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的日子,柳柳一直没有出现在文化站。走廊上女人的脚步声响过两次。第一次是小园。自从由汪镇长钦点之后,小园每天上午和下午必来文化站来询问何时开始练唱。小园还算着日子,说时间很紧,过一天就浪费一天。第二次是小冯,小冯来找小园,说是袁副书记今天又要来,田大华怕小园有别的应酬,先给她打个招呼。临近中午,古九思忍不住到镇外往通向柳柳家的山路看了一阵。返回时,正好看见何怡气冲冲地从大华娱乐厅里走出来,他猜测一定是汪镇长的批条没起作用,田大华不肯付钱。这种双簧戏不会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他在路旁的树下怔了一会,便决定索性去柳柳家一趟。
古九思在河滩上走了好久。清水洗过的细沙被阳光晒得很脆,踩一脚要响两声。那一年,他在这河的上游也是这样地走着。一直走到黄昏。突然间从河水里冒出少女汪子兰,一身粉红的衣服像皮肤一样贴在身体上,整个人成了水晶做的。少女汪子兰羞红着脸躲在水边的大石头后边不出来。痴迷了的古九思,拿起石头这边的一包衣服走到汪子兰的面前,告诉她自己是在为一首民歌的创作寻找灵感,他认为自己终于找到想找到的灵感了。少女汪子兰听信了他的话,少女的身体是最圣洁的,可以直接化入民歌。那时,夕阳正从石头后面投入最后的霞光。他站在比自己还高大的石头旁,少女汪子兰用宁静的目光注视着他,轻轻地用两个指头解开了第一个纽扣。少女汪子兰没有戴乳罩,脱去衣服,就像去掉一层老化的皮肤,露出一对刚刚成熟的乳房和琥珀般的一对乳头。古九思震惊了!汪子兰赤裸上身看着他。四周分明有一派瑞光。古九思喃喃地说,他晓得这首歌怎么写了。汪子兰接过他手中的干净衣服,在他伸手便能触摸到的地方,将自己穿戴好,然后徐徐走过河滩。她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说,我喜欢你的民歌。少女汪子兰在河岸上唱起他写的一首民歌。少女汪子兰唱歌时,附近山上传来一阵狼叫。古九思坐在河滩中的大石头上,打开笔记本,写出了后来流传很广的民歌《有朵花儿不会香》。率先唱出这首民歌的少女汪子兰则成了文化站业余剧团团长。
河滩上那座大石头被田大华放炮炸成了碎片。传说田大华是靠女人发的财,发财之后除了做药材生意,还要治理河道为自己积点阴德。古九思曾专门找过田大华。田大华要他说清楚那个迷人的故事。古九思不愿说,他不想让别人晓得这些,而使一段洁净的美妙变成茶余饭后的牙慧。田大华炸了那块大石头,还埋怨古九思信不过他。
古九思晓得路,涉水过了西河,沿着一条支流往峡谷里走。一进峡口就觉得阳光轻柔很多。西河镇里凋谢了的桃花、梨花,在这儿正开得绚丽。
一辆拖拉机从身后追上来,在他前面走着的一个老头喊了一声,拖拉机没有停,老头跑了几步,猫一样跳上了挂斗。
古九思独自走着,拐了一个弯,那辆拖拉机因为熄火而停在一个陡坡上。驾驶员正冲着老头大声呵斥。老头笑一笑后,跟上了古九思。老头认识古九思,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打猎的,不爱听你写的民歌。”古九思有些发懵。老头接着说:“我同野猪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性子野一些,你那些民歌我听了会失去战斗力。”老头告诉古九思,自从年轻人都去广东打工后,多年不见的狼又出现了。他买了些炸弹,准备炸这些狼日的东西。他从包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家伙说,只要包点羊油在上面,放进山里,狼一咬,就会将它的嘴巴炸碎。老头其实信心不大,他又说,好多年没和狼打交道了,不晓得老办法还管不管用。老头一张嘴学了一声狼叫。那声音比真狼叫还恐怖。老头说,在狼面前是绝不能温良恭俭让,现在的狼比以前更凶,山上的树少了,吃的东西少了,要活得好它们必须使劲想办法。古九思告诉老头,西河镇外有只母狼在找它的小狼。老头晓得这消息,他说他不打产仔的母狼。这是他年轻时在山里打猎,从来没被狼群围攻过的主要原因。谁打死了刚产仔的母狼,它的子子孙孙都会死记着谁。至于老头下的炸弹会不会炸死母狼,他狡黠地说,在炸弹旁边放一罐鲫鱼汤就行,鲫鱼汤是催奶的,母狼也晓得自己的主要责任。古九思当然撇着嘴表示不相信。老头放声大笑起来。
那辆拖拉机又追上来,老头不顾驾驶员的呵斥,依然跳了上去。他在挂斗里大声说:“等我不能再上山打猎了,我会将这个窍门告诉你,让你写进民歌里。”
随后,古九思遇上两个骑自行车的女孩。女孩们擦身而过后,频频扭头看他,接着就下了自行车。女孩问他去哪儿,这一段路很平,她可以骑车载他一程。古九思见两个女孩模样都有几分可爱就同意了。他要骑车载那女孩,女孩不肯,说自己这车龙头不好把握。古九思望了望公路旁的深涧便不再坚持。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女孩不停地问他关于民歌调赛的事。女孩也想参加,她周围的人都说她唱歌比电视里的歌手强。古九思告诉她,唱民歌的原则便是不与电视里的那些歌手同流合污。女孩不相信地腾出一只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往后递给古九思。古九思打开那张纸,上面印着的第一行字是:关于在全镇举办民间歌手选拔赛的通知。往下还有获胜歌手将有机会同活跃在荧屏上的著名歌星同场献艺等字样。古九思正吃惊,一阵风将手中的纸吹起来。他们急忙停下来,但也只能看着那张纸,飘飘荡荡地落入深涧之中。女孩说不要紧,反正上面的内容她已记住了。古九思问她从哪儿弄到这个通知的。女孩说是表姐给她的。表姐姓冯,在文化站对面的大华娱乐厅里打工,通知是别人给表姐的同屋小园的,表姐拿去复印了一份给她。
古九思明白这通知是有来头的,他只好告诉女孩,可以按通知上说的去做。
女孩高兴地又载了他一程。
离开女孩,古九思拐进一处更狭的峡口。简易的机耕路上留着两道新鲜的车辙。走了二十多分钟,忽然看见镇政府的那辆切诺基停在路旁。一棵大樟树的树阴将切诺基掩得严严实实。司机独自一人躺在后排座上睡觉。古九思将司机叫醒,聊了几句,他就问镇里搞民歌比赛的事,司机不肯直说,只是数落他是不是吃了太多的红芋所以才这样爱嗝酸气,连领导的重视都置之不理。
古九思说:“我选的歌手必须能听懂我心里的声音。”
司机一下子跳到地上。“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劝你没事夜里到西河边听听狼是怎么唱歌的。”司机几乎要指着他的鼻子了。
“我是人。”古九思固执地说。
“别以为现在做人高贵,还不如狼哩!”司机语气很轻蔑。
古九思走了几步,回头说:“你告诉汪镇长,如果真要搞什么选拔赛,他自己去搞好了。”
半空中突然有人惊恐万状地叫喊快躲开。古九思抬头后,只见陡峭的山坡上,被人惊动了的一块石头正一蹦一蹦地往下窜。司机也从车里跳出来,两人站在路边盯着石头飞来的方向。石头像长了眼睛一样直奔他俩而来,在最后时刻,他们分开闪向两边。接着比二十九寸彩电还大的一块石头,呼啸着越过他们头顶,砸在路边岩厂上,发出石破天惊般的巨响,还有飞溅的火花。
汪镇长带着一群人正从山上往下走。古九思以为汪镇长会喊住自己。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过前面的山嘴,汪镇长也没喊一声老古什么的。他在山嘴后面停了一会,彼此看不见,说话的声音却听得见。有人在向汪镇长献计,要大力宣扬西河镇出美女这个主题,来往的人一多,各方面就活了。古九思听见汪镇长在哈哈大笑。汪镇长这种笑法很豪爽,一点不像他的前任,但凡笑时总是阴阴的。心情不好的古九思,嗅到那块石头砸出火花,所产生的岩石气味。山嘴那边有人建议再回去看看,说不定柳柳已经采完桑叶回家了。汪镇长没有同意,说专门去就过分了,让群众觉得不像领导干部。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古九思在顺着一条山溪自然修建的垸里找到那家仅有的小杂货店,买上一碗方便面,用开水冲了,三下两下扒进肚子里。问清女店主名叫方四秀后,他便问起柳柳家的情况。方四秀说:“我晓得你是古老师,今天上午汪镇长也来看过柳柳,她家里没人,汪镇长在我这儿坐了半天。”方四秀盈盈的目光格外多情。她告诉古九思,柳柳的嗓音好,全是沾了水的光,这一条沟里,就数柳柳家的井水最清甜。所以柳柳的弟弟才能够考上中南民族学院。古九思立即问她是否听过柳柳唱歌。“一个垸里住了这么多年,哪有什么秘密。”方四秀说,“柳柳每天采了桑叶回来,总是唱着歌从我家门前经过。”
古九思说:“那我先在你家躲着听一听。”
方四秀笑弯了眉毛和眼睛,她将一张躺椅从卧室里搬到堂屋,古九思刚坐下,她又到厨房里忙开了。时间不长,方四秀便随着一股米酒香飘出来,脸上红红的略带羞涩。古九思笑着谢过了,这才埋下头将放在面前的鸡蛋米酒一口气吃得精光。再抬起头时,方四秀已重新将自己头发挽了一个髻。古九思明白自己得夸这女人几句。
“怎么一转眼你就变得更好看了?”
方四秀嘴唇一抖:“女人命是男人的,碰见的男人越好,女人也越好。”她回头往外看望了一下,随手将门关了半扇。又说了几句,古九思晓得她丈夫到武汉卖茶叶去了,儿子在镇里寄宿读高中,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方四秀说她从小做姑娘时就很迷恋古九思的民歌时,突然紧张得两手哆嗦起来。
“那我就给你唱首民歌吧!”古九思站起来说。
民歌一响,山谷就有回应。一对跑起来像小狗小猫一样的小男孩小女孩,手牵手出现在大门口。古九思没有放开嗓子,他轻轻地哼着。方四秀脸上红晕消退了,眼圈却红起来。古九思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柳柳背着满满一篓桑叶,正从山溪上的独木桥往垸里走来。
柳柳边擦汗边喘气,一点也没有唱歌的迹象。古九思走出去迎着柳柳。柳柳勉强笑了一下,又低头往前走。她背上的那只大背篓,让古九思心里重重地酸起来。柳柳径直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方四秀伤心地对古九思说:“女人真的不经老!你的歌还是那么好听,我们却不行了!”
柳柳家里,充满桑叶清香。蚕架上已经白了,一层一层的大蚕如同白雪,几乎可以映照出柳柳的眸子。古九思进屋时,柳柳正将刚采回的桑叶撒在密密麻麻的大蚕上面。
古九思捉了一只大蚕放在手背上。“它要做茧了。”他说。
“还有三天。”柳柳飞快地说。
“今年春茧价钱还行吗?”古九思问。
“春茧要跌也跌不了多少,听说夏茧市场不好。”柳柳忧虑起来。
古九思在屋里看了一遍,各种摆设很简陋。“你妈呢?”
“她到山那边学习种黑木耳去了。”柳柳将那些大蚕喂了以后,又拿起剪刀将桑叶剪成丝,准备喂蚁蚕。
墙上贴着一张盖着中南民族学院印章的奖状。古九思忍不住轻叹一声。柳柳立即说:“我弟弟书读得很好,他还准备考研究生。”
古九思说:“你爸不在了,光靠你和妈妈在家里种种养养,能供他读这么多书吗?”
“当然可以。”柳柳坚定地说。
“柳柳!”古九思沉默一阵后说,“跟我去唱民歌吧,你会出类拔萃的!”
“我不行。”柳柳说,“我在村长家里试过一次卡拉ok,他家所有女人都比我唱得好。”
“唱民歌同唱卡拉ok不是一回事,唱卡拉ok只是做梦,唱民歌却是真实的。”古九思说着抓起一把剪得像头发丝的桑叶撒在蚁蚕上面。
柳柳没让他撒第二把。“生人手臭,蚁蚕会不吃叶的。”柳柳晓得自己话没说好,她吐了一下舌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古九思。“我已经听说了,镇里决定让小园到县里去参加比赛。小园是唱歌的料,我不是。真的,我不是。古老师你别为我劳神费力了。”柳柳恳切地说。
“这一带哪只鸟会唱歌我最清楚,你别推辞,如果有困难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古九思说,“你不答应,我就在你家住下去。”
“那样,我妈可高兴死了,她连刘德华都不喜欢,就只喜欢你,她说你的民歌能将人的心提起这么高。”柳柳边说边比划了一下,“我爸在世时,还为这事吃你的醋哩!”
“真有这事,你就更应该听我的话了,也算是为了你妈嘛!”古九思心里高兴,觉得事情有了多半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