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过程中,一贯不屑细问家事的贾政忽然向贾珍、贾琏查问起来:“这些院落房宇……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
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汝,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
这样的细节,调动了读者的想象力。当读者头脑中浮现出大观园的厅堂轩馆时,就不仅有华丽的“硬件”,而且有多彩的“软件”,加以山石花木、溪湖鸟兽的衬托,形成了一个神秘得细琐、缥缈得独特的世界。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时,有一句总括性描绘:“帘卷虾须,毯铺鱼獭。”虽是曹雪芹独创的语言,但意境到底模糊,不如写潇湘馆是“湘帘垂地”。有一回写怡红院正房中有一扇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这都是夏天挂的。到冬天,则有“麝月……掀起毡帘一看”的描写。工笔之下,有活泼的画面流动,写帐幔比写帘子次数多。贾宝玉的床上,挂的是“大红销金撒花帐子”;晴雯生病时睡的暖阁则是“大红绣幔”,诊脉时“从幔中单伸出手来”;探春的“卧榻拔步床”则“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宝钗床上原来“吊着青纱帐幔”,因贾母嫌太素净,让“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砖木结构的屋子里,柔软的帐幔不仅把空间划分为不同的功能区域,而且构成一种情调。红学家们最爱引用林黛玉对紫鹃的叮嘱:“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了下来……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真是生活如诗。帐幔帘子常常成为“诗眼”。读到这类细节,我们不免联想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帘外谁来推绣户?……却又是,风敲竹”“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类诗句,在通感中达到审美愉悦的极致。实际上,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也专能从帘子上开掘诗情。《桃花行》前几句便是:“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你看,有多少个“帘”字!
帐幔窗帘,似乎西方自古也很通行,但门帘却大可定为中国文化的一种表征。在中国,大门以里的内庭中,往往都是四季以帘代门。《红楼梦》里一写到内院生活,“掀帘子”的动作就比“开门”出现的频率要高。门帘除了实用功能,着实体现着中国文化“隔”与“不隔”界限模糊的“中庸”精髓。从1861年起,紫禁城养心殿中垂在慈禧太后与同治、光绪两位皇帝之间差不多有半个世纪之久的既非帐幔窗帘也非门窗的帘子,在中国历史上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足令人感慨万端。尽管垂帘听政之制非慈禧所创,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另有慈安与她同坐帘后。我想,倘有人专门以此进行学术研究并撰写出一篇《中国的帘子》来,我们当不至讥他为“钻牛角尖”吧。
周汝昌先生:
拙文“红楼边角”之《大观园的帐幔帘子》在《团结报》刊出后,先生特撰《赞〈红楼边角〉》一文加以夸奖,实不敢当!
我不过是一位极普通的《红楼梦》读者,只因为自己也不量力地写些小说,总想从《红楼梦》这部伟大著作中多汲取些营养,所以一读再读,除欲总体把握其精神外,也还考虑到一些边边角角的问题,偶生兴致,也便写下一点小随笔,真没想到能获先生青睐,且为我解除了“钻牛角尖”的顾虑。先生指出芹书是“中华文化内涵至极丰厚”的“奇书伟构”,是“文化小说”。极是!拙文虽浅陋不堪,却也是力图展示一个读者那“文化感受的极大喜悦”。先生对“簾”字简化为“帘”字后,对中华固有文化中“帘”“簾”二字所表达的不同意境的混合所生的遗憾,我甚共鸣。而“帘”或“簾”,或“幔”,或“帐”所产生的“隔”与“不隔”的微妙效应,其实可说的话也很多。如《红楼梦》第四十二回中王太医来给贾母看病,“老妈妈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及至王太医来了,“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见了那阵仗、排场、气势、氛围,“便不敢抬头”。写得多么深刻啊!“此时无幔胜有幔。”芹书所写的确实不只是故事,而是文化!
《团结报》还在连载我的“红楼边角”。这是一个总题。头三段已在香港《明报月刊》1991年第4期上刊出过(不过错讹处不少),后面还有数段。在先生及编辑鼓励下,我将再陆续写一些,还恳请先生多多拨冗指教!
最近写成一段谈《红楼梦》中手帕的,最令人难忘的是四块:小红的一块,宝玉赠黛玉后黛玉题诗的两块,以及“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时那块包着芍药花瓣当枕头的鲛帕。但第三十五回中“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及第四十回中“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的描写里所写到的“手巾”和“西洋手巾”,究竟是有特殊用途的手帕(如今之餐巾一类)呢,还是“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中的“巾帕”(我想当系毛巾,净脸用的)?我想自己动这个脑筋也确乎不是“钻牛角尖”,因为我写小说时也必须向芹翁学习,细节上乃至一个物品的称谓上,都不能马虎。我注意到“浪荡子情遣九龙珮”一回中,芹翁用了(贾琏)“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巾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这样的写法,此处他不称“手帕”而称“手绢”,我以为绝非信笔偶然,而是周密炼字的产物(在钗黛袭晴一干人手中出现时都用“帕”字)。
耽误了您许多宝贵时间,真对不起!
再次感谢您对我写作和阅读的鼓励!
谨致
冬安
刘心武
1991年11月20日
刘心武同志:
28日接到由《团结报》韩同志转来的惠函。您如此谦抑客气,使我感动。拙意以为芹书乃是一部千古未有的文化小说,您同意此说,并举例说明:此非“故事”,而是文化。我们在这一点上能够看法一致,我也感到高兴。读《红楼梦》而看见“情节故事”的,大约是无法体认曹雪芹的真意旨、真价值的。这是中华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只是短简中难以尽申鄙见,请您不罪其简率为幸。
中国的簾、帘、帐、幕、帏、慢、屏……各有其用,各有其味。但在西洋,如英文中只有一个screen包总。这是何等的差距?!这确乎是个文化问题。最早期的西方“评红”,有一德国人,说读了《红楼梦》,惊叹中国文化的高度,远非欧洲人所能想象!我评此人,真够得上是一位“有识的老外”,因为很多中国人,却看不到这一要点。
您问的“手帕”“手巾”“手绢”的问题,我想手帕确如来札所言,是属于钗、黛、晴、袭一辈人所用的,是随身必备之物。芹书中小红之帕、平儿之帕、黛玉之帕……皆关系重大之标记品。手巾则非此类,盥沐、餐饭等特定时际所用之物也。记得好像有满族专家著书说过,手巾是当时旗人用语。也许男子用者为巾,女流带者为帕?如宋词所谓“钿车罗帕”,专属女性的词汇也。总之,巾有随身与不随身的两种,俱不称帕。
至于您举第六十四回“九龙珮”那回书文中有“手绢”一名了,此则涉及版本优劣之事。不知您用的是什么本子?古抄本贾琏将玉珮结于“手巾”上掷去,不作“手绢”。“绢”字系后人妄改。您得留心,别上了坏本子的当。请您放心,我这绝不是在“引诱”您走上“红学研究”(被人视为惹厌的麻烦东西)之路,只是提醒您注意真文与伪笔之分。
完全同意您的提法:写小说对细节细物都必须弄清楚准确。这绝不是“末节细故”。只凭笼统的、概念化的知识和语言是写不成东西的。小说作者应向雪芹学习的必须包括他对万事万物的无不精通。他对人、事、物、境的观、感、思、断,都极为细密精深,“无微不至”。他是一位惊人的“万能万知者”,我们难以望其项背,但起码要学人家的那种精气神,小说方能有精彩可观之处。
目坏之人,书写困难,又不能核书,信笔乱道,必多疏误之辞,望您不哂。
匆匆拜复,不尽,并颂文祺!
周汝昌
1991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