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怡的嗓音突然在刚刚天亮的山里响起来。
古九思披上衣服下了床跑到外面,果然是何怡站在小河那边的机耕路上,旁边还有小园。小园踩着石头跑过来,一只脚滑进小河里被水浸湿了。小园小声告诉古九思,何怡估计他是来找柳柳,昨晚就想来,是她劝住了她。小园说,何怡好大的火气,也挺会骂人的。古九思不做声,等着何怡来到面前。何怡瞪了他一阵,见垸里的人都站在门口看热闹,便换上笑脸,说自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胚子,将年过五十的古九思迷成这个样子,又像年轻时到处寻找汪子兰那样疯狂。进屋后,才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何怡见到蚕就忍不住上去捉弄,还将一只大蚕递给小园。小园吓得脸色苍白,躲在古九思身后结结巴巴地说,她从小就怕蚕。何怡不相信如此时髦的女孩竟然会怕蚕。
何怡在屋里转了转,叹气地问古九思:“破窑出好瓦,对吗?”
古九思反问她:“你这辈子的醋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吃完?”
方四秀拿着一只气筒走过来,说是无意中又找到了。虽然用不着自行车了,古九思还是将车胎的气打足。方四秀趁机同何怡搭讪几句,恭维她真是好福气。小园走到古九思旁边,抬起左腿放在门前的台阶上。正弯着腰的古九思一回头,正好看见短裙深处的粉红色内裤。他慌忙移开目光。如此一分神,多压了几下气筒,车胎叭的一声爆了。吓一跳的何怡马上吩咐他留下两元钱补车胎。她已从方四秀嘴里晓得柳柳家的情况,还说自己如果遇上这样的不幸,可没把握将孩子养大。
垸里一旁观望的人有些骚动。
柳柳的妈妈从墙角后面拐出来,顾不上同何怡打招呼,便将一张纸条交给古九思。她说早上醒来便发现女儿的房里是空的,采桑叶的篓子也不见了,便出门去追,追了四五里路也没见人影。柳柳在纸条上写道:妈,我不跟古老师走,我要跟着你,在家里养蚕。柳柳的妈妈再三许诺,她一定会让柳柳到文化站去报到。
古九思趁大家都没注意,在蚕架上放了五十元钱。
何怡租了一辆三轮车来接古九思,返回时,还捎了两个到西河镇买衣服的女孩。一路上何怡不停地向她们介绍自己店里的服装。小园也插嘴说何怡店里的衣服样式最好,她总在何怡店里买衣服。女孩们羞羞地看着小园两条白嫩的大腿。小园还大方地告诉何怡,待会儿她就去找田大华,让他将那笔服装款按照汪镇长批示的,如数付给何怡。
何怡对此话将信将疑。
三轮车在镇内停下后,小园冲着古九思嫣然一笑,一个人先走了。何怡这才一本正经地让古九思小心点,这个小园是头母狼,会主动咬人的。她说她到柳柳家去找他,并不是吊他的眼线,而是今天晚上她要去汉正街进货,怕他今天还不回,才去给个信。
古九思说:“上次进货离现在才几天时间?”
何怡说:“不是要搞歌手比赛吗,到时候那些女孩子肯定需要一些好看的裙子。”
古九思说:“我没同意,搞什么比赛。”
何怡说:“汪镇长手段太多,你根本没办法对付他,他会用牙和爪子,你光有民歌顶不了用。”
古九思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打开文化站大门。他不在时,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两份镇里的红头文件。古九思从地上拾起它们,第一份他只扫了一眼便扔到一边,第二份则看了好久。文件上面说得很清楚,镇里真的要搞业余歌手选拔赛,还冠以大华杯。
先前那只小狼的气味很浓地留在办公室里。他将文件翻过来,铺在桌上,提起毛笔重重叠叠地写上许多个狼字。古九思记起多年前的情景,那时他正苦心临摹颜真卿的字帖。有一天,汪子兰站在他的身后,透过肩头看他练字,一股股鼻息从脖子上流过。汪子兰贴着他的耳朵说,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跟着别人学写虎字,写狼字就不行吗?古九思喜欢这个建议。随后汪子兰对他说,她可能要结婚,可能在武汉度蜜月,可能无法参加县里的会演,可能麻烦他另找一个人唱《有朵花儿不会香》。事隔多年,古九思还记得汪子兰一口气说出的四个可能。古九思当时没有回头,如果一回头,他的脸就会碰上汪子兰。汪子兰气极地问他为何不说话。他确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饱饱地蘸了一笔墨,在纸上写出极沉重的一个狼字。汪子兰咬着嘴唇对他说,你写的哪像狼,是只没长角的羊。古九思很想告诉她,何怡已经怀孕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使出自己的全部精气神,重新写了一个狼字后,额头上竟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来。汪子兰转身离去时恨恨地预言,古九思将来要为今天的不语而后悔。第二天,汪子兰就随那个从省里下来搞音乐辅导的歌唱家去了武汉。当古九思真的有些后悔,再也无人能唱出自己心中的境界时,柳柳出现了。
古九思收起笔,将文件叠起来,扔进抽屉里。随后出门找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到县文化局,给柳柳报上名。在文化站一带游荡的女孩们,纷纷大胆地朝他扮着笑脸,甚至还起劲地议论着比赛那天穿什么样的衣服,化什么样的妆。
一阵难以忍受的饥饿感猛地冒出来。古九思往家里走时,看到大华娱乐厅门前贴着一张老大的白纸,上面写着,参加比赛的歌手请上二楼报名。见四周无人,古九思往那白纸上唾了一口。到家后,他自己做了一碗面条,只吃了两口,便心烦意乱地一撂筷子,在屋里乱转起来。忽然间,他在柴堆里发现那支摔坏了的笛子,顿时心生怒火,锁上门气冲冲往外走。一来一去之间,大华娱乐厅门前出现一幅很大的宣传画,上面画的女孩很像小园,只是胸脯和大腿没有那么露,眼神的火辣劲与妩媚也略微淡一些。画上的女孩神气地说着一句话:民歌谁都会唱!与之对应的那条过街横幅上写着:大华祝你唱出西河响遍神州。
还没见到何怡,古九思握着笛子的手就先抖起来。
何怡正在帮那两个一起坐三轮车来的女孩比试衣服。古九思将笛子一伸,老远指着她,乌着脸说:“你——太不像话了!”他说这话的动机,基本上相当于别人在骂千刀万剐之类的话。
何怡一见笛子,连忙上前按下古九思的手小声说:“这女孩也打算参加歌手比赛,你这样会破坏自己的形象。”
古九思也只有这句狠话。过街时,他看见均速驶过的越野车里,汪镇长正仰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睡觉,伸出车窗外的手背上尽是红红绿绿。
笛子上的裂缝像是长在古九思的心里,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根铜丝,用钳子夹着往笛子上箍了几道。感觉箍好之后,他将笛子送到唇边,试着吹了一句,一种奇异的音乐声在他心头猛烈地撞了一下。古九思又试了一下,音准没问题,就是音色太陌生了。愣了好久,他才叹出一口气。
所谓文化早就被当地的各种人看得轻淡了。西河镇文化站只养古九思一个人,这还是县里决定的。古九思是全县十大文化名人中挂头牌的,他的工资由县里出,历届镇政府都不大管他。古九思决定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文化站候着,看镇里谁来同他谈歌手比赛的事。十点钟过后,终于有人进来了。古九思没有回头,继续全神贯注地听着录音机里播放的民歌。
那人走到对面,他才晓得是田大华。
田大华说:“我不是你的领导,不用主动联系群众。是小园找我没找着,我来找她,我以为她在你这儿,就顺便过来看看。”
古九思说:“当然,你有钱,你就是老大。”
田大华伸手将古九思桌上的录音机关了,他要古九思别真的以为自己是贵族,在俗人面前摆谱装清高。其实汪镇长比他更有文化。汪镇长昨天半夜散会后,还赶着给民歌比赛画了一幅宣传画,没有哪个人不叫好。田大华还转述了汪镇长边画画,边同别人聊天时说的话:一棵树长在那里,有人用它,它就是栋梁,没人用它,就同狗尾巴草一个样。
古九思要田大华转告汪镇长,树长的是直骨,狗尾巴草长的是媚骨。
这时,有人在外面喊古九思接电话。古九思跑到公用电话亭,文化局的人在电话里告诉古九思,他给柳柳报名后不久,田大华也打来电话,强调古九思个人决定的参赛人选不能算数,应当用公平公正公开的竞争,确定优胜人选。文化局的人又说,关局长相信自己的文化干部,原则上还是以古九思上报的人员为准,不过,希望古九思协调好当地的各种关系。
放下电话,古九思往回走时,看见小园正在街边同田大华说话。在他俩身后,汪镇长画的广告画前,聚集着不少女孩。
古九思打定主意要将那幅计划生育宣传画修改成民间歌手的形象,而且用柳柳作模特儿。古九思很快就将美术广告牌重新刷为白色,但他发现所存颜料连三原色都找不齐。他不甘心,仍在大小柜子里寻找。正在着急,小园走进来,怀里抱着的啤酒箱里满满的全是各色颜料。古九思当然明白小园没有神机妙算的本领,一定是趁自己不注意时来过一趟。
小园还带来好消息,何怡已到大华娱乐厅兑现了镇政府欠下的那笔服装款。
小园挺着一对高高的乳房,将手伸到古九思胸前。古九思正要后退,她已从自己的心窝处拈起一根头发。小园说:“古老师一点不像五十岁,头发还这么黑,简直像刚做过煽油。你看我这里,都长白发了。”小园将头抵近古九思的胸口。古九思还没看就应声说:“没有没有,就算有也是少年白。”小园不罢休,要他动手扒开头发往里看。古九思只好用两个指头小心地拨开一撮头发,然后告诉小园确实没有。
“你长得同我女儿一般高,她在黄州工作。”古九思说出这话后,心里才又重新踏实起来。
小园会心地一笑。“我不想报名参赛,他们对你太不尊重。”小园忽然说,“田大华离开卡拉ok什么都唱不好,还当了秘书长,真是笑话。田大华还向汪镇长建议,你在这方面威信太高,必须先挫伤你的锐气。”
“你还是报名吧,别同我扯在一起。”古九思随口说。
小园马上说:“你叫我报名,要是有什么传言,可别生我的气。田大华那张臭嘴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她下意识地抹自己的嘴唇,“这两天他老说,这场比赛是专门为我做的笼子,连古老师你都要成为托儿。”
“别以为我好摆布。”古九思说,“你放心。”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田大华,他的眼光里有两只让人讨厌的苍蝇,还有那两排大黄牙。”小园临走时说。
小园离开文化站是因为文化局又有电话打来。还是先前那个人,他说袁副书记给关局长打了招呼,关局长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请古九思主动配合汪镇长他们,将选拔赛办出特色办出影响来。因为小园事先透露了这边的内情,古九思才不至于发脾气。
放下电话他就到对面的服装店里待了一会。何怡很高兴,田大华真的将镇里欠的钱付给了她。古九思冷不防告诉何怡,今晚亲自陪她一起去汉正街进货。何怡惊讶地看着门外的天空,是不是出现两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