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方大厦”座落在二环路边上，属于北京的黄金地段。
这里成天车来车往。公交汽车站、长途汽车站、地铁站、停车场都设在附近。相当的热闹。
写字楼是商住两用的性质。外观是颇为大气的银灰色。外形模仿了欧式建筑。高大挺拨地矗立在一排老式建筑群中。一眼望去很醒目。是这座城市标志性建筑之一。
这一年，简在一本女性时尚杂志做编辑。
杂志社在写字楼的最高一层。第三十九层。
从电梯第一层直接上到最高一层，需要用两分半钟的时间。电梯上升的速度非常之快。人在瞬间会产生耳鸣、呼吸急促、头脑晕眩、身体失衡。
杂志社租用的是一套复式结构的两层楼。约有三百多平米。编辑部设在一层。四周是透明的玻璃窗。阳光通透、视线开阔。无论坐在哪个位置，只要一转身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灰蒙蒙的天空飘浮着几朵闲散的云，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一些高矮不等参差不齐的建筑群。这种忙里偷闲的放松方式很适合工作快节奏的简。
空闲的时候，打开玻璃门来到办公室外的露天阳台上观看外面的风景，宛如坐在半空中的飞机上向下俯视，城市像是一幅卡通动画，地面上宽广的公路宛如一根像皮筋，极富弹性地盘旋在城市的中心，将城市紧密相联。路面上的人群星星点点，身影模糊，好似一个个玩具机器人在地面走动。
据说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一块砖头随便砸下来，就能砸到三个不同身份的人，其中一个是处长、一个是老板、一个是研究生。如此说来，可见这座城市的生活水平。
时值今日，简在杂志社已经工作了整整有一年的时间。
翻开办公桌上摆放的那本厚厚的名片夹，那是简这些年在职场上所掌握的人脉，除了收藏了几百张不同姓名不同身份的名片，里面还有四张是她在不同时期不同身份的名片。一张名片是电脑公司职员、一张名片是网络编辑、一张名片是报社记者、一张名片是她现在的身份，某知名女性时尚杂志的编辑。
只是几张片子（骗子）就表明了她这几年的经历。所谓名片，其实就是明着骗。
通常一个人敢不敢变？取决于你对自身的认识。勇气和智慧是当今白领女性最不可缺少的两种素质。在社会上经历了几翻磨砺的简深谙此理。
简的职场规律是每两年换一个领域的工作。这是她在三十岁之前给自己定的生存法则，即游戏规则。女人三十岁到来之前，要趁着年轻的资本大胆地去尝试、集累经验、成就自已。等三十岁过后，就是发挥经验、绽放光茫、开花结果的时候。这一类人前提必须是职业女性。家庭主妇和全职太太不在此例。
什么样的女人最美？三十岁的女人。她们从事良好的职业，是社会的中坚力量，追求高品质的生活方式。她们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消费得起时尚杂志上刊登的奢侈品广告。有较高的审美眼光选择高档商品。时尚杂志就是办给这样的女人来看，这是杂志的定位。
二．
又到了年末。
编辑部的工作节奏要比平日里还要快几倍。
做时尚杂志的编辑通常要比常人提早过一个季节。当冬天来临，就还始做来年春天的流行趋势。当春天来临，又开始做夏天的流行趋势。如此类推。时尚杂志的编辑永远要走在潮流的前面。生活在想入非非的将来时。思路必须大踏步地向前。心态必须保持青春活力。时尚让女人变得年轻。这就是时尚的魅力。
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
上午还要召开新一期杂志的选题。杂志的进度一般是在当月提前完成后三期的选题。这样的工作进度导致简的大脑呈飞快速度地运转。通常都是大脑转得比行动要快。据说这样的人老年的时候容易患痴呆症。
简坐在小型会议室里，会议桌旁围坐着连她在内的六个编辑，坐在她对面的是精干麻利的主编。她是典型的职业女性，留杨澜式的短发、有几缕被调染成金黄色，穿这一季chanel最流行的款式，脖子上的项链和食指上的戒指颜色和款式配戴得都很出彩，是follifolle的牌子。
你过的是什么牌子的生活，看一个女人的穿着打扮就一目了然。
编辑部一共七个人。要命的是全是女的。素有“七仙女”之称。主编、主编助理、首席编辑、服装编辑、美容编辑、英文编辑、人文编辑、整个一个娘子军。难怪二十一世纪被喻为“她世纪”。
下面该如何介绍“她世纪”的这些娘子军呢？
她们是一群热衷于时尚的知识女性，不屑于做小女人，不会像小女人那样让一个男人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喜。在婚姻上，她们看得比一般小女人要明白，她们不会像隐怨妇一样地数落男人的花心和背叛。她们把心中的不滿发泄在社会各种大小事上。大到台湾为什么老是不死心地搞***？北京的城市建设为什么连广州都不如？小到北京的出租车里为什么总是那么脏？***怎么能做出高姿态为老公的性丑闻说尽好话？
她们关注时事关注社会，是这个时代的强势女人。她们不相信任何真善美的谎言。当然，除了物质，她们不相信这个世界还存在有任何美好的东西。她们用质疑的目光看待生活里所有的一切。她们喜欢无所顾忌地谈性，把个人的性生活当作谈资并且相互打趣。她们一点也不认为这样做是一种羞耻。相反，她们认为自己很时尚。她们自称是一群带动潮流的时尚女性。
三．
简在杂志社负责生活方式的内容，美曰其名人文编辑。
通常选题会的规律是进行到一半就开始跑题。跑题的话题很广。这次是因央视的“艺术人生”节目做了一期明星幸福夫妻的特别专辑而起。
简想在杂志上做一个关于“我们还要不要感动”的话题。简说“艺术人生”之所受欢迎是因为这个节目能够唤起观众内心沉寂已久的感动。有人不等简说完就开始取笑她的感动太廉价了。居然还会相信那些明星在公众面前做的秀。
坐在简左边的英文编辑横眉冷对地说：“那是他们夫妻联合在电视台演戏，我就不相信他们是真的过得很幸福。”
坐在简右边的首席编辑说：“那对明星夫妻演得最好的一场戏就是在公众面前表演自己的幸福生活。”
服装编辑说：“那个身为导演的老公电影里的女主角就是他的情人，这是圈子里众所周知的事情，那个身为女演员的妻子明知道这件事，还在媒体面前拼命装出幸福的样子维持这段婚姻。”
主编说：“我们就是做媒体的，我们最了解内幕，现在根本就不能轻信这些名人对媒体所说的话。”
接下来，跑题跑得更远了。
有人说到了社会问题：
“你看北京的小偷多么明目张胆，天桥上的新疆小孩大白天拿着刀偷钱。”
“现在轿车大幅度降价进入家庭，北京的公路再宽永远也解决不了堵车问题。”
“水价再怎么上涨，有钱人还是不会节约用水，受制约的还是平民百姓。”
“某明星刚花费二十五万人民币在嘉里中心举办了一场婚礼，他们什么时候离婚？”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心中积蓄已久的郁闷。整个编辑部象是集体处于月经周期。
等有人意识到跑题了，时间已经不等人。
选题会进行到尾声，激烈的讨论停留在简负责的栏目“sexandcity”。这是每次选题会上最受争议的栏目。所有的编辑都能对这个栏目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因为性与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按照每次选题会的惯例，每个编辑除了上报自己所负责的栏目外，还要上报其她编辑的栏目选题。
“sexandcity”是大家最感兴趣也是最有发言权的栏目。大家纷纷贡献自己想要了解的内容。
首席编辑：“性的私阅读，即向读者介绍每个人都会去偷看的十本与性相关的黄色书籍。”
服装编辑：“女性的一夜情是否属于“红杏出墙”？即身与心的背叛。”
美容编辑：“性幻想是否有助于达到性高潮。”
英文编辑：“性开放的年代，到哪里去找安全的性？”
主编助理：“教你十招性爱方式让你欲仙欲死。”
主编：“填写测试题：你是否是一个性爱高手？”
人文编辑：“口供实录，一个女性讲述她真实的性经历。”
这是简上报的选题。
争论就从简上报的选题开始。
英文编辑是从英国伦敦留学回来的，她充满不屑的语气，说：“一个普通人的性经历我根本就没有兴趣去看。除非是明星公开自己的性经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性经历最丰富，其实她们那点性事算什么。”
英文编辑的观点很吻合她的性格，张扬、自我、直接，有着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人的最大毛病：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她的这种工作风格表面上深受主编欣赏。主编口头上一直提倡做时尚杂志的编辑需要大胆地张扬自己的个性。无论是工作方式还是穿衣打扮乃至生活方式都一定要追求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用一句来概括就是要搏出位。打一个比喻：大家都穿戴整齐地走在大街上肯定没人看你。可你要是穿着泳装走在大街上散步肯定会招徕路人的注目。当然最好是不穿衣服裸奔，那才叫吸引观众的眼球呢？
首席编辑紧接着英文编辑的话说：“向读者推荐十本性爱书籍可读性会更强一些。”
首席编辑正值新婚。她的选题也从自身角度出发，她也许正急于想从书本上得到一些启发以便派上用场。
现在的杂志都在追求可读性。实际上内容一本比一本办得水。
主编助理说：“最实用的内容就是教读者几招新鲜的性爱招数。现在流行用性用具来帮助女方达到性高潮。”
编辑部里，只有主编助理和我是未婚，其她五位均是已婚。简听完这三个人的意见后决定放弃做自己准备好的那个口供实录的选题。
一个人对性所持的态度，才是她生活方式的真实体现。在选题面前，每个人都各取所需。
主编发话表态了，她作了权威性的总结发言：“就做你是否是一个性爱高手的测试？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床弟高手。这个测试可以做得大胆出位一些。”
喜欢看时尚杂志的女人都喜欢填写杂志上各种各样的测试题。然后对照答案得出自己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并且信以为真。殊不知这些测试题都是像简这样的编辑绞尽脑汁胡编乱造的。
选题会开完，简松了一口气。性这个话题被拿到桌面上来反复推敲就变得不那么美好了。
每开一次选题会，简都要死去几百个细胞。简视选题为自己的孩子。放弃一个选题就相当于抛弃一个自己的孩子。简对工作的认真态度并不被主编看好。主编多次在选题会上旁敲侧击地暗示她不喜欢像简这种性格内敛、言行谨慎的人。她主张现代女性要活得张扬、自我、放得开。
主编的暗示简早早就领悟到了。她看着身边的她们按照自己的性格随心所欲地生活，但她丝毫不羡慕她们的生活方式。简没有明着表示拒绝接受也没有心悦诚服地表现出接受。尽管她也在行动上多多少少做了一些改变和调整。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更好的溶入到这个共同的工作环境当中。生存的需要有时大于自尊心的骄傲。
即使她穿戴和她们同样品牌的服饰，持着同一种生活态度，和她们在一起工作玩乐，她的内心也是和她们格格不入的。求同存异。简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四．
二十九岁生日到来之前，简的心里涌动着翻腔倒海的情绪。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波动的心情了。确切地说，她已经没有太多闲情逸致去想一些形而上的问题。那些虚无飘渺的思想对于这个快节奏的年代的人是一种奢侈和浪费。她的时间被那些与时尚息息相关的生活方式所填满。为了工作，她必须深入其中。
她坐着飞机穿梭在不同国家不同城市的时尚之都。住在陌生的高档酒店里。费尽心思地搭配一身华服，去参加不同主题的party，看大牌设计师们的服装，徜徉在堪称精典的国际品牌里，用英语、法语、日语与各色人群说着相同的客套话，那是一种看似时尚实则虚伪的交流。简身居其中。这是令很多年轻都市女孩羡慕的生活方式。简视出差参加时尚活动为深入上流社会的一种途径。身边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沉迷其中。虚荣是女性最致命的弱点。
简深知这些机会都是因为她是知名女性时尚杂志的编辑身份才得到的。或者说是主编推荐给她的。
简来杂志社上班的第一天，主编就以此为诱饵明着对她说：“你做一名时尚杂志的编辑，以后会让你参加各种大型的社交活动，让你见识最奢侈的华丽生活，这样你就能做出符合我们杂志定位的好选题。”
所谓时尚杂志，其实就是标榜出一种高出普通人生活水准的生活方式，充分激活女人的虚荣心，引领她们高消费，过名符其实的物质女郎的生活。
简从主编开门见山的工作风格看到她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身为一名时尚女性的自信。简决定选择这份职业，因为她想寻求改变，她厌倦了那份已经做了两年报社记者的工作。对于生活态度，简是主动出招迎拉挑战，而不喜欢被动地接受已经形成的某种惯性。
简进入杂志社半年后，她的身上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在生日到来之前，她即兴地走进路边一家美发店。美发师是一个将头发染成白头发的年轻小伙子。尽管他染了一头白发，他的脸看上去还是不到二十岁。通常看一个人的脸，可以目测出她的真实年龄。看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目测出她的心理年龄。
小伙子热情周到地为简介绍现在最流行的几种发型。简微微一笑，直接地说：“我就是做时尚的，你不用为我作介绍了。请将我的长发剪成齐肩碎发，然后全部染成酒红色。”
简的出语不凡让小伙子感到惊讶。像简这样一脸干脆剪去长发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更多的时候，顾客都是参照美发店的各种风格的发型图片犹豫不决。什么样的发型都想尝试，但脑袋只有一个。
小伙子提出要为简先洗一下头。简略微怔了一下。在此之前，她的头发除了她爱的男人，还没有被某一个与已无关的异性抚弄过。想到这，简自我解嘲地笑了。小伙子被简的表情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简围着一条毛巾躺在睡椅上，小伙子把她的头发放进水池里，热水器的水瞬间打湿了她浓密的长发。她的内心也变得潮湿滋润起来。她感到小伙子的手在她的头皮上来回搓揉。她的身体里流过一丝异样的感受。像是与一个男人做爱前的前奏。抚摸是最动听的身体语言。
一个陌生男孩的举动，让简春心荡漾。简很无耻地享受这一刻。
小伙子帮简洗完头发又把她的肩膀扶了起来，然后用毛巾简单地擦干了她的头发。简记起有一个喜欢她长发的男人总是在她洗完头发后极有耐心地帮她擦干，然后为她梳齐。每到这时候，这个五音不全的男人就会哼唱那首《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他曾经拥有过简全部的身心。她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都是为他而存在的。那是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的年龄，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总是不在身边。他只用一个背影就做出了对她的放弃。现在，他人在哪呢？又在为哪个女人梳理头发呢？
即使是偶尔引发的回忆，那也表明她的心在开始变老。
简为了这个男人留了十年的长发，这是他对她提出过的惟一要求。现在是到了该剪去时候。
简的身体坐在美发店的转椅上，她的身上盖了一条洗干净的旧毛巾，面前是一面明亮的大镜子。可以通过镜子看见小伙子在用剪刀一摞摞地前去她的长发。简看着镜子里逐渐全新的自己屏住声息。变化让人好奇。
小伙子一边剪头发一边问：“你这么长的头发，留了多长时间？”
“十年。”
“你的头发发质保养得很好，你怎么会舍得剪掉？”
“太久了，想改变。”
“那你可以把你的头发卖给我吗？”
“我的头发从来就没有染过烫过。你要我的头发干嘛？”
“会有剧组的人来我们美发店收购长发。他们拍古装戏要用。”
“哦。那我不收钱送给你吧。”
“谢谢。我也不收你的费用。”
一桩免费的合作在聊天中达成。
大把的头发从简的头上纷纷扬扬的脱落。那分明是女人纷纷扰扰纠缠不休的心思，再怎么浓烈的感情在时间的考验下也会像头发一样变成了垃圾。
简带着试探性地口气问：
“你这里有《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这首歌吗？”
“有。你想听吗？”
“麻烦你帮我换这首歌好吗？”
美发店的音箱里正在播放的是一个男歌手竭斯底里的沙哑嗓音：“无所谓，谁会爱上谁。无所谓，谁为谁憔悴。无所谓……”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你他妈的才无所谓呢？”
小伙子将唱片放入录音机并按了来回播放键。音箱里始终唱着的是“穿过我的黑发的你的手，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搞不懂为什么苍海会变成桑田……”
只是半个小时的功夫，一头齐腰长发变成了齐肩碎发。头发参差不齐地散落在简的肩上，一如她自由自在的状态。
镜子里的简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只是改变一个发型就变换了一种形象。
剪完头发，小伙子又开始为简染发。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简看着小伙子戴的白色塑料手套上沾染了些许红色，那醒目的颜色将变成她头发的色彩，染了红头发的女人真的能够做到从此以后变了一个人吗？
小伙子熟练地在简的头发上工作着，在等待的过程中，一个人的样子和与之相关的片断都变得支离破碎。简的心情也已经恢复平静。
现代人自我疗伤的能力远大于爱的能力。情绪就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像头发一样说变就变。
几个小时后，简重新走出美发店，像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青春的活力。
走到街上，简感到有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小伙子拿着从她头上掉下来的足足有三斤重的头发感叹：“真是沉啊。”
这是她为二十九岁的生日做的第一个改变。
五．
简回到家里，打开衣柜，发现柜子里的衣服都不能够配现在这种发型。简不加思索地出门，坐了半个小时的地铁，径直去了东方新天地。
她像一个购物狂从下午逛到晚上商场打徉。卡里的钱也透支得差不多了，简才拧着大包小包的收获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路上，她的内心倍感空虚。那是一种用物质消费也填补不了的精神空虚。
简振作精神把新买的华衣美服全部摆放在床上，任意地进行搭配。她穿上新买的衣服重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光鲜亮丽得让她感到有一些陌生。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伤感。她实在是太累了。挣钱让人身体疲惫，花钱的畅快过后却是心理疲惫。
她累得一头倒在床上，将身体绻缩在一堆花团锦簇的名牌服饰里，宛如一只垂死挣扎的彩色蜻蜓。
第二天，是简的生日。
她起床的第一个举动是洗了一个淋浴。她喜欢在早上洗澡。身心都获得清醒。她的生活主张是：大家都迷惑，她清醒。大家都清醒，她迷惑。
那天上午，简穿了一条bcbg的黑色雪纺长裙，套了一件maxmara白色外套，黑白相间的效果配上一双最新款的gucci高跟鞋，挎着一款精致的prada手袋去编辑部开会。出门前，她不忘往身上洒了洒dior真我香水。
像往常一样，简坐电梯到达三十九层，一阵晕眩过后，从电梯里出来，她轻手轻脚走进编辑部。前台小姐第一个发现了简的变化。她由衷地对简说：“你今天真漂亮。”简客气地说：“谢谢。”
简的出现和变化引起了编辑部的一阵骚动。大家纷纷评论简的发型和穿着。这就是女人们在一起工作的场面。
美容编辑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你终于舍得剪去你那一头一尘不变的长发了。这个发型太适合你了。”
服装编辑说：“你这身衣服的搭配很出彩，简直像是为了你而设计的。”
主编也毫不掩饰她的欣喜之情，她夸张地说：“你看，没想到吧，你也可以像明星一样漂亮。我早就叫你这样去做了，你看看，听我的没错吧。”接着主编又建议：“你应该每三个月换一种发型，大胆地去尝试过去你不敢穿的服装风格。你要懂得为自己而活。”
简的脸上一直在笑，笑得面部表情都有些僵硬了。没有人问她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改变？更没有人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大家关注的是简终于改变风格了，而且变化后的简明显比过去更年轻时尚了。这才是她们的同类。也是做时尚编辑应该有的模样。
主编显得比往常面对简时要开心许多。也许她认为是她改造了简。在她衡量人的标准里，简和她们不是同类。简的特立独行不是她理解的时尚。简的个性也不是她所指的张扬。她相信以她的影响能够起到改变简的效果。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只有简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物质在她身上发挥的作用。简深知任何改变都离不开money。名牌就是名牌，money就是好东西。简暂时忘了在她的价值观里，女人只要一谈钱就变得面目可憎粗俗不堪。
后来，简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逛商场，她总是只看品牌。这个毛病一沾身就去不掉。
主编的生活主张是一定要用名牌，这是生活品质的一种体现。尤其是三十岁以后的女人，用什么牌子的生活决定了你的层次。
过去，当服装编辑、美容编辑、英文编辑们纷纷为追求名牌而倾尽腰包时，简觉得这样的消费观太不可思议。凭什么一款lv的手袋要花去一个月的薪水呢？一套兰蔻的护肤品要花去一个月的薪水呢？一条hucci的裙子要花去一个月的薪水呢？等享用了这些品牌之后，简终于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物质和品牌能够提升一个女人的气质。
你想要过什么牌子的生活？
是兰蔻？或者欧莱雅？还是国产小护士。高中低三个层次。这不仅有价格上的区分，还有本质上的区别。
六．
开完春节前最后一次选题会，主编主动提出请大家吃午饭。大家一起欢呼雀跃。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次聚餐，不言而喻也是一种庆祝方式。
大家纷纷议论去哪里吃饭？每逢这种时刻都是编辑部最万众一心的时候。只有在吃饭的问题上，大家才会表现出一致的态度和热情。
有人提出去附近曾经吃过的餐馆吃饭。为了节约在路上花费的时间。
主编发话说：“要吃就去吃以往没有吃过的餐馆？哪怕地段远，打车去也行。我们不要总是重复吃同一种口味的菜。腻味死了。”
末了，主编把这个难题抛给简来解决：“你是负责生活方式的编辑，吃、喝、玩、乐你应该最在行，今天就由你来定吧。”
主编的用意简心知肚明。
简提议打车去东三环附近新开张的美食一条街吃饭。那里汇集了各种不同风味的美食。选择余地大。即使价格比一般同类餐馆要昂贵，环境好服务好，也值。
主编很满意简的这个答案，她鼓动说：“就我们几个人吃饭不热闹，再叫上设计部的三个美编吧。人越多越像是在过节。”
一行十人，打了三辆出租车，简带着她们风风火火地来到美食一条街。她们驻足在一家装潢考究的云南菜门前。然后环顾一遍周围不同特色的餐厅，异口同声地说：“以后我们要把这里的餐厅吃个遍。”
在一间约有二十平米的大包间里，十个女人围坐在一起，喝一种云南的“普洱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这群女人开始组成了属于自己的圈子，这个圈子不带男人进入，甚至不谈与男人相关的情和爱。男人已经不再是她们生活的重心和共同话题。在一起可以交谈的内容有很多，旅游、音乐、电影、阅读、美食、健康、保养、园艺、建筑、休闲、城市建设等各种社会热门话题。
主编点了满满一桌的云南菜。这是公款消费。没有人会手下留情。主编提议：一会儿吃不完的剩菜就用玩游戏的方式把它消化掉。至于会玩一个什么样的游戏，简很好奇。
果真如主编所料，大家只吃完了一半的云南菜，还有一半狼籍不堪地留在桌子上。她们是故意留下那另一半菜，有人起哄说该玩游戏了。简不知道接下来她们要玩什么游戏。
主编开始像主持会议一样说起游戏规则。这是她们过去在一起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因为有简这个新人加入进来，所以主编再次重复了这个游戏的规则。
一个空的盘子放在桌子的中央，盘子上再放一把小勺，每个人都轮流转动一下盘子上的小勺，勺子正对着谁，谁就该受罚。要么吃大家指定吃的剩菜。要么如实回答大家的一个提问，问题必须和性有关。
游戏开始啦！
勺子转到首席编辑，她懂得游戏的乐趣，宁肯回答性的问题，也不想再往胃里增加任何负担。有人问：“你一晚最多有几次高潮？”
“每次都有。”想必这样的问题她过去也曾玩过，所以回答得很巧妙。
勺子转到服装编辑，有人问：“你第一次做是在什么时候？”
“十六岁。”她答。
“啊？十六岁？”简脱口而出。
简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还是一个只会白日做梦的少女。初恋还没有来得及开始。
主编对简怒目以视，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才叫真实。”
勺子转到美容编辑，有人问：“你的敏感部位在哪里？”
“是耳朵后面的部位，还有大腿。”
勺子转到主编，有人问：“你曾经堕过几次胎？”
“三次。有一次是在婚前。两次是在婚后。”
主编的答案让人唏嘘不已。
勺子转到英文编辑：有人问：“你有多少个性伴侣？”
“二十多个吧。”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具体有多少个？”有人追问。
“这不能细细数来，大慨和我的年龄不相上下，有些差不多都已经忘了。”
“和你的岁数差不多？”简难以置信和自己同年龄的她竞有这么丰富的性经历。
英文编辑坦白地说：“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我还有过同时和几个人保持性关系。其中有异性也有同性。”
“啊？和同性在一起是什么感受？”简更加吃惊起来。
“其实和同性在一起的感受是更好，只有女人最懂女人。”
首席编辑说：“简，你试试就知道。”
主编看着一脸疑惑的简不满地说：“你还是人文编辑吗？你应该比谁的经历都丰富。”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简的脸上，像看笑话似地看着简。勺子果然就转到简这里。简听到她们发出不怀好意地笑声。
她们争先恐后地问：“你有几个性伴侣？”
“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最多有过几次高潮？”
“你最喜欢的做爱方式是哪一种？”
“除了床，你还喜欢在哪种场景下做爱？”
“你的敏感部位在哪？”
“你有过性幻想吗？”
“说出一个给你带来过性高潮的男人的名字”。
在坐的九个人分别问了简一个关于性的问题。
简镇静自如地抗议：“你们每个人都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一个也不能回答，我宁愿吃你们剩下的菜。”
主编说：“你不能选择吃剩下的菜，你必须像大家一样回答问题。因为只有你没有玩过这个游戏，我们的那点事大家都已经听说过了，惟独你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其她编辑也附和着主编执意要简回答出她们每个人问的问题。
简的表情由红到白，由笑到一脸木然。在性这个问题上，她发现自己又变得与她们格格不入起来。尽管她努力让自己变得与她们溶为一体。
简不言不语地坐在位置上，任凭大家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气氛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简做不到像她们一样把性当作是谈资在众人面前晶晶乐道，更不会在饭桌上与毫不相干的人分享这最私密的行为。性是最私密的激情，它是属于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怎么可以任由某一个人随意去说呢？这虽然不是一个谈性色变的年代，但把性当作是一场笑话或者谈资在外人面前戏说，简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游戏很好玩。甚至还认为这种行为很粗俗。
天啊，她们是一群自诩时尚的女性，喜欢标新立异，怎么会在性这个问题上表现出像小市民一样的俗不可奈。
即使简已改变了发型、用起了名牌，可是要她像喝白开水一样自然地讲述自己的性经历，如同要她出卖自己一样。身体与身体的交流是一种无言的承诺。轻松自如地笑谈自己的性经历，在简看来形同背叛。
惟有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七．
几年前，曾经有一个无知的男人，把和简的性关系当作炫耀的资本说给其他的人听。男人们在一起，话题里总离不了女人和性。有一天，这件事被当作一个笑话传到了简的耳朵里。简无地自容，后悔不已。从此，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在简心目中的形象顿时一落千丈。她和他之间是以爱的名义交往，而他居然把他和她之间的性关系当作一种谈资。或者她仅仅只是构成他性经历中的一个数字而已。后来，她离开了他。没有任何理由。面对他的死缠乱打，她不想给出她的理由。再后来，她拒绝和男人发生性。
这是深埋在简内心里的疤痕。她是不轻言性的。即使是和一个男人在床上，面对他的疑惑和追问，她也是沉默以对。她拒绝与人分享私密的芬芳。那是属于她个人的私体验。
和一个人在一起为什么要知道她过去的性经历呢？
喜欢一个人怎么可以出卖和她的性关系呢？
性是怎么能够轻易说出口呢？
关于性，简是如何也做不到当做一场游戏。
面对她们好奇的提问，简进退两难。她的矛盾和躲闪在她们看来是保守和老土。她们认为这不过是女人之间玩的一种游戏。没有什么大不了。男人可以无所顾忌地谈性，我们女人也一样可以。更何况我们是精神独立经济自立有品味有生活情趣的时尚女人。
简用笑容掩饰心中的尴尬。她的表情都笑酸了。她越是不说，大家越是逼问她。最后，主编用激将法说：“我们让她出局，不带她玩这个游戏。下面游戏继续，让她见识一下我们的勇气。”
简内心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更是挂不住了。
勺子转到了美编，有人问：“你是否有过性幻想？”
“有。”她回答得很干脆。
“是在什么时候？”有人继续追问。
“十二三岁，刚来月经的时候。”
大家笑场。
勺子转到美术总监，有人问：“除了床，你还喜欢在哪种场景下做爱？”
“户外。”
“具体场景在哪？”
“草地和沙滩。”
“什么时候做过？”
“新婚度蜜月做过。”她回答得理直气壮。
勺子转到美编助理，有人问：“说出一个给你带来过性高潮的男人的名字”。
“说了你也不认识。”她也像我一样耍起赖。
主编接过话荐说：“你不要也像简一样与我们格格不入。你给她做做榜样，让她好好学习。”
“他是我的一次一夜情。这种一夜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名字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她如实的回答让大家再一次笑场。
八．
吃完这顿艰难的聚餐，散场已是午后三、四点。大家若无其事的挥手互道祝福和再见。
主编助理悄悄走近简，低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是过来人。”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简冲她做了一个鬼脸。
主编对着简无可奈何地摇头说：“性有什么了不起？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说说又有什么损失？你真是太跟不上时尚了。”
简噘起嘴巴故意做出调皮的样子。每次挨主编k，她就做出这副表情，主编就会嘴下留情。
简是能够理解像主编这样的时尚女性。她们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她们已婚或者有过丰富的性经历。对男人已经不再心存幻想，确切地说对爱情丧失了信心。她们在一起宁愿像“怨妇”一样倾吐对社会的不满，肆无忌弹地交流最私密的性体验，尽情地享受物质和性带给她们的妙不可言的乐趣。也不再把心思寄托在男人那里。她们重视自己的性体验，就像她们追求的国际知名品牌一样，必须看重质量。她们是一群深受女权主义影响的时尚女人，大胆地突破性的界线，以此来填补她们内心的缺口。
在性越来越开放的年代，越是精神空虚的人越看重性，越是性经历丰富的人越忽略情。当性变得不再隐秘，感情就变得越来越稀有。
简看着她们打车从四面八方散去。她们华丽的背影在简的视线里消失得义无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只有简还呆呆地站在寒风中，路人经过她身边，好奇地打量她，看她也像看一个笑话。
天空灰蒙蒙的，北京的冬天让人感到极度地压抑。
九．
晚上睡觉前，简看到报纸上的一则报道。
标题是：性与谎言
“几乎一夜之间，中国人忽然搞不清楚自己‘性’什么了。号称来自41个国家、35万人、世界规模最大的全球性调查得出了中国人平均性伴侣有19.3人，为世界最高的结论。用‘一路飙升，高唱凯歌’来形容中国人的性数字不可谓不为过。一夜之间国人变成了世界第一，全世界都蒙了。性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性了，这个年代，‘性’已经与‘谎言、物质、放纵、享受、空虚’等词汇严肃紧密地划上了代号。一切都在对我们说：欢迎来到不纯真年代。”
一整夜，简都在做着同样的噩梦。梦里有无数张脸在恶狠狠地盯着她。她看不清楚她们的样子。她们每一张嘴都发出同一个声音：
“你有几个性伴侣？”
“你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最多有过几次高潮？”
“你最喜欢的做爱方式是哪一种？”
“除了床，你还喜欢在哪种场景下做爱？”
“你的敏感部位在哪？”
“你是否有过性幻想？”
“你最近一次做是在什么时候？”
“说出一个给你带来过性高潮的男人的名字”。
快，说出你的秘密。说出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