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地气氤氲
在夏天，我一进屋，很自然就把鞋脱了，赤着脚到处走。挑水、洗碗、洗衣服、玩耍，无所顾忌。老伯说，小心吔，挨刺着的啵。
我不怕，我喜欢触地。
这座山是泥山，泥质松软，细腻。不长荆棘，也没有碎玻璃。所以我就敢大胆地走。我小时大多时候都是赤脚的，到田埂去抓青蛙，捉蜻蜓，到溪边钓鱼、游泳，到荒野里摘果、掏鸟窝……儿时的性情未改，如今一见到土地自然就想赤脚。我总觉得让脚板接触了土地，全身的骨骼血脉就活络了。
有时候，儿时天真而幼稚的生活经验，反倒是后来行动的指南。
上帝对亚当说过：“你是用尘土造的，你还要归于尘土。”
这是对土地的一种最质朴的理解和热爱。
地之大，地之厚，无人可以丈量。地有干湿，有硬软，有粗细，也无人能一一体会。但地是神奇的。地能托起万丈高楼，地能生出奇花异草，地能汇集大川细流，地能养育万物生灵……
我对土地便怀有这样的本能的信任和挚爱。
小时候，我们常常能够从外面抓一些鸟来，然后放在纸盒里养着。但不知何故，没几天鸟就奄奄一息，将要死了。我们以为是它饿了，就不断地给它喂食，将它的腮帮塞得满满的。但鸟还是没有回过神来。此时，听大人说，把地挖出一个小坑，将鸟放进去，铺上一层土，鸟得了地气，就活了。我们如获至宝，如此这般地谨小慎微地照做，并耐心地蹲在一旁，守候着鸟的复活。但鸟最终还是死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重复着这样的经验去救鸟，并且相信，地里有一种我们需要的灵气，能让死去的活过来。
其实，死还是要死的，但死后得归于土地，这是事实。
基于这样的理解，我把土地视为一种肌肤，如心爱女人的肌肤。抚摸这样的肌肤，会踏实，满足，安详。
在山里，我把鞋脱了，放在床底，将脚板踏上地面，先是感到有一种冰凉，让心打了个小小的冷颤。在城市，终年都穿着鞋子，是感受不到这种冷颤的。这种冰凉，只是传到脚踝，便止住了。这是土地在向我打招呼，似乎在善意地告诉我，大地的体温，不像城市的水泥地板，会着凉的。
我不在意。脚继续放在地面上，很快，那种冰凉消失，变成了一种温润的凉快。走一走，地面表层上那些泥末像河边沙子一样，轻轻地摩擦着脚板，产生一种酥痒，却十分的舒畅。仿佛身体上所有的血脉顿时通畅、鲜活起来，地面那种湿湿的、润润的气流，贯穿全身。
赤了脚，将往日上班、开会、应酬时的那种正襟危坐，一扫而光。
赤脚可以剥去伪装，废除级别。
此刻，我感到土地的善良、平实和宽容。
每一天，我都会看见老伯养的几十条鸡，一大早就从窝里出来，在地里刨食。地面上除了裸露的泥土，还有从树上掉下的枯枝败叶。这些鸡每一天几乎都是在这么一块地方里重重复复的觅食，从不厌倦。我开始不大明白，这地里真的会有这么多的虫子吃吗？后来就明白了，经过了一夜，大地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露水一打，树上的树叶、虫子掉下来了；土层下的虫子也爬出来了，一些植物也长出了新芽。土地每一天都诞生生命，土地就是鸡们的粮库，刨不尽，吃不尽。
山上长有一种植物，叫“番鬼芫荽”，是一种香菜，叶子像手指长、宽，呈青色，有一种特殊香味，做佐料，特香。原先是长在老伯厨房边的。有一天，我拔出一棵移到我屋边种，想以后摘来吃更方便。没想到第二年，连门口也长出来了，一丛一丛的，十分的密集。我便觉得奇，它没有脚，怎么会从屋边走到门口里来呢？
想想，大概是风把它的种子吹过来的。或者干脆就这样理解：大地就是无限延伸的脚步；哪里有脚步，哪里就有生命。
土地就是家园。
在老伯的经营下，果园里什么树种都有。而且各自为政，安然相处，互不干扰。老伯平时极少施肥，但得益于土地的滋养，树们一棵棵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我常常穿插其中，开始觉得它们是树，但后来就渐渐感到它们简直就是朋友，沉默的朋友；我仿佛是在与一个个老友碰面，与它们擦肩而过。在山里，也许是过于孤单和清冷的缘故，看一棵树，一根草，都可以看成朋友。
这是土地给我们营造的自然世界。
当然，地面也有不平整的地方，甚至有细石，且尖利，踩上去，会被刺得生痛。在坡底下，有一段黄土，夹有许多的沙石，像黄豆一样大小。走这一路段，脚板多少都会有些痛，但我有经验，这样的路得慢慢地走。先是把脚板轻轻地踏上去，哪里有尖锐的石粒脚板很快就探得出来，那就把重心移开，避开尖锐，就不会刺痛脚板了。
有好几次，我都是赤脚走到镇上买东西。镇上的路面有许多碎玻璃和碎石头，我就是利用这样的经验走了个来回。曾有一个居民看见，一直咧着嘴，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这只是我对土地的一种理解和信任罢了。土地是诚实的，它并没有加害我之意。地上的碎玻璃并非它所为。
回到山里，在老伯经营的土地上，我放弃一切戒备，从容行走。我的脚板好像手掌一样，轻抚着地面的肌肤。它温润，安详，宽厚，善良。如果哪一处感到粗粝，那只是岁月留给它的一种沧桑。
由此就想到办公楼里的地板。现在每一个单位的办公楼，相信都铺上瓷砖了。我单位办公楼的地板就是瓷砖。这毕竟是一种现代化的建筑材料，平整，光滑，高档。既好走路，也好清洁。但这样的路，有时并不十分好走。路面一旦洒上了水，最容易滑倒。而且，走过的路段，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感受。路过一些办公室，你就忍不住想进去，跟主人聊聊。而一些办公室，不得不进去，进去之后就得谨小慎微，毕恭毕敬。有一些办公室，根本就不想进去，更不愿看见屋子里的那个人。同样是瓷砖路面，走路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毕竟是烧制出来的瓷砖，不是土地，不真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