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党委专职副书记兼人事处长王求实,我早就熟悉,是极正派的老实人。他如实对我说,往后,你日常工作接触最多的,除了盛委和铁树外,还有两个人,一是内务部辛主任,二是我。按作协私下的说法,我是铁树的人,辛主任是盛委的人,连盛委和铁树都是这么想的。其实我看,谁也不是谁的人,辛主任不过是盛委调来的,但他也并不真听盛委的,他私下和铁树和小赵关系也很不一般。
我问求实,人们凭什么认为他是铁树的人,求实说了一件事。1989年动乱时期,铁树因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好抛头露面表明态度,便以养病为借口呆在医院不参加任何活动。而参加了各种游行活动的作家们对他没个公开态度大为不满。为此铁树作了个私下的姿态,即以连续六个月不交党费来对付那些指责他没姿态的作家们,并让几个亲近的人往外传。动乱结束后清查时,有人揭发铁树故意连续六个月不交党费表示自动退党,但工作组检查作协党费交纳情况,铁树竟一个月也没少交。原来是求实暗中月月替他交了。为此铁树非常感激求实,自然把求实当成了可信的人。其实求实就是心地善良,若这事不出在铁树而是出在别人身上,求实也会这样对待的,这我非常相信,他在部队就做过不少这类事。求实又特别提醒我说,你得注意点,机关现在有传你是盛委人的,也有传你是铁树人的,你小心别让他们在两个领导之间传出事儿来。
对此我很感激求实。我和求实在同一个办公室呆得很和谐。他比我大八九岁,但我们在部队时的级别关系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我刚来,电话差不多都是找他的。找他的人都叫他王书记,听口气似乎都以为他这个书记和主席同级别,相当于党组书记呢。我每接一次找他的电话,就跟他开一次玩笑说,人家问我是王书记办公室吗,我说是,又问是王书记秘书吗,我说是,人家便说那你请王书记接电话!求实接完电话,若是公事他就向我汇报一下,若是私事他就又开一次玩笑说,现在是最自由最混乱的时候,什么书记、秘书长、经理、会长、主席、主任,分不出大小来。书记里边,还有支部书记、党组书记、党委书记,分不清大小不说,还分不出真假,能叫大的没人叫小的,不仅叫,现在又给我配了个厅局级副主席当秘书!
有次我俩刚开过玩笑,我又接一个找辛秘书长的电话。我说作协没有秘书长编制,所以不可能有秘书长。可是对方十分嘴硬说,肯定有,你赶快给找去吧。我说肯定没有,他坚持说肯定有,而且不久前还通过电话。我生气放了电话,当笑话跟求实说。求实说,肯定是找内务部辛主任的,他不刚从省人大调来吗,架子和口气都大得很,肯定在外面说自己是秘书长了,他下步有这个打算也没准儿。不过,那可要有热闹看了。
我不明白怎么会有热闹看。求实说,他来才两三个月,光说大话,办事没一点儿准儿。他跟盛委出去办事,总介绍老盛是市委书记兼文化厅长,而他自己则是秘书长。是不是领导有这个打算谁也不清楚,他可是有意让机关的人都产生这个感觉,动不动嘴里就露两句省里领导找他了,真假不知,但不少人都觉得他是吹牛。
我正和求实议论辛秘书长的由来,辛主任就来了。他也没敲敲门,也不知是用手推的还是用脚踢的,反正他进来时门的响动很大。
他叼着支烟,径直走到我办公桌前,也没个称呼就对我说,盛书记指示我,给你单独安排个办公室,还交待我安排好你的工作用车。小车就那几台,红旗是盛书记的,上海那是铁主席的,还有一台伏尔加是专门保证老干部的,剩下就是一台面包车了。办公室呢,阴面还空一间小屋,大屋和阳面屋,就现在你和求实这间了,你看你有什么想法?
辛主任简单一个亮相,便印证了求实对他的评价。我心里很不舒服,他这哪里是向我汇报工作呀,分明是在向我布置工作。就算你是秘书长,也领导不着副主席啊。我说,车的事盛委同志说过了,让我和他坐同一台车上下班,我们顺道。我故意把盛委二字和同志二字都说得较重,潜台词是,让他明白我虽然年轻,也是懂得机关工作规矩并能和盛委随便说话的师级或厅级干部,没你拿我当小伙子吩咐的份儿。
我又说,平时用车派哪台都行,车是交通工具,保证完成任务的,不管派哪台,以不耽误事为原则。如果有时串不开了,我乘公共汽车,骑自行车,或者走都不在乎。这些话里也有潜台词,即我对坐车并不感兴趣,但工作用车必须保证,这和年岁大小无关。
他口气仍没怎么改又对我说,那就尊重你的意见。办公室呢,你对自己的办公室有什么想法?
我心下暗想,这老同志架子是太大了,俨然他是领导嘛!我判断他在省人大时一定也是个不称职的家伙,没法安排才把他甩作协来了。我说,我办公室这样挺好,跟求实在一起熟悉不少情况,但也确实有必要调一下,现在互相干扰。
不待我说完,辛主任又插断我的话,问,那你说怎么调呢?
我说,我搬到阴面小屋去,单独装部电话就行!
辛主任说,大屋子是特意给厅局级领导改装的,那时候你没来,就让求实用了,现在你来了,盛书记的意思是你在这屋,求实上小屋。他说时特意回身看了看求实。求实连忙说领导不说我也打算搬了,只是觉着一时没屋子,现在有了我马上搬。
我说,按说我在这屋求实搬过去可以,但我考虑还需要过渡一段时间。这屋求实的电话太多,我在这屋就等于给求实当秘书了。我刚来,一时半晌没多少电话,还是我搬出去好。
求实说,把这部电话移走,再给你安部新号不就解决了吗?
辛主任说,电话一时解决不了新号,只能暂时接个内部号。
我说,先把内部号给我,再有一年多不就进新办公楼了吗,到时候一总换。
求实说现在换也行,一个月就顺过来了。
我说一个月可顺不过来,那样的话我起码还要给你当半年秘书。
求实又说,那就把内部号放阳面大屋,还是你在大屋。
我说你这屋首当其冲,谁来都先到这屋问事,太闹。小屋虽然是阴面,但在最里头,肃静,又和盛委、铁树同志挨得近,我愿意在里面。
辛主任说,就这么鸡巴地了,领导愿意在哪屋就让领导来,求实你就还在这屋得逑的了,没多长日子就上新楼了,到时候该怎么鸡巴地再怎么鸡巴地!求实你帮柳主席安排一下。
辛主任嘴么啷唧地给他的两位领导布置完工作,叼着烟走了,地下掉了好几撮他弹落的烟灰。
求实说看见了吧?这么个熊样内务部主任,他还想当秘书长,领导副主席!
我开了句玩笑说,这个“就这么鸡巴地”水平实在不像话,但说话挺直的,直就比弯弯绕好对付。
求实说,说直也直,说不直也不直。给你安排车的事儿,前天我就听盛委同志向他交待了,他却说坐什么车,那么点小岁数,我白发老头子还骑自行车呢!盛委同志撸了他两句,他才不说了。
我和求实边议论边动手搬桌椅,差不多一天工夫总算把我的办公室安顿好了。电话虽然是通过部队总机转的,很不方便,但靠尽头十分肃静。求实又上辛主任那儿给我要来一套沙发和一张床,电话机也是求实给找来的,好像这些事天经地义该他求实干,而和内务部主任没关系。我一方面感谢求实的热心,同时也想,求实太老实了,他和辛主任两人揉一块儿,再分成两个人就好了。
我单独在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静坐了一会。屋子和设备虽然很简陋,但毕竟属于我一个人的。我静静体味一会儿独处的滋味后,发觉屋里还缺个书架。我不打算张口向比秘书长架子还大的辛主任要了,想找块木板在墙角处搭成个搁板先对付一下,便自己到一楼一个大木板堆去找。招待所管理员以为我是外来偷木头的,我说是作协新调来的,他便拉我到辛主任那儿查对。辛主任在摆弄扑克牌,没站起来也没同我打个招呼,径直和管理员说起话来。管理员指指我问辛主任,这个人是你们单位新来的吗?
辛主任没说我是新来的副主席,而只回答说是新来的。
管理员说,他在楼下拿木板,我以为是外来偷木头的呢!
辛主任仍没介绍我是谁,也没想我自己找木板会是干什么,却批评我说,以后用什么东西别自己乱拿,找内务部办。
招待所管理员倒很负责任,他到我办公室帮我把搁板弄好,聊了一会儿,得知我是部队转业的副主席后,非常惊讶,说你这么大个领导,办公条件也太不像样了!他说他读过我的作品知道我的名字,一再说有什么事只管找他。他一再提醒我说,地方和部队不一样,不能太谦逊了,当领导不能自己动手干这些小事。你是文人出身,一定得练练当官的架儿,当官不像官,就没人听你的!
这管理员动手帮我把屋子收拾一番才离去,使我感到,还是部队的人办事讲规矩。
为庆祝自己有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午饭时我弄了点酒,当然没说为什么,只是暗自想着罢了。不想,喝时辛主任凑上来说,没想到柳主席爱喝酒,我老头子以后和你作酒伴儿。写文章有文友,打球有球友,打麻将有麻友,咱们喝酒的也得有酒友。他又吵吵嚷嚷招呼食堂给加了两个菜,正儿八经喝起来。机关不少人投来各种各样的眼光看我俩,这时辛主任越发哥们似的给我添了酒,大声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咱哥俩干一个!
弄得我午饭很倒胃口。我听见旁边一个没见过的老同志悄声问,那个和辛主任喝酒的小青年,他是干什么的?
看来我在年龄偏大的作协机关干部眼里,太不像个官了。他们把我说成小青年,是从衣着看的呢还是从举止和相貌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