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李花满床
我每次来,一进到屋里,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打开席子,拉好蚊帐,铺好被子。这些东西长时间没人动,总是潮湿的,凉一会儿才能把这些霉气散发掉。
这次来,是一月底,正好碰上李花开。李花总是开得很早的。站在公路边往果园里看,满山坡都是一团团一簇簇的白花。像天上的云,落到了地上,粘住不走了。走近了看,树叶才刚刚吐芽呢,长出来的叶子,最长也不过一寸,而每一棵树的每一条枝丫,都缀满了一串串的花苞。花蕊呈黄色,从花心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充满了好奇,但还带有几分的羞涩。花瓣纯白,有指甲般大小。无数的蜜蜂在树上嗡嗡嗡的飞,微风一吹,花瓣便抖落不少。低头看,地面已是一片数不清的白点。
有两只狗,一只黄,一只花,在树根下互相追逐。顷刻间,花就被它们踩乱了。
入屋,放下包裹,巡视一下,见平展展、空落落的床板上已落满了一瓣瓣细碎的李花!再细看,地面上也有!
这些李花,有的是刚刚落下,还很新鲜,很洁白;有的已经落下有好些天了,已发黄,干枯。它们静静地躺着,样子很安详,很淡定。我开始不明白它们是从哪儿飘下来的,抬头一看,见房顶上有几块用于透光的玻璃瓦也积满了无数的花瓣,这才知道它们就是从瓦缝里飘下来的!我的屋前屋边都长有几棵李树,有些树枝都已伸到房顶上了。风一吹,花瓣自然就落到瓦顶上。再有风从下往上倒吹,那些花瓣就从瓦缝里落下来,洒满一地。
我想,那些花瓣落下时,一定很轻盈,很浪漫,很悠然,而且一路带笑,一路带香。
这是李花的语言。它到我屋里来,是想和我说话,和我倾诉。
我立即给桂林的伟东发了个信息:“到上石山上了。满坡李花白,遍地如落雪。一黑一黄两只狗,鸟音清丽。老伯在忙碌……”
伟东是陕西人,到桂林的广西师大读研后留校。古文功底好,外出观景,有感而发,当即以短文发信息与我。如此兴致,只有我与伟东了。
以往,我在挂蚊帐之前,必定将床板上的尘埃扫一扫的,但这次我不扫了。我直接将席子铺上去。我枕花而眠。我与花言语。
到了二月,李花开始结果。一颗一颗像黄豆般大小,躲在树叶里。到了三月,就大胆地露出了头,像大拇指粗。呈青色,表皮里还留有一层乳白色果胎。到了五月,果开始熟了。由青色变为黄色,再由黄色变紫红色。熟透时就是暗红了。
据我所知,三华李从八十年代初开始引进,到九十年代中还十分畅销。但到了九十年代末就滞销了。所以,近几年老伯种的三华李基本就卖不出。他也不护理了,由它自由生长。收成时,若没人收购,就叫几个侄孙、外甥来摘,拿回去吃。林场里的一些人来玩,也可以随便让他们摘些带回去,做个人情。
我想,老伯是不会有我那样的情绪去观赏那些落花的。我衣食无忧,在城市里闹热够了才想到乡下图个清闲。见花说花香,见草说草美,还酸溜溜的写诗作文,感叹一番。而老伯只关心收成。《幽梦影》有云:“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僧人、道士)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农人终年操心生计,岂有闲心闲游山水?官商劳神劳心,为名利忙,哪有精力享用园亭姬妾?故而,在老伯眼里,花就是果,果就是钱。开花不结果,结果不卖钱,那日子就不好过。乡下人就这么实在。而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艺术家,杞人忧天,“站着说话腰不痛”,到乡下采了一趟风回来,似乎总有无限的感叹:某某地方某某民族原生态的歌舞已逐渐变味,或传统民居遭受破坏,应该大力保护,等等,一副痛心疾首状。但最终会有多少人出了钱出了力去保护?要人家保存原生态,那不就是要人家永远跳着土里土气的原始舞蹈,住着破烂不堪的旧房子,供你们观赏和作为创作素材而已?
不知不觉,这些树也有十年八年了,老了。老伯的侄儿曾提出要砍掉,种上桉树,或八角。但老伯不同意。他和阿姑及两个侄子常常因为种植的事发生争执。老伯固执,他们说服不了他,大家就只好维持原状了。他大概舍不得山上这些伴。他知道,这些树要是砍光了,那些鸡就没处去了。养不了鸡,如何补贴生活?但是,那些树终归要淘汰的,它们的命运如何,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