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顶珠》全本很少有人演,听说高庆奎曾经演过。通常只演其中的《打渔》和《杀家》两折,合在一起,叫做《打渔杀家》。
《打渔杀家》是一出比较温的戏,但是其中有刻画得很细致的地方,为别的戏所不及。
萧恩决定铤而走险,过江杀尽吕子秋的一家。离家的时候和女儿桂英有一段对话:
……取为父的衣帽戒刀过来。
戒刀在此。
好好看守门户,为父去也。
爹爹请转。
儿呀何事?
女儿跟随爹爹前去。
为父杀人,你去做什么?
爹爹杀人,女儿站在一旁,与爹爹壮壮胆量也是好的呀。
儿有此胆量?
有此胆量。
将儿婆家的聘礼珠子带在身旁。
现在身旁。
开门哪!
爹爹呀请转!这门还未曾上锁呢。
这门喏!——关也罢,不关也罢。
里面还有许多动用家具呢。
傻孩子呀,门都不要了,要家具作甚哪!
不要了?喂噫……
不省事的冤家呀……
“不省事”今天的观众多不懂,马连良念成“不明白”。我建议干脆改为“不懂事”。
在过江时,萧恩唱“船行在半江中我儿要掌稳了舵!——我的儿为什么撒了篷索?”之后,有一小段对话:
啊爹爹,此番过江杀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杀人哪有假的!
如此女儿有些害怕。我,我,我不去了。
呀呀呸!方才在家,为父怎样嘱咐于儿,叫儿不要前来,儿是偏偏地要来!如今船行在半江之中……也罢!待为父扳转船头,送儿回去!
孩儿舍不得爹爹!
啊……桂英儿呀!
这两段对话是很感人的。听说有的老演员在念到“门都不要了,要家具作甚哪!——不省事的冤家呀!”能把人的眼泪念下来。我小时听梅兰芳的唱片,梅先生念到“孩儿舍不得爹爹!”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子下来了。
一般演员很难有这样的效果,原因是没有很好地体会人物之间的关系。萧恩和桂英不是通常的父女。桂英幼年丧母,父女二人,相依为命。萧恩又当爸,又当妈,风里雨里,把桂英拉扯大,他非常疼爱这个独生女儿。由于爸爸的疼爱,桂英才格外地娇痴——不懂事。桂英不懂事,更衬托出失势的英雄萧恩毁家报仇的满腔悲愤。通过父女之爱表现这个报仇故事的深刻、内在的悲剧性,是《打渔杀家》的一个很大的特点。
这是很值得搞编剧的人学习的。我们今天的戏曲编剧往往忙于交待情节事件,或者热衷于塑造空空洞洞的高大形象,很少能像《打渔杀家》这样富于生活气息地细致地刻画——有人说京剧缺少生活气息,殊不尽然。
载一九八一年第一期《北京艺术》《创刊号》,署名曾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