜,看着舒服,听着也舒服。”
“吃醋了是不是?没想到你心眼这么小。”
菲菲看了李彦一眼,脸上浮出红晕。“别胡说八道好不好,你谈你的恋爱,我吃的哪门子醋?算了,不和你说了,我还是回去消化消化你的成果。”说完扬手做了个再见姿势,踢踏着拖鞋离开。
王凯跳下床。“看见了吧,已经开始吃醋了,再加上几把柴火,这饭就该熟了。”
隔壁很快又传来两个人的说笑声,话语听不清楚,笑声却真真切切。李彦忽然生出几分烦闷,拿起一本专业书,看不进去,抽出一本小说,还是看不进去,索性将书扣在脸上,闭了眼睛。
菲菲和王凯的面容交替出现在眼前,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他们心里又在想什么?有这样两个同事,该喜,还是该悲?
王凯的所谓成果,很像是一张网,难道自己以后要像一只蜘蛛一样在上面爬来爬去吗?这样的人生未免有点太可怜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