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娟很忙。她是一位独立心理咨询师。所谓“独立”,是指不依附于任何机构,一个人做咨询。因为业务量不算大,她没有单独租用场地,有人来访,就约在某个固定地点会面,她出一些场地费。她还在几个大学兼职,为在校生做心理咨询,有时也会受邀带领工作坊或者做团体治疗。就这样忙忙碌碌,作为北漂的她,渐渐在北京的咨询师圈子站稳了脚跟。
她每天的生活分成几大块:咨询、读书、督导、会友休闲。咨询是本职,读书是为了自我提升,督导是接受更高级别心理咨询师的指导。心理咨询师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需要专业能力,需要社会阅历,需要能读懂人心,因此师友的督导和交流是必修课。她每天大约7点多起床,和合居的小姐妹们说说笑笑,吃点早饭,然后就看书、写文章;如果出门,她会安排得很满,一跑一天。晚上回来,很累,但还得抓紧时间补上一天的咨询记录,或者整理督导笔记。就这样忙完,已是深夜,赶紧洗漱休息;等一睁眼,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闲暇时刻,她也会和朋友喝茶聊天,一起聊聊关于生命成长的话题。
不过,辛苦归辛苦,她还是认为,现在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刻——80后的她,从小罹患神经症,在成长中饱受病痛折磨;又如浮萍,在人海中浮沉漂泊,无所依归。直到这一年,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身心才逐渐安顿下来。
我和她认识快两年了。她是“渡过”公号最早一批读者,很快从读者变成了作者。在给我的信中,她开诚布公地承认:“我从14岁陷入抑郁、焦虑、强迫的泥沼,到最近几年渐渐走出,并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这漫长的疗愈过程有太多的感受和体会。”
尤其打动我的是这几句:“曾因病耻感不能述说,长久以来成长得很孤独,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努力,现在想来也是也一份对自己成长经历的不接纳。通过书写,希望得到一份梳理和沉淀,同时将治愈的信念传递给还在痛苦中挣扎的伙伴们。”
我很意外。我当然知道病耻感在中国社会根深蒂固,但从一位咨询师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仍让我震撼。
再后来,我和她日渐熟悉,时常切磋;考虑本书时,我顺理成章地把她列为采访对象。我觉得,她兼具患者和咨询师两重身份,对疾病的体验细腻深刻,对心理学理论有足够了解,对个人治疗方案的选择也切实可行。我希望通过她的故事,能从专业上给读者以启发。
因为同在北京,见面不难,我对她的采访很随意。某日,得知她要出门咨询,我说想跟着看看。于是,我们约在护城河畔一个地铁站见面,步行过去。
北京的冬日冷冽而清爽,天地之间显得简洁。风呼呼刮着,黑色的树枝映衬着蓝天,像青瓷上的冰纹。我们沿着护城河畔缓缓而行,她第一次完整地对我讲述了十几年的往事。
我的家庭和成长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我的家庭很孤立也蛮封闭。妈妈的父母早亡,她一个人嫁到另外一个城市,与家人很少来往;爸爸的妈妈在他两岁时去世了,爷爷再娶,后母又生了4个孩子。他小时候没少挨打受骂,性格是胆小怯懦的。
爸爸内心细腻。小时候,是爸爸陪我一起玩,宠着我惯着我。爸爸善良本分,一辈子老老实实做工人,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把我供到研究生毕业。我对爸爸眷念很深。
但爸爸对我又很严厉,比如责打辱骂、否定不信任、回避我的情感需要等等。我后来这样分析爸爸:因为从小和后母生活在一起,他是被忽视的,情感难以得到满足,成长中有许多创伤,所以内心种下了一个信念:他是不被爱的,他是无能的。这样的信念不可避免地通过各种方式传递给我。
这似乎和前面说爸爸宠我爱我有矛盾。后来我明白,我在一定程度上也满足了爸爸被爱、被需要的心理需求;同时,他的爱中包含太多的焦虑、太多的不信任、太多的控制。这份爱的品质需要优化;但是,他尽力了。
我的妈妈有着神经质素质,安全感不足,固执敏感,容易为小事担忧,遇到不顺心的事爱抱怨指责。小时候感觉她总不快乐,下班回来脸色总不好。
那时候她上三班倒,上中班时上午在睡觉,上夜班时白天也在睡觉。我小时候的印象是她总躺在床上。我后来抑郁时想到,难道妈妈那个时候也抑郁?后来问她,她说不是,只是因为上班辛苦,要补觉。
小时候,我和妈妈关系紧张。她心情不好,对我自然没有好脸色。长大后学了心理学客体关系理论,其中说,如果妈妈是坏妈妈,是坏的客体,那么必然有一个坏自体,即自我感觉也一定不好,觉得自己很差劲才不被妈妈爱。我想这是我这么多年自卑如影随形的肇因。
近两年,我对妈妈的看法有很多改变。妈妈从小为我洗衣做饭,任劳任怨,已经付出很多。在婚姻中,她也有很多委屈羞辱,无人诉说,不懂得处理自己的情绪。曾经我以为她不爱我,后来渐渐发现母爱是本能,即便常常被她自己的恐惧焦虑所障,在一些重要时刻仍然会表达出来。
比如我上高三时,鼻塞两年,父亲总推脱说是感冒。母亲看我痛苦,果断带我去医院检查,做了一个小手术就好了。后来我在北京,有一次脚崴骨裂,妈妈不计前嫌来照顾我两个月,每日为我做饭洗衣,晚上给我揉脚。她以行动一点点消融着我们彼此的隔阂。
上大学后,我离开家,每年只回去一两次,父母的生活已经离我越来越远。在不断的疗愈成长中我改变了很多,而母亲也有改变成长,只是过去我从来没有好好了解她。
毕竟是母女,有些品质是相通的,比如坚强、韧性。现在我越来越能够接纳母亲,我认为这是疗愈的重要标志之一。你不可能一方面说自己好了,一方面又在怨恨父母,认为“父母皆祸害”。父母始终是自己的一部分,没有和他们达成和解,也就没有和自己和解,势必还在分裂和痛苦中。
小时候,父母吵架、打架是常事。这样的环境对孩子早期成长是很不利的。年幼的孩子需要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供他们安心确立自我,探索外界。父母情绪稳定,自我满足,孩子不用担心父母哪天心情不好把怒火转嫁到自己头上,也不用害怕父母吵架家庭会分崩离析。有爱的家庭孩子可以完好地发展自己。
我天资不错,从小就很聪慧。因为成绩好,老师让我做学习委员,可我不满足,还要求当班长。我敢于管理,用精神分析的话说就是“超我”很强,这源于我从小内化了父母教给我的很多“应该、必须”。刚开始也在同学中树立起威信,我心里觉得很得意。
可是到了初二初三,我那套做班长的方式已经不能起作用。我习得了父母对我的管束,对同学大喊大叫。这时大家都已经进入青春期,逆反心理很强,对我当然不买账。我感到很挫败,觉得自己当不好班长,是自己不好;立刻走向反面,变得封闭退缩,由超级自信转向全面否定自我。可以说,我之前各个阶段,婴幼儿期、儿童期心理发育的潜在问题,在青春期这个动荡不安的阶段全面爆发了。
在学校苦闷,在家里情况也很糟。我和父母的冲突日益增多,不能忍受他们的批评、挑剔、否定、指责。初中三年级,发生了一件事:有一次,我和父亲分歧严重,他非常生气,掐住我的脖子。我感觉他像是要把我掐死一样,非常恐惧。
从那天起,我发病了,变得爱哭,不爱说话,早上不想起床,不想做事。我发现自己的脑子乱了,一下子涌入很多无法控制的想法。
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很痛苦,但在学校表现不出来,只是不爱说话,形单影只。在家里,我大哭大闹,说很难受,爸妈问究竟哪难受?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我也绝望了,只能默默忍受,坚持上学。中考时,居然还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高中。这份荣耀带给我一点宽慰,可是又把我进一步推向心理问题的深渊。
我是全市第一啊!面对全班、全年级,甚至全校的期待,我承受着超乎寻常的压力。很多新症状出现,头闷变成头痛,注意力不集中,头脑迟钝。尽管如此,我只能变本加厉地逼迫自己学习。我担心成绩下滑、落后,整个人变成一口充满压力、焦虑、恐惧的高压锅。
压力之下,我只有靠吃东西来缓解。最夸张时一顿吃4个馒头,高中毕业时我体重160斤。就这样苦捱着,我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上大学后我才开始正视自己的疾病的。后来我无数次总结为什么我得病,大概用了七八年,才渐渐明白自己是什么问题。
当时的我,几乎什么症状都有:焦虑、抑郁、强迫、社交恐惧、躯体症状;还出现过惊恐发作、短时的现实解体。从专业诊断分类上讲,我得的是神经症。在ccmd-3(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2001)中,神经症被定义为一组主要表现为焦虑、抑郁、恐惧、强迫、疑病症状或神经衰弱症状的精神障碍,包括以下几种类型:恐怖症、焦虑症、强迫症、躯体形式障碍、神经衰弱和其他神经症。
神经症的一大的特点是,没有神经病理形态学改变,即患者没有器质上的病变,只是功能上的异常。比如我因为头疼去做过脑部ct,并无问题;我的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减退、胸闷等生理症状,也主要是焦虑情绪所致。
我为什么会陷入焦虑首先说一说我的焦虑。
我天生性格敏感,情感细腻,喜欢安静思考,从小对学者很崇敬。神经纤细敏感如我,如果在一个温暖平静的家庭长大,也许会一路读书,成为一个大学老师,过着单纯安静的生活。
然而幼年家庭环境动荡,我这样的神经特质,一定感受到太多的不安和恐惧,进而发展出很多神经质的防御应对方法。小时候,我喜欢咬指甲,指甲盖都是秃秃的,后来血肉模糊。即便如此,还是接着咬,因为疼痛可以缓解焦虑恐惧等内心痛苦。现在有些家长动辄怀疑孩子是不是有多动症、感统失调,其实可以问问自己:夫妻关系和谐吗?家庭氛围温暖吗?孩子有安全感吗?而不是急于给孩子贴各种标签。
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焦虑可以追溯到儿童早期的不良教养方式,这是神经质人格的基础。回忆我小时候,父母嗓门都大,控制欲强,用呵斥的方式让我听话,现在想起来我还会身体紧张。做错事爸爸会指责数落我半天。不允许犯错造成我完美主义、容易自责的心理,害怕做错事被批评。
父母也有他们的创伤。对人不信任,害怕被骗,认为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善意。我从小耳濡目染,也觉得外面是危险的。
我为什么会陷入强迫
强迫是焦虑障碍的一种,以强烈的焦虑体验为表现。患者因为内心的不安全感,发展出种种匪夷所思的症状,有强迫观念和强迫行为之分。强迫患者内心是苦不堪言的,首先强迫本身就是种种担心害怕;其次,强迫症是强迫与反强迫并存,是对种种强迫的不接纳、不允许,这又增加了新的焦虑。
我陷入强迫不难找到原因:父母的教养方式、天性敏感、完美主义;到了青春期,自我意识增强,觉得自己不可爱,追逐理想的我,对现实的我抑制打压;遭遇巨大创伤,加剧了自己的不安全感;为了找到虚幻的安全感和控制感,就形成“执着”的特质,而“执着”是我所接触的所有强迫患者的典型特质。
强迫之痛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常常和焦虑混在一起,不易发现。我用了大概9年,直到被强迫折磨得不行了,才发现自己有强迫的问题。
当我意识到它们,“敌人”从幕后走向前台,我对未知的恐惧才会减少;同时学习与之共处,尽量减少它对我生活的影响,我才慢慢好起来。
我为什么会陷入抑郁
焦虑、强迫、社交恐惧、惊恐发作我都经历过,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这些痛苦的体验让我产生悲观消极的想法,觉得自己没救了,一辈子都这样了,未来一片黑暗。死亡焦虑扑面而来,将我打入抑郁的深渊。
再往前追溯,童年成长缺失真正的爱,我只能通过学习成绩得到弥补。我考到全年级第一名,得到老师的称赞、同学的羡慕,这种感觉很棒。有了这样的体验,我害怕失去,如果考不到第一名,我就会恐慌焦虑。
我的内心住着一个寂寞空虚的孩子,她在哭泣,渴望有人能够看到她、理解她,尊重她,接纳她,而不仅仅因为她听话或者考得好才肯定她。
依靠成绩获得唯一价值感是危险的。当有一天成绩失去优势,自我就会坍塌,相伴而来的便是抑郁。即便成绩一直很好,也会因为没有活出自己,感到空虚无意义而陷入抑郁。
在这一点上,我是幸运的。我的好成绩维持到大一,之后的专业心理治疗帮我探索自我,重新认识自己。我发现了内心真正的渴望,据此作出未来的职业选择和人生规划。而现在我就在这条路上前行。
我觉得父母对我最大的伤害是会说一些非常贬低人存在感的话,比如“这么个娃娃,养了做什么”,“我命苦,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娃娃”。他们只是随口一说,但这样的话是最有杀伤力的,因为它抹杀了整个人的存在,让你觉得没有存在的价值。
我从14岁陷入抑郁焦虑,难受时在家里大哭大闹,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办,家庭氛围很沉闷。母亲会皱着眉头无奈又带着指责说,“都是因为你,我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觉”;父亲会说:“你怎么变成这样,我看了就想躲。”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插在我心上。连父母都想躲着我,我一定是个不好的人吧?我内疚、羞耻,渐渐不再向父母发泄,把痛苦深埋内心。
说到羞耻感,它在很多心理问题中都存在,甚至是引发和维持这些心理问题的核心情感,比如抑郁、焦虑、社交恐惧、强迫、暴食等。在这些心理问题背后,病人都有一个核心信念,即“我不够好”。用精神分析的话说,就是把攻击转向自己,自责自罪。这是羞耻感使然。羞耻感让人觉得“都是我不好”;内疚感是觉得“都是我的错”。后者是“我做错了,我的行为有问题”;而前者是“我不好,我这个人很糟糕”。
美国心理治疗大师约翰布雷萧写过一本书《家庭会伤人》,他出身于一个酗酒家庭,受心理问题困扰多年,最终疗愈并成长为一位心理治疗师。他称“羞耻感”为灵魂之病,当感受到羞耻时,内心会有一种很尖锐的痛苦,表现出来的往往是暴怒。因为愤怒看起来有力量,更容易被自己接受。
现在我分析,父亲就有很深的羞耻感。我14岁那年,他在愤怒之下掐我的脖子,也许就是羞耻感使然。这不难理解,心理问题常常代代相传,父亲有痛苦的经历,他对我的贬低、否定、指责,同时也是他对自己的态度。
羞耻感往往形成于生命的早期。一般来说,父母不会在孩子小的时候温和、有爱,等孩子大了突然变得苛责暴虐。不过若真的如此,孩子倒是幸运的,因为他在生命早期获得的滋养能一定程度抵御长大后遇到的风雨。
有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实验,叫做“面无表情”实验:妈妈抱着婴儿,一开始妈妈对孩子的表情作反馈,孩子笑的时候她也笑,孩子手舞足蹈的时候她也附和,这个时候孩子的表情是生动的、热情的。之后妈妈开始面无表情,无论孩子怎样笑啊动啊,甚至尖叫,举起双手在妈妈眼前晃,妈妈都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孩子变得手足无措,大哭起来,情绪彻底崩溃了。
这个孩子内心发生了什么?这里需要引入一个心理学概念——“镜映”。人类通过照镜子知道自己的肉体存在,那么怎样知道自己心理的存在呢?婴儿并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发生了什么,只是跟随本能表现,这个时候需要外界有一个人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发生的事情。婴儿笑她也笑,婴儿朦胧地感觉到:哦,我高兴了;婴儿饿了,哇哇叫,妈妈就把乳头送上来,孩子就会感受到刚才是饿了——这样一次次镜映,婴儿一点点地丰富着自我意识。在每一次回应中,孩子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反之,孩子会因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而渐渐丧失生命力。
如果妈妈不太能很好地镜映和回应小婴儿;不仅如此,当小婴儿哭闹不安静时,她流露出烦躁、厌恶的表情,小婴儿会隐隐感觉到自己是不被喜欢的,不被接受的。这种体验多了,等再长大一点,当小婴儿想哭想闹的时候,就会升起一种羞耻感,觉得自己不应该哭,那样是不好的。
父母或者其他抚养者,都是回应小婴儿的那面镜子,能够帮助小婴儿形成强有力的自我,感受到最初的信任,从而建立起内在的根基,这是其安身立命的心理之锚。如果因为外在的原因,孩子开心时无法得到母亲充分的“镜映”;不开心时无法得到充分的接纳,这个孩子会觉得他的一切都是不好的;他对于自己是谁不那么确定,对展示自己有所迟疑;他可能表现得很听话,但在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形成一个稳定的自我。
用客体关系心理学来说,重要他人会在孩子心里形成客体表征。如果父母严厉,惯于指责、否定,孩子内在的客体表征就是严厉的。与人交往,他会表现出敌意或者回避、退缩,而对方感受到他的敌意,真的用不那么友好的方式对待他,就验证了他的预设:看吧,别人就是这么严苛的,就是会挑剔否定我的。相反的,回避退缩可能发展为社交焦虑。
大学时代的疗愈
我的焦虑、强迫、抑郁形成于中学,直到上了大学,才开始摸索着走上疗愈之路。
现在想来,还是很遗憾:如果我一开始有足够的精神健康知识,及时治疗,就不会让症状发展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也不会耗到成年后,用十五六年的时间才走出来。
第一次接受正规的心理治疗是在大二。老师采用心理动力学的方法,主要方式是倾听、共情陪伴,促进反思洞察。从小到大我压抑了太多的情绪,第一次有人能够耐心倾听,无条件地接纳我,对我的帮助是巨大的。
一年的心理治疗后,我开始形成精神分析的内省能力,能够反思自己的行为、想法,洞察可能有问题的思维、情感和行为模式。
觉察是改变的第一步,康复仍然长路漫漫。这位知性睿智的心理治疗老师给我做女性榜样示范,让我穿裙子,打扮自己,慢慢变得像个女生。这是大学心理治疗的收获。
当然,反思大学里接受的心理动力学治疗,也觉得有局限。首先,没有发现我有强迫的问题。长期以来,我被一种无名的焦虑所控,脑中有纷扰的恐惧念头,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起初我只以为是抑郁,如果咨询老师能够明确告诉我这是强迫,我内心会确定很多,而少很多恐惧。后来看一篇文章说,强迫比较难发现,尤其是强迫观念。我释然了。到了研究生阶段我才发现。强迫很严重时,整个人被恐惧控制了,无法做事。正常人想到什么马上去做,我是想了很久也没有行动,这已经发展成一个习惯。
发现自己有强迫之后,我找大量的资料来看,研究生论文都研究强迫。对强迫越了解,内心就越有确定感、掌控感。
当然,光了解强迫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行动。强迫症是因为内心的不安全感幻化出种种焦虑、恐惧念头,要蜕变这种不安全感,就要在生活中不断实践和体验。我真正走出强迫是在研究生毕业后,不得不走出象牙塔谋生。治疗强迫的办法,就是一手接纳,一手行动,对此我深有体会。
其次,心理动力学治疗强调来访者领悟,不布置家庭作业;治疗师不会要求来访者行动,这对于当时的我不太适合,也许对大多数神经症患者都不适合。原因是:焦虑、强迫患者往往被内心的情绪所控,担心忧虑很多事情,无法迈出行动的步伐,这就不能在实践中获得体验领悟,也不能从做事中获得信心。
大学时,因为身心痛苦,觉得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一直到研究生毕业,我都没有实习过,也不敢去找兼职。找过一份大学生家教工作,做了两次就没有再做了。可想而知,毕业找工作时我是多么没有信心。
值得一提的是,大学里我克服了社交恐惧的障碍,运用的是暴露法。
当时我很自卑,与人交往总是自惭形秽,脑中还有很多恐惧观念。我对别人的一举一动非常敏感,担心别人觉得自己怪。抑郁时,社交恐惧严重,不敢去食堂,不敢去上课,坐在教室里浑身不舒服。
我知道,我不能这样不出门,不能永远不和人交往,于是报名参加学生会。每次去开会前,都会经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不想去,又逼自己去。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只要能去参加就值得肯定。我不求去开会发言多么精彩,只要能坐在那里就是胜利。
渐渐的,我的焦虑降低了。我想在这个过程中,我是用行动挑战着自己的认知。例如,担心别人会讨厌我,不想和我交往,但在行动中发现别人没有讨厌我,没有不想和我说话,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就会降低一些恐惧和焦虑。慢慢地,我能从人际交往中获得乐趣,开始愿意与人交往。总之,概括起来说,大学里的心理治疗对我是有一定帮助的。多年累积的情绪开始流动,我的愤怒、委屈、悲伤、无力、无助、恐惧,终于能够表达,能够被理解和接纳。一直以来充满戒备、对人不信任的我,终于感受到来自咨询师的关爱和温暖,犹如快要干枯的小树得到一抹阳光雨露。
上大学以来,我开始运动。高中毕业时我有160斤,作为一个女孩很自卑。上大学后,我通过运动来减肥。高中时跑800米都受不了,就从400米开始一点点增加,一圈、两圈、三圈,最后能跑10圈,大一800米考试我一次轻松过关。每次焦虑抑郁时,我会逼自己去跑步,出一身汗后心情可以平静一些。
这段时间,我的另一个重大成就是完成了自我同一性的探索,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热爱什么。正是在那时,我萌生了想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的愿望。
于是,报考研究生时,我把心理咨询确定为未来的专业方向。
一路上,瑞娟对我讲述她的经历,在讲到大学毕业时戛然而止,因为她做咨询的地方到了。我们上楼,她开始咨询,我在旁边的休息室等她。
这是北京常见的设在居民楼中的一个咨询场所,房间是暖色的,虽不大,但整洁、有序。冬日的阳光从天窗洒进来,映照得房间一片辉煌。我坐在那里,回味着她的故事。
我知道,很多抑郁症患者在与疾病抗争中,对精神医学、心理学产生浓厚兴趣,其中一部分持续学习,最终成为咨询师,这对于自身康复有没有好处?我知道有的医生并不支持患者懂得太多;而由患者成长起来的咨询师,对求助者来说,好还是不好?
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在瑞娟结束咨询后,我们就这个问题继续交谈。
考上研究生,攻读心理学
萌发成为心理咨询师的念头是在大学三年级。那时候我在做心理治疗,治疗师是一位知性睿智的女性,我也想和她一样优雅而有智慧,认同发生了。
选择专业方向时,我考虑了很久。我发现自己对人、对思想性的东西更感兴趣,比如社会学、教育学。最后选择心理学,还是和自身经历有关。把成为心理咨询师确立为未来目标后,我有了意义感、方向感,如奥地利精神病学家、“意义疗法”的创始人弗兰克说,“痛苦在发现意义的时候,就不成为痛苦了”;哲学家尼采也说,“懂得为何而活的人,几乎任何痛苦都可以忍受”。
考上研究生,来到北京,我有幸遇到了几位温暖有爱的舍友。那时候我还是很抑郁,焦虑、强迫的症状都有,但大家对我很包容。我的导师耐心且有智慧,引领我接触到正念疗法。目前这种疗法应用很广泛,对抑郁、焦虑、强迫等都有疗效。在他的导引下,我将正念和自身困扰结合起来,对强迫有了更多的了解。
读研没有我想像中那么轻松。学业繁重,同学都很努力,我的好强性格也让我不甘落后,可是注意力不集中、心情低落、焦虑等症状让我很难赶超。内心压力大,一度抑郁加重,自杀想法强烈。还好有同学和导师的陪伴,我也没有放弃,度过了那个艰难的阶段,最终完成了研究生学业。
学习心理学并非总是愉快的,也曾带给我痛苦体验。那时我的症状很多,看到书上写的东西就往自己身上套,越看越恐惧、绝望,但又控制不住要去看,其实这都是心境使然。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接纳自己的过程,我发现越接纳自己,就越不容易被书上写的东西所影响。
总的来说,学习心理学可以加速疗愈的过程,为自己发病找到理论解释,让自己心安。不过学习任何东西,知行合一都是关键。我的问题是,想得多做得少,这也是神经症患者的一大特点。研究生毕业之后,我才在这个方面有所突破。
出走他乡的历炼
研究生毕业后,我知道我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有些着急和绝望。已经痛苦了10年,得走向社会了,如果还是这样,怎么生存?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当时在北京感觉压力很大,不知道能做什么。迷茫之下,想先换一个压力小的城市。正好遇到外地一位老师,感觉他可以帮助我,于是我一个人离开了北京。
事后总结,这次求助经历并不成功。除了对那位老师的专业性不够了解,我急于求成的依赖心态也是阻碍。成长无捷径,必须靠自己一步步踏实努力,不能指望有什么灵丹妙药。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好在这是有人间天堂之称的城市,我呆了下去,算是开启了职业生涯。我做过eap(员工心理援助)培训专员,在教育机构当过青少年心理老师,参加了各种理论学习、培训,渐渐有机会做个案。
工作之余,我还参加了一个户外徒步小组,目的是接触更多的人。抑郁的一个表现是自我封闭,难以从他人那里得到支持滋养。参加徒步小组,用运动提升能量,获得他人的接纳支持,是我走出抑郁的重要一步。
在徒步小组,我收获了几个朋友,从他们那里感受到接纳和支持。坚持徒步一年后,我感觉阴郁的内心终于照进一抹亮光,黑暗中透进一线光明。
我还参加了人际关系心理成长小组。这种治疗方式是美国心理学大师欧文亚龙创立并发展的,以团体心理治疗理论为基础,8至10人为一组,一位带领者和组员一起,营造出安全而受保护的空间,让组员们真实地表达自我,获得他人的接纳、支持;相互为镜,照出自己的不良行为模式,重新学习和演练。
我曾经担心别人无法接纳我,从未和咨询师之外的人讲述过我的经历。由于团体是安全保密的,我可以讲我的故事;当我讲出来,发现并没有受到别人的排斥羞辱,反而得到怜爱心疼,这晃动了我的认知。我对人的信任增加了,喜欢上了小组的形式。
多年来对自己的反思和切身体验,让我对他人内心痛苦很敏感,对问题的来龙去脉也有一定把握。在人际成长团体中,我能给予他人恰当的支持和理解,帮助他人觉察自我,释放情绪及促进成长。也因为此,我在团体中获得了信心和他人的喜爱。这对一个抑郁的人是多么重要!
在小学和中学,支持我价值感的只是学习成绩,除了这些外在的东西,我这个人是有价值的吗?被别人接受的吗?在成长小组,我感受到了他人无条件的接纳,我发现自己是有价值的。
除了抑郁有所好转,我也渐渐从强迫的泥潭爬了出来。我看过一句话:治疗强迫就是和生活拔河。你是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工作、娱乐、交际上,还是用在强迫上?
过去,因为完美主义,再加上缺乏信心,我做事之前会很焦虑,但还是强迫自己去做,靠意志力投入生活。生活多一点,强迫就少一点。现在,我基本可以做到想做就去做。我发现做家务和做饭能让自己心情平静,就尽量自己做饭吃。做完一顿可口的饭菜,会感到内心的充实与满足,这也是对自己的滋养。
我之前当过青少年心理老师,会陪孩子做一些手工,比如剪纸、做南瓜灯等等。这些活动不难,但需要踏实去干。从准备材料到自己练习,再到教孩子去做,都是实实在在的行动,至少可以让我头脑里的纠结少打转一会。
回到北京,走向成熟
在苏州呆了四年半后,我回到了曾经读书的北京。这里有更多的机会和资源,更广阔的视野。
回京后,我感觉路走得越来越顺。我想这缘于过去几年的积累成长,无论能力还是心态。用一句流行的话说,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回京第一年,我在一家心理服务公司做全职咨询师。在这里,我遇到宽容的领导和友善的同事,他们为我提供了进一步疗愈和成长的环境。一年后,这家公司不再继续经营,我被迫重新考虑出路。
我天性热爱自由,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事,自由职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自由职业者收入不稳定,当时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但结果表明,人有时候就是要逼自己一把。到现在,我做独立咨询师快一年了,发现自己是可以胜任的。我对自己的信心大大增强,对未来的焦虑大幅度降低。
回北京后,我还加快了羞耻感的疗愈。简单说就是接触的人更多了,变得更加开放了。过去若干年,我小心翼翼地选择我信任的一两个人开放,每段路都走得艰难而缓慢。回到北京,我刚才提及的公司领导很尊重善待下属,我内心的安全感有所提升。我向他表达了一些以前不敢表达的东西,发现他并没有不好的反应,于是胆量就更大了一点。
我负责管理公司的一个群。多年来我一直封闭自己,不习惯在群里主动说话,也不期待别人给予什么回应。每次发表自己的观点,内心的羞愧感会冒出来,担心自己说的话被别人嘲笑。但这是工作,必须要做,结果发现我是被支持的,我发表的一些言论反响也不错,这就让我自信心提升了。
结识“渡过”群体,在“渡过”公号上投稿,是我走向开放的重要一步。此前我曾写过个人成长经历的文章,但不敢拿出来。其实多年来承受了这么多痛苦,内心很渴望被人看到了解。文章发表后,很多读者表示受到启发,还有的读者说感动的哭了,这给了我勇气,把文章拿去给一些朋友看。哪怕获得一点点理解,对我也有疗愈作用。
一次次尝试,我慢慢走向开放;然后发现大多数人是善良的,愿意帮助自己的,就感受到更多的力量。之前被羞耻困住的生活太孤独艰难,是我自己把关怀与温暖挡在了外面。
到了这一步,内心的羞耻感并没有完全消失。现在我还在接触佛学和灵性方面的课程,我有一种直觉,最后的疗愈要借助于此。通过静修可以培养定力,当情绪来临时通过观照修复那些坑洞。
具体来说,当羞耻感袭来时,身心会有不舒服的感受。这时可以静坐下来,体会这种感觉。只是觉察观照,而非评判。那些不适的身体感受也是时刻变化的,如果我们遇到不舒服就想逃避,内心那股受伤的能量就不能流动和释放。通过观照,不去干涉,它自有生灭变化。
情绪其实是由不舒服的生理感受以及背后的信念组成的。渐渐地,限制性的信念浮现在脑海中,伴随这些信念的各种感受也一一浮现。悲伤、愤怒、恐惧,表达这些感受,同时限制性的信念得以转化,就完成了心理的修通和转变。
走向开放的旅程每个人都不一样,不能强求自己一定要马上开放。如果打开自己,却不能恰当地处理问题,反而遭到不好的对待,就会二次受伤。跟随自己内心的感觉,有的时候也可以冒一点险。
十几年的疗愈历程,我和父母的关系也经历了很大变化。目前市面上有些心理学书籍大谈原生家庭给人造成的伤害,我想以自己的实际经历和感受来说明,意识到原生家庭的伤害只是疗愈的一个阶段;如果不能超越这个阶段,就无法真正从痛苦中走出。
从去年年末开始,我明显感觉到和父母的关系融洽了。虽然父母的思维方式和沟通方式变化不大,但我感受到自己的成长,对父母说的话就不那么较真,承受力更强,也会用一些方法化解自己的不愉快情绪。
当然,理性方面的理解是一个方面,真正的疗愈还是在情感层面。我在咨询中常常听来访者说,“我能够理解我的父母,理解他们也不容易,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要发脾气”,我一听就知道,这离疗愈还有一段距离呢。
恨表达了,爱才能生发。我们是需要在内心先承认过去受过伤。很多人压抑过深,也不觉得自己的成长中有什么缺陷;但是在现实层面,家庭、亲子、夫妻关系又有种种矛盾,追根溯源还是原生家庭问题。你必须看到你的伤痛所在之处,才能疗愈它。
看到是指体验到,重新经历、释放,哀悼过去,还诸天地。就我自己来说,我的伤痛不仅仅来自小时候和父母的互动,也包括多年的孤独隐忍,与人相处的种种委屈、压抑甚至屈辱,还有底层的羞耻、悲伤。这些情绪都需要一一被感受和释放,否则它们还是会卡在你的身体里。
我知道我的父母对我也很好,甚至某些方面还是溺爱,但是很久以来我无法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们,因为我还有怨恨、愤怒。我这十几年受的苦需要一个出口,也许无人可以怪责。理性上我明白,父母也有父母的伤痛,但我总可以为我的伤痛一哭,也希望有人来见证我的心路历程。
心理咨询师就充当了见证人这一角色。当这些情绪伤痛走完它该走的历程,就可以渐渐淡化;自然而然地,我的内心生发出对父母的爱与感恩;而因为有共同的经历,还多了一份悲悯。
从小,我们没有学会如何爱自己、肯定自己;长大以后,必须自我负责,重新学习,找回属于成年人的力量。这让我更加相信人本主义的观点:每个人都有自我成长和自我完善的意愿,这也是我成为一位优秀咨询师的必由之路。
早期我还陷于心理困扰中时,对成为心理咨询师是没有信心的,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帮到别人。我知道心理学史上很多心理学家,都是从自身的心理问题出发,开创出相应的心理治疗门派。比如精神分析祖师爷弗洛伊德就有神经症,还有后来的精神分析大师阿德勒、荣格、埃里克森、科胡特等等。荣格曾提出“受伤的治愈者”这一概念;森田疗法的创始人森田正马也是从神经症康复后,才总结摸索出了森田疗法。
但康复者成为心理咨询师,可能存在的问题是觉得自己的经验可以包打天下。我一开始也有这样的心态。事实上,一个来访者即使和你再相似,也还是不一样。不能被自己的经验所障,阻碍你真正看到眼前这个独特的人。
心理咨询界流行一句话:心理咨询师能走多远,才能带领来访者走多远。最终影响咨询效果的是心理咨询师的人格。能否发自内心地无条件接纳、理解、尊重眼前这个人,需要治疗师在人性层面不断耕耘,并能从内心真正升起慈悲之心。这是一生的修炼。
瑞娟讲完了。她的讲述系统而完整,让我对她的病因和疗愈努力有了深入的理解。
这实在是一个不让人乐观的事实——疗愈是一条没有捷径的漫长道路。因为任何心理疾病的形成,都肇因于生命长河中一系列事件;而要从根本上改变不良思维习惯和行为习惯,是多么难!大脑中形成的易焦虑的兴奋型神经反射要消退下去,也需要时间。信心与耐心,是疗愈心理疾病不可或缺的两大保证。
“这么多年,在疗愈的过程中,我体会到,生命的绝望之处往往是灵性开启之初,冥冥之中有更大的力量一直在保护着我。只要我不放弃,它就会适时出现,给我恰如其分的支持。”
“我完成了自我同一性的探索,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能做什么。电影《心灵捕手》我看过很多遍,其中的心理咨询师让我着迷。我想成为那样的人,帮助来访者获得心灵成长,同时自己的心智也不断成熟,这是我选择这份职业的价值所在。”
“苦难与创伤让我成为今日之我;我所经历的一切,让我相信今生的使命就是成为一名心理治疗师。”
说到这里,天色渐晚,最后一缕斜阳照进房间,笼罩着她。
阳光打在她的身上,自信写在她的脸上。
(本文自述部分为樊瑞娟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