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谁也说不好该拿玛丽小姐怎么办才好了。
在胡同口方家,不,应该说在整个胡同里,从老到小,几乎无人不知玛丽小姐的。
老太太健在时,是她老人家陪着这个玛丽小姐每天出来溜达的。几乎是风雨无阻,从不间断,准八点,那油漆斑驳的翰林府的大门,便哐啷哐啷地开了一条缝,先是玛丽小姐,然后就是校长夫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准九点,老太太和她的心肝宝贝,已经从后海南沿绕银锭桥回来了。
天天如此,比钟摆还准。
接着,胡同口里的人家,便可听到早先的翰林府那扇沉重的年代太久的大门,又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也许从此这一整天,大门保持着有涵养的沉默,几乎不大有动静的。
于是,只有悠扬的鸽哨,在天空里忽而近,忽而远地响着了。
这所四合院门口那影壁和下马石,记录着方家祖先在乾嘉盛世的恩渥隆遇。从前清翰林院方大学士开始,一直到方中儒这位大学校长,胡同口方家在后海这一片,凡老住户都知道那可是真正的书香门第。
后来,前几年吧,每天陪玛丽小姐出来溜达的,变成是校长本人了。
街坊邻居相信,老太太一准到她的天主那里去了,因为她是个虔诚的教徒…总要到西什库去做礼拜的。
人们也纳闷,方校长体格原不如他老伴,他倒该先走的,结果她把他撇下了。
自从老伴归天以后,他老人家像塌了半边天,身体好像更不顶了。一天到晚离不了拐杖,精神显然不如他夫人,每天早晨,颤颤巍巍的他,走两步就得歇口气,玛丽小姐不得不驻足等他,回头看着他。比起他那永远腰板挺直,永远整齐光洁,永远像洋人那样在数九寒天也穿裙子的老伴,他可差得太远。无论应付四合院会出现的问题,还是有关儿女的一些什么事情,老夫子总倒后悔不如他先走,也许因为他从不料理家务的缘故,忙于他的学问,本来事无巨细都是他老伴操心的家务,一下子落到他头上,怎么也照管不过来了。
幸好,并未麻烦他很久,人们再见不到老校长和玛丽小姐一块出现在后海溜达了。
银锭桥头摆烟摊的和修理自行车的老大爷和老大娘都明白:老夫子到天国去找他老伴了。胡同口方家这书香门第的最后的一个象征,前后脚随他夫人离开了人世。
再也见不到那真正是来自外国的玛丽小姐,由谁陪着出来溜达了。于是这后海边上,似乎缺了些什么?
人是挺怪挺怪的,习惯了,适应了,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大家讶异了一阵忽然消失了的这对老夫妻以后,一旦哪天方家的什么人,又和玛丽小姐出现在海边垂杨下溜达的话,人们难免又要引起议论,好像挺不顺眼的了。
“老太太,老爷子一过世,儿女们便不把爹妈的心肝宝贝多么当回事了!”
摇头的,叹息的,唉!唉!这世道啊……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方家人,现在是三兄妹,老大方彬,老二方军,老三方芳,对玛丽小姐的看法、意见以及具体的措施方面,各个想法不尽相同,不能一致。其实也不是天塌地陷的大事,无非有人希望这样,有人喜欢那样,有人想当甩手掌柜,有人不想吃亏罢了。
“怎么办呢?”
“总得有个万全之计,对不对?”
不就是一条巴儿狗吗?
即或是一条纯种的马耳他巴儿狗,不也是一条狗吗?
姑奶奶叼着一支长长的女士烟,牛仔短裙裹着她那浑圆的臀部,两条秀挺的玉腿,一双高得出奇的跟鞋,在方砖铺地的四合院的天井里,像模特儿表演似的,娉娉婷婷地走来走去。“我不认为玛丽小姐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不管你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它是父母亲的遗爱——”
“用不着你定性——”她丈夫在心里“腹诽”他太太。
“难道你们大家不怕别人笑话吗?”
大家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其实,她大哥、大嫂、二哥和他的情人,以及她那懒洋洋在躺椅上八字摊开的丈夫,都不买她的账,又不得不听她的。可能觉得她来扮演卫道士的角色,不怎么适合吧?一个非常风流的女人,突然非常严肃起来,有一点点不太谐调。
“瞎来劲!”
她丈夫被她拖来参与关于解决玛丽小姐的这个家庭会议,本来满肚子的不乐意。见她这副神气,越发地不高兴,干吗?兴师动众,还真当回事地坐在这儿讨论,好像一天到晚公家的会还没开过瘾似的,回到家里来接着开,实在荒唐透顶。
王拓心里骂他老婆,臭显,就你能?你也不是一家之主,你上头有两个哥哥,你是嫁出去的人,你凭什么出头管这些事?莫明其妙,充其量,你也只不过具有三分之一的权利和义务而已。瞎张罗!她的全部能量,就在这张罗上。
终于张罗上一个什么协会的秘书长,“末代王朝的奇葩,哦!哦!”
“滚你妈的蛋——”
他知道他老婆表现欲极强。热爱在日常生活中扮演这种或那种角色。
现在,她在院子里那副当家主事的样子,很像才去世的老爷子,更像前些年归天的老太太。包括她哥哥、嫂子在内,都相信是老爹、老娘把她给宠的。
她逐一地看着院子里的人,等待着大家的答复。
“怎么着?诸位——”
一表人才的方军,被老爷子笑话成空心大萝卜的电影厂里的导演,却是个天字第一号情种,他本人的爱情故事,按方芳的评论,要比他自己拍的那些烂片子,更卖座些。他在院子里的丝瓜架下,跟他的情人不知在密谈些什么?院子里的讨论他并不关心。
这位目前和他同居着的女演员,半点也不漂亮,全家人弄不明白,他会如此迷上菲菲?
“二哥,菲菲,你们的喁喁情话,还有完没完?”
“要我们发表个什么意见么?”方军问。
“对了,就是要你讲话,因为你是方家的人!二哥!我知道你讨厌玛丽小姐——”其实,这院里喜欢这条刁钻古怪的狗的人不多,也可以说没有。“不过,你不能没有一个态度!”
“是,女家长——”
“不要话里带刺,二哥,什么时候你片子拍得有这点含蓄,就好了!”她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女人,厉害得要死,她父亲在世的时候,那样一位鼎鼎大名的大学校长,也让她三分。“好吧!你不要以为我多管闲事!关于玛丽小姐,看在早去世的母亲,和新近离开我们的父亲份上,看在咱们这个无论如何也能算是书香门第的份上,不能不考虑到舆论的力量。弄得玛丽小姐没人管,都想一推了之。像话吗?”
“不至于吧!”方军表示不理解,他说:“一切不是挺正常的吗!”
“正常个屁,不能这样对待玛丽小姐,且不说咱们是什么人家,且不说老爷子刚过世,从保护动物协会的观点——”
“我们可没有虐待啊,芳芳!”大嫂贺若平连忙声明。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说起责任来,谁都有一份,因为我们是胡同口方家的子女。”方芳一脸正气,一派大度,也难怪父母在时,特别器重她,而对两位少爷失望。
方军说(这种不得体的话,也就是他能没心没肺地说出来):“至于这么严重吗?玛丽小姐虽说上了点年纪,但终归是条巴儿狗,卖了算了!”
全院大哗,“啊?……”
方军所以成为一名三流导演,可能与他自我感觉略差有点什么联系。
他压根未把大家的亏他说得出口的惊诧神色放在眼里,继续发表他的谬论。
“那么好,我有个朋友在杂技团,驯狗的。也许,玛丽小姐具有表演天才呢?”
这回,方芳发她姑奶奶的脾气了,猛喝一声:“你还有完没完?”
菲菲拉了他一下,他赶紧举手做投降状。
“二哥,我看你实在差劲——”
他知道她的厉害,从小就斗不过她,虽然他比她大好几岁,但事事处处都得听她的。白长了个大个子,白当这个哥哥。上树,他不敢,只能站在树底下拣她扔下来的枣吃。后海挨着他们家院墙,夏天跳进去游泳,冬天跑上去滑冰,他只有站干岸眼巴巴看的份。他妹妹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徜徉在天上是蓝天白云,水里也是蓝天白云的后海上,美不滋滋地,快活得这后海都盛不下她。“下来呀!笨蛋——”那时她不叫他哥,而叫他笨蛋、笨虫、大土鳖、或者傻驴什么的。他也真往水里跳,而且不止跳过一次,每次都淹得两眼翻白。细算算,喊他哥,也是他当导演以后的事。
不过要是让她去看他的样片,准会蛾眉一竖:“这片子也就是你这笨蛋导得出来吧!”他承认他片子拍得不好,但他能找出无数的理由,把过错推诿出去。他永远怨天尤人,永远觉得他的才华得不到施展。
他的妹婿王拓非常羡慕他有糟蹋国家几十万元的权力,而且还有抱怨的资格。
方芳戳着他的脑门,很不客气地数落着。
“关于玛丽小姐,你有意见你有看法你有什么好主意可以发表,不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遵命!”方军一向被她“镇压”惯了,马上钳口噤声,表示服帖。
王拓估计他老婆下一步,该进入这次家庭会议的主题了。
果然,她把目光转向抽闷烟的老大,这一家的长门长子。
方彬这人,猛一看,挺不知深浅的。总做出一副深沉的思考状,其实,全家人都明白,越是这种样子的时候,他脑子也越是什么都不想。要是此刻谁问他,你妹妹和你兄弟在争论些什么?他一定是两眼露出茫然的光,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拓在他老丈人家,其实更亲近导演,而不喜欢这位处长大人。
方老夫子终生抱憾的事,便是家门不幸,儿女不肖。老人家所谓的不肖,主要是怨恨他们不争气,一个个不学无术。如果说老二中看不中吃的话,那么,这个老大则是既不中看,又不中吃。“真想不到翰林府终止在我这一代……”
王拓深知逝世的岳父岳母,也未必很愿意接纳他为书香门第的乘龙快婿。只不过是,第一,在插队时结的婚,无可奈何,不得不认可的事;第二,怎么说,多少还有一份精干,虽然文化程度太差了,老三届,高中水平,这使老人摇头,幸好吩咐干些什么,不至于像二位少爷那样不顶用,也就接受这个现实了。由于时常被岳父母差遣,女婿顶半子使用,这两位郎舅,导演比较亲近他,因为可以省却自己许多麻烦,何不乐得轻松?而处长呢,老怀着一种对于精明人的戒备,怕遭他算计似的警惕着。
“大哥,”方芳“笃笃”地走到方彬跟前,她丈夫认为她没有必要在自家人面前,充当领导,好像不管着几个人,不当个头,就不是中国人似的。
王拓心想:第一,你不是家长,谁也不曾选你。老爷子未在遗嘱里册封你为他老人家的法定继承人,你没必要在这儿指手画脚?第二,你要匡扶人心,维系道统,发扬书香门第的温柔敦厚、福寿绵长的家教家风,那你就不妨身先士卒,将玛丽小姐弄回自己家里来“供养”,何必来这套假招子?他听他老婆对她大哥,一个什么部什么司什么处的处长继续发表门第伟大论,对玛丽小姐的态度也就是对先考先妣的态度论,那副道德面孔,应该说从演技角度来看,是不错的,但这套宣传,让他腻歪透顶。
方彬了无反应,方芳逼着问他。
“你说吧,大哥,怎么办才能妥帖些呢?”
“什么事呀?芳芳?”方彬的拿手好戏,就是装糊涂。其实,他有时确实喜欢脑子处于空白状态当中。不过此次这场戏虽是他老婆鼓捣他才开演的,他做不了贺若平的主,是实情。但他想从这条狗身上先做文章,达到另外的目的,说明他也并非十分太呆。
他有时真呆,有时装呆,有时一点也不呆。
正如老夫子说过的,呆是他的生存之道,要不,能当上处长,据说还要当局长。
方芳当下就光火了,你不想要玛丽小姐,对不起,也甭打算往外推。她本来就觉得老爷子刚过世,方家不该这么快出现让人家看笑话的事,不过考虑到这个玛丽小姐确实难缠,才凑在一起商量个好主意的。好!这位处长像没事人一样,简直岂有此理?
她根本不晓得她哥哥的底牌,他笨吗,不该笨的时候,一点不笨!虽然,他不清楚他大学是怎么毕业的,但在他那个部那个局那个处混得还是不错的,呆人有呆福,官场倾轧中,也能拣到些便宜。现在,他用这一套来对付自家人,真有他的。
“那我们大家回来干什么?”她气呼呼地说,但始终挺着胸,做出优美姿势,时刻表明她是个艺术家,而且,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艺术家的样子。
时代也真能造就人才,方芳从乡下回城以后,文不成,武不就,高考落榜,坐机关无门,当工人不愿出力,扫马路怕丢人。也许演过几天样板戏,有些艺术细胞,成了区文化馆的舞蹈教员。应该说,她挺能张罗,主办过一次国际标准交谊舞大赛,操持过一个业余的时装模特表演队,上了报纸,上了电视,成了个文化艺术界的一位名流。如今掏出名片来,头衔也是一串一串好吓人的。她那大学校长的父亲,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虎牌万金油啊!”对她沦落到三教九流这一点总是皱眉头,“方家门风怎么会如此不堪?倡优隶卒,全有了!”
老人的这种念头,她当然认为是很可笑的:“得了吧,爹!”
“我们大概是太落伍了!”他掰着指头对玛丽小姐说(别人谁还肯听呢),出了个不三不四的导演,姘上个活人妻的女演员,又来个跳舞的,又来个小老板,包括那个无能的处长和他的小市民的老婆,全是胸无点墨之辈。
她不听这一套,掉屁股就走。
不过老人能原谅她,她未赶上好时候,上山下乡,失去学习机会。所以,他有些抱愧,若她能读书,比两个儿子要强百倍。“即使如此也比那两个草包像人些啊……”
方芳在院子里站定,脸一板,打量着她的大哥,一个破处长给她装糊涂,心想,甭给姑奶奶来这一套,我不吃。“怎么回事?大哥,还得请教你呢?”
“不是礼拜六吗?哦——”说到这里,方彬仿佛才明白一样:“今儿不是礼拜六!对,不是礼拜六。”原来老爷子健在时,周末,全家照例总是要团聚一次的。
“大哥,这儿不是机关,不是官场,用不着跟我们大家打太极拳。不是大嫂讲了嘛!她不想要玛丽小姐了吗?”
贺若平连忙声明,她不是这个意思。说实在的,这家人,此刻,谁也不想担这恶名声,老爷子尸骨未寒,就嫌弃玛丽小姐了。
这条狗遐迩闻名,是来自异邦,是纯种马尔他,有谱系证书,而且是一位大使夫人送的,至今还时不时地托人捎来狗食罐头的。
好一个了得!是一条有海外关系的狗。
她赶紧向在座诸人,再三解释,主要是她怕担当不了这份责任:“我跟你们说实话,这个玛丽小姐越来越难侍候,动不动就闹绝食,真不好办。这不才决定把大家请回来,商量怎么解决的吗!”
虽然玛丽小姐不是十分可恶,但也十分地不招人喜欢。可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待见,你讨厌,但你得接受,你还不敢怠慢。
其实,恨不能说去他妈的!
方彬做出恍然大悟状,“哦,哦,你看,你看,忙晕头了,忙晕头了……”
他装得极像,抱着脑袋,似乎日理万机,不堪其扰的样子。
自打王拓辞掉公职,干公司,做买卖,当老板,身上沾有铜臭气以后,从老丈人起到两位舅爷,到自己老婆,都把他视为异类。他从来不买这书香门第的账,这回索性不觉得翰林府,有什么狗屁神圣了。老爷子是双料博士,他服气,剩下的,跟他一样。拿“文革”中爱说的话形容,彼此彼此,都是一丘之貉,尤其这位大处长。他心里在骂:“什么东西?装他妈的孙子。分明是一心想踢走玛丽小姐,觉得自己吃亏了。现在,他变得不知情了,好像倒是我们大家来给他找麻烦似的。”妻舅的这分智商,他真不敢恭维,很难相信是博士的后裔。可他居然还有可能被提拔,真他妈的邪行,而且还是吴铁老(老爷子的朋友)透出来的口风。
这两位妻兄,他讨厌方彬那假正经,情愿离他远些。而宁可接近方军,虽然吊儿郎当,至少他有一份真率。高兴就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全在脸上摆着,不玩儿阴的。老人在世时,全家人谁不拍玛丽小姐的马屁?包括那个此刻当少年犯的方大为。别看那是条狗,得拍,不拍不行,要讨老人的欢心,就必须拍。
独他不!他不喜欢狗,喜欢女人。
方军风流韵事不断,而且档次极低,有时和风尘女子来往,被捉进派出所过。可他从来不给自己贴花描金,做出正人君子的样子。他知道他老爹半点看不上他,认为他是败类。他妈祈祷上帝保佑,只要他不杀人放火,不吸毒贩毒,就算万幸了。他承认他不行,不灵,“王拓,不怕你见笑——”他说他搞不了事业,搞不了钱,要什么时候连女人也不想搞了,他大概就成了西方文学中的“多余的人”了。
“在这家里,我不如狗——”
“你不能不承认,一种很反常的情况下,狗会比人重要。”
王拓也腻歪这条狗。
他在这家里,应该说能谈得来的,只有导演。
每当他俩谈兴正浓时,方彬总会过来好奇地问:“什么?什么?”这家伙有种怕被人暗算的恐惧,时刻保持警惕。因此,不大好说他呆,但这样猛插一杠子的做法,又难以说他多么聪明。
这两个人,根本不愿意跟他搭讪,因为他只知道做官,谈其他无异对牛弹琴。
说起来,这段插话,那还是前不久给老爷子办丧事时的事情了。
方校长之死,也算是备极哀荣了。怎么讲,一代鸿儒,学界泰斗,自然是相当重视的了。活着,也许无所谓,一死,倒有了分量。人的价格行情,时涨时落,忽而尊重,忽而贬低,碧落黄泉,真能有天渊之别的。不过,这一回,也许是最后一回,翰林府那扇哐啷哐啷的大门,从未出现过的辉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索性开而不关了。于是,那影壁,那石狮,仿佛回光返照似的,突然鲜亮了许多。
可以想象,是多么忙忙乱乱了,其实死亡应是一件悲痛的事,可难得的哀荣压倒一切的时候,丧事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本义,应酬和场面比什么都重要了。
于是方军和王拓也用不着哀痛欲毁,倒格外地清闲自在,因为插不上手。
那几天这条胡同,这个小院可热闹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哪怕只当一天大学校长,也是个长。人一死,沾个长字,那风光就很不一样。加上老爷子是真正的有学问,便多一层实在的体面和货真价值的光辉了。这样,官场也好,学界也好,来的宾朋贵客竟黑压压挤满了一院子。
院里临时设了个灵堂,负责照应来吊唁的党政领导,知名人士,亲朋好友,门墙桃李,都是长门长子和那位穿了一身黑的姑奶奶的场面了。方军和王拓,虽说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女婿,也不知是他们上不去台盘,还是这两个家伙不愿上台盘,反正被排除在外,连泣血稽嗓的机会也没有。方芳那天风光极了,她请来的一位电视台朋友,扛着个机子随她转。方彬当然不愿失去这样一个能与负责同志、与各路名流或巴结、或讨好、或增强印象、或放长线以便将来钓大鱼的机会,何况他的身份(不孝孤哀子兼某某部某某司某某处的处长)历史地把他推到这个出风头的场面上来。
可惜那张脸,永远木木然,幸好是丧事,这表情还算合宜。
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他不时提醒自己。
他对自己说:不可能再碰上这样一位老子了,连早年获得过博士学位的英国牛津,美国麻塞诸赛,也发来了唁电。这对有些人说,怎能落在洋人后面,纷纷登门三鞠躬了。方彬认为若不利用这点“剩余价值”,岂不太傻了么?于是,他跟他妹妹抢风头,忙得个不亦乐乎。
被冷落或自甘冷落的方军和他的妹婿,躲在东屋里,只有玛丽小姐陪着。一口连一口地喝着上好的茉莉,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万宝路。姑奶奶有话,这种细枝末节的小地方,决不可以掉胡同口方家这名门望族的价。哪怕把裤子当了(这是绝不至于的),烟要好烟,茶要好茶,坐小车来吊唁的客人,司机一律开钱。她知道大嫂贺若平小户人家出身,生性抠门,特地讲清楚,把发票留下来,三一三十一平均负担。这样,他们两个本着不吃白不吃的精神,尽情享用了。
王拓知趣,因为他不姓方,不插手也罢,导演被冷落,完全不应该的。方芳几乎独霸市面,方彬笨笨磕磕地抢镜头,哪有导演的份?他唯有自我解嘲了,哼!这些出出进进的头面人物,给我当群众演员我也不要。“看我这一兄一妹马不停蹄的样子,送往迎来,就显他们是这部丧礼片的男女主角了。”
“得了,你不干,就别说嘴啦!”王拓开玩笑:“连玛丽小姐也在看你牢骚满腹的德行呢!有你抽的,有你喝的,坐在这儿当看客多好?你愿意应酬这些客人?”
“唉!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我是私生子么?”他可以不干,但别人不让他干,那可不行。
“这就是你们没落贵族的德行了,想吃怕烫,不吃心慌!”他数落他的妻舅,“你想干,你去吗,又没人拦住你——”王拓把他朝院子里推,他又不动弹。刚才,他们电影厂老板来吊唁,他也懒得去应付。他妹妹不得不编出他伤心过度的话,遮掩过去。
“我不凑热闹——”
“这就是大家爱说的时代病了。自己不想干,不屑干,别人干了,还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得了老兄,所有混得得意的人,都长了一张说人的嘴。”
玛丽小姐见他愈来愈没个好声气,抬起屁股走了。
王拓了解这个方军多多少少有点二百五,这家人阴盛阳衰,两弟兄的智商加在一起,也没有他老婆高。居然国家把几十万块钱任他糟践着拍片子玩,而他当老板的那家公司,想申请点贷款,比登天还难。如果说是私生子,王拓说自打他干公司以后,他倒真有这种感觉。
他说:“得了吧王拓,我才是私生子!你至少是你,我算老几?不仅是这一家的私生子,而且我觉得我是整个社会的私生子。”
“你真能胡扯——”
“你不相信吧!反正,我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谁都嫌我,包括这个玛丽小姐!”方军接着又宣泄了一通,从死去的老头子到还没死的电影厂厂长,都绝对认为他是多余的。这牢骚一直发到方彬送走一位坐奔驰车的客人,得意地搓着双手进来时为止。
“什么,什么?”方彬紧紧追问。
他怕这两个家伙算计他,因为遗嘱还在学校领导手里,不晓得老爷子写了些什么?所以,他这个长门长子,既要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接待来宾,又要琢磨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脑子到这时候就成了一锅糨糊,根本不得要领。于是,在院子里,伶牙俐齿的方芳便把客人垄断了,他在一旁唯有点头哈腰干着急而已。
可他又不放心这两个闲人,再忙也要来应付两句,一张口,语无伦次,也难怪,他想到遗嘱上谁将分到什么,谁将分不到什么,也就不得不前言不搭后语了。
当了这几年处长,真难为他。
据吴铁老说,还有可能提拔他一下呢!连他老爹还健在时也不禁纳闷,“也许我真是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都说知其子莫如其父,难道这句话错了?”
他老弟轰他出去招呼来宾,因为和他交谈,绝对要吻合他的实用主义,关于老夫子的遗产,一再试探,没完没了,虽然方军并不觉得自己多么清高,也不是不想捞一把,谁会嫌钱扎手呢?但方彬反复强调三兄妹要团结一致,互让互谅,他烦死了。
“这儿没你的事,你忙你的去!”
“什么多余?真的,什么多余?”方彬刚才听到这屋里的只言片语,便一个劲地追问。
王拓笑笑,不言语。
他知道方彬的心病,他的宝贝儿子,胡同口方家这书香门第的唯一的第三代传人,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伙子,因为持刀行凶,险杀死人,被拘留待审。究竟让不让大为参加爷爷的遗体告别仪式,一直意见不一。
方芳并没有明确说不行,也没有说行,但不知为什么,好像姑奶奶不点头,别人还不便做主似的。谁也不曾公开地说,老爷子归天,和大为把他情敌的肚子上扎了两个窟窿,差点出了人命,被抓起来有关。但老爷子倒确实是在病榻上,听说他孙子居然敢开杀戒,接连说了两句:“一代不如一代!”以后,第三句还未说出口,一口痰壅塞住,便咽了气。
第三句话,肯定还是再强调一次而已,那张悲观绝望的面容,已把老人要讲的话,全部写在脸上了。
但方军认为,也许老爷子第三句话,是别的意思,没准会给我们一个光明的尾巴,他那个电影厂厂长通常都是这样要求他拍片的。再说,老爷子是位严谨的学者,措辞用字,相当慎重,哪能一而再,再而三呢?
老夫子刚刚咽气,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能吐露这番高见,不能不让人叹服他不愧是没心没肺惯了的,根本不往心里去的主。他还很有怨气,好比对墙壁发表一通演说,了无反映,众人的冷淡使他索然无味。于是,他又一次印证了他是这个家庭,这个社会的私生子的看法。
他永远怨天尤人,只是和他情妇在一起时,还稍稍振作些。他对他的侄子存在与否从不关心,所以,是不是这小子气死了老爷子?该不该让这个辱没门庭的败类参加追悼会,他连想都不想。
不过,亲戚朋友相信,大为闯祸,是老爷子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大概不错。
难道方彬和方军,能教老先生活得多么快活么?这难兄难弟,没有什么能耐,没有什么本事,更没有什么学问。所作所为,无不让老人深深的失望。唉唉,都是银样镴枪头啊!稍稍器重的方芳,可惜生不逢时,赶上了“文革”,小数点加减乘除未学会,就中断了学业。“可是她居然成为一个著名的文化人士,简直更狗屁不通了。”
翰林府完了,有人说,他死在绝望上,所以,第三句话也就无须说出来了。
但王拓认为,老爷子的这种嗟叹,基本上属于上一个世纪读书人的悲哀。
什么叫学问?您老人家的长公子做官的学问小么?二少爷谈情说爱的学问小么?令嫒写情书都找人捉刀,可不妨碍她当这个协会的理事,那个协会的秘书长。据说即将出版的《中国艺术家辞典》里,还有她的条目咧!好一个了得!
“瞑目吧,泰山大人!……”王拓心里想,也许方军说得不错,老爷子的第三句没能吐露出来的真言,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强求别人像自己一样。你认为好,别人可以认为不好,你认为不好,别人认为好,不行吗?一代一代要活下去,包括拿刀捅人的那个少年犯,看那下手的狠劲,将来成为“教父”,也不是不可能的,你管得了吗?
老人家的悲哀纯属多余,可他那样抱残守缺,认定他的学问是学问,倒真是值得悲哀了。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些东西增值,一些东西贬值,老爷子对于时代的市场观念,大概太淡薄了。难怪他咽气时,面色怅惘而迷茫,不知是叹息儿孙,还是遗憾自己?话未说完,就永远地离开人世了。
处长还在执拗地盘问他俩,“到底什么多余?真的,多余什么?”
方彬并不刻意要他的儿子,在爷爷的追悼会上露面。但却想利用这个契机,把大为从关的地方弄出来。他懂得怎样利用死人的价值,过了这村再没这店的了,坐奔驰车走的吴铁老已经表示可以成全。只要举家一致,异口同声,不嫌大为多余,让爷爷最后看一眼这个有种拿刀捅人的孙子,能假释出来,那么,也许就可以不必回去继续坐牢了。
事在人为,对不对?
这两票很关键,一个叔叔,一个姑父,方彬认为,只要他俩首肯,方芳也就不好不表态。虽然她一直讨厌,甚至反感大为,多次申言,应该将他关起来。否则,这小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非弄得满门抄斩不可。只要他一在院子里,那玛丽小姐就算是倒大霉了,不折腾得半死不会罢休的。那时老爷子还在,这小子只敢背后作践,当面还是溜须这条狗的。
“为了玛丽小姐,也不能让这小子回来!”
王拓不赞同他老婆的观点,狗重要?还是人重要?
“看是什么样的狗?什么样的人?”
方芳问他,到底是玛丽小姐给晚年的老人,带来了慰藉好呢?还是这个杀人犯催老爷子的命好呢?
“总不能因为狗而不主张放人,说不过去的。”
“在我们方家,玛丽小姐就不同一般——”
无论做丈夫的怎样晓谕,方芳态度坚决,甚至绝情,不行,应该继续关他,这个败坏家风、辱没门庭的人,没他老爷子还可以多活几年,让他来参加追悼会?开玩笑!
方彬明知他妹妹会这样想这样做,却不肯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能争取假释的好机会。亲子之情,贺若平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那就挑明了说吧!但他又不敢把他这老妹子得罪了,问题在于方中儒留下的,也许是最值钱的汗牛充栋的图书,其中很多的是珍本、海内孤本,不能按老爷子的意思,无偿地奉献出去。
钱!那是钱啊!他恨不能大声疾呼。可他一是考虑到老人刚死,二是赤裸裸的拜金主义不免过分,三,说实在的,这些年官当的,凡事少开口,一问三不知,结果连句整话也说不好了,真急得他抓耳挠腮。他认定了,必须三兄妹联手,才可以使这堆满三间屋的书籍,变成通货。而能言善道,出头露面,舍她其谁?指着没个正形的老二,那德行能办成事嘛?冲这一条,他不愿惹恼了她。
“如果老爷子把书献了,他名垂千古了,除了这所四合院,给我们留下个屁啊?”
他那小市民的妻子“哼”了一声:“怎么没留?留下个祖奶奶!”
方彬有一点迟钝,正好适合他一等二看三慢的为官之道,不至于犯错误。好一会才悟出他老婆说的是谁?“啊呀,你先别管玛丽小姐吧!”
“我倒想问问,老爷子一闭眼,他的心肝宝贝谁管?”
“你放聪明些,别看它是条狗,谁养着它,就等于方家的正宗嫡系,那可是一份发言权。”
“我把话说在前头,那才是条祸害呢!”
“求求你别搅,好不好?当务之急是书,书就是钱,老头子一生积蓄全在这上面了,行家说了,虽称不上价值连城,几十万块人民币总是值的。”
一听这数目字,他老婆也不由得不心动了。“怎么办?”
“得争,尤其得芳芳去争!”于是两口子意见一致,连贺若平也认可了不招惹方芳,而且把玛丽小姐侍弄好了,姑奶奶兴许更开心些呢!
可是,万一遗嘱已经安排了呢?结果钱未捞着,儿子也放不回来,岂非鸡飞蛋打?于是他那几天,一辈子也没动过这么多转弯抹角的脑筋。藏书不能献,儿子还想要,只好迂回战略,来争取这两张票了。
“吴铁老说了,人情之常,能够理解。错归错,血浓于水嘛!”
方军除了发牢骚和搞女人外,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反正我不会让菲菲来的,我不觉得这多么重要。但是我也不反对你去把大为保释出来。我也不在乎一个犯了罪的孙子出席这种场面,本来就是形式主义。”
“对,是这么一回事!”他抓住方军的话:“那么想法把大为弄出来?”
王拓知道自己老婆的大义凛然:“我看还是你们三兄妹定吧!”
“你是起决定作用的关键人物,王拓,芳芳很听你的呀!”
“谢谢啦,令妹的性格,你们二位也不是不知道,她想听的才听,不想听的说下大天来,她也未必听,是不?”
方军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他怵他妹妹,赶紧声明:“我是狗屁不顶的人,大哥,这事再商量吧!你先招呼来吊唁的客人吧!”
方彬听不出这两个人卸磨褪套,兀自想要他俩表态:“二位的意见,事关重大……”他一个劲地拜托,缠住不放。
要不是胡同口汽车喇叭声响,来了位屁股冒烟的贵客,方彬还会纠缠的。王拓知道自己妻子的说一不二的脾气,不过,抓空把方彬的意思对她讲了。她对她侄子态度非常明朗,不改造好,不能把这小子放出来。“不——”只有一个字的回答。
他呢?对这个动不动拔出三棱刮刀的一脸横肉的小流氓,也素无好感,才屁大年纪,就占山为王,成帮结伙,为非作歹,实在不像话。不过觉得他妻子捍卫书香门第的光荣,有必要如此坚决吗?他表示怀疑。他相信,再好的过去,已经过去。他劝方芳,豪门世家不可能有永远的辉煌,没落到这一步,最佳之计,就是承认现实。
“芳芳,从古至今,哪有万世不变的基业,气数尽了,你也没法力挽狂澜!”
“我承认我们家衰败这个事实,可也不能出杀人犯哪,所以把他一辈子关在牢里才安生——”
“你当姑姑的,何必如此歹毒?”
方芳回答道:“这样做,为他好,也为家好。”
他反驳:“难道你们这一代多么给老爷子争光吗,我才不信。”
“至少,我们没犯罪——”
他嘿嘿一笑,不以为然。
“你笑什么?”她问。“你不会想到,这混账东西,多少次偷看我洗澡,不止一次被我当场抓住。从小就色胆包天,不是个好种。”
“嗨!小孩子的好奇心罢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全是他那小市民的妈,先天就给了他的遗传基因——”
“哦,天——”
“胡同口方家从古至今没出过这样的败类,后海这一片,除了恭王府,庆王府,还有两家贝勒府,就数到我们方家翰林府了!”方芳一脸正经。
王拓笑了,“芳芳,翰林府还真亏有你这位正经得不得了的当家主事人,你们方家列祖列宗在地下都要感谢你姑奶奶,捍卫了这张脸呢!可你一跳伦巴舞,或是恰恰舞,穿得尽可能的少,尽可能的薄时,你不怕老祖宗骂你浪?”
“我就知道你没好话。”
“你能把两者并行不悖地一统起来,也真教我佩服。”
“姓王的,你有完没完?”她眉毛挑了起来。
“算了吧,芳芳,你们家的脸,早让你们这一代,给撕破啦!老爷子是死在他孙子手里,何尝不是死在你们这些人手里,别客气!”
“滚你妈的蛋——”她不想和她丈夫谈下去,“我们方家的事,你少插言。”
“好好,从今以后,我在商言商。”
她不许她先生议论,自己却按捺不住要发泄,还怪王拓,“都是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先数落她二哥和那个活人妻的菲菲,过了明路似的同居,算怎么回事呢?
“你多余操这份心!”
“每月给甘心戴绿帽子的丈夫开二百元安慰费,简直可以上《吉尼斯世界之最》了!”
这世界也真是无奇不有,难为导演想出这名目来?别看他拍的片子十分缺乏想象力,这天大的笑话,倒弄得全城沸沸扬扬,比他拍的任何一部片子都轰动。
是挺让人难堪的。但方军无所谓,给人介绍是他爱人,因为他已经付过钱了。
有人好奇地私底下问过方芳:“你哥好意思发这钱,我们就够惊讶的了,那主儿自己来领,更不可思议了!”
方芳除了破口大骂她二哥外,夫复何言?
“是上你们家来领安慰费么?”
“敢?”
“那你二哥的情人呢?”
“反正我们家不承认——”
老爷子还活着的时候说过:“你要把这个女人领进院的话,我马上跳湖!”
方军还振振有词:“你老在西方待过,这不是正常又正常的事情吗!”
“这是中国,这是方家——”老爷子让玛丽小姐咬他,轰这个败类滚出去。玛丽小姐果然也不客气,龇牙咧嘴。
那时候,狗仗人势,可厉害啦!
方军在院里对他妹妹诉苦:“我保证,这一次是真正的爱情!”好像以前他和别的女人难解难分,寻死上吊都是假情假意似的。方芳恨死他出丑丢人:“你这笨驴,就这能耐,应该把你送到配种站去。”
他还挺自负:“我这个人,有爱情能爱,没爱情也能爱!但这个菲菲,我可动了真情啦!”
“这样的话,你以前也说过的。”
“小姑娘,你根本不懂爱情——”
方芳火了,尤其讨厌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抬起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干吗动手?”
“因为你是畜生!”
他既不敢还手,也不敢还口。“好好——”
可老爷子一死,这位活人妻也戴着黑箍,正式出出进进胡同口方家,有什么办法?你是要脸,还是跟她撕撸?不准她进门,不许她戴孝,不承认她是方家人?堵在大门外跟她吵,跟她闹?演员会怕你这一手?整个胡同里的街坊邻居都来看笑话,岂不也等于大大的丢脸?真拿这个菲菲没办法,在灵堂里哀哀地哭起来,比谁都伤心呢!
接受一个有夫之妇成为方家的儿媳,每月要支出闻所未闻的安慰费,给那位活王八。幸好的是这家伙不大摇大摆来胡同口方家领二百块钱,否则,连翰林府的门口的石狮子也感到丢人,方家这脸真没处放呢!
方芳只好感慨,完了,方家完了!
尽管如此,方芳也好,王拓也好,对导演还是要亲近得多。
至少他不阴,他不想方设法算计人。
“你那位大哥,我半点也不敢恭维,没水平还要露一手,没本事还要耍两下,就你们老爷子这一死,他里挑外撅,足一通表演,可戏演得那个砸!”
“都是当官当出来的一身毛病。”
“他这智商,天晓得——”
“要不是吴铁老,他早让人家踢走了。”
“无论如何,你二哥丢丑,是一人一家的事。可你大哥,是某部某司某处的管计划外立项的处长。这肥缺,他是怎么搞的?财也没有发成,事也没有干好。”
“笨蛋一个,还自以为聪明!”他妹妹说。
“要不索性上呈下转,根本不用动脑筋,当个混事的官也行啊!只要能把圈画圆,安分守己,多好?他不,还要搞些名堂,又不高明。也不想想自己有多高的道行?他最近把我们公司的一笔买卖搅黄了的事,你不知道,他自以为得意呢!”
“怎么回事?”
“算了,算了!”王拓懒得说下去。
“姓王的,少给我玩心眼——”
“告诉你,让你跟他打架去?其实他才傻,那是吴铁老批的条子。”
方芳一惊,“你没有给他招呼?”
“我讲了,他不信,你有什么办法?”
这位大处长的妹妹,除了跌足叹惜外,还好说什么?“爹在世的时候,骂他蠢材,他还不服气咧!”
凡初次认识方彬的人,了解到他父亲是大学问家方中儒,禁不住要问:“方老先生,果然是令尊乎?”
“怎么?不相信么?”他还挺为这份家学渊源的光荣而自负呢!
对方望着连句整话都说不周全的方彬,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还要问人家:“咦!难道有假不成?”
每逢如此得意扬扬地反诘时,问话者通常一笑了之,不会有下文的。
他听不出言外之意,也就罢了。回家来居然当新鲜事讲给大家听,气得老夫子对方彬说:“你别二百五了,先生,我求你啦!”
“怎么啦我?”他还很不以为然。
方中儒老先生不再搭理谁了,闭上眼睛,一脸苦楚。
要有人不识相,继续烦他,对不起,懂事的玛丽小姐,就该发出威胁的吼声了。
方芳说她明白老人为什么老闭着眼睛,试想,差不多著作等身的方中儒,环顾左右,却是这样的儿子、这样的孙子,值得他看,有得他看的吗?蛆!你懂嘛?
她丈夫问她:“你不包括在内?”
方芳不想把自己撇出去,她承认:“都是蛆虫,完了,真的完了……”
方老夫子的遗体告别仪式,开得庄严而又隆重,“哲人其萎”,学问随之而去,当然是很惋惜的。但与会者,熟知老先生的亲朋好友们,望着这些泣血稽嗓的儿女,和因在押而缺席的然而并不等于不存在的孙子,似乎除惋惜学问外,还有更该惋惜的一些什么?说不好是些什么?这“什么”如鲠在喉,怎么也不好受,倒确是事实。
当时,大家觉得最应该出席的,到好像是更能讨老人欢心的玛丽小姐。
虽然,它很讨厌。但认识方老先生的人,无不知道玛丽小姐的。通常是这样的,凡初到胡同口方家,和老人家刚一接触,总会很荣幸地先认识这条狗。
“你可以叫它玛丽小姐!”他把这名字叫得很亲切,还郑重地从头至尾展览一番,一定要你同它握握手。
傲慢的玛丽小姐睨视一切地卧着,那可称得上一条贵族的狗。你说它聪明也好,你说它势利也好,反正,这院子里,大概只有两个半人,是它买账的。
其他人,对不起,它耷拉着眼皮,连看都不看一眼。
老先生一向不把儿女介绍给来访者,哪怕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也决不说一声这是老二,这是老大,或者这是芳芳我的女儿诸如此类的话。以致有人误解他也许是孤家寡人,才把狗当宝贝的吧?
他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这条马尔他纯种犬的父系,获得过巴黎博览会奖,母系更不得了,爱丁堡世界赛狗会上拿过金牌。“都有证书的,而且上了《不列颠百科全书》,不信,我找来你看。”
如果你稍稍懂得一点狗的学问,或者在官园农贸市场和某立交桥下的狗市厮混过,那老先生就更来了精神。“像这条百分之百的纯种马尔他狗,全中国我不敢夸口,北京市它可是独一份。”
“它的智商——”若是十分谈得来的知己,也熟知他对儿子的行止颇为不满的,他会坦率地告诉对方说:“要比我那当处长的、当导演的儿子,还略胜一筹咧!”
听者无不愕然,但不得不承认,这狗确实太通人性,除了不会说话。
玛丽小姐俯伏在他脚下,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方校长缠绵病榻也有些日子了,但住进医院却是去世前不久的事,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就是放心不下玛丽小姐。
渐渐地,病势一天重似一天,经常陷入谵妄状态,一生经历,便颠三倒四地说个不停。但也只有两个名字,常挂在他嘴边,一个是已经去了天国的老太太,一个就是玛丽小姐了。
大夫和护士一直以为老先生念叨的这个洋小姐,是他早年留学外国时的一个什么情人呢?等到它也被获准来病房探视,才知道不过是一条巴儿狗,都忍不住笑了。可一看到玛丽小姐把头贴靠在床边,那泪汪汪的悲戚样子,也被感动得收敛笑容而动了真情。
所以,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有关后事方面的问题,老人家自然是要想的,而且,应该说,无论如何,也要为玛丽小姐的未来作出安排的。
这是必然的,谁都这样认为。
但怪了,他会把玛丽小姐疏忽掉,是无法理解的,成了个至今也不解的谜。
也许只有吴铁老知道一些内情,在方中儒住院期间,这位也算相当负责的老同志来看过他多次。他俩是同乡、同窗,三十年代以后,一个投奔革命,一个出国留洋。先分道扬镳,后殊途同归,尤其上了年纪以后,把世情看得淡了,两人倒又比早先更交往密切一些。
一旦摒除了利害冲突,共识便多了起来。更何况一个是名人,一个是名家,就惺惺相惜了。他成了胡同口方家的常客,这样,方彬才得以在他那个某某部立足,方芳才得以在她那个什么协会出头,王拓才得以给他那个野鸡公司弄张批文,赚上一票。
吴铁老如今可豁达了,助人为乐,而且乐在其中,几乎进入炉火纯青的圆通世界。他相信苦绝不是他一辈子追寻的目标,如果说需要苦,或需要吃苦,也是为了以后不再苦,或不再吃苦。特别到了这把子年纪,就要活得洒脱些,自由些,不妨无拘无束些了。一般来说,这些屁大一点事,又不特别劳神,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乐而不为之呢?
所以他对方中儒的执拗和清高,活得如此拘拘束束,就不太赞成了。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也不想勉强他的这位老朋友。不过,老兄,要知道学问是无止境的,正如革命永远是尚未成功一样,你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情。恕我直言,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书呆子了。学问愈多,呆气愈甚,他不止一次敦劝:“中儒兄,你看你都快成木乃伊了,放下你手中的书吧!何必钻之弥坚,锲而不舍呢?孔夫子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
“老铁啊,老铁!有时候举目一望,真是晚景苍凉咧!”
“那你就更该潇洒些了,咱们已经到了苦日无多的晚年啦!留给后人去干吧!”
不提后人还罢,方老先生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皱眉头。“老铁啊,你看你三个孩子,两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这都是当年我待过的地方。我跟你一样,两男一女,倒不是我一定要出国留洋方算出息,至少应该立事——”
吴铁老劝慰他:“也不必过于苛求了,一个个成家立业,各得其所,不偷不抢,安分守己,可以啦!”
他佩服老铁想得开,他想不开。可惜那几屋子称得上汗牛充栋的书籍,竟无人继承他的事业。怎么能丢手呢?难哪!老铁!我活一天,就得当一天书虫啊!
甚至住进医院,还要带上他的未做完的下一次国际学术会议要宣读的论著。
这当然是愚不可及了,吴铁老对病床上的他说:“你是一定要蜡炬成灰泪始干了!”他觉得他可怜,至死不悟。
所以,方老先生竟未太顾及后事。“学问把你们家老头害了,这一辈子活得所谓何来?”这番感慨,真有点石破天惊之义,吴铁老自参加革命以来,九死一生,自然要高一层境界了。
虽然中国人比较忌讳死,上了年岁的人,则尤以为甚。这是东方人的传统文化心理,乐生畏死,不足为奇。方校长学贯中西,得过英国和美国两个博士学位,知道即使活到一百零三岁(广西有位老妈妈,在这个年纪上入了党),再往下活,也总有离开人世的一天。他老人家想得开,在病床上,学问之余,便立了个类似遗嘱的这么一纸文书。
“老铁,幸勿见笑,谁总有这一天的。”
吴铁老看了这遗嘱,笑笑,没有表态。
方中儒便把这交给了他的继任者,现在的大学校长。
总算吴铁老还问了一句房子的归属问题,否则,连这句遗言也不会留下。
俗话说:“大智若愚”或者“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爷子这张遗嘱,颇能表现我国尚未进入完全法制社会的特征。第一,是用圆珠笔写的。第二,未经过公证,不具有法律效力。其实也无所谓,他也不是洛克菲勒,或是像那位希腊女船王一样,拥有百万家产,只有一些书和胡同口方家这套四合院。
仅此而已,或许方老先生为他这一点点财产,不免汗颜,觉得太郑重其事了,有些小题大做,所以才采用这种马马虎虎的办法。真要是拿到法律公证处,堂堂大学校长,只有些许可怜巴巴的薄产,还不够人家笑话的呢?万一传到外面去,岂不要丢中国人的脸么?
老人的爱国主义情感,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至于后海边上这套荷风水月,绿荫环抱,磨砖对缝,前廊后厦的四合院,本是前清当过翰林的祖宗留下的。在当时连皇帝也没有暖气、煤气的情况下,方大学士住着,生炉子,烧火炕,呵开砚台里的冻墨,给皇上写奏折,也觉得理所当然的。可如今,房子年久失修,那哐啷哐啷的大门,都关不严了,哪怕炉子烧得再旺,好像每条砖缝都透风似的。正像吴铁老所说,老兄,要无公家做后盾,你想把这套院子现代化起来,谈何容易?
“除非把它交给大学里。”
“那你还不如作成我老铁呢!”他当玩笑话说的。“看来,阁下颇有能量的了?”
吴铁老以自嘲的口吻说:“这说是做官的比做学问的优越性所在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梦,这或许是吴铁老还是一个从外省来北平读书的大学生时的梦。有朝一日,他也能在这后海周围,有一座属于他的四合院。那时候,房子并不很贵,那时候,吴老还在革命和学问两者之间徘徊,那时候,他对于原籍跟他相同的这位同学的门第,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羡慕之情。
也许,他自嘲过,由于不是揭竿而起的缘故,是个读书人,才有这种风雅吧?
后来,他革命了,这念头便被铁与血给冲淡了。等到若干年后,老同学重新聚首,望着那虽然阑珊残旧,但气象依然的翰林府第,那消逝的梦,不禁又复活了。
小人物的梦,也许只求一张书桌。中等人物的梦,就要求一间书房了。而对吴铁老来说,他的梦,在这一波碧水的后海边上,有一所安静得可以听到细鱼唼水的声音的小院,读书品茶,颐养天年,也许就其乐融融了。无论如何,他是读书人,哪怕是领兵打仗的时候,也是手不释卷的儒将,何况后嗣一直舞文弄墨,数得上是党内的一位高级知识分子,有这样一个不算奢求的梦,也就是相当的、难能可贵的俭朴了。
方中儒是学者,对于世事,有些懵懂。其实他要通达些的话,这破院子早转让给他老同学的话,他也不至于每年冬天,为煤球,为风斗,为棉门帘,为按烟囱,为烧不着炉子而操心了。虽然他不用动手,老太太过世以后,必须放下书本来张罗,总是免不了的。他也多次发狠要告别这四合院,可一过了冬天,又作罢了。
如果说方老不考虑到祖业断送在自己手里,也未必准确。但很大程度上,为他的心肝宝贝着想,却是事实。
若搬进楼房里去,玛丽小姐就像进了笼子一样地受拘束了。连四合院它还觉得天地太小,每天要牵着它顺海沿溜达的,冲这一点,老校长就下不了决心。
吴铁老终究是读书人,即或存有觊觎之心,也要顾及老同学的面子的。他极其间接地托人婉转暗示,你这个大学校长,可不是你老人家去念过书的牛津大学的校长,麻省理工学院的院长。想把这古老的府第内部装修全部现代化起来,靠自己的力量,那恐怕是天方夜谭了。
他回答说:“我是无能为力了,我已经老了,看儿女们将来如何吧?不过,我可以想象,他们也未必能有什么作为的。”他没有转让的意思,但似乎预料到未来的结果。
这倒也不幸而言中。
在病榻前,吴铁老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份不成其为遗嘱的遗嘱中,应该说少了些什么?而且,也正是他最为关心的什么,那曾经是他的一个久远的梦。
老先生说不上是猜知了他的心思?还是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当回事?“谁住归谁吧!省得麻烦!”
这种说法,有很大的模糊系数,既不是哪一个人所有,但哪一个人都有一份发言权。他这个在官场厮混一生的人,倒不禁佩服学者终究是学者,聪明是地方,糊涂也是地方。一旦要转手,住多住少,住大住小,涉及到经济利益,势必有戏好唱。老爷子这一手,谁能料到,没准倒像是埋下一颗定时炸弹,谁要打四合院的主意,就不得不谨慎地分别跟他儿女中的每一位打交道了。
也许是学者高明之处了,对他那几个认为是没出息的儿女,倒不失为一种最好的制约办法。
这自然增加吴铁老的难度,不过,对付的是他的儿女,而不是他,就不在话下了。
方彬在没有见到遗嘱前,就从吴铁老那儿听到这条遗言了。
两口子高兴坏了,认为老爷子病糊涂了,把一个天大的便宜,给了他半拉眼睛也看不上的儿子。因为,目前这四合院实际使用情况,只有他,他妻子贺若平,以及玛丽小姐住着。
如果方大为从牢里放出来,也是理所当然地有他的一份。“这下子咱们逮着了!”
方军在电影厂里要到了一套房子,小了一点,和情人半合法(女方的丈夫同意,因为按月付给那位打灯光的师傅安慰费了)半非法(婚姻法不认可,算怎么回事呢?)地住在一起,也将就了。他所以早搬出来,因为老爷子不允许菲菲进门。二来他也不害羞地声言,这院,冬天像冷宫一样,做爱颇不方便。全家人听了不免愕然,他倒对这种愕然表示愕然。如今在院里只占了两间西屋,堆放着他和以前的情人们交往时的一些情书、信物、纪念品。有人试探过他的态度,给他一套三室一厅,肯不肯让出四合院?他无所谓,条件是:他们同意我也同意,他们不同意,那我也不同意。
不能不服气方中儒的厉害。
方芳早搬出去了,自从王拓的开发公司发了财以后,就敢花钱买商品房住了。
也有人问过她,“如何?那破四合院,你也不住,何不……?”她回答干脆,一口拒绝,理由是祖产,谁敢动?但那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玛丽小姐离开了这院子,怎么办?看起来——说客回去向吴老复命——这条狗比祖业还神圣。
吴老能理解,不但狗,只要真有象征意义,哪怕一摊狗屎,也会当作宝贝的。他笑着说:“不是有句成语么,叫作敝帚自珍,就是这个意思了!”
他没有派人去向那位处长探询,那个总有两块眵目糊粘在眼角的方彬,早不经暗示就跟吴老谈条件了。第一,能设法把大为保释出来,第二,实现提拔一级或两级的愿望;第三,要一套四室一厅和一套两室一厅,在三环路以内,好让他和他那闯祸的小祖宗隔离开来。
“行吗?老伯!”
吴老笑而不答。
回家后,他妻子担心地问:“有门吗?”
“你懂啥?大干部总是这样的。”
“哈哈——”两口子笑作一团。“咱们发啦!咱们发啦!”他一高兴,一得意就搓手,因为这院子绝大部分是他们“占领”着。
其实,此时此刻,老夫子还未断气。
贺若平精于算计,锱铢必较。她说:“会不会其中还有什么讲究?”
老太太健在时,只抓大政方针,至于柴火油盐具体的事,还是她长房儿媳当家。买十块钱的东西,准报销十一块钱。老太太心里明白,不过觉得合乎西方收小费的标准,很有洋人派头的老太太,也就随她了。
她可不像她丈夫一脑袋糨糊,“谁住归谁”和“谁卖归谁”不完全是一回事。“遗言可是有点含糊,没提产权,只是居住权——”
“是吗?”方处长顿时兴致全消,似乎整个眼睛长了眵目糊。“这老头子狡猾狡猾的——”
有人说:学者的知识过于专业性,钻研得愈深入,于是其他方面,实际也等于呆子一样,这话就未必准确了。等到那份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势必生效的遗嘱一公布,方彬两眼都黑了。
“全完了!全完了!”
事后他对方军、方芳埋怨,咱们老爹也做得太绝,就这点值钱玩意,他的一生积蓄,全奉献了。“他落了个好名声,我们呢?得到什么?”
贺若平没好气地搭腔:“你得到了一条狗!”
她从来对玛丽小姐不感兴趣。方芳马上反驳:“这整套四合院,谁住着?”
方彬当即悟到,房子是最后唯一可以捞到的稻草了。
所有看到遗嘱的人,对其中关于书籍的分配方案,哪些是捐给国家图书馆的,哪些是捐给大学图书馆的,哪些是馈赠给他的得意门生的,那份周到、细致、详尽、妥帖,令人肃然起敬,可见老夫子不愧为大学问家。而他的处长儿子,导演儿子以及他那有表演癖的女儿,差得太远,焉知不是老人家的预见?省得他们打破头,也许会把值钱的书,换成人民币,剩下的,该论斤约了。
着急也没用了,来了两部卡车,把几屋子书统统拉走了。
老先生特地注明了的,是无偿捐献,受赠单位也不好拂死者的遗愿,只能送上一纸奖状。两眼直直的方彬,哭笑不得,掂着这份荣誉,问院里众人:“管屁?管屁?”
玛丽小姐对所发生的一切,显然不比处长明白更多,拉走主人那么多书,防着它会发疯似咬人,将它关起来了。现在,放出屋来,它吼着方彬手里这张纸,也未必没它的狗道理。但处长火了,竟破天荒地踢了玛丽小姐一脚。
不要说方芳,其他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
方彬这才意识到几近大逆不道的过错,马上两只死羊眼失神了。也就在此刻,人们才想到在这份遗嘱里,竟然没有关于老人家最钟爱的玛丽小姐的只言片语。
“奇了怪了!”无一人不感到惊讶的,凡知道胡同口方家这条狗的都是这种表情。
当然,把一条狗写进遗嘱里去,在中国人看来,不免荒唐。但在西方,却是习以为常的事,如果老太太后谢世的话,她一定要写的。老先生精通西学,也许未必会拘泥世人俗见,但他又深悟我中华传统文化,规行距步。他该写的,给玛丽小姐留下些什么。然而他不写,直到垂危时,也不提,这就说明他是一位中国式的学者。
怎么回事?非学者的凡夫俗子思忖,也许存心要考验考验他的儿女们?
能看到遗嘱的,应该说是些最亲近的人和吴铁老和大学里的领导。都觉得讶异,这玛丽小姐几乎等于胡同口方家的图腾,老人居然没有作出安排。
他决不会把他的心肝宝贝忘记的。老实讲,老人晚年,腿脚不利于行,活动是尽可能的少了。除去他的学生来求教,除去他的老朋友来看望,一个人在书房里枯坐着,是相当寂寞的。要不是有玛丽小姐在旁陪伴,真不知如何排解这一份孤独?后来,学生渐渐来得少了,功成名就的自然再不需要他,功不成名不就的好像也不再指望他了。老朋友呢,仿佛抽签似的,一个一个被上帝宠召去了天国。于是,书房里,只有他和玛丽小姐,看着日影慢慢西移,知道一天的结束,看着院里那棵枣树,由青转绿,由绿转黄,到黄叶完全落光了,知道一年又快过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有玛丽小姐排解老人的孤独了。
到了这个年纪上,谁还愿意听他唠唠叨叨呢?可他不是哑巴,他要说话。于是他就只好对这唯一的听众诉说了:“亲爱的小姐,斯芬克斯的谜语说过,脚最多的时候,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时候。现在,当没有脚的时候,也许是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了。”
玛丽小姐温驯地望着他。
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几乎好些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虽然,晨昏定省,倒不失书香门第的规矩,老先生不知为什么,顶多挥挥手就拉倒了。他半点不喜欢俗不可耐的处长,和那个老不足吊的导演,他们俩同样也不喜欢他。随着方军、方芳搬出去,老爷子索性让方彬也把这套礼数给蠲免了,何必彼此勉强呢?于是,一日三餐,除掉贺若平送来他的和玛丽小姐的吃食外,这道门再没人跨进来。
“门虽设而常关,好,好。”他抚摸着玛丽小姐的毛茸茸的脑袋,自我安慰着。
老人有时甚至禅悟到,最好的结果是没结果,追逐一生的人,没准连这么一个精神依托也找不到呢?
玛丽小姐的伙食,是半点也含糊不得的,至今,还得想方设法给它从外面弄狗食罐头呢!
所以贺若平在这四合院里,也不容易。
光这条祖宗狗就够她侍候的,更何况还有一大家子人。
自从老太太早几年过世以后,她在这个家庭的整个运作过程中,应该说是个重要人物,但谁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使她总憋着一股火。因为这家人,老爷子除外,甚至包括她先生,分明是个草包,却颇以祖先是翰林,老爹是大学校长的书香门第而自豪。因而看不大起她小门小户出身,这也的确让她有些自卑。所以不仅对老爷子唯唯诺诺,连讲话的声气都努力屏神敛息,对小叔子、小姑子,乃至对一条狗也不敢稍有懈怠,稍有不满。
慢慢地,她品出来,就算是书香门第,又能如何?一个个该狗屎还是狗屎。
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老爷子归天以后,她在四合院里,才算直起腰来。拿方芳的话讲,快要装不下她了。
她过去听她丈夫发牢骚,做名人的儿子太不容易了,她不会作声的。现在若是再说,她一准要反驳,得啦!做名人的不争气的儿子的老婆,才叫作难上加难呢!
方彬只好对他妻子赔笑脸,顶多说一句:“干吗?干吗?”老实讲,无论在班上,还是在家里,他也并不十分快活。导演曾经说他是喜剧式的悲剧人物,想当个能干的处长可缺乏本事,想当个出息的儿子又少了天资,想当个尽职的丈夫在这个家庭里,说话不能作数,想给我们做出表率吧,实在拿不出个样子。总而言之一句话,方军说:“大哥即使想干干脆脆地照他本来的样子过,窝囊就窝囊,不行就不行,像我似的,他还办不到呢?他把自己摆在那个牌位上,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更难受。”
所以,对他老婆又能如何?只好竖起耳朵听——
“凭什么我连那玛丽小姐也不如呢?好吧,我不算,我是外人。怎么你们也混得不比玛丽小姐讨老爷子喜欢?不就因为你们不成器,不得不依附名人,吃大学校长这块牌子么?弄成这份连个屁也不敢放的德行,真他妈的窝囊透了!”
“看你说的,看你说的——”
“我始终不明白,到底在你们家,为什么一条狗成了太上老祖?”
处长对太太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玛丽小姐的来历?看在老爷子份上,少说两句吧!
她忍了那么多年,不容易,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在方彬眼里,一定要同一条狗较量个高低,可就是妇人之见了。啊呀,怎么跟你讲呢?若平!咱们儿子不是还吃官司吗?他扎伤的那个人住在医院里,不是还得由咱们付医药费么?眼看着冬天要来,这四面透风的破院子,不还得咱们来受罪啊?而且你也知道,我不能永远当一个处级干部吧?
贺若平有点悟了。“你说怎么办吧?”
这胡同口方家四合院,翰林住着可以,校长住着也可以,怎么到处长住着的时候倒不可以了呢?也许物质文明和现代化的生活,使人的适应能力逐渐衰弱,曾经是辉煌的翰林府,如今倒真成了住在里面的人的累赘了。
“得把这院子脱手!”
“吴铁老倒一直惦着。”
“可玛丽小姐是个大难题,你光顾生气不行,得让老二和老三也领教够够的了,才能谈下一步!”
“对,也该这些说风凉话的主儿,顶个狗祖宗过过!”
于是,便把方军和方芳找来,于是,便有了老人逝世以后的首次家庭聚会。
方彬装了一阵糊涂,言归正传,把话题引到玛丽小姐身上来。方芳性急,她晚间还有一场交谊舞比赛,是她们那个协会主办的。她说:“大哥,你当这些年处长,别的没长进,官腔官气,全部的官场恶习,统统学到家了!玛丽小姐怎么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对她两个哥哥,从来不考虑修辞的。
“应该承认你们大嫂难能可贵!这些年来——”方彬像在那个某某部里一样,该听见的,听不见也能听见;该听不见的,听见也只当听不见,这是一个无能的干部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条件。他不理会他妹妹的挖苦,照旧夸他的老婆。第一,肯定成绩。第二,强调困难。第三,也就是要害了,三一三十一,公平负担。街坊邻居,亲朋故旧,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玛丽小姐是老父亲的遗爱,那就不能由我一人独领风骚地表现对于先考大人的孝心啊!这份光荣怎么也要让一点给二弟和三妹啊!
想把玛丽小姐推出来,不但方军、方芳意想不到,作为外姓人的王拓和那位性感演员(她说中国不拍这种片子,所以她没戏可演)都怔住了。
乖乖,这位两眼总挂有眵目糊的处长,看来大有希望,懂得玩心眼啦!
也许名人像一棵大树,压得树底下的小草长不太好。如今一旦见到日头,大概要朝气蓬勃了。过去,在大学校长面前站着,难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绣花枕头一个,多少有些心虚胆怯。现在,在这院里,彼此彼此,也就不必“谦虚”了。
夕阳西坠,晚霞满院,玛丽小姐从它的屋子也是原来老爷子的屋子,走出来,也许老先生归天后全家人很少这样团聚在一起的缘故吧?它露出一种纳闷的神色。显然,以酸刻的眼光瞧着自我感觉好极了的方彬。如果它有语言表达能力的话,肯定要说:“看你们一个个的德行,想要解决我?我至今保持着名门望族的尊严。可你们呢?打算甩开我再卖房子,真是败家子啊!”
“我还得先说说你们的大嫂,这个玛丽小姐很不容易服侍的呀!”
贺若平做出世上少有的贤惠孝顺儿媳的模样。她说:“这条狗是琳达夫人送给老太太的,有国际意义——”
方芳打断她:“得得!”她一直讨厌这位大嫂文化层次太低和小市民气。
她从来无可奈何她的小姑子,那是跋扈惯了的女人。为大局着想,她不招她:“老太太去世后,玛丽小姐是爷爷一大安慰,养好这宝贝,让老人家安度晚年,是做小辈的责任——”
“诸位——”方彬继续吹嘘他老婆。“要不是你们大嫂尽心尽力,玛丽小姐至少被人家拐走一百回了。”
这话倒也不假,玛丽小姐是北京城里唯一的马尔他纯种哈巴狗,多少人惦着它。幸好如今是条老狗,又不能下小崽,狗贩子们和热爱狗的人才对它失去了兴趣。有一度,它差点成了狗明星,方二爷把它抱到电影厂,试过镜头的。但它是条贵族狗,不屑于当演员,还是回到四合院里来养尊处优了。
方军虽说是个糟蹋粮食的导演,但他懂得希区柯克的悬念,这两口子演什么戏?卖什么关子?他掠了他妹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关于这条狗,我才不管!他和他情人一直在嘀嘀咕咕,显然有什么为难之事,一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样子。
方芳不愿搭理方军,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总觉得仍旧是年轻的恋人那样自作多情,烦不烦哪?她光看他俩卿卿我我,没注意到他俩犯愁,真没劲,什么时候不能亲热,就这一会工夫,还腻腻歪歪,一对儿没心没肺。可对她大哥大嫂的这一套把戏,倒觉得二哥不玩儿心眼的好处了。她心想:“甭美,打算一推六二五,没门——”
方彬根本没看出来他弟弟妹妹的抵触情绪,更不注意他那精明的妹婿,拿什么眼睛在打量他。这种人好就好在失去感觉,不管别人如何,他继续夸他的老婆。
“不说别的,诸位,每年二八月玛丽小姐发情闹窝,谁去给它找对象啊!就你大嫂操心。一个妇道人家去狗市找配对的公狗,怎么张嘴啊!唉!腿都跑细了。”
贺若平笑着补充:“其实多跑点路无所谓,只是这种事应该是你们先生们去干才合适的。二叔,你有一年也帮过忙的,狗对象比人对象还难找呐!”
方军跟他情人说说嗓门高了起来:“管他呢?看能咬我卵?”
满院的人怔住了,两个人爱都爱不过来,怎么吵嘴啊?菲菲笑着向大家解释:“没事,没事,我们在说另外一个人。”
人们明白,这个人,肯定是她原来的丈夫,一个在摄影棚里打灯光的师傅。
方彬不失时机地宣传:“我们在说你大嫂给狗找对象的事,不容易,全亏她……”
他老弟此刻挺心烦,没好气地回答道:“老爷子生前讲过,我们方家,历来是阴盛阳衰,这很正常。我们向大嫂学习不就结了!”
王拓接着说:“是啊!大嫂继续保持光荣吧!”
方彬马上拦住他的话:“大家一块光荣吧!”
“当然大哥大嫂身先士卒带头啦!”王拓是个鬼精鬼精的生意人,否则不敢在海淀一条街上,强手如林的情况下去当老板。他相信是生活逼得(或者是打得)他聪明一点,他羡慕他这位大舅老爷,活了多半辈子,还不开窍。官照当,钱照拿,无能无为,不动脑子,据说还要提拔,真教他眼气。看来大树底下好乘凉,跟他岳父大人这个被惯坏了的心肝宝贝一样,自我感觉总那么好,对不起,谁尿?
他早对方芳讲过,应该将四合院转手,各得三分之一,天下太平。方芳立刻炸庙,好像扒了她家祖坟似的。“好好,我保证三缄其口,再也不说,反正你和你二哥连个屁也没捞着。”
“那是祖产——”
“有个房产经纪人正同他接洽呢?”
“他敢?看他长几个胆子?”
“那破院子,早晚得出手——”他预言。
“玛丽小姐往哪儿去?”
他本懒得参与方家的事,但处长的意思他听出来了。要大家一块儿来“难能可贵”,对不起,我可不奉陪。这种人,也太差劲了,四合院住着,已经占了便宜,为玛丽小姐做些贡献,也是应该的。居然亏他好意思张嘴,根本就不该搭理,看他能把大家怎样?
王拓想不到方芳会有这样正统的观念,她很当回事地对她大哥讲:“你是长门长子,你说吧,怎么办?反正不能让人家笑话,爹才死了几天,尸骨未寒,玛丽小姐变成了没人要的东西——”
哦!天晓得,她怎么成了红衣大主教?
也许他是局外人的缘故,王拓怎么也不能理解方芳对于这破院,这老狗的感情。人哪!有时挺莫明其妙的,分明对你来讲,已经到了可有可无,甚至毫无价值的地步,没准倒是一份真正的累赘,说不定既害人,又害己,干吗还要抱着搂着,而不舍得割弃呢?真够呛,这个芳芳……
“芳芳,可没人说不要啊!”贺若平连忙申辩,虽然她不是十分乐意,可她先生盯着她,生怕她小不忍则乱大谋。
但她是母亲啊!她儿子正在服刑,怎么能不挂肠牵肚呢?想到这里,就恨这个当姑姑的,方芳眼里只有狗,哪有她儿子大为啊!
按说老爷子去世那会,本该借此机会提出要求把方大为放出来,不放,保释也可以。贺若平心里有股火,怪罪方芳不但不帮她哥在吴铁老面前争取,还说干吗让他参加追悼会,要死人在九泉下也不安吗?按这位姑奶奶的意见,那条狗倒有资格去跟遗体告别似的。胡同口方家人都死绝了么?四条腿的畜生也上阵了,像话吗?要不是怕它在灵堂里出洋相,一准会抱它去的。
大为不能放,狗却要出席丧礼,这算什么书香门第?贺若平全部的恨,不敢对方芳发,拿玛丽小姐这哑巴畜生撒气,总是可以的吧!
狗也有狗的主意,绝食!
“啊呀呀,你怎么搞的吗?”处长的目的是要卖房,这大而无当的四合院,那哐啷哐啷的老掉牙的大门,说明了破旧的程度。对他来讲,其实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但他妻子这多年来,为讨老爷子的好,把这个玛丽小姐服侍得够够的了,现在,她只要一想到她儿子,对不起,她就无法忍受这条妖精狗,或是狗妖精。
“为什么老二老三就甩手不管呢?”
方彬劝谕她,慢慢来,性急吃不了热馍馍,要从大局着想,要讲水到渠成。
“这不是你们机关,少来你当官那一套,反正那畜生又罢吃了!”
“何必立竿见影,把事弄砸了呢?”
他未能马上把绝食这件事和他太太的深仇大恨联系起来,不过他能猜出玛丽小姐所以不吃东西的原因,是伙食标准自老爷子去世后,有时不免降得太低了。
“啊呀,你就稍为弄得好一点不就结了!”
“说得轻巧,新鲜猪肝,新鲜牛肉,是要花钱的。”
他那糊涂脑袋算不过来这笔账,“哎,不一直是这样的吗?”
“过去是花老头子的,现在可是掏咱们腰包。”
“哦!……”方处长恍然大悟。
“其实,钱,无所谓,既然大家都说这条狗是老人的遗爱,是方家的宝贝,那么要尽义务的话,人人都应该有份。”
“唔,是这个道理,对,就先从这儿开始。”
于是就有了这次家庭会议。虽然将全家人聚在一起,又要破费,老规矩,总不能不供一顿饭吧?但若是把老爷子留下的心肝宝贝推出去,或部分地推出去,贺若平觉得还是划得来的。
说实在的,她也烦了,真烦了。这个玛丽小姐从大使馆琳达夫人那儿来到胡同口方家,服侍这条娇生惯养、刁钻古怪的狗,便成了她理所当然的差使。老太太精明绝顶,派头十足,把她对狗的态度,当作她对公婆孝顺与否的标准。
那时她就不喜欢玛丽小姐,因为它势利眼。
也难怪,它是在资本主义的大使馆里生养的,它跟主人亲,不跟侍候它的人亲,因为那是奴仆。幸而它不会讲话,真将这意思表达出来,贺若平不吃了它才怪。
老太太可是个人物,老爷子也惧她三分。这也是方家的门风,女的比男的硬气。当年陪老爷子留洋,到英国,到美国,也曾风光过的。上帝就是那时信的,所以在西什库教堂里,也与别的教徒不同,基本上是讲英语的。
“阿门!”一口标准的牛津英语。
方芳一回忆这往昔的光荣,脸上就漾出幸福的陶醉感。
“得啦!三小姐,再伟大的过去,也是属于昨天的事了!”她丈夫一看她这种样子,就要调侃她的。
“你有吗?”
“我们家是太普通的老百姓。”
“所以你嫉妒——”
王拓哈哈大笑:“一个败下来的破落户,值得我正眼瞧吗?天晓得!”
他半点也看不上他妻子这种感伤情绪,这种依恋情绪,这种怎么也舍不得割弃的情绪。
“你说该如何之好呢?”
“很简单,一句话,去他妈的!”
这也许比较困难吧?
因为老太太会说一口很流利的英语,由此结识了好几个国家驻北京的大使馆里的夫人小姐,因此有些来往,因此才像得了宝贝似的有这个玛丽小姐。
“外国的!真正外国的!”她不敢非议婆婆崇洋媚外,反正抱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太过分了。对自己儿女也没见如此疼爱过,更不要说孙子大为了。无形中,贺若平得侍候三位祖宗了,这外国的玛丽小姐,算个什么东西?可有什么办法呢?谁敢得罪老太太?当儿媳妇的更得捏着鼻子忍了。
可老太太一闭眼,老爷子又宠爱上了,她还是不敢发作,还得忍下去,永无翻身之日。问题是这个畜生实在太不是东西,太可恶!太可恨!太小人!势利眼透顶,谁最有权威,就摇头晃脑地巴结,尾巴那份摆动,教人看了眼晕。狗通人性,它比人还精,盯准向一个人献媚拍马屁,拍完老太太,再拍老爷子,别人谁也不在它眼里。
贺若平照应了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永远爱答不理的德行,弄不好,外国脾气发起来,翻脸不认人,跳着蹦着地朝她吼,好凶好凶。
也许像人一样,玛丽小姐已经到了不招人喜欢,也不想讨人喜欢的年纪,自从方中儒去世以后,它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极其冷淡和厌恶的模样。它是老狗,或许能感到全家男女一种无可奈何的,拿它没法办的心情,它不当回事,照旧让人们添腻。
这条狗怎么对付吧?诸位!
它继续绝食,虽然大家来临之前,已经给它开了个狗食罐头。
真成了活祖宗了……
方彬一直没有过长门长子的意识,所以,他妹妹授权他决定,很抱歉,一下子还张不了嘴。他比较习惯于接受别人的发号施令,在家里,是老爷子,在班上,是局长。要他当机立断,三一三十一,或者,走极端,卖掉,送人,宰了,扔到后海里淹死,至少在未能摆脱老爷子的阴影(也许永远被笼罩着)以前,他缺乏这份魄力。
谁也弄不清他是不愿动脑筋,还是压根儿没脑筋,反正他够窝囊的。说呀!你哑巴了吗?急得他媳妇恨不能抓挠他。他妹妹等着要走,他老人家仍是闷葫芦一个。
你说他有老庄的清净无为的思想,悟了?才不是。为他自己,还是挺不甘心的。你说他有多大作为,那也高看了他,充其量,那小小野心,不过想熬个局级干部,把这院子出手,住进四室一厅,手里有个几万块钱存款,就心满意足了。他未必不想再往上爬,可太费力气,太费心思,他的哲学就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方老先生活着的时候,很奇怪,曾经跟他平心静气地探讨过。虽然老二什么也干不好,稀松二五眼,名声也不雅,可他无论如何还在干些什么,成败另说。而阁下你,处长先生,怎么就好意思稀里马虎把这一个日子,又一个日子打发过去。
他老爹对他表示钦佩。
方彬也完全可以反驳,干吗我要像你一样学富五车,干吗我要像你一样著书立说,你那样活是活,我这样活难道就不是活嘛?也许方老夫子这棵大树太大了,因而阴影也更浓重了,即使有这种想法,恐怕方彬也是钳口结舌,不敢讲的。
不过,这一回,这位酒不喝,烟不抽,麻将不打,女人不搞,当然也不会去研究学问,研究业务,哪怕研究一下琴棋书画、花草虫鱼,也决不愿费脑子的处长,突然当回事起来。“真的,吴铁老跟我们部长是老战友,一句话的事,就提拔了!”
“大为呐?”
“只要把这破院子给了他,什么都好说。”
“三环路以内——”
“明白明白!”他对他小市民的老婆没办法。
“可老二老三不同意呢?尤其那个刁妇!她那丈夫更不是东西!”
“我愁的就是他们,我跟吴铁老表示了。”
“他怎么说的呐?”
“你们老爷子临终前亲口对我说的,谁住归谁。现在你住着,你就有权,至少有很大的权作出决定!”
“可玛丽小姐呢?他也不是不知道,那是你们方家的活祖宗呀!总不能连狗也一块卖吧?”
“一提到这条老狗,吴铁老也咂牙花子……”
这位玛丽小姐像一帖甩不掉的膏药,又下不了决心去除的祸害了。
终究还是当过处长的人,“若平,该花的钱要花,做顿好吃的,不要怕花钱,要一位一位电话请到。包括那个二百五女人,那个小老板,都请来,好说好商量,对不对?还有,你把老爷子的遗嘱,找出来,不是没有写着咱们应该如何如何养这条狗吧?那大家——”
贺若平也从未有过的痛快,一一点头答允,她觉得解恨,因为她乐意看到把玛丽小姐送上断头台,真要让他们谁侍候一天这畜生,就烦了。然后,怎么处置,连屁也不会放的。
“那还用说。”方彬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和即将实现的理想,而有些飘飘然。
但是,当他的弟弟,骑着摩托,带着那个活人妻,光明正大地走进到院子里来的时候,当他的妹妹和那个财大气粗的小老板,随后也光临的时候,当玛丽小姐不做脸,好像马上要断气,方芳一个劲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小可怜!”的时候,方处长好容易找到的感觉,先就丢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赶紧想把握住,也仿佛抓不牢了。
说到天边去,你住着四合院,你没有理由提出来不管玛丽小姐。
“怎么回事?哥,吹捧了半天大嫂,下文呐!”
方彬不想立刻刺刀见红,他当了好多年不大不小的官,经验告诉他,点题以后,先绕绕圈子,这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什刹海的荷花可开了有些日子了吧?”他一边说,一边在追寻那失去的感觉。他不怎么怵吊儿郎当的老二和他的情人,但对于多少有些霸气的妹妹和那个装得超脱的,其实挺有主意的妹婿,倒有一点点怯。因为方芳要蛮起来,王拓再出些花花点子,可不是他能抵挡住的。
贺若平不了解她丈夫的苦衷,生气方彬又摆官谱,“什么荷花,早谢了。”
方芳很忙,可不像方军,现在没片子好拍,正闲得生蛆的时候,而且也想躲一躲他情人那位戴绿帽子的丈夫。
“我很忙,没有看花的雅兴。”方芳催她大哥,“如果就是关于玛丽小姐的话,我想不至于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就痛快些吧!求你啦!”
“既来之,则安之,芳芳——”方军说:“大家甭走了,吃完饭,拉开桌子打四圈怎么样?”
方彬也劝她:“算了,小妹,干吗扫大家的兴?”处长怎么能放她走呢!她不在场,任何决议都等于零。
“真不骗你,大哥,我有个晚会,必须要露面的。”
她丈夫打趣她:“得了,太太,芝麻绿豆大的官,有什么了不起,亏你当回事。”
“一个协会的秘书长啊!你可别小瞧了!”
方彬一听“长”字,马上神经兮兮地问:“芳芳,你什么时候提拔啦?”
她笑了,“才叫有趣,你想不到协会的名誉会长是谁?吴铁老,当然这差使跑不到别人头上去了!”
“芳芳,你现在是什么级别呢?”
她还真不像她哥走这方面的心,肯定是想当然耳,随便一说而已:“怎么也得是个处级吧?也没准是副局级吧?”
于是,方彬余下的那一半感觉,也找不到了。
就在这一刹那的突然静寂中,有的懊丧,有的麻木,有的生气,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眉飞色舞,各个都流露出丰富的表情。因为似乎天上只掉下一个馅儿饼,吃着的和没有吃着的,心态是不会一样的。唯有绝食的玛丽小姐,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方家这一班翰林和大学校长的传人。
门铃响了,还是老式的拉铃,客人在门外要用力多扯几下,才有人去开那沉重的,破旧的大门。一阵哐啷哐啷声响以后,院子里的人正纳闷这不速之客是谁时,一个嗓音粗浊的男人,不耐烦地问。
“方导住这儿么?”
顿时,菲菲脸无血色,方军慌了手脚。
去开门的贺若平多余问的:“你是谁?”
“我是方导的情人的丈夫,来朝他要钱的。”说着,堂堂正正地穿过月亮门进院里来了。
菲菲跳起来,闪在方军的身后。“你干吗?你要干吗?”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指头,现在虽然不是文明礼貌月,打人,尤其打女人,可不是男子汉的行为。”
方芳勃然大怒:“谁请你来的,出去——”
“哎!欠债还钱,我来要我的一份安慰费,怎么着?”
要是早两年,玛丽小姐不飞过去,在这位先生腿上咬得他叽哇乱叫才怪。
完了,这一家确实完了。幸亏还有个姑奶奶抵挡一阵,否则,玛丽小姐要懂得伤心的话,真该呕血数升,为方家一哭。
方芳把手一指:“谁该你钱找谁去?这院里我嫌你把它站脏了!”
菲菲的丈夫,是个混混儿,才不怕这一套。他恨不能让全世界都听到,显然他在胡同口打听时,已经足足地宣传一顿,可能大门也未关上。竟有几个好事之徒,蹭进来,在月亮门外瞧热闹。
王拓轰闲人出去,闩上门,用顶门杠顶住,落下了消息。每次对这老得掉渣的门,他都要叹息再三。从乾隆年间开始,还是方大学士鼎盛时期,就这样关门的,沿续至今,历经沧桑,多少岁月流逝过去,居然仍在尽职,也未免太苦痛了些。若以古董的观点衡量,也许是有价值的一座门。但对目前居住的人来讲,实在是相当地尴尬了,还能挡住遮住什么呢?不是连王八头子都正经八百地登堂入室了么?书香门第的脸面,被撕得还剩下多少呢?也难怪门上那“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楹联,变得斑驳不清,模模糊糊,或许是不太好意思的缘故吧?
他走回院里,无论如何是当过老板的人,上至吴铁老这样的魁首,下至三教九流,市井无赖,懂得应该怎样去应付的。
“怎么着,老兄?你是要练嘴皮子呢?还是要解决实际问题?”
“当然是要钱了!”
“那好说!你不是光要钱,不要人么?二哥,你跟他到屋里去谈!”王拓不由分说,把他两个人往厢房里推。
“已经给过你了这个月的钱,你什么意思吗?”情圣被这突然袭击搞昏了,狼狈万状。“干吗?有多少大不了的事,不能在电影厂里说,偏要跑到家里来闹?”
“我都不怕难为情,方导,你还在乎吗?”
“那你也不该到这儿来出洋相,好说好商量嘛!”
“是嘛!如今什么不涨价呢,安慰费怎么也得反映通货膨胀的实际,对不对呀?”这位不速之客总算让王拓硬架进屋去。
菲菲倒也没怎么不好意思,只是觉得她先生言谈粗鲁,举止失措,太掉价了:“你不嫌丢人,别人还要这张脸哪!”
她丈夫从门内探出头来:“得了得了,亲爱的,你看见没有,你还比不上北屋门口卧着的那条狗值钱哪!”
玛丽小姐耷拉着脑袋,可能觉得拿它比她,有点辱没它高贵的身份吧?
直到此时,处长才想起埋怨他太太:“你也不问问是谁?就放进来!”
贺若平由于在这书香门第当了许多年受气的儿媳妇,有一种逆反心理,倒很乐意看到这赫赫扬扬的名门望族出丑。“我怎么啦?他脑门子上又没贴着条,写上乌龟王八蛋几个大字。”
方芳说:“太不像话了,这世上也只有我二哥那傻驴,才被人这样耍!”
“肯定有后台给这家伙撑腰——”王拓相信自己的感觉,一切的一切,都好像约会似的一齐来临了。“怎么回事?”他问菲菲。
“神经病,今天忽然提出来的,在厂里已经折腾过一阵,哪想到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又追到家里来。”
“到底要怎么样?”方芳问。
“亏他张得开口,说是物价涨了,要求提高安慰费的标准。”
“多少?”王拓当老板的习惯,先谈价钱。
菲菲也觉得她丈夫过分了,是谁挑唆他这样闹的,干吗漫天要价?“原来二百,现在他要四百。”
“什么?翻了一番!”方芳望着眼前她二哥的情人,心想:“值吗?”
王拓笑了,“银行利率下调,保值储蓄的系数为零,凭什么要这么多?”
“那好——”菲菲的丈夫正从屋里走出来,接茬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方导,还有你们一大家子人,四百,也不是定死不变的价格,要经常调整的。干脆,还是一次性了结算了。”
“请——”方军轰他:“甭扯淡!”
“给我三万元,我和菲菲一刀两断。”
显然毫无商量余地,导演最近银钱紧张,要不,他肯有耐性坐在这儿蹭饭吃,无非省一顿是一顿罢了。麻将牌把这对露水鸳鸯的并不很多的积蓄,全捣腾光了,下一步就只有卖他那辆摩托了。“亏你想得出,三万!我是耗子尾巴生疮,挤不出多少脓水,别做你的大头梦了。”
“哈哈,你们可是有房子有地的人家啊!”他笑着,扬长而去。
全院子里的这家人,好一会,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吭声。似乎这位戴绿帽子的先生这句泄漏天机的话,给大家留下了什么启示。看来,老爷子把那么许多书籍白白地奉献以后,没把四合院交出去(他偏要那样做,在遗嘱里写上一笔,子女们又能怎样奈何他老人家么?),或许是为了给他被看成是没出息的后代们,一点安慰吧?
连菲菲的丈夫都不害羞地来领他的补偿,那么——我们翰林府的后人,为什么不可以光明正大地从这破院子上获取自己应得的一份呢?
“是啊是啊!诸位,我们不是一无所有,就像一支流行歌曲唱的那样——”
这话在这个时候,唯有方军能够一无遮拦地讲出来。
方芳马上一张红衣大主教的面孔,声严色厉地吼着:“你要干什么?你这笨蛋,你少说两句,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所有失败者,孬种,窝囊废,事后总能找到一些余勇,要宣泄出来以遮盖遭受过的羞辱。方军还很少对他妹妹敢这样梗着脖子反抗,他有些气急败坏,前言不搭后语地嚷嚷:“还商量玛丽小姐什么呐?到底狗要紧,还是人要紧?既然好不容易全家凑在一起,谈谈这所四合院吧?”
他除去女人,包括他拍片子,认真的时候很少。还不如那位长得不算漂亮,但非常性感的演员,她倒记住了他没记住的一些细节。“那个大胡子?”
“哪个大胡子?”
“就是来找你谈你们家院子的那个大胡子——”
“怎么啦?”方军不愿意岔开话题:“菲菲,求你啦!别插嘴——”
菲菲说:“昨天,我看见那个大胡子,开车把该死的接走了,回来时喝得醉醺醺的,今天这才开始折腾的吗!”
王拓向她打听:“什么牌子的轿车?”
方军恼火透了:“诸位,说正经的行不行?”
菲菲很抱歉,没有看清楚。王拓心想,吴铁老一生办事,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否则,也不成其魁首了。
不过,他对这位老者,并不太反感。怎么说,给了你生意做,给你老婆一份愉快轻松,职务不低的差使。已经到了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炉火纯青的地步,是一个豁达通脱,尽量采用文明手段以达到目的的老人了。要不是他太太捍卫祖产的奋斗精神,王拓不反对方军提出的这个话题。
他附在方芳耳边说:“谈谈就谈谈吧!你管——”
“放你妈的屁!”她也冲着她丈夫耳朵低语,但那份愤怒,像塞进了一颗拉开了弦的手榴弹。
方彬想不到他失去的感觉,却意外地峰回路转,而且跨越了一个最大的障碍,也就是躺在北屋门口的玛丽小姐,直接接触实际问题。他又不停地搓开他的手,因为,他十分得意。若是房子能如愿脱手,那就意味着儿子、位子、票子三位一体的理想实现。你不让出这个房子,就休想得到那三个子,他恨不能立刻拍板敲定。吴铁老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不就是“忠不忠,看行动”吗?还要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同志,长辈,慈父一样的上一代人,怎样晓谕你呢?他自责地想:“难道让老家伙给我立下保证么?怪不得他老人家不给我们部长使劲,我太榆木疙瘩了!你看,那小老板跟芳芳嘀咕,肯定,吴铁老不会白提拔她的。别看这丫头嘴硬,谁知是不是在装腔作势,演戏给我们看?”
处长望着王拓,微微一笑。
他很少向小老板当面挑衅,至多暗中做做手脚而已,譬如那笔买卖。此刻,他居然问道:“你俩密谈什么哪?”
“你少管——”方芳给他个闭门羹。
王拓刚被他妻子一炮轰的,七荤八素,心里一股火,对想跟他斗法的大舅老爷说:“我告诉芳芳,你大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上回给搅黄了的生意,其实是吴铁老不好出面,委托我们公司办理的。”
“啊……”顿时,眵目糊又挂在眼角了。
急火攻心,方彬什么也顾不得了。“不,芳芳,我要管!你不是说我是长门长子么?”他在这院里,老爷子活着,他直不起腰杆,老爷子过世了,他也未能马上从阴影里走出来,抬起头,做出个当家做主的样子。啊!这可是逼得他伸胳膊,撸袖子,真要管事了。
他妹妹说:“好啊!看你怎么个管法?”
方彬根本顾不上方芳什么态度,只琢磨怎样摆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困境。
这个吴铁老,他算是寒透心了。实际上,他暗地里等于背叛了老祖宗翰林院大学士盖这座院子,传之久远的初衷,也背叛了他爹谁住归谁,可不是谁卖归谁的遗嘱,答应了吴铁老,您老别着急上火,早早晚晚将这座四合院让出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等他慢慢地把方军、方芳的工作做通,您老的夙愿一准实现。
敢情,直到今天,儿子放不出来,位子解决不了,病根在自己有眼无珠,给吴铁老的生意来了个破头楔,你不倒霉,谁倒霉?他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院里的那棵枣树上。
后悔吧!哭都来不及了,他想,当务之急,做通做不通这俩人的工作,也得卖房。
其实,这倒是方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错怪了吴铁老,至于儿子啊!位子啊!区区小事,举手之劳而已,早晚会有你的就是了。一笔两笔生意不成,无伤大雅,吴铁老心胸宽阔,不会当回事的。
说穿了,人老了,世事洞明皆学问,就不那么铁石心肠了。无非也是一种感情上的亲切表示吧,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方芳试探过,他似乎知道她比她两个哥哥更能主事一些。但方芳不赏脸,居然给他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碰,我们这位老者也未动肝火,要放在几年前,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了。
“这个芳芳啊!”王拓也拿她没法。尽管她也明白她荣任这个协会的秘书长,是谁的功劳?那么多竞争者中她能脱颖而出,没有荣誉会长的一句话,行吗?但她对吴铁老说:“胡同口方家这小院本身就是一部历史,只要方家香烟不断,好像这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东西,就没法割弃。我想吴铁老,你还是别打这四合院的主意吧!”
真是莫明其妙的宗教感情,阿房宫如今在哪里呢?
没关系的,吴铁老反转来让王拓不必着急,他有耐心等待,他不想采用伤感情的做法,即或需要小小的教训一下,也是非常温柔的了。人到了这般年纪上,何况他老人家也是“子曰诗云”的读书人咧!便有那种成熟和智慧之美了。譬如刚才那个无耻之徒,破门而入,骚扰一顿,不过是一次幽默的调侃罢了。
因为他虽然可以等待,但不能无限期等待。这个多年的梦,总得化为后海边上的一个现实吧!
看来方彬有点迫不及待了。
“大家商量一下,这个院子的问题吧!”
方芳大惑不解地问:“不是谈玛丽小姐吗?”
“老二已经说了,到底人重要,还是狗重要?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姑奶奶把手往腰里一插:“什么?你们要动这份祖产?”
“哦!这算哪门子祖产,一所破院子——”方军唉声叹气地说:“卖了吧,卖了吧,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混蛋,你给我闭上你的嘴——”她叱喝着她的二哥,像训一个小孩似的。
“芳芳,你听大哥我一句话,咱们家最有价值的祖产是那几屋子书,爹都能把它无所谓地交出去,那我们——”
方军抢过来说:“那我们也就不存在道义上的约束,卖!趁着有人感兴趣。”
“你还要脸不要?书是爹的,他当然有权怎样处置——”
贺若平拦住她的话:“这房子谁住归谁,是爹的遗言,那就是说,谁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一来,无疑火上浇油,方芳在这院子里,一间房也没占着。她差点跳起来:“谁要卖房,谁就得承担是方家败类这份名声!”
“我早八百年就是方家的不肖子孙,爹生前就封了我,卖吧,我还等着钱用咧!再说这个破院子——”
要不是导演站得离她远,她早扇他好几个耳刮子了。“再破再烂,也是方家老祖宗留下来的。”
“那你为什么不住?比谁都搬走得早?”
“我——”方芳一时语塞。她丈夫半天没吭声,此时,怕他老婆窘着,接过话茬儿:“反正这前后两进四合院,要修复起来,没有十万二十万,扔进去,说实话,是难住人的。”
“从哪哭出来这些钱啊!”方彬说。
“我觉得我们得承认现实,我们这一代,凭我们这几块料,想振兴这座翰林府,纯粹是痴人说梦。”方军从来不曾这样认真其事,或许牵涉到菲菲,只有卖了房子,才能彻底得到这个女人,他得说服大家,尤其是要他那捍卫名门的妹妹认识到一去不复返的现实。“我们有什么义务要维系这书香门第的光荣呢?我们自己就不成器,不争气,干吗死绷着这面子呢?我们也没有觉得这样活着,对不起谁,干吗非要那光辉灿烂的过去呢?卖了吧,诸位!没有必要等到房子塌下来把我们大家压死!”
贺若平愤愤不平地说:“真到房倒屋坍的那一天,你们谁也遭不了殃,要人来收尸的是我们这一支和这条你们谁也不要的狗!”
“玛丽小姐……”
方芳这一声叫喊,真正具有石破天惊的强烈效果。
不但满院子的人吓了一大跳,那绝食昏昏欲睡的老狗,也惊醒了,呓呓怔怔地站了起来。估计,方家老祖宗,尤其她父母,在九泉下,也会出一身冷汗的。
她向北屋奔过去,满面热泪,涕泗横流。
玛丽小姐盯着她,一动不动。那一双老狗的眼,一下子判断不了,是迎接她好,还是躲避她好?
弄不清楚方芳是表演癖在发作呢?或是真正动了感情?她想起琳达夫人自己开着车送她妈妈和玛丽小姐来的光景,从此好像胡同口方家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似的。虽然仍是残破的院落,呻吟的大门,尘封的书屋,阑珊的花木,由于这条狗的到来,出现了一线生机和勃勃朝气。先是她的母亲,绝对洋人派头地,步履矫健,牵着它在后海边上溜达,后来,是她父亲,夫子风度地,消闲自在,陪着它绕银锭桥散步,那是最美好的岁月,那是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记忆,难道就这样把帷幕落下来么?
她再也忍不住了,号啕大哭,扑向玛丽小姐,无论如何,它是父母的遗爱,它是方家的象征,它是一个全盛时期的回忆,它是从翰林开始的这书香门第的吉祥物呀!她把手伸将过去,带着她满腔的怨恨和无尽的爱,打算搂抱住这个快要无家可归的老可怜,放任自己,恸哭一场。
后来到底也没明白是什么原因,是她的手的动作,过于猛烈迅速,使玛丽小姐猝不及防?是她那霹雳舞的手套,透出尖尖十指,像狰狞的利爪,似乎要抓挠它一样,它感到万分恐惧?也许,狗老了和人老了是差不多的,过于强烈的爱,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而是要不要拒绝的问题了。玛丽小姐突然产生出大概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怖畏心理,退后半步,身后的门虽虚掩着,但老人逝世这些日子,不常开关,门一时又推不大动,无法躲进屋里去。在它看来,对这气势汹汹的姑奶奶,只好“呜”的一声迎上来,冲着她牛仔裙下裸露的大腿,咬了一口。
“妈呀!”方芳立即倒在北屋门前的高台阶上。
“我把它宰了——”三个男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杀将过去。
感谢绝食的功劳吧!感谢年龄的功劳吧!玛丽小姐虽然无妨说是恩将仇报,咬了它其实在这个败落的家庭里,最不该咬的一个人,除了她,还有谁稀罕它和它所代表的逝去的荣光呢?由于绝食,饿得已没有多大力气,由于年龄,牙齿也使不上劲,尽管给了一口,也不过在那跳伦巴或桑巴的玉腿上,留下几点红红的牙印罢了。
她当然不能让他们碰玛丽小姐一下。
“不!不!……”
“没事吧?芳芳!”
“它生是让你们逼的,玛丽小姐,我爱你的。”
“你别惹它了,它这会红了眼了!”
王拓捧着他夫人的这条漂亮的秀腿,要没有这灵活敏捷,跳出诱惑力的腿,会收进即将出版的《名人大辞典》里去么?
“疼吗?”
她摇摇头,“有一点点木——”
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贺若平:“大嫂,玛丽小姐注射过狂犬病疫苗没有?”
“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啊?”院子里的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方芳是个特别敏感的人,又有表演癖,听到这里,她马上脸色刷白如纸,刚说了一句头晕,立刻仰躺在她丈夫怀里,一副人事不知的样子。
“芳芳,芳芳……”大家围过来,一迭声地叫她。
她睁开了眼,虽然显得非常衰弱,但还安慰众人,她没有事,她不会有事的,千万不要难为玛丽小姐,看在她的面上,看在死去的父母面上……
菲菲是演员,应该懂得什么叫演戏?她也被感动得泪下如雨,“快送医院抢救吧!别耽误了!”
方军要去推摩托,到底还是老板腰粗:“打的吧!拦一辆出租——”
正在大家惊慌失措,乱了方寸的时候,胡同里响起了汽车的声响。好像每个人的第六感觉都特别灵敏,忙不迭地冲出月亮门,上帝保佑!希望是谁来临,果然是谁来临。那哐啷哐啷的大门,还未拉开,就听到像三月春风般温暖的语音。
“怎么回事哪?协会的活动能少了我们漂亮的秘书长吗?”
吴铁老鹤发童颜,面目慈祥,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地走进院来,到底是老同志,老领导,什么阵仗,什么情况,什么危急形势没经过见过呢?他老人家马上了解一切,马上做出决断,马上恨不能亲自抱起方芳,送进汽车,到医院去治疗。
最伟大还是处长了,他从来不曾如此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语言,汇报了这一次家庭会议的进展情况。老人家既没有当回事,也没有不当回事,只说了“不着急,抓点紧”六个字,便和王拓,和被狗咬了一口的病恹恹的,似乎显得越发漂亮的秘书长坐车走了。
跟在这辆高级轿车后边的,是导演和他那月租四百元的情人,她说她对眼前的这辆车眼熟,那还用问么,当然紧追不舍了。更何况血浓于水,那车里有他的很可能得了恐水症的亲妹妹呢!
把弟弟、妹妹都送走以后,胡同口方家的大门,又哐啷哐啷地响动了一阵,于是,一切复归于静寂。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说实在的,回到院子里来的这两口子,瞧见那条没精打采,阴阳怪气,不死不活的玛丽小姐,倒真正觉得没法办。
那纯种的马尔他狗,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弓着背,朝这夫妻俩,张开嘴,打了一个亘古未有的大喷嚏。
连老枣树都抖了一下,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