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嘤嘤之泣
一早起来,才七点多种。见门前山色黛黑,浓雾弥漫。跟前的沙梨、三华李、桂花、牡丹,经雾水一洗,每一张叶子,便都变得更鲜更嫩的了,还闪着光亮,水灵灵的。枝头上,不时有水滴落下,“噗”的一声,打中了下面的叶子,那张叶子便往下一沉,瞬间又弹回了上来,像钢琴里跳动的琴键。
央子也跟着起来了。刷牙洗脸,吃了老伯煮的塘角鱼粥,就跑到鸡棚里看鸡。
刚孵出了一窝鸡,出窝才四五天。鸡崽毛茸茸的。
母鸡抖动着松蓬的翅膀,带着鸡崽出去觅食了。鸡崽走到哪儿,央子就跟到哪儿。想抓,又抓不着。
老伯见了,笑呵呵的,像小孩一样活泼。转身用米筒装出了半筒的碎米,给央子喂鸡。“来来来,央子,你给它喂米,它靠近了就抓……”老伯用普通话跟央子说话,但语音不准。
央子撒米,大鸡小鸡都跑过来,但央子一伸手,母鸡就抖动着翅膀展开架势护住鸡崽,央子就缩手了。鸡崽渐渐往后退。最后,母鸡带着鸡崽钻到草丛里,不见了。央子满眼都是无奈的目光。
临近中午,突然听到坡下有嘈杂的说话声。老伯的二侄子带着一个小女孩来了。还带来了几条鲢鱼。老伯说,正好做鱼生。他大概还耿耿于怀昨晚没吃上的那餐鱼生。
那小孩是老伯大侄子的大女儿,叫阿露。
老伯就连忙去杀鸡。
我们就杀鱼做鱼生。
在我们广西南方的壮族地区,吃鱼生是很普遍的,只是吃法各不相同。《徐霞客游记》载,当年徐霞客来到南宁那吝村,正巧碰见村民捕鱼做鱼生:“……已复匝而缯焉,复得数头,其余皆细如指者。乃取巨鱼细切为脍,置大碗中,以葱及姜丝与盐醋拌而食之,以为至味。余不能从,第啖肉饮酒而已。既饭,日已西,乃五里还至那吝村。登一茅架,其家宰猪割鸡献神而后食,切鱼脍复如前……”这恐怕就是最早的有关吃鱼生的记载吧。光绪《横州志》亦载有:“剖活鱼细切,备辛香、蔬、醋、下著拌食,日生鱼,胜于烹者。”用鲢鱼做鱼生,我是第一次见到。因为鲢鱼刺多,肉太薄,且易变软,在南宁根本不吃。但老伯说,在上石,大家最爱吃鲢鱼了。而且不用去皮,带皮吃,脆。
鲢鱼也便宜。
约四点,饭菜煮好了。
鱼生果然好吃。
这里没什么配料,只有番鬼芫荽和花生米、花生油。把芫荽切碎,把炒熟的花生米拍碎,放到鱼生片里,倒上花生油、酱油,一搅拌,就可以吃了。果然清甜,皮脆。只是肉软了些。
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说过,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制作是最简单的。
小孩就吃鸡肉。
老伯养的鸡,在上石是远近闻名的。因为他的鸡都是在山上放养,不喂人工饲料,只喂杂粮,故肉结实,清甜。林场里的人,镇上的人,都常常进来跟他买。他几乎不用拿到镇上卖。
他从不独自在山里杀鸡吃。总是拿到镇里,要么跟阿姑一家一起吃,要么跟两个侄儿和侄孙吃。我来了以后,他才开始在山里杀鸡。
今天,央子来了,阿露来了,他就杀了一条大阉鸡。
阿露是听说南宁来了个女孩,大概觉得好奇,才跟着她二叔来的。一问,才知道阿露与央子同龄,都在读二年级。但阿露比央子大几个月,却比央子矮了一个头。两个孩子坐在一起,都在用涩涩的、怯怯的目光互相探询,但就是无法对话。在这一带的壮民,自小都是讲壮话的。阿露大概不会讲普通话,所以一直都不吭声。
黄昏了,饭也吃饱了。我便说,央子,今晚你就跟阿露到她家,跟她一起睡吧。央子的表情是高兴的,很快就点头了。她可是从来就没到过农村,更没有在农家里住过。让她结识农村的小朋友,有好处。
但阿露却没吭声。
怎么,你不愿意啊?我和老伯都这样问。
阿露还是摇头。
阿露的眼睛小,但圆。眼神不算机灵,但善良。此刻她低下了头。
老伯便用壮话跟她说。说着说着,她竟嘤嘤地抽泣了!
她哽咽着说了几句话。是壮话。
我虽是壮人,但听不懂。我在龙州县城里长大,县城讲的是粤语,俗称白话。
但老伯和他侄儿听懂了,都“哦”的一声长叹。
老伯便翻译给我们听。阿露说,他们家现在只有一张床,爸爸妈妈,她,还有一个妹妹,都共睡一张床,没有多余的床给央子睡了。她觉得难过,不愿央子去。想着想着,就哭了。
我心酸酸的,眼睛都有些润了。我说,央子,你听见了吗?
当时老伯的大侄儿还没起新房,是有些挤,但没想到挤成这样子。
天黑了,老伯和央子送阿露回去。她们开始一起说话了。
我没去,我有些醉了。
后来,央子也跟我来过几次。每次来都跟阿露玩。但渐渐的,央子对上石不再感兴趣,不愿来了。尤其是上了初中以后。到了假期,老伯就给我电话,让我带央子来。我也答应了。其实我已经知道央子不会来的。果然,我一来,却不见央子,阿露就觉得失望:不是说央子也来的吗?怎么不来了呢……
阿露盼了几次,后来就不盼了。
央子也许已把阿露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