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的饭菜都凉了。
何怡趴在饭桌上,望见古九思进门,连忙将一瓶药酒端起来,往古九思的酒杯里倒。古九思连饮了三杯,没来得及吃上几口菜,周身就燥热起来。饭后古九思让何怡泡了两杯野茶,两个人一边品一边说着自己的体会。古九思告诉何怡,野茶树长在半山崖上,要采它很危险。何怡忽然插嘴说:“野茶让人好兴奋!”古九思看过去,何怡的眼睛柔光点点非常动人。他一搁茶杯,上去将何怡放横了。“都是五十几的人了,怎么还是说来就来?”何怡那仅存的娇气也还动人。
这天夜里,特别激动的古九思让何怡准备好纸笔墨砚,打算为自己留下几幅字画。他一口气写完三大张宣纸,何怡在一旁不断叫好,说是好久不见丈夫如此才情四溢了。古九思将它们铺开,后退几步,站在满是墨香的屋子当中,端详一阵后,有些失望地叹气走上前去,将两幅写着狼字的条幅拿起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为了不让何怡伸手去捡,他还抬起脚将纸团踩瘪了。何怡诧异地望着他,嘴里说古九思不欣赏的,她可以拿去送人。古九思没有听进去,他老是出神。上了床后,终于还是将为田大华写条幅的事说了出来。何怡一直没做声,古九思摸了摸她的身子,还当她是睡着了。
“既然自认为是最好的,就不该给田大华。”何怡冷不防一开口,古九思的手在她胸脯上哆嗦了一下。“有女孩在面前站着,不好舔自己吐的痰。男人都是这样,见到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是谁。事情过了又后悔。”除了声音在动,何怡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在动。
“我要是晓得自己是谁,当初就不会娶你。”古九思说。
“她真的长得很出众?”何怡的腿动了一下,醋醋地说。
古九思笑起来:“首先我得重申,在西河镇最漂亮的是民歌,其次才可能考虑到女人。我对你说,柳柳确实很漂亮,这是我信任你,爱你。如果我说的正好相反,你就不用再尊重我了,因为我在骗你。”古九思的一席话说得酣畅淋漓。
“这么说,你认准了柳柳?”何怡终于翻过身来面对古九思。
古九思想了想后说:“就是这样!”
何怡幽幽地说:“你别又因为民歌,再次弄出一场悲剧。”
“你跟了我几十年,怎么还不懂!”说着,古九思像水牛洗澡一样翻了个身,将一只光背对着何怡。
说何怡不懂,其实是古九思自己不懂,他一直想在柳柳与汪子兰之间找出某种联系,想得越久,那些本来在疑问中存在的一些头绪,反而变得更加虚无缥缈了。慢慢地,他只能注意到记忆中不断回响的那首歌。一开始是汪子兰在文化站里唱。汪子兰很年轻,一对辫子在民歌声中如山涧旁的藤条一样荡来荡去。汪子兰的民歌像花开时节的风,不但能听到还能抚摸到。对男人,它是女人多情的温柔嘴唇,能烫烫地贴近鼻尖。对女人,它是男人雄浑的壮实臂膀,会有力地搂住腰肢。后来,汪子兰不见了,天地间只流着一道清水。清水也会歌唱。一只灰狼从树丛中徐徐跑到水边,伸出爪子一碰水线,清水就抽出条条丝线,波纹涌及处,忘情的旋律将山都撼动了。灰狼扑进水里,长啸着同清水一道仰天高歌。古九思突然惊醒,他霍地睁开眼睛,屋里一片漆黑,何怡正在枕边喃喃梦呓。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到处都是汗漉漉的。古九思爬起来,拧亮台灯,从抽屉里翻出一只笔记本,大约在十几页处,他曾记录从前做过的一场梦。他嘟哝一句:“相隔这么久,怎么连梦都做得一模一样?”
古九思拿过笛子,用舌头轻轻舔了两下笛膜。也没有试音,随着肺腑里的气息流出,笛声就响了。古九思将清水唱歌的梦境完全投进笛声里,当灰狼出现时,他突然一惊,无缘无故地将笛子掉到地上。他正要去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何怡,抢先伸手将笛子拾起来。
何怡将笛子还给古九思。“你怎么啦,吹得正动听哩,心里出事了吗?”何怡只穿着最贴身的小衣,她身材极好,这种年纪了,仍像少妇一样楚楚动人。
古九思好久说不出话,直到凉风让他打了一个喷嚏后,才说:“怎么有人会像狼那样唱民歌?”
“狼唱民歌,那还不将人都吓死!”何怡说。
古九思觉察到手中笛子有些不对劲,低头看清楚后,他怎么也不明白,离地只有这么矮,笛子为何会摔裂?窗外传来一阵极苍老的叹息声。何怡胆怯地从身后紧紧搂住自己的丈夫。
古九思叫了声:“谁呀?”
他推开窗户探头望了一阵,只有大华娱乐厅的霓虹灯在闪耀。他刚要关上窗户,镇子里的狗一齐狂吠起来。何怡告诉他,可能是母狼来找它的儿女,上午她见到有人在镇里卖小狼。
苍老的叹息又响起来,这一次他们听清是风吹过街巷发出的声音。
狼一直在叫,有时远,有时近。
早上醒来,古九思在被窝里连打了几个喷嚏。等他下到地上,又感到头有些重。何怡见他感冒了,连忙找出几颗药丸让他吃了下去。
这时,田大华在门外大声说:“古站长,昨晚镇上的人都听见你横吹笛子,大家都说你找到美人了,心里在发烧!”
何怡连忙迎到门口。“他呀,笛子一响,却将狼招来了。”她边说边客气地将田大华往屋里让。见田大华真的进了屋,何怡又赶紧将放在盆子里的脏衣服掇进睡房。田大华探头探脑地往四周看了一番,认定到底是文化人的家,连扫帚都很文雅。不过他还是提了条建议,通往猪圈的后门也应该写上一首诗。古九思淡淡一笑,田大华有关文化的雅兴便消失了。田大华告诉古九思,汪镇长请他九点钟准时到镇政府见见面。古九思不理解,怎么这样的事让田大华来通知。他以为汪镇长也想要一幅狼字,但田大华坚决地否认了这种意思。田大华要古九思去时带上笛子,汪镇长可能要欣赏一下他创作的民歌。
古九思不想告诉田大华,笛子昨晚摔裂了。
他说:“我是民间音乐家,不是跑江湖卖艺的。”
他又说:“现在独生子女比生他养他的祖宗厉害,但在我这儿谁也别想翻天。”
见田大华一愣一愣的,古九思就让他回去原汤原汁地说给汪镇长听。田大华追问他是去还是不去。他忍不住讥讽田大华,只认识金库里的货币和抽屉里的牛角大印,他说汪镇长会明白的。
田大华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不客气地告诉古九思,文化站和镇政府的关系是花瓶和房子的关系,怎么可以让花瓶来左右房子哩。田大华接着又笑回来,说自己不是政府官员,所以才崇拜他,才找他要字。
一直在聆听的何怡从厨房里跑出来,告诉田大华,古九思正在发烧。说着便又要古九思吃感冒药。古九思不肯吃,田大华就跟着劝,说感冒一开始时就要用超量的药将它压下去。
四颗药片下肚,古九思两眉之间蹙起四只疙瘩。田大华说:“别人吃药往肚子里吞,古站长吃药往眉头上塞。”接着他一转话题,要古九思别太犟,文化站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华娱乐厅的部分收入是镇里的小金库,别人不晓得,只要古九思灵活一点,他都有权给文化站一点小钱。何怡一听这话顿时眼睛一亮。
田大华要回去陪县里来的袁副书记吃早饭。何怡撵到屋外,匆匆地将镇里欠她的服装款一事说了一遍。田大华说:“干脆等到澳门和台湾都收回来了,再一齐结账吧。”这句玩笑将何怡的脸都急红了。回到厨房,她错将盐当成糖放进豆腐脑里。古九思吃了一口,便将碗筷放下。何怡以为他生气了,就发火说,该生气的应该是她。古九思不同她说,他端起小碗送到何怡嘴边。何怡喝了一口,还没咽下便大叫起来:“你想害死我很容易,但你还不晓得人家柳柳愿不愿意嫁哩!”古九思又让何怡尝自己碗里的。何怡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后,扑哧一声笑起来。
出门前何怡又绷紧了脸,再次提醒古九思,那笔服装款如果这个月仍不付清,她就到法庭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