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一座山,两个人 6.日子

6.日子

早晨,天未全亮,山里便嘈杂起来了。

那是鸟叫声。

不知是什么鸟,也不知有多少,个头有多大,就在屋边的树丛里叽叽喳喳的叫。叫声很欢快,很清脆,也很灵动。但那些鸟总是很调皮,喜欢从这枝头飞到那枝头,啼鸣声便像风一样,从这儿飘到那儿,旋转个不停。

鸟总是早起。我常常就在这样的吵闹声中醒来。睁开眼,见周边还是灰蒙蒙的。但翻了两个身,天就见亮了。

天一亮,鸟声稍稍减弱,大概是飞到远处去觅食了。但还听见屋边的几棵三华李上有“吱吱吱”的鸟鸣声。它们也许知道这是一间人住的屋,屋里有人。所以它们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但又很放肆,很从容。可以让人感到它们耳鬓厮磨或互相追逐挑逗的样子。

土育树,树生风,风生雨,雨生云。云为鹤家乡,树为鸟天地。

这里树多。

老伯上山时,大规模地种植了三华李树。当时这种果十分畅销。后来,有一些树死了,空出了地方,老伯就这儿种几棵芒果,那儿种几棵龙眼,如今,山上竟有了很多的树种。老伯说,尽量多种些,卖得就卖,卖不了就留给外甥、侄孙吃,免得他们嘴馋。他妹妹有一儿一女,大侄儿有两个女儿,二侄儿则有一子。

老伯种有两棵很漂亮的树。

一棵是牛甘果树。

这棵树,就像一个看守寨门的卫士,立在屋下那道坡的中段的路边,和两排单竹并排一起,枝丫互为攀附,形成了一道拱门。这棵树,树干已有手臂粗了,有些弯曲。树身上有寄生虫,树皮被咬出了一个个伤疤,伤疤又长成了瘤,树身便疙疙瘩瘩的,有一种枯老、苍劲的神韵。

这种树,滥生,贱生,广西南方荒山野岭到处可见。却极少单株,多成林成片,一般有一两米高。春天长叶,七月结果。一张枝叶,丫杈纷繁,有巴掌大。而丫杈上的叶子,却只有蛾翅般大小。到深秋,转青变黄,最终尽落。乡野里的放牧者在空闲时,常常大把大把的摘下,晒干,然后将叶子抖落,做枕头。睡时,叶子不时透出幽幽的清香,绕过鼻梁,沁人心肺。

所结之果,如小孩玩的玻珠球般大小,浑圆,青中乏黄,如润玉般有透明之质感。可食,核如黄豆,肉质先涩后甘,甘味多存留于喉,且回旋长久。若饮清水,更是留甘满口。小时,每逢暑假,便结伴而去,到荒野里一筐一筐的摘回,然后放到瓦罐里用盐腌,暴晒三五天后,涩味除去,日啖七八颗,仅当零食。

老伯的果多,自然吃不到它。它便自由地生长。到了十二月,叶落尽了,果仍然在。我偶然会摘下一两颗吃,一吃,便想到儿时。

另一棵漂亮的树是柠檬树。

它就长在老伯的厨房门口。树皮灰黑,带白斑点。树径挺直,有手臂粗。从树根到树顶,两米多高,直溜溜竟无枝丫,但到了树顶,枝丫繁茂,亭亭如盖,像一把绿伞。每年皆结果,初呈青色,熟后呈黄色,如乒乓球般大小。味酸,皮涩,一般不能生吃;若吃,只能捻出汁水当醋食。多数用盐腌,可作配料食用。柠檬炒鸭,即为一味美食。

这棵漂亮的树,无论远看近看,其貌其形其神其态,皆如盆景,有缩龙成寸、以小见大之妙。这样的树,若长在庭院,便显富贵;而长在乡野,则显慧雅,有幽幽仙气,敬而远之。

老伯无意中种了一棵盆景。盆景终日伴着老伯。老伯可与人言无二三,而纷纷落叶可告知冷暖。树下嗅雨,孤屋御风;与鹿豕为群,看草木同朽,这就是老伯的日子。老伯的日子清淡,却不乏诗意。

只是,仅过了一年多,那棵柠檬树就死了。

我读明人张岱的《陶庵梦忆》,一篇一百来字的《朱文懿家桂》印象很深。此文记载的是,有一个叫朱文懿的后院里,种有一棵桂树,“干大如斗,枝叶溟蒙(茂盛,作者注,下同),樾荫(树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此树之所以能如此壮观,是因为主人在树下“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也就是说,这棵树始终保持原生状态,没有受到人为干扰。老伯种的柠檬树,正好就在厨房门口,不仅常常被刮碰,火烟也熏,枯死就不足为奇了。而那棵牛甘果树,至今仍活,乃是远离人烟之故。

同样,人不能太热闹,太热闹的日子会乱心。心乱则惘。

山多草木,亦多草虫。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备受困扰。清代的张潮在《幽梦影》里就特别地表达了对虫子的憎恨:“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

六月之后,天便热。若是在家里,肯定赤了上身,才叫痛快。但在山里,到了下午三点以后,太阳被山一挡,天便见凉了。无论多热的天,到了半夜,必定盖被。而雾水漫起,从瓦缝里透进来,打湿了被面,一摸,潮潮的,凉凉的。要命的是,刚躺下,刚盖上被子,就感觉手脚、身上痒痒的。先是觉得有一两个小虫不知从哪儿偷袭上来,轻手轻脚的,然后就是闲庭信步,悠然自得,实在胆大妄为。我轻轻伸出手去往痒痒的地方捏,想把那虫子捏住,却总也捏不到。不一会,这儿也痒了,那儿也痒了。一抓,便起了疙瘩。一折腾,睡意全消。

白天,在屋里或在门口看书,时不时觉得哪儿痒了,一看,没看见虫子,一抓,又起了个红包,书就读得断断续续了。

夜里的虫子,能看得见的就是那些带翅膀的由蛹化成的蛾。见灯光就扑,不管死活。翅膀抖下的粉落下来,碰到也发痒。

最大的虫是老鼠。

有一天夜里,我听见横梁上猛烈发出“吱吱”的叫声,用电筒一照,见一对老鼠颠鸾倒凤,十分放肆。一赶,它们就往地下跑了。电筒光追过去,发现床底下有一个洞,估摸着这肯定是老鼠的窝了,便想,明天,我烧一锅开水,烫你个毛发全无赤条条的!

第二天真的烧了满满的一锅开水,往洞里倒,钻出来的却是几只惊恐万状的癞蛤蟆!

法国的昆虫学家法布尔在他著名的《昆虫记》里对蝎子如此津津有味地写道:“……早晨六点钟光景,我掀开黑蝎的纸壳掩蔽室,发现一只母蝎背上挤着一群小蝎,看上去仿佛披在母蝎身上的白色短斗篷。我心里顿时产生一种甜蜜的满足感,这种令人欣喜的时刻,观察工作者要隔很长时间才能赶上一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蝎子把幼蝎‘穿’在身上的珍贵场面。”

蝎子有毒,能蜇死人的。

在山里,我并非对所有的虫子都没有好感,但绝非像法布尔那样达到了“欣喜”的程度。

我把我对虫子的厌烦与老伯说了,希望得到老伯的指点,能把这些虫子灭了。可老伯却说,唉,别跟它们计较。我吃鸡,鸡吃虫,虫咬我,我灭虫,过日子都这样的啦……

我无言。

在我们的生活环境里,恐怕很难获得如此的宽容。人总是很容易产生仇恨。你做了九十九件好事,不会有人给你记住;但你做错了一件事,就会有人老是记住你的错,然后不失时机地攻击你的坏处,渐渐地你就一无是处,甚至臭名远播。所以,我们在有限的一生里,往往得花很多的时间学习防身术,尤其要防最接近的人。结果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有经验。这种精明和经验,甚至超过了工作所必备的素质。最后,攻击我们的人也同样受到了我们的攻击,形成了一个循环。

凡有人类群居的地方,都会有这种争斗。这就是日子了。

至此,我已渐渐明了,我为何到山里偶作闲居的原因。我是在尽可能地远离生活中常常发生的那种无端的令人烦恼的伤害和干扰。与其说我是在逃避,不如说我用行动直接表达了我对这种伤害和干扰的强烈的憎恨和厌恶。现在的人,大多都是一脸的和气,极少有我这样的表情。

《小窗幽记》曰:“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老伯也许不知道,他就属于“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他不信佛,不懂佛,但说的是佛理。世界无强弱之分,只有大小之别。大与小,小与大,便是轮回。轮回是春夏秋冬,是日落日出,是生老病死,是迎来送往。在山里,草木也罢,蛇虫也罢,人也罢,都是山的公民,彼此相依相偎,当可善待。至少对老伯来说,它们都是他的一个伴;把它们都灭了,老伯也许就真的孤独了。

这个理,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未必比老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