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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录. §10.从“八一”到“金豆村”

仍是八一节那天。中午,电话铃响,我躺在床上不想去接,再次响了,我仍不接。妻子去接时,我厉声嘱告说,不管谁找,都说我不在。妻子拿起电话却马上喊我去接。我指责她说,不是说好了不在吗。她说,是江雪找你。我说,我没说江雪例外呀。她说,快去接吧,我都说在了。我感觉出,妻子这段时间格外尊重我男女方面的交往。

江雪说今晚八一剧场有舞会,邀我去跳舞。我不是不愿和江雪跳舞,而是很愿意,若是平常,我会高兴极了的。可是今天,我却骗江雪说我病得很厉害,就差没住院了。江雪还开玩笑呢,她说你可真贪心,嫌自己过节不够本儿,还生出一个病儿子,俩人过双份儿的。她肯定不知我已被批准转业,她压根就没相信我能被批准,她也没想到我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她其实是不希望我走的。

我还是谢绝了江雪,这在我是破天荒的。我几乎从没拒绝过江雪,如果今天不是八一,或者不是去八一剧场,我就是真病了也会去的。真病的话,或许会因此好些呢!可是今天我实在很怕去八一剧场,那是军人们欢乐的天地,已不属于我了。何况又生出个江雪告部长的风波,我还违心掺和什么呀!江雪长叹一声,说我太不争气了,她以为,我就是不敢公开在八一剧场和她跳舞。

下午我独自在家,受不了电话烦扰,待左邻右居走净了人,便下楼去散散心。下到一楼门庭时,外面进来一个青年妇女。我刚要和她擦肩而过,她把我叫住了,问我是不是在这栋楼住。我以为是街道检查卫生或检查安全的,便随便嗯了一声。那一声既无力又心烦,赶忙要往外走。她急切地叫了我一声解放军同志,没等我回声,她又向我打听,这单元住没住一个第五中学的女老师。这我不能不停下了,因为我妻子就是五中的。我问她要打听的女老师姓什么,她说不知姓什么。我说不知姓什么你怎么知道她住这儿。她说见她进过这楼门,骑绿自行车,车坐儿挂的是五中的牌儿。

“你认不认识她啊?”我盘问道。

“我的一个朋友认识,我有事想直接找找她。”

“她不在家,你有什么急事我晚上可以转告她。你是……?”

“我是……你……是……?”

我看她吞吞吐吐的,就直截了当说,“我是她爱人!你……?”

她一下惊讶起来。“啊……啊……你是她爱人?!我……我找你也行!”

她这几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倒让我烦乱心情集中了一些,我这才认真审视一下她。这一审视,又使我吃了一惊。平心而论,她明显有某种让我振作之处,但我一时没有找准,究竟是她中等偏高的苗条身材让我振作,还是她不大不小显得忧郁苦涩很是矇眬的眼睛,抑或是她椭圆而又白细润泽似乎好吃且入口即化的脸,让我振作。她的让我振作之处还有衣着。她穿的是白色连衣裙,脖上围一条乳白色沙巾。这个苗条且白衣白脸眼睛忧郁矇眬的女人,又使我敏感地想到梦见过的雪女蛇了,但绝没让我产生反感,并且有一种安全与稳定感。她的口音稍带点当地味儿,挺好听。

她也审视着我。从她眼光逐渐发亮脸色泛起些微红润光泽看来,她对我非常意外,而且绝不是坏的意外。我俩不由自主地相互审视的瞬间,我预感到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我情绪集中并且振作了一下,用让她十分信任的语气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她一开口就让我感觉是个诚实人。“看你是个解放军我放心了!”她用有求于我的抱歉眼神看看我,“不知你是不是有急事,要是没急事我想和你谈谈?!”“谈谈!和我?”我不是反感,但心底升起疑团。

“你爱人认识我爱人!”她说。

“他们是一个单位的吗?”我问。

“不,不,一个单位我还能不知你爱人姓什么吗?”“那他们怎么认识呢?”

她说,“我先告诉你我是哪单位的吧,然后再说他们怎么认识的。”她掏出工作证让我看了。“我工作可忙了,我说这个是让你放心,我绝不是闲着没事胡搅蛮缠的家庭妇女,我也绝不是找你麻烦来了。这几天我心情特别不好,跟别人又说不出,就想跟你说说,跟你爱人说说也行。今天一见你,我就有信任感,现在就觉得和你说最好,不想跟你爱人说了。”

我被她的直率和诚恳打动,忘了自己的伤痛心情。“那么到我家说吧,我家在六楼。”我已转过身,要领她往楼上走。

“到你家不好,过会儿你就知道为什么到你家不好了。”她说,“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想咱们到外面谈比较好。”

“外面?天阴得这么厉害,外面好像下小雨了!”

她因为我误解了她所说的外面而笑了笑,“我不是说到公园或什么露天地,我想找个方便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

毕竟我对她还不了解,不过凭经验和感觉判断她是个好人而已,轻易就跟这样一个女人到外面坐下来谈,一旦被什么人看见了会误会,所以我犹豫着试图改变她的主意说,“我不知外面能找到什么比我家更方便的地方?”

“以后我会到你家里来的,不过现在真的不方便,容易引起你爱人误会。”

“她得几个小时后下班。”

“往往会出现偶然情况,我想跟你谈的就是最近偶然发现的情况。”

“那好吧。”我又想了一下,“你具体想到什么地方呢?”

她略为想了一下,说,“现在办事一般上饭店,联谊交往上舞厅,今天我们不是办事,也不是联谊交往,但是比较一下,还是与交往靠得近些,所以我说到舞厅比较合适。”

“到舞厅?”我说,“我这一身军装怎么到舞厅啊?”

“我们不跳舞,舞厅可以不跳舞光坐着,谈话也方便。到饭店不吃饭,人家是不会让你坐那儿谈的!”

“不跳舞进舞厅也不好。”我说,“部队有规定,不准穿军装去地方营业性舞厅。让人看见会误认为是去跳舞呢!”

“上八一舞厅,军人上八一舞厅坐坐,不正合适吗?”

我刚忘掉几分钟的八一节又被她提醒了,不仅心里又掠过一丝伤感。“今天是八一节,八一舞厅军人太多。”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换上便服,咱们到地方舞厅。”

“那太好了!”她表示完惊喜,催我快些回屋换衣服。我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她,“要不还是在我家谈吧,确实没关系的!?”

她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行,快去换吧!”

我一边猜着她为什么这么怕到家谈,一边换好了衣服。我骑了自行车跟在她后面走,顺便提醒她说,“我不怎么到地方舞厅去,你最好找个既朴素又雅致的地方。”

“乱糟糟的地方我也受不了。我去过一回‘金豆村’,那地方挺好的。”

金豆村舞厅我也去过,差不多是全市我到过并且感觉最好的舞厅了。她能想到金豆村,这让我更增加了一层好感。要不是因为八一,她提出的八一舞厅我也会同意的。要让我选择的话,也会是这个结果的。

我就在她的安排下,坐在了金豆村一角光线柔和的茶桌前。她问我想喝什么饮料,没等我回答她就先声明了,她从不喝咖啡,只喝果汁。

“工作时我总是喝咖啡,现在不工作,我就喝茶吧,果汁的确是女人爱喝的东西。”我说。

“还是给你来咖啡吧,虽然不工作,现在却需要你像工作那样集中精力,认真对待。”她说。

我点过头,她便向服务小姐要了咖啡和芒果汁,而后舒了口气。可以看出她这几天一定是很疲倦的。我本来急于想知道她要谈的内容,又忍住了。相对而坐的我们之间,出现短暂的沉默。我趁机注意了一下周围。田园牧歌的曲调下,慢慢轻舞的多是中年人,青年人也有,但看去都是较稳重那种。我喜欢这种既开放又不狂野的环境。

“正式介绍一下吧,我们互相还不知道姓名呢!”她说,“我姓姚,叫姚月芬。其实我让你看工作证时你就应该知道了。”

其实我看她工作证时只注意了一下她的单位,并没注意名字,现在不知道相互姓名的确影响往下交谈了。“我姓柳,柳树的柳,叫柳直,弯直的直。”

“嚯,所有柳树都是弯的,你却叫柳直!”她又暂时忘却了忧郁和焦虑。

“你是月亮的月,芬芳的芬吗?”

“对呀,姚**的姚。”

“现在还主动和姚**套近乎的人可是不多。”我逐渐有了想开开玩笑的心情,“月亮都是冷清无味的,你却叫姚月芬,想把月亮摇出芬芳的味道!”

“嚯,想必你是弄笔杆子的,比姚**还能咬文嚼字!”她说,“不瞒你说,我没见你前心难受得很,现在听你说话,好多了。”

“没想到我的话还有药用,那我就主动多说点。你不觉着现在咱们像一幅画吗?夏天的夜晚,柳树上面一轮月亮,微风轻轻地摇着柳树,也摇着月亮,不知是柳树还是月亮散发出来的,总之有一股芬芳的气息弥漫着……”

“嚯,比姚**有文采,但没有‘***’味儿!你是不是不会打枪,专门咬文嚼字的啊?”

我发现她已连着用了三次“嚯”字,想必这是她一惊喜时的口头禅了。“你真行,很会判断人!”

“嚯,你当我的上级就好了,准提拔我!”她又用了嚯字。

我也模仿她使用了嚯字,“嚯,我要当你上级,你准主动汇报情况,现在连一个单位都不是,你就找我谈情况了!”

她不再嚯了,而是笑笑,“说正事吧,不然你该继续笑话我了。”

“不是笑话你是谢谢你,要不是出门遇上你,我现在正该是独自难过呢。”

“你心情也不好?”

我笑笑,“男同志无所谓,你说吧!”

“你爱人跳舞……你知道吗?”她问得十分小心。

“知道。我鼓励她跳的。”我甚至有点替妻子辩白的意思,“她原来腰腿疼,跳舞跳好了,心情和身体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有舞伴了,你知道吗?”她有点惊异于我的不以为然,“她心情好是因为有了舞伴儿吧?”

我更加不以为然,“没舞伴儿怎么跳舞哇!”

“嚯,看你把我笑话的,我还能不知道跳舞得两个人?”她强调说,“我说的是固定舞伴,甚至不跳舞也是伴儿那种!”

对此我也没表示出吃惊,不过我已猜到她说的舞伴是谁了。“你爱人……现在就是她的……伴儿?”

她郑重地点点头。“我找你就是想谈谈他俩的事!”

我这才显出重视,说,“这其实也是咱俩的事!”

她脸上忽然显出痛苦,甚至眼圈都红了。“我家老穆可不像话了——他叫穆川亲,是单位管车的。他可不像话了,你爱人是老师,肯定不知道他的情况。我说的意思是,你家老师可别跟我家老穆学坏了!”

“至于那么严重吗?”

“我不骗你老柳,真的不骗你。我家老穆太不像话了,他做了坏事我说一句都不行,打人,打可狠了!”

“他做什么坏事了?”

“他跟什么人都跳,太不像话。”

我想像不出她丈夫不像话的程度来,听得用心了,因为这关系到我妻子。

“跳完舞还往家领人,这我不骗你,真的往家领。”她不知是被骗的还是怕我不相信,一再使用不骗你几个字。“我发誓骗你不是人。上周六上午,你爱人在不在家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敢肯定她不在家!”

见我点了头,她又说,“我不是故意监视他们,真的不骗你,不是。周六上午十点多钟,我忽然回家拿一份材料,到家开不开门,先还以为钥匙拿错了,再三检查没错,我才想到可能屋里有人。一敲门,果然听见屋里有忙忙乱乱不是一个人的动静,却不开门也不应声。我血就涌上脑门了,紧敲了几下。”她表情更加难过,“等开门一看,屋里是两个人,我家老穆和你爱人。他俩都红头涨脸的。老穆既没打夜班也没病,大白天不可能在家睡觉。你爱人我是第一次看见,老穆只支支吾吾说是老师,来借点东西。我看老师不像坏人,但她不知道我家老穆是什么人哪。我怕闹出事来,压着火和老师客气了几句,老师急忙就走了。我劝我家老穆几句,他把我连骂带打,我一点都不骗你,我身上现在还有被他打青打紫的地方呢!老柳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告你爱人状的。我是来提醒你,帮帮我的忙,慢慢作作你家老师的工作。你还是别误会,我不是不让他们来往,我是想让老师影响他学好。其实他自从认识你家老师以来,就不怎么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了。”

我插问道,“怎么肯定是我爱人呢?”

“不瞒你说,我注意他们好长时间了。我发现他们成了舞伴以后,跟过你家老师几回。两三次我都见她进了五中校园,还两三次见她进了你家那栋楼。她剪短发,圆脸尖下颏,脸不算白,但也不黑,身材不算苗条,稍微儿有点儿胖,但挺好看。好穿浅蓝色水洗布衣服,骑飞鸽牌绿自行车。”

“嗯,是她。你说她去过你家,我没听她说过,不过我想也可能。她自从跳舞以后有些变化,以前她几乎没有交往,所以我还为她的变化高兴呢。她不会交坏人,这我非常相信她。夫妻之间不能监视,得靠信任。”

“让你笑话了,我家老穆不像你,我对他失去了信任,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监视的。那天他在家里插门的情况,已证明我没监视错!”

“我不是批评你,我是说我自己。”

“我家老穆像你这样就好了,别看他自己这么做,要是有男的找我,他能把我打死。认识你真高兴,还是部队的人有教养。我想求求你,以后多帮帮我,不是帮我报复他们。你是解放军,我信着你啦!”

“马上就不是了!”我说,“巧得很,昨天刚刚批准我转业,今天出来散心就是想调整调整情绪。”

“怎么让你转业呢?”她问时脸上立刻升起疑云,说不定她会联想我会不会是犯了错误才被淘汰转业的。

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她问我转到什么单位,我说了单位,她忽然又是一声嚯说,“我一个女同学在作家协会,从医院调去才一年!”她怕我不信似的解释说,“我同学是高干病房护士,作协主席在高干病房住院,和我同学成了铁子朋友,后来就调作家协会去了。”

我忽然想到流火老诗人和女作家鲁星儿指责铁树调来那个女人,一说长相,果然是她。姚月芬因此忽然和我熟人了似的说,“这下好了,我可以叫我同学跟你们主席说说,照顾你点!”

尽管我并不需要小姚同学曲线照顾,毕竟刚转业就多了一份关系,因此高兴起来说,“简直是上帝安排,还没等我报到,就有人照顾啦!”然后我又叹了一声说,“虽说是自己要求走的,但真要走了,也挺难过的!”

“我理解你了。我算是第一个欢迎你的人!”她举起芒果汁说,“以饮料代酒,欢迎你!”

我端起咖啡杯说,“谢谢,刚转业就遇到一个欢迎的人,我心情好些了!”我和她碰了杯,喝下一大口咖啡。

她说,“虽然你转业了,毕竟是部队培养的干部,还是比老百姓可信!”她的话让我高兴,加上咖啡的作用,我兴奋了说,“来点啤酒吧,算我过最后一个八一节,也庆祝我们的相识。凭直觉,我认为你是个诚实人,我相信我们能把这点矛盾处理好!”

她积极响应说,“我平时不喝酒,今天是该庆祝一下。你坐着,还是我做东儿!”

我没和她争,由她要来两听雪花啤酒。喝了酒,她说,“其实我心里很矛盾,我不希望你转业。你是军官的话,我家老穆会更惧怕你的。”

“你别把事情看得很重。我们一定会共同处理好的。我说的共同,也包括他们俩。你想,你爱人由原来接触乱七八糟的人,变成光接触我爱人了,我认为这是个进步,因为我爱人是遵纪守法的老师。而她过去思想过于守旧,她能出去跳舞,能和你爱人交往,这也是她的进步。这样看的话,你就不该上火难过,而应该庆幸才是。”

“你真行,部队干部真会做工作。”她拿起啤酒杯,“你还不承认你的话比药好使呢,我一大块心病这会儿全好了一样。谢谢你!”

我们碰了一下杯,她说,“咱们跳个舞吧,今天认识你心情太好了。”

“我也是。我请你!你既是我以军人身份最后一个请跳舞的,也是我被批准转业后最先一个请跳舞的。人生难得一‘最’,你已是我的两‘最’啦!”

“嚯,我都被你说得心花怒放啦!”她又举起啤酒,“人生也难得一醉,我说的是醉酒的醉!”

我们兴奋地碰了杯,极愉快地走下舞池。

那一支曲子是《梁祝》,舒缓柔曼的调子似有一种魔力,一下子浸透了我们已被啤酒和咖啡溶解了的身心和骨髓,四肢以及通体逐渐汽化成温暖的云雾。我们像两团连在一起的透明的云,慢慢地慢慢地在无风的山谷里移动。后来就好像化作了一团云朵,我幻觉似的感到,有一丝微风掠过耳畔,那微风里夹带了一个十分十分细弱,却特别特别清晰,又非常非常飘渺的声音:“他——俩——就——这——样——跳——过——!”

不知我是怎么了,这时我不仅没丝毫往坏处想妻子什么,反而升起一种莫名的幸福与骄傲感。早先榆木般固执而沉重的妻子,曾极认真而过分地监视过我男女关系方面的事,我与外省一个女战友的信件被她截拆过。我承认,我和女战友的关系很暧昧,而且是背着妻子的。这个问题以前我们弄得很别扭,很压抑。现在她真的也能在《梁祝》的旋律中,和一个男友化作一朵透明的云了吗?这让我减轻了以前对她的负罪感。怪不得她悄悄变得温柔了,而且也变得比先前年轻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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