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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3:治愈的力量 §之二:“救世主”归来

商河是山东省中部一个小县,地处鲁中平原,北距北京300多公里,南距济南80公里。这样的地理位置,按说应该是比较繁华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商河很不知名。很多人一听这名字,首先想象它在陕西;甚至有些山东本地人,都不知道济南附近有这么一个县城。

商河交通也不发达。从北京到商河没有动车,每天只一趟慢车路过;车站也不在县城,而在30多公里开外的一个乡镇。

2017年10月16日晚9点,我下了火车,走出车站。眼前黑灯瞎火,显得身后的新车站格外雄伟奢华。台阶下的空地上,一辆三轮车挑着惨白色的汽灯在卖水果;再就是一辆面包车,敞着车门,等着接人去县城。这车是那么破旧,畏畏缩缩地,好像大白天不好意思出门,专门晚上才迎客似的。

我心里感叹:没想到此行的采访对象——“救世主”毓伟,竟流落到这样一个地方!

在我的读者中,我一直认为,毓伟是最理性、最坚强、最能扛的一个。尤其他的“救世主”情怀,我虽不能理解,但我相信是真实的,也激发了我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大概一年半前,我收到毓伟的稿件,叙述他抑郁十年的经历。其中,多次提到他的“救世主”情结。他说,他从小就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对人类是负有使命的。他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有:创立一套具有微积分那样地位的独立新数学体系;完成爱因斯坦的遗愿,统一宏观和微观物理学规律;写一部《红楼梦》那样的传世巨著;熟练掌握6种以上世界主流的国际语言;拯救因环境恶化和资源危机而岌岌可危的地球……正是这样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击垮了他,让他深陷抑郁。

他后来的经历中,最触动我的是他的理性。比如,抑郁症患者有自杀意念,再正常不过,他的独特在于,在初次企图自杀后,花了十年时间,用理性克服了自杀意念,终获治愈。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给自己寻找一个不自杀的理由”。这篇文章,后来在“渡过”公号上发表,我用的标题是《十年抑郁,如何一步步远离自杀》。

毓伟第二次给我来稿时,正在远赴新疆的路上,践行他的第二次骑行中国的计划。这也是他自我治愈的一个部分。这篇文章,后来以《骑行天下,一份走出抑郁的人生礼物》为题,发表在“渡过”公号上。

第一次见到他真身,是他来北京看我。一年前,他打算拍一部关于抑郁症的纪录片,来京寻求支持。这事后来无果而终。我于是知道他这些年筹划了很多事情:写作、办公众号、开公司、搞项目……等等,无一成功。

再往后,我知道他跑了很多地方,青岛、济南、莱芜,等等,最后落脚商河。我一直不知道商河是个什么地方、他在商河干什么。直到此时此刻,毓伟本人,和商河,就这样直筒筒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毓伟接到我,领我上了那辆面包车,穿过沉沉夜色,进入商河县城。一切安顿好,已是深夜。他住在郊区,有七八公里远,只能走回去。我送他出了县城,到一座公路桥,是城区和郊区的分界线。他不让我再送,握手道别,说好明天一大早过来找我。

我站在宽阔的桥面中央,望着毓伟的背影逐渐远去了。路灯高悬,大街两头空无一人,如同旷野;那桥头栏杆上的一个个石狮子(显然是模仿卢沟桥),傻呆呆蹲着那儿,苍黄的灯光打在它们身上,显得那么怪异。

我很惆怅。

命运让一部分人飞黄腾达,恣意妄为;又会让另一部分人怀揣美玉,辛苦辗转而无所得。

第二天一早,毓伟到宾馆找我。他第一次对我叙述了他的完整故事。

16岁到25岁,最宝贵的青春岁月,我抑郁了十年。

我毫无办法。读书、恋爱、生活,我努力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得一团糟。在这个过程中,我拼命地给自己创造一些类似希望的东西,又眼睁睁看着它们像肥皂泡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戳破。生理上的头痛和心理上的绝望像两只手,交替着把溺水状态中的我一次又一次按到水下,死不了也活不好。

自杀?我曾以为自己一定会用这种终极方式来维护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但我没有,因为不甘心,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体会着什么叫做苟活。

真的不甘心。我不相信世道轮回,也不打算把希望放到来生,所以我真不想放弃。我找了各种借口来说服自己不断尝试,总希望下一次尝试会管用,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次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最后居然真的走了出来。

我曾经对自己许诺,倘若有一天能康复,我会讲一讲这一路的黑暗风景。希望那些同样被困扰的人能获得些许有用的经验和教训,早日找回迷失的自己。

现在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人造“救世主”

每个人的抑郁都有其特异性,我也不例外。我直系亲属中没有抑郁患者,所以直接遗传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我早期的“三观”和思维模式一直比较极端,有明显的理想洁癖。我属于理想被现实彻底击碎,然后自我惩罚,把自己逼成抑郁的那一类。我认为这类人必须要从内心自我救赎。

我从小就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使命感——总觉得自己是注定要做大事的,笃信自己是被上天选中的“救世主”候选人。

2004年,我以全校第二名的身份考进市里最好的高中,我踌躇满志,以为那是一个美好时代的开始。

2005年春,我已经把自己调教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人造救世主”。我花了很多时间来了解历史上各行各业伟人们的人生经历,不知不觉陷入一种与伟人同行的幻觉。我不允许自己有无能的表现,当感觉自己不够聪明、记忆力不够出众、思想不够深刻、成绩不够理想时,我不能饶恕自己。

与此同时,我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夜深人静时,我会想像自己呆在一个寒冷、贫苦、饥饿的环境中,坚持着伟大的理想,并最终为之献身。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想,就是感觉很酷,很爽!

那时候,我的思想比较极端。我的各科学业整体上比较均衡,所以当发现单科成绩有比自己更优秀的同学是,就产生了浓重的危机感。普通人可以把成绩看得淡一些,但对于一个“救世主”来说,不完美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在别人眼中,我聪明、善良、热心、勤奋,无私到极致,甚至有人评价说五百年才会出现一个。但我知道那不是我。

现实中,我被自己的“无能”连续戏弄,于是开始自我戕害。我用各种最恶毒的语言来奚落、嘲笑自己,咒骂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用各种残酷的方式自我折磨,比如用圆规尖戳手或胳膊,用指甲把身上抓得遍体鳞伤,没人的时候狠狠地扇自己耳光……我用这些方式告诉自己,犯错就要付出代价。我一直以为对自己苛刻是一种美德。

有一次月考,因为疏忽错了一道题,午餐时我挖了一大勺辣椒粉吞进嘴里。我强忍着痛苦告诫自己,这就是犯错的代价。我不能接受瑕疵,如果不能完美,宁肯自我毁灭!

我用这样一套自己定义的标准要求自己,这种偏执的自我戕害成了把我推进抑郁深渊的加速器。就这样,我硬生生将自己推入精神压力的火药桶,等待着导火索被一个火星点燃。

一个意外的导火索

那是高一时很平常的一节物理课。

物理课之前是体育课。体育课上大家踢球踢嗨了,大部分同学物理课迟到。后果是物理老师生气了,临时决定检查上堂课的作业。在连续发现几个同学都没完成后,物理老师勃然大怒,咆哮着让没完成作业的人主动到后排罚站。

我是个非常听话的好学生,于是主动跑到后排罚站去了。物理老师看到清一色的挂科大王中混着一个我,非常生气,认为我时故意的,把我狠狠教训了一通。

从“好学生”成为反面典型,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裸奔,还被拍了视频。当晚我失眠了,长期积累的自卑和羞愧一夜爆发,我冒了一晚上的虚汗,床单都被湿透,第二天就感冒了。

感冒带来了一系并发症:鼻腔堵塞,头痛难忍,脑袋像灌满了浆糊。从此,这些症状持续不断地伴随了我五年。

一周之后,感冒没好,看东西也变得模糊。听觉下降,心态开始紊乱,内心充满了恐惧感。我感觉自己精神好像出了问题,生活慢慢失控。

现在看来,我抑郁是迟早的事情,那堂物理课不过是个随机的导火索。就像在战场的枪林弹雨中,我知道我一定会被一颗子弹放倒,至于是哪一颗并不重要。

抑郁初体验

2005年,抑郁症还是个不太被关注的话题,我对此也一无所知。面对症状,我用名人的鸡血名言来鼓舞自己,甚至觉得不经历过特殊磨练是没有资格真正成为名人的。我把马克思、爱因斯坦等人的经典语录抄在自己随时能看到的地方,尤其喜欢孟子的“天将降大任”。我觉得自己硬挺一挺,肯定能过去。

可是没能过去。午休或晚上,躺在床上,脑袋里会突然响起一段旋律,然后无休止地滚动播放。一开始我还调侃自己有特异功能,但很快被它折磨得死去活来,想疯狂咆哮。不过理智让我压制了释放的冲动,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异常。

我多次体验过入睡前那一瞬间的感觉,可能许多人并没有这种机会:感觉自己像一条正在沉入流沙的船,整个身体快速下沉,周围无限宁静,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完全没入梦中。潜意识告诉我那是入睡前的瞬间状态,我感觉很兴奋,因为之前从来没体验;这种念头让我重新精神抖擞起来,然后继续失眠……

连续失眠让我内心无比抓狂。晚上睡不好,白天我暗示自己应该补觉,理智又提醒我要认真听课;课堂上我经常为该不该睡觉而纠结,精神便游离起来。

“失眠—精神恍惚—成绩下滑—压力—继续失眠”,这是一个死循环,我本以为自己能够驾驭,可是没有。一个多月后,我发现坚持没有带来任何积极效果,内心来越痛苦。终于在一次月考结束后,我下决心逃离了学校。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一个人坐在回家的大巴上,头绝望地靠在玻璃窗上。我一直哭!我想我完了,在人生的考验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我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动摇。

死亡诱惑

那年我高一。我以为这就是人间地狱;很快发现,高二才是。

长期的失眠恐惧让我产生了被害妄想。绝望无助的时候,我经常诅咒上天,觉得它剥夺了我的“救世主”资格,还打算取走我的性命。躺进被窝,一闭上眼,我就感觉到一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吓得赶紧睁开眼,大声告诫自己不要怕。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来害我?

走在路上,我会很警惕地提防每一个人,害怕有人突然拔出匕首捅我一刀。走在树下也会不住地抬头观望,害怕突然会有树枝坠落。高楼下我不敢靠近,害怕突然有坠物砸中脑袋……我每天都会设想各种各样的离奇死法,小心翼翼提防着各种突发事件。

更多时候是脑袋疼痛瘙痒,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灵魂。我曾一直好奇为何毒瘾难戒,看文字资料,我猜测抑郁发作应该跟毒瘾类似,生物学机理应该相同。我曾想亲自验证一下这种猜测,不过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很多次半夜三更,我游荡到寝室楼道尽头的窗户边,告诉自己: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就好了!一切都会解脱了!……我真的很想一跃而出,可我不甘心!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就这么结束?何况我还有那么多伟大理想。

可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真是“救世主”,那么在我跳楼的一瞬间,肯定会有超自然的奇迹发生,很可能精神状态因此会恢复。这种想法对我极有诱惑力,好几次次让我蠢蠢欲动,在最后关头又退缩了。奇迹发生当然最好,万一不发生怎么办?那岂不是真的死了?

诱惑与恐惧交织,我对窗户产生了极复杂的感觉。走在楼道,我会刻意避开所有窗户,只因看见它我就想往下跳。

无休止的折磨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虚幻感,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走在路上感觉轻飘飘的,像是在腾云驾雾,经常会毫无道理地撞到墙上或树上。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整个人是麻木的,每天机械地熬日子。

抑郁带给我罪恶感

没完没了的失败和绝望时刻纠缠着我,慢慢我产生了一种强大的羞愧和罪恶感,认为周围所有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

父母因我精神异常焦头烂额,天天吵架;姐姐高考失利,只能读一所很不起眼的学校;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哥遭遇工伤,变成了植物人,在重症监护室里,我看到他像一只待宰的动物被更换食管,身体在强烈的痛苦中挣扎——我认为这些都是因为我的罪恶造成的。

我假定我已被上天从“救世主”名单中除名,下场应该是自杀。我与上天应该有一份生死契约,我的死本可以为周围的亲人换回幸福和快乐;可是我选择了苟活,因此上天把本来应该加给我的痛苦,让我周围的亲人们来分担。我感觉自己非常可耻。这种魔鬼的声音经常会在脑海里响起,让我在巨大的生存纠结中死去活来。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离去会对家人造成巨大的创伤,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自杀?我觉得除了纯粹生理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绝望,可能还有那种罪恶感和以死谢罪的想法在推波助澜,至少我曾那么想过。

之所以没有走出那一步,是因为我不甘心。我害怕所谓的生死契约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何况我真的怕死。所以只能不停地给自己找各种借口,继续苟活着。

事实上,当扛住了最初几波强烈的死亡诱惑后,就会慢慢习惯这种痛苦,也总能为自己继续苟活找一个借口。

人生轨迹因抑郁改变

一旦陷入抑郁,生理和心理会形成双重压力,精神和肉体备受摧残。头痛、反应迟钝、思维混乱、记忆减退,加上欲望丧失、悲观厌世、感情淡漠、自我厌恶等等……叠加在一起,情况不断恶化。

那段时间,学校里不断有一些“好学生”因精神压力太大休学回家,包括一个曾考过状元的女生。听到这些消息,我得到极大的安慰。至少我还坚持着,这满足了一点虚荣心。

高三一年课业更加繁重,但相比高二我感觉好了很多,因为已经习惯了。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会越来越好,拼着命给自己创造希望,告诉所有一切苦难都会在高考之后彻底结束。只要最终的结局是好的,我就能继续忍受痛苦。

但当高考临近,成绩仍没有明显起色时,巨大的恐惧又悄悄找上了我。我害怕孤注一掷最终被彻底打垮,于是偷偷给自己寻找后路,告诉自己即使高考真的失败,也要先活下来看看。

几个月后,高考结束,成绩大大低于预期。我躺在床上哭了两天,曾一直坚持的救世主情怀和在此基础上构建起来的价值观,轰然倒塌。

我彻底失去了活着的目标,感觉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没有了生存价值的庇护,我变得特别怕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活。

那个暑假,我经常躺在院子门口的木板上呆望着天空。一个脑萎缩的邻居老头每天来找我聊天。他走路摇摇晃晃,说话吞吞吐吐,没有人愿意听他唠叨。他说像生活在云彩里面、摇摇晃晃,脑袋里灌满了浆糊、晕晕乎乎……说着说着就会泪流满面。

我知道他说的是一种什么状态,所以我愿意听他唠叨,听着听着我也会泪流满面。我很想安慰他,却不知道怎么做。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安慰。那是一种绝望到无助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无奈。

高考发榜,我进了长沙一所985高校。离家去长沙的时候,老大爷来送我。“湖南?我一辈子没走过那么远。等你放假回来,我再来找你玩!”他说。

大一寒假回来,我看到他家门口挂了一串招魂的白幡。我知道他走了,心里很难受,人在命运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也许是因为环境改善,压力变小,加之已逐渐接受现实,上大学后我的状况有了些许改善。但学习能力还是不行,一看书就剧烈头疼;只要是大段文字,基本都看不进去;看了也记不住,记住了立马也会忘掉。个位数的加减法口算不出来,买东西经常找错钱。

到了大三,就要面对就业和考研的选择。我很怕工作,决定考研。为了不让结局显得太过狼狈,我决定从生物工程专业跨报复旦大学数学系。没人知道我的想法:数学是最难的专业,考不上不算特别丢人;但如果本专业研究生还考不上,那实在无法原谅。

另一个原因是,我希望再利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尝试一下,我能否走出抑郁——虽然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只要能想到的方法,我都会试试。

毫无意外,研究生没考上,抑郁症也没有明显改善。我安慰自己说:抑郁已经把我变成了白痴,又是跨考数学,考不上很正常。

四年大学,纠结中带着痛苦,就这么弹指而过。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的性格逐渐发生了改变。抑郁之前,我是一个做事认真、性格内敛的人;上大学后,周围人对我的普遍印象却是马马虎虎、吊儿郎当,又敢想敢干。前后相差很大。

这些变化有些是抑郁症直接带来的,有些是我刻意改变的。多数患者一个重要症状是纠结,注意力无法集中。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我已经很难长时间集中注意力,高二之后更加明显。我总是想同时做许多事情,结果什么都做不好。准备奥赛期间,全校数理化和生物都通过复赛的就我一个,我对自己期望很高。我把精力平均分配,哪一个机会都不肯舍弃,结果决赛全军覆没。进入大学,这种特点则更加明显。只要面临选择,我就会非常纠结。要么每个都选,要么一个都不选。

另外一个变化是,我对许多事情产生了无所谓态度,无论是学习、生活还是感情。我非常痛恨那种拼命努力之后的失败。毕业后,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份持续时间超过一年的工作;也没有在一个城市持续呆满一年。

当然抑郁带来的痛苦也逼迫我做了一些积极的改变:如果一件事情是我想去做的,多半我就会立刻行动。包括向喜欢的女生表白,更换工作,以及后来两次骑行环游中国。只是有些决定带来的是成长,有些带来的是灾难……

抑郁症对我感情生活的影响尤其显著。记得第一次强烈地想要恋爱,是在高一。那时抑郁症刚发作,恋爱的冲动与抑郁的症状纠缠在一起,让我对恋爱既渴望又害怕。整整高中三年我都处在一种极度扭曲的暗恋状态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进了大学,我都没有跟对方表白心意。

这段痛苦的回忆让我在大学期间强迫自己,遇到喜欢的女生一定要表白。其实那时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一方面我觉得抑郁患者谈恋爱是一种灾难,所以刻意地压抑内心感受,逃避爱情;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能脱离正常生活,不断地说服自己勇敢地去恋爱。在这种扭曲的理性和冲动中,我感觉自己的思想被拧成了麻花,不知该如何面对。

冲动时,我逼着自己向每一个自认为喜欢的女孩表白;表白后,又极力说服自己不能耽误对方,然后像只乌龟一样躲起来无声无息地失踪……在这种玩笑一样的游戏中,我来回地重复“表白与失踪”,结果是伤害了每一个试图与我接近的女孩。当然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始至终形影相吊。

后来我终于懂了:身处抑郁中的人开启一段感情还是需要慎重,如果真的开始,最好把自己的真实状态说明白,让对方选择是否接受;否则就不要有任何的企图。

爱情这种东西,有当然最好,没有天也塌不下来。如果你想刻意隐瞒真相,那么结果一定会比你想像中的更加艰难。

无助的父母在患病的前些年,我一直没告诉父母实情,其实他们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每当母亲哭着数落着我因学习太努力导致神经衰弱,父母间就会爆发激烈争吵。感觉房顶都要被掀开,我的脑袋也要炸开。

母亲曾要带我去医院治疗,我坚决反对,她只好请神婆来帮我“叫魂”。我仍然记着那个有趣过程:找一大一小两只碗扣到一起,大碗里装上水,没过小碗的边沿。然后神婆嘴里叽里咕噜地念一些咒语,我没看清怎么回事,小碗下面冒出一串气泡。神婆对我母亲说我的“魂”很难叫,终于还是叫了回来。

说心里话,我也曾对此抱有极大的幻想,却始终没看到效果。于是,母亲又悄无声息把院子里的一株葡萄藤砍了,那是我小学时栽下的,已经爬满了半个院子。算命先生告诉她,葡萄藤缠住了我的魂,要葡萄还是要我,自己看着办。母亲当然要我,就砍了葡萄藤。为此我哭了一整天。

父亲能做的,就是像之前一样给我讲许多伟人的故事,告诉我要相信自己。他的那些鼓励毫无用场,因为我自己就这么做的。在忍受痛苦和坚持到底方面,我已经很佩服自己。我都没有办法,父母还能怎样?他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在宾馆的房间,毓伟讲了一个上午。然后我们出来吃饭。席间讨论了“救世主”的问题。

我问毓伟“救世主”心结的起源,他也说不清。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习得?是“救世主”的妄念导致了抑郁的爆发,还是先有抑郁气质才刺激了“救世主”妄念?谁知道?谁能知道?!

不管怎么样,理想过于虚妄,超出了能力范围,无形中就背负上一座大山。此时要么修正理想,要么不断自我加压。毓伟显然选择了后者,并且不给自己留下退路。那时年幼的他,不知道会以10年的抑郁作为代价。

“人的精神就像一张弓,追求理想就像是在拉弓。再强的弓也有弹性限度,如果无止境地往下拉,必然将弓拉断。年少轻狂的我只知进,不知退,精神之弓被拉断只是时间问题。”毓伟说。

我安慰毓伟:任何事情都是两面的,“救世主”情怀是妄念,也是信念,让你最终坚持下去,没有放弃。

“最初的慌乱、茫然之后,你是怎么面对的?想了哪些办法?”我问。

毓伟想了想,继续往下讲。

那时,我对抑郁症茫然无知,固执地拒绝接受药物干预,不得不承受了十年的持续痛苦,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我之所以坚决不肯吃药,是因为我内心残存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失败成抑郁症患者后,再接受药物施舍来活着。在我看来,吃药无非是为了防止自杀,对于生命的质量恢复并没有太大作用。

原有的价值体系已经彻底崩溃,先前的“救世主”情怀也让我感到恶心。一方面我在节节败退中变成惊弓之鸟;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拒绝向抑郁症低头。我必须给自己找一个新的理由活下去,光不甘心是没有用的。

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理由

上大学后,我想在一个全新环境中重新开始。也许换一种生活方式可能会找到人生答案?我强迫自己参加各种活动,逼着自己上台唱歌、演讲、讲笑话。尽管我有强烈的社交恐惧,可只要能摆脱高中时那些痛苦,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大部分时候,脑袋还是是无休止地疼痛,迷迷糊糊,视力模糊,听觉退化,说话语无伦次。

我经常无缘无故感觉被人狠打了一闷棍,脑袋里总有回音,耳朵会跟着周围的声音嗡嗡共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是呆滞的,手指也经常木僵到无法控制。跟别人说话,我常常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积极表现几个月后,并没有脱胎换骨,我很失望,又滑到崩溃边缘。理想已经破灭,又无法融入正常的生活,那么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一直考虑这个问题,突然有一天有了答案:就是活下去。

我这样想:我的人生已经如此不堪,如果注定抑郁终老,那我倒很想看看自己最后是怎么被折磨死的。万一有一天能找到出路,也可以给别人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参考。这是我活着的最后一点尊严。

这种观念的确立,对我来说是一个重大转折。我把它作为我未来生命的全部意义,一下子找到了生存的价值感。

从产生这种想法的一瞬间,我不再害怕自杀的诱惑,终于找到了一扇可以守住人生底线的大门。

我觉得我可以开始反击了。

有计划地主动改变

守住底线之后,我内心获得了极大的安全感,终于有精力来考虑如何有自救。此前,所有的尝试都是即兴发挥。

我罗列了自身存在的严重问题,比较明显的大致有这些:社交恐惧,犹豫不决,执行力差,害怕失败……然后有计划地改造自己。

比如克服社交恐惧,我没有任何技巧,就是逼自己在公众场合表演:唱歌、演讲、讲笑话、积极发言……大部分时候脑子里一盆浆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我讲笑话,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以为是笑话讲的好,后来大家告诉是因为我讲笑话的样子很搞笑。

一开始我很羞愧,尝试次数多了,也就不在意别人的评价;慢慢也就真的不恐惧了。

做事犹豫不决、执行力差,我一用跑步的方式来改变。最好的办法是立即行动。当我一有跑步的想法,我会立刻出发,不管外面是烈日当头还是瓢泼大雨,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

这当然需要勇气,中间还得需要一些耐心。我坚持了很长时间,慢慢地改变。等到大四毕业,我基本克服了拖延的毛病,想做任何事都能迅速行动起来,包括后来两次骑行环游中国。

对于害怕失败的心理,我同样没有很好的方法,就是不断尝试。失败次数多了,就不太在乎了。如果非要说一点技巧,可能就是比较颓废的价值观:一切都无所谓——学业、失恋、工作,都无所谓。我觉得只要死不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这种心态有好有坏。坏处是让我错失了很多机会,好处是为我最终走出抑郁赢得了充足的时间。

这是一把双刃剑,没什么可炫耀的。但对于最终能走出抑郁,却作用巨大。

午饭后,我提出到毓伟的住处看看。他在郊区租房住,离城区七八公里。

我不愿打车,想走过去,沿途拍些照片。就问毓伟:“早上你刚走过来,现在再走回去,走得动吗?”

“这算什么!”毓伟说,“你知道,我可是骑车去过新疆、西藏的啊!”

我们边走边谈,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他两次骑行天下的“壮举”,以及这个行动如何最终引领他走出抑郁。

大学期间,我与抑郁有关的“成就”,主要在运动和心态方面。

我从小是个书呆子,不太喜欢运动,中学时代跑步基本是全校垫底的水平。后来能改变,全拜抑郁所赐。

从大一开始,我开始断断续续地跑步。这种很傻的运动,坚持下去也会上瘾。大二那年,我代表学院参加校运会万米长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成就感。

大二开始尝试长途骑行。从最开始的单日骑行100公里,到后来连续4天400公里,从长沙到岳阳一个来回;再后来连续6天700公里,从长沙到井冈山一个来回。每次挑战都让我对生命的价值意义有一种新的认识。长期抑郁带来的那种绝望感,慢慢地被撕开了口子。

我感受到阳光洒了进来。这些星星点点的成就点燃了我内心的希望之火,激励我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利用这种满足感带来的喘息之机,我小心翼翼地调整心态,慢慢地改变被扭曲和摧毁了的“三观”。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中间反复产生动摇。当千辛万苦搭建起的新的希望一次又一次被无情摧毁时,我无数次产生过报复社会的念头。可我知道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慢慢安慰自己,劝说自己平复下来,再尝试一次。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肖申克的救赎》。每当看到主人公安迪爬出臭水沟,在雨中向天空张开双臂,绝望中的我就会在瞬间重新燃起希望。然后对自己说:hope is a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ever dies!

第一次骑行中国

谈到这个话题,还得从考研失利说起。

研究生考不上,只能工作。我运气也不总是很差,毕业前就拿到了offer,做碳资产分析。这份工作我倾注了不少热情,可是每天面对全英文资料,我的脑袋无休止地疼痛。即使这样,我还是坚持了几乎一年。

那一年,我工作一塌糊涂,一同入职的员工纷纷升职加薪,只有自己原地踏步。老板让我解释原因,我说是状态不好。“你什么时候状态好过?”老板问我。我答不上来。

那时我已经不在乎别人的评价。老板前脚劈头盖脸地训完,后脚我就能找回自己的节奏,但这并不能消弭躯体痛苦给我带来的惶恐。那段时间总是感觉心脏胀痛,我猜想自己很可能随时随地猝死。

如果死在办公桌上,真的不值。在死之前总得做点事情,所以我想到了骑行环游中国。

作出这个决定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我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奋发努力,要是不明不白地猝死,岂不是白活了一场?

于是我辞职了。做好各种准备,然后骑车上路。我先花了四个月时间,走遍了海岸线;后来去了西藏,又去了青海,然后一路向东,骑回山东老家。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着出发时兴奋。我嗅着田野里新翻的泥土气息,望着农人忙碌耕种的身影,童年的回忆复活了。小时候世界是彩色的,内心是快乐的,我已经多年无法体会这种感受了。

那段时间里我看到了碧海蓝天,看到了平原山丘,看到了各式各样的风景和形形色色的人群。我在原野上驰骋,也在风雨中奔波;我终于可以冲破内心的枷锁,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无所顾忌地放肆一回。

那么多年里,我一直活在强加给自己的不着边际的责任中,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到头来除了抑郁一无所有。我不愿意再做虚幻的‘伟人’,不愿意再伤害自己。我就是想为自己好好活一回。

一路上并非只有鲜花和美景。大部分时间要一个人寂寞地行进。有时是瓢泼大雨,有时会露宿街头,有时睡在寒风凛冽的帐篷里……也有很多很多濒临崩溃的时候,现在看,那正是成长的机遇。

在浙江上虞,我听说去福建的道路群山环绕。当晚下着大雨,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旅馆中,我害怕得浑身颤抖,哭得稀里哗啦。我努力寻找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很快找到了。抑郁带给我的身心摧残让我下定决心改变自己,为了改变现状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所以,对抑郁症的痛恨战胜了对未知路途的恐惧,推动我继续向前。

在西藏的林芝,我决定一个人沿着雅鲁藏布江,走山南路线进拉萨。据说那是一条极其变态的道路,我故意选择它,就是为了克服内心的恐惧。为此我与同路人吵了一架,分道扬镳。那一夜,我给平生最信任的朋友打了一遍电话,寻找一些安慰,排解内心的恐惧。但躺在床上,我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我真的很害怕,怕自己无声无息死在路上。但是我不愿意回头,因为回头就意味着屈服,这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

高中以来,我一直就是抑郁的奴隶。为了排解内心的愤怒,我不断伤害自己,却始终无法找不到合适的方法,正面向它发起挑战。我认为直面这种最真实的恐惧,是反击抑郁的最直接的方式,我不能退缩。

这条线路的确让我饱受摧残,我很高兴坚持了下来。走过之后,我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

还有一次,在陕西渭南县一个小村落,我把帐篷扎在一个苹果商贩留下的雨棚下。半夜三更风雨大作,我在黑暗中醒来,四周是无尽的荒凉和恐怖气。然而一路的内心成长,让我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我静静地躺在帐篷里,听着冷风冷雨,居然有了“夜阑卧听风吹雨”的诗意感慨。

在陕西武功县,一次夜宿荒弃的厂房,半夜被不知哪里传来的嚎叫声惊醒。我不相信鬼神,但也害怕现实中的坏人。临近黎明前听明白了,是一个疯子,又哭又笑。嚎了半夜我也麻木了,居然一觉睡到天亮。

那真的是一段苦涩狼狈,回忆起来却很让我留恋。一路上仍然饱受着头痛的困扰,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但那种不断超越自我的感觉,每天都给我带来惊喜。

这是绝路逢生的惊喜。

骑行结束后,我精神症状并没有立竿见影改善,但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得到了一次极大的尊重和释放。又过了半年多,我的状态开始慢慢好转。能渐渐感到头痛在缓解,意识也逐渐清醒,时常会间歇性地出现活着的喜悦。

2014年春节过后,我突然感觉自己的意识变清醒了,回到了初中抑郁前的那种感觉。好像整个世界灰暗的幕布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阳光一下子钻了进来。

这是过去的十年中从未有过的。潜意识告诉我可能康复了。我仿佛得到重生,那种喜悦和幸福感一直伴随我走到今天。

第二次骑行中国

再往后,为什么要第二次骑行中国呢?

有两个目的。一是检验一下极端压力之下我会不会再次崩溃;二是为我走出抑郁这个我自认为伟大的事件,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一开始我打算跑步横穿中国,顺便一炮走红,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我准备了一年的时间,天天跑步,后来参加马拉松比赛,半年的跑步距离超过3000公里。

不过当我真正要践行的时候,发现目标太大,超出了能力范围。我不想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所以把跑步改成了骑行。

第二次骑行中国,路线是从东北去新疆。此时我的精神状态基本恢复,这是一次纯粹意义上的旅行。

起点在黑龙江抚远的黑瞎子岛,那是中国领土的东极点。4月初,黑龙江的冰面上还可以过人,随后春天很快就来了。强劲的南风迎面吹来,让那一路行程无比艰辛。同行的两个伙伴先后退出,又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旅程。

现在想来,从国土最东端到最西端,真是一段妙趣横生的经历。路过山东烟台、文登时,春雨淅沥,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挂满果实的枝丫伸到乡间小路上,碰到我的手,我只好不客气地把它们摘下来,装进肚子;路过安徽砀县,正赶上黄油蜜桃飘香,大街小巷的桃子堆积成山,一出村子又被果树包围,不顺手摘一些果腹,实在对不住那些充满期待的果实。我想它们也愿意跟着我天南海北去看看。

进入新疆,更是陷入瓜果的汪洋大海。流密的哈密瓜吃到反胃,珍珠无核葡萄也把我门牙甜倒,当然吃的最多的还是红瓤的西瓜。那一年南方洪涝,整个夏天都绵绵,新疆西瓜滞销,所以价格出奇地便宜,这成了我暴殄天物的理由。那段时间吃西瓜比买水喝划算多了。

后来去了北疆,和同行的伙伴在布尔津河滩上燃起篝火,开灶野炊,锅里煮着正宗的新疆羊肉。再将河里冰好的啤酒碰上几瓶,看漫天的鹞鹰卷过林梢,真是神仙一般的迷醉生活。

一路诱人的美景也秀色可餐。我记得青海湖畔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后,绚丽的彩虹像一道撑起苍穹的五彩拱桥;也记得茶卡盐湖的空灵湖面,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天空;记得喀纳斯湖水的碧绿和绚丽,宛如翠绿的丝绦缠绕在群山沟壑间,恬静的牛羊悠然地啃食着漫山的生机勃勃;记得独库公路上的天山峡谷,谷底奔腾着雪白的波浪,岸边漫步着骏马青骢……

我在鄯善的库木塔格沙漠夜色中露营观星,敞篷下是柔软的沙丘,天穹上是闪烁的群星。沙漠并非印象中那般荒凉,同样是生机盎然。

天山中遇到一位来新疆骑行的意大利帅哥,我们结伴同行。在维族村落找到合适住处非常困难,帐篷也不能随意乱扎。幸运的是在苏布台乡,被一位热心的维族兄弟邀请到了家中住宿,还品尝了纯正维族特色的晚宴和早茶。

在尼勒克县,遇到几位维族青年邀请我们去作客。各种新疆干果和大馕摆满餐桌,吃完点心,小伙子们兴致不减,在屋子里面载歌载舞。为了答谢,意大利帅哥也献上了意大利风格的情歌和劲舞,嗨翻了全场……

那一路上也有过无数崩溃纠结的时刻,但我发现自己都能够轻松自如地应对,坏情绪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就能自行化解,这让我感到安慰。那么多年里,我一直在痛苦和焦虑中苦苦挣扎,不得其法,却终于用这种长途骑行的极端方式,重新找回了生命的存在感。

十多年来,我与抑郁纠缠不清,做了无数个错误的选择,伤害了很多曾经关心过我的人,也伤害了自己。好在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仔细回想,其实我并没有经历过外部的巨大打击,所有的摧残和伤害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我认识很多饱受抑郁折磨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无法与自己和睦相处。

骑行中国对我的意义在于:我第一次满足了自己的内心欲求,抑郁之后第一次给了自己充分了信任和肯定。正是从那时起,我才一点点爱上了自己,不再与自己为难。

我知道这一生有很多事情已经无法做到,很多人也不会再见。我的确走过很多弯路,犯过很多错误,失去过很多机会,也让很多相信过我的人失望。尽管迷失了十几年,我尚不知道人生终点在哪里,但我愿意在余下的每一天,好好爱自己;如果有能力也会爱身边的人,一点一点地去影响更多大的范围,更多的人。

至于理想,是一座人生价值的灯塔,我会向着它的方向行驶。但是沿途的美景,我也会好好欣赏。

说话间,走到毓伟的住处,商河县北郊一个小区。他选择这里,主要是因为房租便宜。对于现在的他,四五百元差价不是小数目。另一个原因是,他住哪里都是一样,因为他还在漂泊之中。

尽管对一个单身汉的居住环境有所预期,但当毓伟打开房门时,屋内的陈设还是让我吃惊。10平方米左右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残破的沙发椅,一张小学生用的课桌。桌上一台旧式电脑。脸盆、电饭锅等等都搁在地下。已是10月中旬,光板床上只铺着一张凉席,床边杂乱堆放着几件换洗衣服。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你不知道毕业这么多年我是如何走过来的。”看到我惊讶的表情,毓伟想要解释一些。

他告诉我,一年前,从新疆回来,他开始考虑谋生。毕业几年一直漂泊,毫无积蓄,必须先养活自己。他回到青岛,临时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没干几个月就离开了。工资低当然是一个原因,但他终究不愿意安于文员这样一个职位。大病初愈,他觉得体内充满力量,需要找到一个出口。

后来,一个在商河做商业策划的朋友看中他的文才,承诺高薪拉他入伙。但到了商河,他迅速发现,高薪机会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商河这样的小县城。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了自己的择业标准:要么真的能赚大钱;要么选择做适合自己的事情。

他重新审视自己,想到了他一直热爱的写作和编剧。他认为,国内外许多伟大的作家、编剧、艺术家,都有过精神疾病的经历,而他这些年,对社会和人生有了自己的理解;他也觉得,他在编剧方面有一些天赋,何不往这方面发展一下,没准儿能闯出一条路?

他请我在床沿做下,打开电脑,给我讲解他正在创作的电影剧本大纲。我看他讲的眉飞色舞,沉浸其中,心里一丝隐忧。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他泼一点冷水。我说:“写剧本不是容易的事。从一个构思到拍成电影,隔着千山万水,你想过万一白干了怎么办?”

毓伟答:“当然考虑过。我觉得编剧创意其实是精神波动的副产品,我很有信心。只要我能持续写出好的作品,总能够抓住一个机会;只要抓住一个机会,就能拨云见日。我不可能总是运气不好,那样的话老天都会感到惭愧了。”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我知道我的救世主幻梦已经不可能实现,但或许可以让它在我的作品中实现,这或许是它最后的价值。我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奢华生活,也没有体验过一天的卿卿我我,但我没有因此放弃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即使运气一直不好,比起当年抑郁中的绝望,根本算不得什么。既然抑郁都能走出来,暂时的潦倒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

“你害怕再次抑郁吗?”我问。

“不会了,我最在乎的东西都失去过,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能再让我抑郁。即使再次抑郁也没关系,能走出来过,我已经赚了。”

说这话时,他不紧不慢,语气平和,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我凝视着他;他一动不动站在我面前,面庞瘦削,眼睛里闪着亮光。我听说过很多的理想主义者,但今天在现实中见到了。我知道他未来的人生未必一帆风顺,但一定别样精彩。

一小时后,我告别了他,开始下一段旅程。我知道我和他的路都还长。

补记:在本书最后定版之前,我再次了解了毓伟的现状。他告诉我,编剧的工作不顺,他现在已经在一家公司定了下来,一切安好。当前不再奢望短时间内在剧本创作方面有所成就,但作为一种个人爱好从长计议。

我问他有没有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他表示不会,只是多走了一段艰难的路,或许有一天会发现这是另一段精彩的回忆。

我觉得他能看清现实,及时调整,正是进步。也祝愿他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越来越好。

(本文自述部分为毓伟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