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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到永远 3

舞会开始以前,我在人堆里冲着站在不远处不肯拢堆的肖姣叫了声:“小姣!”

肖姣看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将小嘴巴噘了一下。

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说“小”和“肖”的区别,惟独老明注意到了。他问:“你怎么这样叫人家!现在时兴阿哥阿妹,叫阿娇才对。”

我笑而不语。

老明想了想又说:“别人称女孩小呀小的很是俗气,怎么你一开口倒有一种刻骨的抒情倾向。”

我说:“这个恐怕是新滩的影响。”

老明说:“你算是个行家,一下子就找到了原因。万里长江上谁都知道这句话:新滩的姐,泄滩的妹,爱死个人啰!”

肖姣抢过老明的话说:“现在新滩最出名的是那年的大滑坡。”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新滩滑坡阻塞长江航道,全世界都为之震动。那时我还没离开老家,每天早晚总看见父亲捧着三波段袖珍收音机,一副揪心焦急的样子,一个字也怕拉下。

老明说:“也不止大滑坡,还有桃叶橙哩。不是有话说,吃了桃叶橙,仇人变情人吗?!”

肖姣突然大声说:“明老师,我不许你这么说。”

所谓大声只是对肖姣而言,在别人身上这样的语气是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肖姣不同,她这么一说,我便知道她真的生气了。

舞曲响起,肖姣在我第一次请她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待会儿别同其他女孩跳华尔兹。”我真的这么做了,当华尔兹舞曲的第二个三拍刚出现,我就拥着她飞旋着转到舞池中央。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么一支完整的舞被我和肖姣完全分享了。当我们走出舞池时,许多人都鼓起掌来。

只有老明没作表示,他问:“你觉得肖姣像什么?”

我说:“我感觉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她是一种古典。”

老明说:“我不像你一下子看到性情看到灵魂,我只是觉得她像一条桃花鱼,她跳舞的样子活生生就是一条桃花鱼。”

我说:“桃花鱼是什么模样,它同国宝中华鲟有什么区别?”

老明笑得将嘴角都撕裂了,他说:“桃花鱼若像中华鲟,你能带着她跳华尔兹吗?”

老明为我无法看到在华尔兹中旋转的肖姣的模样而深觉遗憾。

我朝对面望去。肖姣并齐了脚跟端正地坐在那里,两眼低垂,几乎没有左顾右盼的时候。但她一下子就将目光找准了我,只要将目光向上抬,一定是准确无误地射入我的心窝。我忽然发现肖姣没有穿那条蓝色的牛仔裤,替代的是一条短裙,我不明白先前怎么没有发现。

第二天一早,老明就将我叫醒,说到柴埠溪风景区的活动提前了,七点半钟就得出发。我太困了,怎么也爬不起来。老明说肖姣也随车去。我的困意顿消。

肖姣又换上了牛仔裤,背上了对于她来说实在太大了的照相机。那个在宜昌市一家报社当编辑的骏马,将自己连夜写的一首诗和他唯一的胶卷一同送给了肖姣。肖姣留下胶卷,看也没看就顺手将那首诗递给我,并说我是专业作家,离缪斯更近一些。我看了两眼后说找错了人,这诗应该让丘比特先生批阅。

柴埠溪在我看来是够美的,我问肖姣怎么不在此创作几幅摄影作品。骏马在背后抢着说我像是打了三十年光棍的男人,见了老鼠都以为是双眼皮。骏马说从新滩出来的人,怎么会瞧得起别处的山水。肖姣后来避开骏马对我说,柴埠溪的确无法让她获得任何灵感,它整个是对三峡的模仿,偶尔有点笔墨还行,整个地看便是一幅拙劣的伪作。

我们顺便聊了一下那架照相机。肖姣说照相机是舅妈桃叶送给她的,而舅妈桃叶也是得的别人馈赠。

被肖姣一说,我对柴埠溪也兴趣索然,于路边找了户土家族的山民聊了一阵,让肖姣拍几张照片,然后就往回走。肖姣有些疲劳,骏马弄了一根枯枝给她作拐杖。肖姣将枯枝横拿在手里,问嘴里叼着烟的骏马能不能将烟戒了。骏马毫不犹豫地说,不抽烟的男人不是真男人。肖姣一挥手将枯枝扔到峡谷里,说替他将烟扔了。枯枝飞远以后,真像是一支黝黑的雪茄。

枯枝一落地便有一阵粗犷的劳动号子腾起来。在石缝里勉强可辨的山路上,四个男人各自扛着一包水泥往山下挪动。渔洋关文化分馆的小陈说,他们一天最多能爬两趟,一包水泥可以挣五角钱。

一回到宾馆,老明就让我赶紧给老家打电话,说是父亲的电话追到这儿来了。我不敢迟疑,挂通后,父亲说的还是老话,问我都到了五峰怎么就不去新滩看看。他说今天早上的“美国之音”又说到三峡,说到新滩,说新滩对岸的链子岩可能会提前崩塌。父亲说如果不是年前的中风还没完全好,自己怎么也会去一趟的。父亲的话很生硬,一点也不容我辩解。我只好换个方式,告诉他这里有个从新滩来的名叫肖姣的女孩,自己正向她了解情况,并说此前,肖姣还写信邀请我去新滩,所以自己总归会去的。父亲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一声让人莫名其妙的笑声。

这笑声让我独自思忖了好久。后来我找到肖姣,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叫龙克的人,他好像在新滩那儿有什么秘密。肖姣问我打听这个干什么。我说龙克是我的父亲,他自己不方便行动了,但最近老催我去新滩走一走,看一看,肖姣没有作声,她将一只在手里握了半天的金黄色水果递给我。

肖姣说:“这就是桃叶橙,是从八号母本树上摘下来的,专门给你。别让他们知道,我讨厌他们说桃叶橙的那种神态。”

我闻了闻,果然有一种不寻常的香气。

肖姣突然说:“你知道吗,我舅妈就叫桃叶,大家都说桃叶橙的名字是为她取的。”

这时,老明在对面的楼房里高声叫我们,说是联欢晚会开始了。

老明在门口等着,一旁站着骏马。我还没走近,他们就将鼻子伸得老长,一下一下狠狠地嗅着。骏马以为肖姣搽了什么名牌香水,就说他一向知道新滩那儿的人很富,没想到这么富。老明猜了两次,两次都说这香味像是桃叶橙的,还说,若是母本八号、十八号和母本第一代一百三十九号等几棵树上的桃叶橙,女孩揣一只在怀里,绝对能把香水店的老板活活气死。

晚会的高潮谁都没想到是肖姣掀起来的。本来她没有节目,老明安排她同我跳一曲华尔兹,但她拒绝了。别人表演时,我们的目光碰撞了几次。接下来老明突如其来地宣布将由肖姣小姐演唱久违了的峡江船工号子。

肖姣往麦克风前一站,舞厅里突然静下来,只见她胸脯猛地一颤,接着就石破天惊地唱起来:

吔喂哟——

吔嗬吔嗬吔嗬……

连手啰——嗨

呀依嗬嗬——嗨

呀嗬吔呀嗬——吔呀嗬吔呀嗬——嗨

呀嗬吔呀嗬——再撸一下嗬嗬——嗨

呀嗬吔呀嗬——嗨

呀嗬吔呀嗬——嗨

……

呀嗬吔嗬——跑坡——嗨

呦喂呦七七——

呦喂呦七七——

大家都知道一点纤夫的情形,骏马一带头,连老明都跳入舞池,一齐扭动着我从未见过的各种各样古怪而沉重的姿势。惟独我两手抱在胸前,一动也没动。

晚会结束后我问肖姣,从女性的角度,对纤夫的看法如何。肖姣说她觉得那是一种生命的雄奇。我又问她对这些东西一去不返有何看法。肖姣说觉得遗憾,起码是生命艺术又失去了一次袒露真诚的机会。如果他们仍顽强立于人世,一切的虚伪造作便会因对应而昭然若揭。我说,是历史消亡了它们,如此推断,是不是可以说历史是虚伪的。肖姣说,所以艺术的真诚才被世代的人格外地尊重。

这天晚上,我彻夜难眠。桃叶橙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着,一份久违的熟悉若隐若现。但我无法马上找出那份回忆,我只是确信那份回忆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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