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夹杂任何主观因素,完全客观衡量,你现在和一年前相比,进步大吗?”
“大。”
“哪些方面?”
“首先我不再抱怨自己得了这个病。”
“继续。”
“其次,我对过去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了新的解读。”
“继续。”
“再就是性格独立,遇事不慌,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比较好地处理人际关系。”
“还有我学会了爱自己,比如会选择好看的衣服,学着打扮自己,总是保持一种乐观自信。”
“这是精神层面,躯体呢?”
“躯体症状大部分消失,但有负性事件刺激和外界压力大时,躯体症状还会重新出现,有时候还会有点恶心干呕,喉咙有异物感”。
“不算严重。过去最严重时什么样的?”
“整个身心完全处在痛苦中,特别关注自己身体的变化,感觉生不如死。最严重时不能工作,没法正常生活。”
“现在呢?”
“即使有一些症状,基本是一过性的,我会选择性忽略,整体来说对生活和工作影响不大”。
“你活过来了。”
“是的,活过来了。”
上述对话,发生于2017年12月11日,晨6时,我和金美讨论她的状况。正是这段对话,我确定了这篇文章的标题——《复活》(请允许我借用托尔斯泰的名著)。
我大约是一年前和金美相识的。其时,金美第四次药物治疗成功,身心恢复了很多。她关注了“渡过”公众号,后来又组建“渡过”读者群,干得有声有色。和她接触,完全感觉不到她曾经是一个病人。
她从长达20多年的深重灾难中复活了。
变化是怎么发生的?2017年10月,和金美相识近一年后,我到莱阳采访了她。
金美在莱阳高铁站接我。一出站,见她盈盈笑意,一件纯白色上衣,一条红白相间阔腿裤,手跨黄色坤包。脚步轻捷,清爽干练。
莱阳城不大,我和金美步行去她家。她在莱阳一家综合医院当护士,住在医院分的家属楼。这是一座老式筒子楼,出了电梯,是一条长长、窄窄的走廊,仅容两个人并行。金美边开门边告诉我,这座楼建于2003年,是医院最后一座福利房。
家不大,陈设朴素,纤尘不染。连着卧室的阳台上,摆放着很多花盆,阳光随意地洒进来。窗外,莱阳城影影绰绰,房屋鳞次栉比。楼前一个休闲广场,几个上年纪的人在健身。
我看到电脑书桌上摞了一堆书,随手翻一下,有《伯恩斯新情绪疗法》、《抑郁症的森田疗法》《改善情绪的正念疗法》、《精神焦虑症的自救》、《人性的优点》等等。我问:“你看这些书,是为了自我治愈吗?”
“是的。药物治疗我交给医生,心理治疗我想靠自己。”
“效果怎么样?”
“刚刚起步,在学习觉察和接纳。这是毕生的功课。”
“觉察什么?接纳什么?”
“觉察疾病的来由,接纳真实的自己。”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金美对我讲了她成长的故事。
童年
我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父母一辈子务农。母亲19岁生下大姐,29岁生下我,中间有两个哥哥。父亲小时候很苦,平时寡言少语,偶然一次,他和我说起奶奶去世及他的过往,说得很细,我才知道父亲内心也藏着很多事。
那年父亲9岁,一天正在灶前烧火。大铁锅里的水开了,冒着热气,奶奶在灶前忙活.她将野菜和地瓜面揉在一起,摊在蒸帘上;然后将玉米面拌成厚厚的糊糊,捧起一小团,左右手互相倒着。等到变成了椭圆形,迅速贴到铁锅壁上。
父亲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盼望着能早一点吃上饭。这时,“吧嗒”一声,一团玉米糊糊掉在了正埋头烧火的父亲面前。他吃了一惊,抬起头,奶奶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父亲惊恐地大叫,使劲摇晃奶奶,惊慌失措下跑出去找大人。
36岁的奶奶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撇下4岁的叔叔、9岁的父亲和12岁的大伯。
那时正赶上解放战争,爷爷被征去抬担架。当他回来,奶奶已去世多时。悲伤过度,他一夜间瞎了一只眼睛。
爷爷后来又成了家。我和爷爷没有多少感情联络,他在我心中只是个模糊的轮廓.过年时我们孙辈去拜访他,只是寒暄问一句好。我有时会在他的客气声中抓一把糖果放在口袋里,就离开了。
父亲小时候很聪明,只要他能想出来的东西,就会去鼓捣一番。读小学二年级时,家里穷,买不起算盘,父亲把晒干的杏核一点一点磨成椭圆形,然后将铁丝烧红去钻眼。只剩最后一颗算珠了,父亲小心翼翼地拿起烧红的铁丝,不小心跑偏,铁丝直直戳进父亲的手心,通达手背。父亲一气之下不去读书了。
19岁时父亲离开家,到青岛一家工厂做工。后来不知是恋家还是其他原因,明明可以留城,他放弃了,回家务农。27岁当上生产队长,领着全队几十户人家在土里刨食吃。
听母亲说,我一两岁的时候,她上山干农活,没人看管我,把我放在箩筐里,挑到田间地头,任我跑来爬去。干完活回来,看到我身上滚满了青草、污泥,还有蚂蚁爬在身上。逢上下雨,我会被雨淋得湿透,母亲挑着我往家里狂奔。
再大一点,我更顽皮了,白天哥哥姐姐们都在读书,母亲实在忙不过来,把我送到姥姥姥爷家,可我还是会恋着母亲。一次,我在姥姥家玩耍着,一转头,母亲不见了。我慌起来,四处张望,没有母亲的半个影子。我一路小跑,顺着模糊的印象,从姥姥家跑上回家的路,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妈妈……”
时近傍晚,四周暗了下来,茂密的庄稼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四野荒芜一人,一条大黑狗从路边的庄稼地里钻出来,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来姥姥姥爷、舅舅姨姨们找过来,喊着我的乳名,我大声哭喊着扑在姥姥怀里,声嘶力竭问他们:“姥姥,姥姥,妈妈呢,我找不到妈妈了……”在姥姥的安慰声中,我趴在姥爷肩头沉沉睡去。
那一次,我觉得几乎要失去母亲了。
记忆中的童年,是在暴躁的父亲和爱唠叨的母亲经常的争吵中度过的。
一次,父母亲吵起架来,昏黄的油灯下,父亲脸色铁青,狠狠打了母亲一巴掌。然后,吧嗒吧嗒,狠命地抽着旱烟袋,呛人的烟雾弥散在暗淡的屋里。母亲把墙上的贴画一张张撕扯下来,一边撕一边嚎啕大哭。我躲在一个角落里,不知所措。
小学时,为了给家里挣点工分,我跟大人一样到庄稼地里拔草。正是夏天,太阳像个火球,高高的玉米桔杆长得比我还高,玉米地里密不透风。我在里面穿梭,猫着腰,半闭着眼,生怕玉米叶子戳了我的眼睛。身上被玉米叶子割得一道一道的,火辣辣地疼。干完活,到地头小河里洗把脸,被割疼的皮肤越发疼起来,我暗暗落泪。
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因为能够穿新衣服,吃上白面馒头,还有猪肉炖粉条。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除尘,做饽饽,炸面鱼,熬猪皮冻。不管是富户还是穷的叮当响的,家家户户都在这天拉开过年的序幕。
除尘这天,父亲和哥哥们把家里所有东西都从老屋搬出来。有几个颜色暗红、掉了漆的旧柜子,又高又圆的大水缸,老式钟表,印着水仙花的大镜子。父亲拿着自制的长把笤帚,踩着椅子,垫着脚,眯着眼,去打扫屋顶角落里已经形成的蛛网。不时有灰尘落下来,迷了父亲的眼。
院子里,母亲用鸡毛掸子掸着破旧家具。积攒了一年的灰尘腾飞起来,在阳光下形成一层薄雾。那面镜子斜靠在墙上,大姐蹲在地上,用抹布轻轻擦着大镜子上的灰尘、油垢。我穿着母亲缝制的棉袄棉裤,从东间串到西间,偶尔也蹲下拿起抹布想去帮忙。
母亲呵斥我:“小美,好好呆着,别帮倒忙,不小心把镜子打碎了咋办?”我嘟着嘴,不情愿地离开。一会,忘记了母亲的嘱咐,又东跑西颠起来。
屋外,寒气逼人,屋脊上白雪厚厚积了一层。瓦楞下垂着的冰凌,有十几厘米长。冬日的阳光撒下来,积雪融化,不时的有串串水珠从冰棱尖上滑落。
屋内,母亲熬了厚厚的面糊糊,打炕边,更换木质窗子上糊的白纸,在白纸上贴上几对红纸镂空的窗花。墙上贴上几张旧挂历,炕上换了新席子。二哥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年春节都帮人免费写春联。我帮哥哥磨墨,按着纸的一头,哥哥每写完一张,就小心地放在地上。那时我不懂得欣赏,就是喜欢那些跳跃在红纸上的黑字。
地上的春联渐渐多起来,横着的,竖着的,映得满屋子红彤彤的。破旧暗淡的老屋似乎也跟着欢快起来。
跳出农门
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能跳出农门,拥有一个城镇户口是很多农村孩子的奋斗目标。考取一所中专,也算是很好的出路了。
初中毕业那年,我落榜了,黯然神伤地回到家里。父亲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母亲站在一旁说:“小美,你也知道咱家的情况,没钱再供你念书了。”
那时,复读一年需要五百块钱,大姐嫁到外村;大哥刚结婚没几年,盖了新房子;二哥刚刚考上大学。我很清楚家里的经济情况,也许这辈子只能在庄稼地里混了。
跟着父母上山干活,我不情愿地用手拔着地里的荒草,无精打采。看着烈日下弓身弯腰劳作的父母亲,内心挣扎。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我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后来我也曾想去工作做工,几次都没成。一天,看我灰心丧气的样子,二哥悄悄对我说:“小美,咱去求求大姐吧,看看大姐有没有办法。”我走了五里山路到大姐家,看着满头大汗的我,大姐二话没说,到大队上把自家盖房子交的押金要了回来交给我。
复读的学校在半山坡,夏天的饮用水都供应不上,全校好几百人围在一个水龙等着喝水;冬天宿舍冷得像冰窖,外面飘着大雪,屋内飘着雪丝。我蜷缩在被窝里,手脚有时一宿也暖和不过来。
学校规定,在学校订饭吃,就得买饭票和菜票。家里掏不起这个钱,每周六下午回家,母亲做上一篮子馒头,用鸡蛋炒些咸菜,装在罐头瓶里,我周日下午徒步二十里带到学校。
每天,值日生抬着一大筐用各式手绢包着的馒头,在食堂蒸热乎了抬回来,大家一拥而上争抢。到后来学习冲刺阶段,值日生也不到伙房热饭了,我们就啃着冷馒头就着咸菜,喝一杯热水了事。
终于熬到考试,我最终被一所护校录取了。这在学经济的二哥看来,没什么出息,不过父亲依然高兴地合不拢嘴,母亲破天荒做了一桌子菜,全家人庆贺了一番。
出现躯体症状
护校第三年,结束了在医院的实习,回学校准备毕业考试。那年碰上了全省统考,为了考个好成绩,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教室里背书。就在那时,我出现头痛症状,时常感到腹部血管“砰砰”跳,心里惶惶的,但睡眠、吃饭、情绪还好。
毕业后,我来到一所地区医院工作,被分到急诊科。起初干劲十足,但很快领略到了护士职业的艰难辛苦。急诊科病人起病急、病情重,随时会有病人需要抢救。不管白班夜班,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天下班后,两条腿像灌了铅。
累是其次,最可怕的是危险随时存在。被家属和病人骂几句是家常便饭,如果碰上极端的病人和家属,还会有人身危险。记得一个夜晚,与同事刘姐上小夜班。来了一位车祸病人,值班的外科医生闻声来问诊。陪同的家属很是焦躁,大声催促值班医生手脚麻利点,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一些脏话。
我安抚着家属:“你别急,医生总得问好诊,开单子才能去做检查啊!”
“小丫头片子,我问你话了?你插什么嘴?”家属猛地将头转向我,一股呛人的酒味钻进鼻孔。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了。护士长曾经叮嘱过,遇到喝酒的人千万躲远点,不能和他理论。
已经晚了,高个子男子快速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寒光一闪,扎在桌子上。刘姐见状,急忙将我推进里面的治疗室,用手势比划着不让我说话。
我惊愕地瞪着眼,用手捂着嘴,心里像揣了几只兔子,跳个不停。屋外的男子用刀朝我比划,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渐渐地大脑一片空白,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跑回宿舍的。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做噩梦。
四姨得了血液病,住在我所在的医院。她发病凶险,血小板为零,各个脏器随时都有出血的危险。一天深夜,姨夫急促地敲门找我,赶到病房时,医生正将一团团棉球塞到四姨的鼻腔压迫止血,鲜血还是不停地流出来。姨夫央求我陪他在病房里,无奈之下,我答应了。躺在病床上,平时睡觉很香的我怎么也睡不着。耳朵里听到血管在跳,这是我对失眠的最初印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有点打怵上夜班。一到那天,白天就心情不好,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开始失眠。夜深了,同宿舍的人鼾声起伏,闹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我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夜黑漆漆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有时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才会迷迷糊糊地睡一觉,醒来也像是在做梦。
连续几天,后脑勺有一种钝痛的感觉,木木的,太阳穴及双眼也在胀痛。上完夜班后恶心、干呕,胃几乎有被吐出来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我会赶紧擦干眼泪,装作没事人一样。
以前休班回老家,能吃能睡;现在回去,晚上和母亲睡在一铺炕上,听着她的呼噜声,我会忍不住推醒她,“打什么呼噜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母亲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无奈的看着我,很是心疼:“闺女,你睡不着啊,那我先不睡了,你先睡。”
母亲的话丝毫安慰不了我。我不理会,掀开蚊帐跳下炕,把滴答作响的挂钟弄停了,一个人跑到院子里,找到一块小石子狠命往地下砸;捡起来,再砸,直到手酸软。
科里同事问我,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说,我睡不着觉啊。她们“啧啧”叹息,小声嘀咕:小姑娘丫丫的,怎么会睡不着觉呢?
照照镜子,脸色蜡黄,黑眼圈,两眼凹陷无光;枯槁的头发,面容憔悴。我试图挤出一点笑容,脸上的肌肉好像僵了似的。
该不是病了?肝炎?胃癌?去查肝功,做彩超,一切正常;又跑到胃镜室,强忍着恶心做完胃镜,只查出一点轻微的浅表性胃炎。胃镜室的人嘲笑我,年纪轻轻,哪那么容易得胃癌!我不理会,往来穿梭于各个检查室,都查不出异常。
起初,我以为只要治好了失眠,一切就会好起来。我开始留意各种治失眠、头痛的方子,抓了很多中草药吃;母亲用自家养的老母鸡和天麻一起炖给我吃,也没有效果。
一天晚上,头痛的厉害,听到宿舍里的人有说有笑,我猛的拉开床的围帘:“说什么说啊,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一刹那,四周里一片安静。
第二天,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对我说话也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开始刻意回避朋友,别人和我说话,我总是爱搭不理。我能感觉到她们在渐渐疏远我,强烈的孤独感袭上心头。
一次,心乱不已,我跑到院里小商店找到电话机,给家人打电话;我大声哭诉着,根本没有注意自己的哭声有多么大。路人驻足观看,小声议论着,指指点点。商店小卖部的阿劝我,“小姑娘,别哭了,有什么事用得着这样,让人家笑话,快别哭了。”平静下来后,我才懊悔:我这是怎么了?
每次这样的情绪爆发后,都感觉胃部火烧火燎的疼,整个小腹鼓胀,头痛、失眠加重,体重减轻,身子轻飘飘的,有种无力感。
我开始害怕夜晚的到来,总是回忆能吃能睡的日子。我讨厌别人的笑声,为什么她们这么快乐?我怨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痛苦遭罪的是我?
我不知道,此时有个魔鬼,已经悄悄蛰伏在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神经。
听着金美的诉说,我唏嘘不已。问及她病中工作状况时,我产生一个想法:去她上班的地方看看。
我怕她为难,毕竟病耻感是普遍存在的。没想到她当即说:“好啊,我经常和科里的同事提起你,你愿意去科里看看再好不过!”
说去就去。金美立刻打电话通知了同事们;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她所在的科室。这是医院一个僻静的角落,门前有四棵树,看上去年头很久,得几人才能合抱过来。树叶婆娑,在地上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张老师来了。”金美一进门就喊起来,立刻“呼啦啦”迎上几个蓝衣蓝帽的年轻女性,为首的一位高个子、短头发,金美介绍她是护士长。她请我坐下,把切好的哈密瓜递给我吃;一转眼,身边围上一群人,略带拘谨和好奇地围观我。
“金美很早就说您要来采访她。”护士长说。
“你们知道我?”我问。
“当然,金美整天经常提起‘渡过’群。说实话,一开始我不太同意她干这些事。”
“为什么?”护士长如此坦率出乎我的意料。
“前些年她的状况不好,睡不着觉,心情烦躁,工作也吃力。最近几年开始吃药,身体慢慢恢复了。今年她说要当群主,我开始很反对。每天接收那么多负面信息,我们担心对她影响不好。”
“那你们觉得她现在怎么样?”
“和以前判若两人,精神头、心情、气色都非常好。”
“你们以前知道她得到是什么病吗?”
“不太清楚,她一般不在我们面前提她怎么了,我们也不好意思问。就总是爱哭,头痛啊,颈椎、腰背不舒服,反正就是这疼那疼的。”
旁边一位同事接过话茬,“我们以前都对她的病不太了解,就看到她天天愁眉苦脸,还总爱发脾气。自她开始治疗后,就好多了。过去都是我们安慰她,现在是她天天嘻嘻哈哈的,我们也都被感染了。”
大家的谈话让我收获很大。此前我想象像不出金美重病时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她和同事们关系这么好。心理疾病患者若能融入一个友善的集体,对全面康复太重要了。
坐谈了一会,大家散去;在另一个小房间,金美的同事拿来两个盒饭,我们边吃边聊。金美谈了她发病前后和治疗的过程。
煎熬
1998年,结婚仅仅两个月,我没做好任何思想准备就怀孕了。作为女人,生了孩子,延续生命,人生才是完整的。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允许我当一个母亲,不清楚孩子的到来会给我带来什么。我还想到这对于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是否公平。
怀孕后六个月,我仍旧工作在临床一线,照样值夜班。这是我的职业所在,谁也不能例外。
一次值大夜班,正准备给手术前的病人测量血压,突然间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幸亏家属及时扶住我才没有倒地。瞬间冷汗湿透衣衫,有一种濒死的感觉。等到意识恢复了,我咬着牙,拼尽全身力气,从床上抬起身子,然而又一次晕倒了,感觉身体内的所有力量被掏空。
五分钟后,我再次清醒过来。值班医生给我测量了血压,已经为“零”。
有个声音似乎在我耳边说:“你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不该让孩子还没出世,就跟着你受苦、受罪,你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这种念头一直盘桓在脑海,挥之不去。低头看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内疚、自责像蛇一样啃噬着我。
十月怀胎,历经十二个小时撕心裂肺的产痛,儿子呱呱坠地。我暂时忘却了病痛,瞅着刚出生的儿子一夜无眠。
出院后我住在婆婆家,是在郊区,离工作单位有六七里地。公公婆婆在村西头开了个小商店,休产假的这五个月,婆婆能回来大半天帮我照看孩子;晚上,婆婆要回小商店,家里就剩我和丈夫。丈夫白天要上班,在另一间房睡觉,晚上孩子吃喝拉撒睡就我一个人。冬天的夜晚很冷,儿子一晚上要哭闹七八次,我披着一件棉袄起来哺乳、更换尿布。
因为不能像其他产后妈妈那样规律作息,身体的难受加上孩子的哭闹,我心生抱怨,怨丈夫不能像别人家老公那样关心我,晚上不能帮我照看孩子。
那天,给孩子洗澡,我笨手笨脚忙活着,不小心把孩子弄哭了。丈夫闻声赶过来埋怨我。我正心疼儿子,再加上身体很不舒服,抱怨了他几句。他顺手推了我一把,我端起澡盆里的水泼向他。丈夫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嘎巴”响,扬在半空中,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一天,无意中听婆婆说起附近一个寄宿幼儿园的不幸事件:一位两三岁的幼儿被老师惩罚,关到地下室,老师出差忘记了,结果幼儿惨死在地下室。听到这个消息,我大哭不止。之后的几天,一想起这个可怜的孩子总是流眼泪。我会把那个孩子想像成我的儿子,我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但控制不住这种想法。
我对儿子莫名担忧起来,担心他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担心他经常,是不是得大病了;我害怕听到他的哭闹声,为了能让他白天好好吃饭,晚上好好睡觉,我使出浑身解数,经常急得全身冒冷汗。
那段时间,我不得不让婆婆半夜回来帮我照看孩子。我一个人会有莫名的恐惧感,觉得自己照顾不了孩子怀疑能否把他喂养大;我担心起孩子的未来,怕他会和我一样承受这么多痛苦。这些想法不断涌入我的脑海,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我的脖子,让我喘不上气来。
我伸出双手,想抓住能拯救我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然而什么都没有。也许我不该让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没有资格拥有婚姻、老公和孩子。让我自生自灭吧,想死的念头紧紧抓住了我。
尚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你不能去死,你还有年幼的儿子,你还有父母家人。强烈的内心纠结让我痛苦万分。有时脑子里甚至会蹦出这样的念头:地球赶紧毁灭吧,我就永远不会再有痛苦了。
一天,在家里洗儿子的衣服,突然感觉心慌,浑身冒汗,嘴巴发干,前胸后背像被什么勒紧,喘不上气来。我有些慌张,数了一下自己的脉搏,只是比平时多了几下,跳的有点沉重,可就是觉得心脏跳的厉害,甚至能感觉到腹部的血管也在跳。头痛加剧,全身无力,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心想也许是累的,我赶紧躺下来。
片刻后,症状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家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电话,没法跟外界取得任何联系。我惊跳起来,穿着拖鞋,披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地往婆婆家商店狂奔。半路上,被抱着儿子的婆婆看到,她拦住我,大声问我怎么了?
我已经难受地说不上话来,跑到商店,拨通电话,求救我的一位同事。她不明情况,让我赶紧到医院做个心电图。可是商店在郊区,一时很难打到出租车。我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告诉自己:我还有儿子,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好的。
大约五分钟后,症状逐渐减轻,只是胸口还堵得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这是我唯一一次惊恐发作,后来知道这叫做“濒死体验”。
没有就医,没有吃药,就这么熬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我活下去,也许是对命运的不服和抗争吧。
休完产假后调到一个新的科室。要适应新工作,每天还要回到六七里地外的婆家给孩子哺乳,这么多事,怎么应付啊?我焦虑感爆棚,胃火烧火燎,心慌、胸闷、气短的感觉一直缠绕着我。每天只要一踏上医院大楼的台阶,这些难受的症状就会条件反射般加剧。
头像被铁箍勒着,越箍越紧,有时疼得让我抓狂。早晨起来,我不能低头,从颈椎到腰背部,完全是铁板一块,肌肉绷紧,疼痛难忍。两条腿像灌了铅,酸、胀,疼,能摸到一根根条索样的东西,皮下有许多硬结。受凉、情绪不好或劳累后,这些症状就会加重。
大约儿子两岁的一天,突然接到二哥的电话,说姥姥不行了。我一边哭,一边赶往长途汽车站。脑子里不时闪现出姥姥慈祥、和善的面容,回忆像闸门一样打开。
姥姥的家在一个山沟沟里,门前一条小河,有时能在河里捞到鸭蛋。院子里种着一棵柿子树,柿子成熟的时候,她会摘下来剥皮给我吃。她熟悉这树上的每一个柿子的位置。记得一次,柿子还是青蛋子的,我嘴馋,垫着脚,偷偷摘下最矮枝头的那个,跑到门外,使劲咬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我半天张不开嘴。我把柿子扔到门口的松树丛里,偷偷溜回姥姥家。后来听到姥姥跟姥爷说,树上咋少了个柿子,还没熟,哪个馋嘴的偷了吃?
夏天我不想睡午觉,就缠着小舅带着我去粘知了。村里林木茂密,整个村子充斥着知了的恬躁声。粘知了的工具是由竹子缠接而成,我提着一只小水桶,仰头看传来知了叫声的地方,小舅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将竹竿伸向树枝深处。听到知了吱呀乱叫、扑腾翅膀的声音,我知道大功告成。一中午半桶知了被姥姥下了油锅,现在想起来,嘴里似乎还有那股香香的味道。
可亲的姥姥就这样与我阴阳相隔,我不愿相信。当我赶到姥姥家时,屋前围满了人,我拨开人群,来到正屋里,跪在地上,掀开担架上蒙着的白布。姥姥安详地合着眼,我轻轻抚摸着姥姥花白的头发,泪如雨下。
听舅舅说,姥姥在早晨收拾家务的时候一头栽倒在地上,脑溢血,之前一直照顾瘫痪在床半年的姥爷。12天后,姥爷也去世了。
心情悲伤的那几天,躯体症状又加重了。为了缓解痛苦,我开始服用保健品,到美容院拔罐、针灸、按摩。凡是说能改善头疼、睡眠、全身疼的法子,我就不顾一切去尝试。
开始药物治疗
2003年,无意中看到一则谈抑郁症的文章,有很多症状和我符合。我得了抑郁症?
记得刚从护校毕业不久,我去找在康复医院上班的护校同学玩。她领着我,穿过两道大铁门,进了一个全封闭式病房。一间病房里,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病床上,披散着头发,稚嫩清秀的脸庞,如果不是看到她空洞的眼神,不会想到她是个精神病人。看到我,她一愣神,用手指着我,嘴里说:你,穿红衣服的,到我床上来坐坐。随后,叽叽咕咕念起了一长串英语单词。同学告诉我,小女孩是因为学习压力大得了精神病。
难道我也沦落到这一步?犹犹豫豫地,我踏进了心理康复医院的大门。我没敢挂号买病历本,让同学走后门找了一位医生。她简单地问了我的情况,确认我是抑郁症,给我开了药。
服药几个月后,睡眠、焦虑症状没有改善。每天半夜醒来,衣衫湿透,两眼凹陷,面色晦暗。人不人,鬼不鬼,真是绝望极了。没跟医生沟通,我私自停了药。
后来我想过这次药物治疗失败的原因。一是医生第一次问诊很粗略,只给我用了抗抑郁药,没有用抗焦虑的药;二是我不相信西药,心理上排斥抗拒;三是我服药有严重副作用,没有及时地跟医生沟通。
之后,我开始搜寻能够治疗失眠焦虑的方法。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种对症的中成药,价格很贵,毫不犹豫地买了。这期间睡眠有很大改善,但服用一年后引起了闭经、泌乳。院里的医生建议我做核磁共振,怀疑脑垂体长了东西。可是各种检查并没有发现异常。
睡眠既有所改善,我决定停服这种药。几天后月经倒是来了,失眠又像魔鬼一样袭来,连续四天四夜睡不着。我这才明白自己服用了假药。名义上是中药,其实里面掺杂了镇静剂,不然我不会出现这么明显的戒断反应。
无奈之下又一次走进医院,更换了主治医生。这两年,我每个月都要跑一趟医院;每次报销药费,都怕别人看出我吃的是治疗精神疾病的药。总不能一辈子都吃药吧?会不会成瘾?会不会把身体吃坏?还是不吃了吧?自己调理一下,说不定就好了——就这样思虑着,我一次次擅自停药。
几年后,我离开临床一线,到二线科室工作。不用上夜班,工作压力减轻,身体情况稍微得到改善,但躯体症状依然很严重。从腰部一直到脚踝很怕冷,夏天科里开空调,我要穿着棉袜、棉拖、秋裤。下肢冷、胀、酸、痛,即使夏天也要用电热宝。这期间因为外界压力大,引起焦虑发作,服药一天后,胃疼得厉害,月经量异常增多。经查,胃粘膜有多处出血点。第三次药物治疗以不能耐受副作用而告终。
2013年4月,医院搞三级医院评审,工作压力超负荷,我焦虑爆发,躯体症状再一次光临。有时我会忍不住大声喊叫,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体重下降到八十几斤。
一年后医院通过评审,我再也支撑不住,被迫休班,十几天后,焦虑没有半点改善。审慎思考后,我向科领导坦诚说了病情,第四次选择了药物治疗。度过了难熬的服药初始阶段,药物渐渐起效,大部分躯体症状消失。
所谓久病成医,前几次药物治疗失败,我给自己制定了几条规则:
一、相信科学,相信自己;
二、要有耐心和信心。对自己负责,坚持到底,找到适合自己的治疗方法;
三、绝对遵从医嘱,足量足疗程用药,增强治疗依从性;
四、治疗期间及时跟主治医生沟通,让医生在充分了解病情的情况下调药;
五、不迷信大医院,疾病不复杂时,尽量在当地找医生。也许这一辈子都要和医生、药物打交道,要考虑到方便、快捷、省钱。
现在看来,因为对精神疾病缺乏基本了解,不认同药物治疗,又讳疾忌医,我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如果早诊断、早治疗,也许就不会遭这么多罪。
这两年,我逐渐意识到,我的病很可能不是典型的抑郁或焦虑,而属于焦虑性抑郁,并伴有严重躯体化,在医学上称为“躯体化疼痛障碍”。
我曾结合自己的病况,向多位专家请教。他们告诉我,躯体化疼痛障碍又称心因性疼痛,临床上又称为慢性疼痛综合征,主要表现为各部位的持久性疼痛,使患者感到痛苦,或影响其社会功能,但医学检查不能发现疼痛部位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因此,不能用生理过程或躯体障碍予以合理解释。对比之下,我觉得自己属于这种情况。
在威克斯的《精神焦虑症的自救》一书中,描写了焦虑产生的根源以及如何对抗焦虑:
“人体的神经系统由两大部分组成:自主神经系统和非自主神经系统。前者指挥我们的四肢、头和躯干的活动,我们或多或少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控制它。后者控制内脏,包括我们的心脏、血管、肺、肠等活动,甚至控制唾液和汗的流动。除非受过特殊训练,否则意识无法控制它。
焦虑有两种类型,一种焦虑主要源自某些特定的情况,可能是悲伤、内疚,病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最初引发了他的焦虑,并试图与其抗争;另一种是病人曾经受过暂时的压力,事情过后就不那么重要了。病人在意的已不是最初的问题,而是害怕当前所处的状态。当人处于压力之下,他的情绪最初可能只是简单地以一种正常的强度表达出来,然而随着压力的增加,情绪表露可能会变得过分强烈。这是一种非常痛苦地的程,意味着一般的害怕会演变成严重恐慌。”
上述说法,解释了我的症状:胃肠翻腾,吞咽困难,呼吸无力,心悸,胸闷憋气。因为不懂得是怎么回事,我以为身体出了大毛病,于是、、又进一步增加了压力,陷入怪圈当中不能自拔。
记得威克斯医生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症状消失不叫治愈,症状变得不再重要才叫治愈。”要怀着完全接纳的态度来面对这些恐惧,了解这些症状的来龙去脉,乐于接受并暂时与之共处。面对,而不是逃避;接受,而不是抗争;飘然而过,而不是过分关注。
寻求心理疗愈
第一天采访结束。第二天一早,我很早起床。我习惯于早锻炼,每到一个城市,一定要顺便拍些当地的市井照片。金美知道我这个爱好,约好第二天一早同去。
六点的莱阳城已经醒来,出了宾馆,金美已等在那里。一身休闲装,精神抖擞。
穿越城区的喧嚣,不知不觉来到莱阳城边。眼前一个带状公园,沿着河流延展;河堤两岸,是密密的小树林。
我们边走边谈,话题集中到致病原因及心理治疗方面。对前者,金美已有所思考。她认为,她的病不是家族遗传,而与她天性敏感,童年期没有获得足够安全感,以及不良的家庭教育方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单纯的药物治疗能让我摆脱疾病痛苦,但若遇到一些负性事件刺激和外界压力,我的情绪还是有波动,躯体症状也会重新出现或加重。
怎么改变这一切?我意识到需要寻求心理帮助。有朋友邀请我去心理康复医院听讲座。一位同事介绍我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师,一位资深心理咨询师。他宽宽的额头,脸上带着笑,目光温和。和他交流中,我意识到自己负面情绪疏泄和人际关系处理存在问题,明白了自己心理失衡的原因是对父母的抱怨,以及消极的生活态度。我需要剖析自己,及时觉察、内省,去改变并尽量完善自己,尽管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
走过这么多年弯路,如同走进一条黑暗隧道,痛苦而又孤单。我渴望光明和温暖,渴望理解和接纳。我想,如果有共同经历的人,结成一个团体,交流互助、彼此温暖该有多好。我向往着这样一个“精神交流”的家园。
恰在此后不久,我关注了“渡过”公众号。感受到“渡过”公号的影响力,就想组建“渡过”读者群。这个想法一下子得到呼应,读者踊跃,第一个读者群建立后,规模迅速扩大,二群、三群、四群、写作群、摄影群、读书群、家长群,都相继有群主牵头建立。到今天,“渡过”社群逐渐成了一个大家庭。
记得有一天,接到一位群友的私信,说有位小姑娘状态不好,很可能要自杀。我吃了一惊,与她沟通,没有回复。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家住哪里。我一遍遍在她的微信里寻找蛛丝马迹,正一筹莫展时,一条微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搜索到一个信息,联系上她的一位好友,告知她的情况。好友连夜赶到她家,小女孩已处在崩溃边缘。我随即联系上她的家人,女孩被送往医院救治。
还有一位农村患友,有一天突然发来语音信息,打开后,听到悲伤的哭泣声。因为家人的不理解,再加上经济窘迫,她不能得到很好的治疗,感觉生不如死,恐惧到不敢出家门。本来她丈夫可以出外打工,挣点钱养活一大家子人,可她这种情况,丈夫根本不敢走,她也无法去地里干活。
我连续跟她沟通,鼓励她即使不能出家门,也不要躺在床上不动弹。要逼迫自己起来,哪怕收拾一下家务,给上学的孩子做顿饭都行。有一晚上,我劝说让她的丈夫接电话,和她丈夫谈到晚上九点,让丈夫理解了她的病情。
几天后一个晚上,她又发来语音,告诉我,她居然鼓起勇气去山里干活了。我很惊讶,问她原因。她说,“那天晚上你一直跟我们聊到九点也没吃饭,我很感动,觉得自己应该振作起来。”
随后几天,她又陆陆续续发来语音,说丈夫理解了她,决定带她到大医院看病,她会坚持吃药。
听金美讲这些,我很惊讶,也感到欣慰:这么多有同样经历的人,团结在“渡过”公号周围,抱团取暖,彼此抚慰,大概就是“自渡渡人”吧。
“这其实是一种深层次的心理治疗。有能力帮到别人,是一种更高程度的价值实现,无形中疗愈了自己。”我问金美,为社群奔忙,影响工作和生活吗?周围人能理解吗?
她承认,确实会有影响,一部分人也不太理解,但她觉得值得。“我从25岁起陷入抑郁、焦虑,二十多年,一生中最美的时光,饱尝痛苦绝望的滋味。现在我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世界不再是黑暗扭曲的,光明重新来临了;我被爱包围,也学会了爱人。”
她回忆:“最痛苦的时候,我半夜打电话给二哥,他连夜来看我;姐姐在地里干活,想到我会突然停下来;大哥看到我难受会掉泪;姐夫和两个嫂子对我都很亲热。每次我回老家,兄弟姐妹聚齐,母亲会做上一大桌子好菜。小时候对于家人的怨恨都消散了,唯有感恩。”
我问:“现在恢复到这个程度,家人总该放心了吧?”
金美点头:“二哥曾对我说,小美,哥都佩服你,你遭过那么大的罪,就像一根藤条,多少次被硬生生压弯,眼看要折断了,一有机会,又反弹回来,活过来了。”
风微凉,清晨空气清新。微风轻拂过林梢,沙沙作响,能听到柔软草地上我们的脚步声。
说话间,穿越了小树林。眼前一块空地,豁然开朗,阳光瞬间罩住了我们。
金美仰着脸,向着太阳,伸开双臂。她闭上了眼睛。她说眼前是一片温暖的红色。
(本文自述部分为金美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