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尝台湾乌龙茶的时候,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两岸之间的关系没有如今这样密切,美妙的人间佳品还没有大批量地涌入大陆市场。那一年我出访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的王润华教授请我们去他家用茶点,他的太太淡莹女士用台湾乌龙茶待客,很自豪地告诉我们说,乌龙茶在国际市场上卖价很贵,上品能卖到几百美金一公斤呢。
可惜那一次我没有记住乌龙茶的味道。也许因为第一次出访,比较紧张,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应酬见客上,有点食不知味。还因为那时候年轻,年轻时对生活总是大口吞咽,而不知品咂。
第二次喝乌龙茶,已经是三四年之后了。我母亲的姐夫久居台湾,一直未通音信,那年忽然托人带给母亲一罐乌龙茶。母亲是不喝茶的,我父亲爱茶,但是非绿茶不喝,所以双亲大人就将此茶转送于我。开始我漫不经心,以为跟福建乌龙茶的味道类似。顺便说一句,我对福建乌龙茶的印象一直不算很好。这罐茶叶从秋天放到了冬天,所有当年的新茶都喝光了,才想到它。打开包装,惊讶地发现其叶片硕大无比,团团地蜷曲着,绿得倒还算是可爱。当时心里的第一个感觉:茶叶太粗糙了。我们平常喝绿茶,讲究的是嫩,只采茶树的一叶嫩尖,炒制出来要考究带一层白生生的茸毛。像这么大的叶片,茶树上可不是要从梢捋到根吗?可是,待我抓一撮茶叶放进玻璃杯,用开水冲泡之后,奇迹发生了,密密层层的叶片拥挤在杯口,拒绝沉沦,而绿色却在白水中丝丝缕缕地朝着杯底渗透,旋转着,逶迤着,蜿蜒着,水墨的一幅印象派画作似的,妙极了,漂亮极了。因为茶叶不带茸毛,所以杯中的茶汤纯净透明,是那种养眼的清绿,从头顶贯穿到脚底的通畅之感,连带起心里满满当当的愉悦和欣喜。抿住嘴唇,从齿缝里轻轻地洇进一口茶汁,天哪,那样特殊的一种茶香,跟我从前喝过的绿茶统统不同,完全崭新的那种感受,带着花的气味,蜂蜜的气味,晨雾和太阳的气味。而且,它不是碧螺春那样从舌尖到喉咙口一条线地香过去,它的香味带着不可拒绝的扩散性,一经入口,迅速地在整个口腔中弥漫开来,上腭,齿缝,一直到舌底,像一朵花那样舒展地开放,而后最长久地在上腭处停留,以至鼻腔中都灌注了那种美妙的香气。这样的时候,呼吸和唾液应该都带着淡淡的茶香吧?真正的妙不可言啊。
我把我的欣喜告诉父亲,我认为他老人家不喝台湾茶是太亏了。父亲笑笑地说:你喜欢,也是一样的呀。
说起来还是我跟台湾茶的缘分,那一年春节我先生从香港回家,带给我的礼物当中居然就有两罐台湾乌龙。那两罐茶应该是乌龙中的上品了,一壶泡开,注入杯盏,竟会满室飘香!先生说,这种茶叶在香港市场上要卖到两千元一斤。先生是个不喝茶也不懂茶的人,我估计这茶叶是别人送他的,否则他不会想到、也不会舍得给我买这么昂贵的物事。这两罐茶叶导致的严重后果,是无端加大了我对台湾茶的期望值,此后我每坐茶馆必点“高山乌龙”,每逛茶叶店就忍不住买台湾茶。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喝过比那两罐茶更好的茶了。好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年前有机会去台湾一游,每到一个加油站,别人上厕所,我却是抓紧机会狂买茶叶,弄得同伴们个个笑我。台湾的茶叶不贵,折合成人民币,也就是一二百块钱一斤的样子。卖茶叶的摊点都备有茶具,水在炉子上无声地沸着,卖茶的女人会把你看中的茶叶依次泡上一轮,倒入拇指大小的茶盏,在你面前一字形排开,让你慢慢品咂、回味、比较。至此,我才懂得台湾乌龙有生熟之分。比较而言我喜欢生茶,生茶的茶味更香,茶色更亮,那样一种明亮而又生涩的绿,只有拿十三四岁的少女来作比喻才对。
买了许多的茶,本意是要送给朋友们分享的,却不料回到南京正值数九寒天,开水注入茶杯后须臾就会变冷,茶叶总觉得泡不出香味来。我怀疑当时头脑发热选错了东西,懊丧之余,想起孔老夫子的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好把茶叶胡乱塞进柜子,留着自己慢慢受用。忽一晚看电视,身边开着电热油汀,我随手将一杯泡过两开的台湾茶放到油汀上,十几分钟后茶杯烘得烫手,端起来喝一口,惊喜茶又变回了那种奇异的香!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人类的所有发明都是来自一个偶然,是偶然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了进步。受此启发,我以后又试验在微波炉里预热茶杯,或者加热残茶,也很成功。前不久先生给我从广州买回来一个小小的电磁炉,小得只有微微的温度,专门在冬天里加热咖啡或茶用的。一杯乌龙坐于炉盘之上,热气在眼前袅袅上升,时不时端起来轻抿一口,满舌生香,满心愉悦。当然,用茶馆里的一套程序泡制乌龙,效果更好。但是我是个懒人,懒人也想过好日子,只能用自己发明的懒办法。
谢谢台湾乌龙,到底它还是没有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