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了。
这杯苦酒我第一次尝受,浑身好像在发烧,举止动作比以往笨拙而且粗鲁,特别是不宁的心,激烈兴奋地怦怦跳动。这纠缠在心头火炭般炽烈的情感,像发动机似的,把浑身每个细胞,每根神经都开动起来,就觉得有股不可遏制的力量,在冲激着我,使我不得安宁,我真想找个人倾诉我满腔心事,可是我没有勇气张开嘴。
奇怪,我也琢磨不出这种感情从哪里来的?我们相识一年多了,但是我像傻子似的,白白地耗费了那些时光。最初,甚至还有些讨厌她呢!
记得去接她来的时候,她大摇大摆地招呼我,仿佛我是专门派来侍候她的,那种命令式的口吻,叫人难以接受:“喂!你给我拿来箱子,喂喂!小心别碰了,对,还有这个皮包。”我只好忍住了,心里想:“大概接来位贵族小姐吧?”
汽车开上了公路,她仍旧在清点行李,物品零散得毫无头绪,忽然她吵嚷起来:“喂!停车,停车,一个网篮忘在站上了!”这下子可把我惹火了:“同志,你是怎么搞的?”
她瞪了我一眼:“喂,你怎么这样子对女同志讲话?一点礼貌都没有!”
可是时间让我改变了看法,现在,几乎是发狂地爱上她了。
她身材高大,长得很丰满,走起路来,并无忸怩作态,完全一派男孩子的风度,特别是那毫不在乎的劲头,都能使脸皮薄的人害羞脸红。在我们这般年龄上,那种纯朴童稚的天真,早消逝得一无踪迹。然而她并不是故意做作的,像小女孩那样无猜和不避嫌忌。譬如说:我们几个挤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个什么,她一定会过来凑热闹,毫无顾忌地趴在别人身上,吵嚷着:“喂!什么好玩意?让我瞅瞅……”我不知道别人的感觉,反正软绵绵地压在我肩头的时候,我只是不自在地退让。再说像这些日子,正热得难受,别的女同志哪怕把扇子扇断,也没有勇气像她似的,把裙子卷得高高地,露出大腿乘凉。也许是我封建意识浓厚吧?她笑了,露出一排白牙,脸上几颗雀斑,俏皮地发亮:“这,这有什么。”
午休时间很长,我们都下河去,这条河从远处山里流来的,河水清澈见底,在暑热的天气里,浸在凉冰冰的水中,实在舒畅极了。林丽也一样地站在浅水里,和我们泼水闹笑,她那叽叽咯咯的笑声招来许多人。别的女同志顶多也不过坐在河岸石块上,临流濯着两脚,而她扑通扑通地跳蹦,像小孩子那样喜欢作弄水,长辫子挥来挥去,裹在紧身衣里的丰满柔美的体态,像磁铁一样吸引住人们的眼光。她丝毫无所谓地攀住我,好意地央告:“喂!你教我游泳吧!”说良心话,我真没有勇气在水里托住她,让她学习呼气啦,打水啦等动作。
“喂!你发什么呆?到底肯不肯?你啊!跟科长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就好像我什么时候会咬你一口似的?”
她喜欢用“喂”来招呼任何人,这成了习惯,就是对我们的顶头上司——科长,也是这样的。她到我们这里快一年半了,可始终没有单独担当过一项工程的设计,总是做这做那的助手。前些日子,科长忽然交给她三〇五号桥的设计原稿,让做出施工作业技术细图,这是座石头结构的三孔桥,再简单不过的了,况且原图已给规定得死死的。向来工作效率特高的林丽,很快就把大卷图纸堆在科长面前,照例:“喂!科长,这图画完了,你让我基本上按照原图做,我没法采纳。”
我们的科长有点子神经质,着急了脖子就涨红:“为什么?为什么?”没想到的结果,他一直不敢放手让她独立工作,现在证实了他的看法,气得他头竟微微打战:“就地取材,用石材结构,这是我们建筑科学的先进方向。”
“喂,科长,理论是理论,这儿的石质情况不合规格要求,我采来的样本可以证明。”她那雀斑又俏皮地发亮了,她这点瑕疵,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丽,相反增添了一种特有的风格。她使你瞧了一眼之后,永远留下难忘的印象。
科长回身到柜橱里翻参考书,这个神圣的大柜橱,每搬一次家,要浪费掉我们许多体力,但这是科长的生命,要没有了它,不堪设想他的日子怎么度过?
“喂,你找书也没用,大柜橱绝不能告诉说三〇五号桥该这么造,不该那么造,假若你跟我们一起下河去,你就会知道,这周围都是什么样的石头了!”她的话引起了人们低低的笑声,科长出乎我们意料地容忍了。
我答应了教她游泳,按步骤地讲理论知识,示范表演,实地练习……她起先倒老老实实地坐着听讲,看我比画,过不了一会,她不耐烦了,恼火地喊住了我,我正得意地给她表演技巧哩:“喂!书呆子,停住,喂,停住,要照这样学下去,铁路修成了,我掉下水照样还得淹死,干脆速成吧!麻烦你捧着我,人家都那样教的。”
我犹豫了,避开了她那逼视我的锐利眼光,假如有人借此流言蜚语,我可犯不着呢,况且我在领导和群众的眼光里,一向是老成持重的青年。
“喂,你怕什么?我是长虫?我是妖精?”这时候,陆明经游了过来,他的聪明才智使我羡慕,手风琴简直拉到了绝妙的地步,那种游泳姿势也比我潇洒和行家,他殷勤地问着林丽:“你怎么不游?还是让我来教你吧!”
我很高兴有这样自告奋勇的教练,正想打退堂鼓,听得林丽冷冰冰地说:“去你的,喂,识相些好吗?”她脸色沉下来,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太阳光照得她眯合着眼,看不清楚小陆发窘的神色,兀自说下去:“你是个坏家伙,顶不害羞啦!”我突然想起前几天,小陆原是热心教她来着,大概没安好心撩拨了她一下,把她惹恼怒了。她就是这样,自己可以随随便便,别人对她却要规规矩矩。
她学得很有进步,不久就不需要我扶持了,积极性非常高涨,恨不能整天泡在水里。有一天中午,她居然穿着洁白的衬衣站在岸上,我在河里招呼她:“怎么不下河啦?”
她高声地回答:“不行,我来例假了。”天知道这女孩子是副什么样的奇特性格!我竟被这副性格迷住了。我从来也没有发现,她竟是这样动人的美丽。我们俩的工作案相对拼着,我正好坐在她的对面,从她头发里、衣衫上飘逸过来的,那种青春洋溢的气息,让我陶醉,也唤醒了我心底的激情,这都是她来后,我才觉得自己有些异样的。难怪科长总是皱着眉头看她,好像她是个异教徒似的。有时我的凝视,引起她的注意,她用丁字尺戳我:“喂,干吗这样直勾勾地瞪我?”可我没勇气向她吐露:“林丽!你不知道我的心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呵!”每当单独和她在一起,在她那无邪的眼光底下,我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只好让单相思折磨我,越来越憔悴了。
科长推门走进来,他走路脚尖用力,无声无息地走到我们旁边,把一卷图纸放在两张案子中间。林丽知道这不是好兆。警惕地瞧着,那副凛冽的神色,把科长吓一跳,跟受惊了的鸟一样,仓皇耸起脑袋。他和林丽处得不好,永远怀着戒备的心情提防着,生怕林丽给他防不胜防的袭击。也怪,科长对于她这个异端,倒越来越束手无策了。
他们的争端是这样开始的:
林丽刚来,喜欢戴副宽边遮阳的墨镜,越发衬得她风流倜傥。但是科长看不惯,觉得这是放肆的行为。可是他又并不直接给她提醒,而在周围散播一种空气,敦促她注意“检点些”,“照顾群众影响”。在科长授意下,开过一次生活检讨会,陆明经求爱碰了钉子以后,半报复地说:“完全是好莱坞电影明星派头!”气得她跑去找科长。科长“这,这,这”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咬了咬牙:“好吧!既然领导上也这样看……”她摘下眼镜,当着他面给砸得粉碎。这种不体面的干预,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用眼镜来遮掩那点雀斑的。然而她当时没有爆发,默默地忍受了。
她休息的时候,常常跑到工班里去玩。她虽然来得比我晚,认识的人可比我多,所有的司机她全能叫出名姓,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他们给她捎来;青年突击队她混得鬼熟,“小林!小林!”叫得可亲热啦!有一回我看见她跟野小子似的,裤脚卷起老高,举着镐头和工友们一起挖土方,其实她干的不若捣乱来得多,可是人们容忍她,甚至赞许她:“小林!你这是头一份!”
“什么头一份?”我也纳闷。
“你们设计科打科长往下数,都是关在屋子里闭门造车。就拿这座跨线桥说,明明铁路跨过公路,不是河沟,可桥墩却要防水性建筑,咱不知道防哪门子水?”
第二天,她捧着满是泡茧的手掌,连计算尺也握不住了,她要求科长立刻停止防水剂的使用。科长正言厉色,一字一句地说:“不要一知半解,做群众的尾巴!你看你这双手,磨成这个样子,是做技术员的本分吗?”那天她不知是疼,还是委屈,晚上我见她一个人在偷偷地哭。
但是科长现在再不用这种口吻讲话了。他竭力装成平静的样子:“林丽!这幅图我还是希望你改过来。”
林丽眉毛一扬,嘴角上流露出挑战的神采,只是非常有把握才这样。她说:“为什么非照你的法儿改?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更改原建议?那我们不叫设计科叫照抄科得了。”
“应该尊重原设计部门的意见,是他们勘测的,设计的,建筑部门就是按照他们意见办事,不允许另起炉灶。何况他们提出就地取材,这是个先进方向,坚持这个原则,是不能有丝毫动摇的。”
“喂!科长,我老实讲,这些都是空话!”
“怎么是空话?”显然把科长激怒了。但是他还是克制住自己,这使我奇怪:“如果你坚持意见,不愿意修改的话,我就把它交给王昌同志办理。”
没想到,把我也纠缠进去了。
自从林丽把这颗炸弹的引火线点燃,科长好像吞了块热豆腐,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林丽表面上坦然,其实心底里也很平静。在那次“半学术性”的讨论会上,我明显地看出林丽已经沉不住气了。
那次到后来纯粹是个人意气用事的会议,开头是风平浪静的,人们皱着眉头,苦着脸子在思考,拼命制造烟雾,奇怪,每逢科长主持会议,仿佛施了魔法似的,大家噤若寒蝉。
林丽瞟了我两眼,那意思在说:“你不跟我一起去的吗?那些老工人的话,你没听见?”记得那是礼拜天的早晨,她冷不生地说:“喂!王昌,你身上怎么有股味道?”
“什么味?”我惊讶了。这一阵子我是特别注意仪表的,衣衫整洁,裤线笔挺,会有味?她假装嗅嗅,“嗯!捂的,捂的,在屋里捂的。”究竟她是开玩笑,还是讽刺,无法捉摸她的真心实意,她倡议:“走吧!出去透透新鲜空气,要不就馊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力量,支配着两腿跟着走去了。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其实这种接近群众的热情,我刚来也有过的,可是时间久了也就冷淡了。我就以一种过来人的心情看着她。
最后来到三〇五号桥工地,工人们正在聚结,预备施工,她认识很多人,这是我钦佩她的一点。她到这里来探讨这个问题,显然不止一次了,人们一开头就谈起用石头好呢?还是老老实实用钢筋混凝土好?林丽毫无拘束地坐在地上,围着一口大锅,那里煮着新鲜的豌豆荚儿,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听着。我呢,坐又怕脏,站又怕累,走开又怕落不是,尴尬透顶。林丽回头抓过来一把豆荚,骄傲地向大家介绍:“谁说我们设计科闭门造车,这不王昌也来了!”
人们也有争执,说好说坏的都有,有个老工人气得扔下豆荚,拿来两块石头样子,狠命地碰击了一下,碎块纷纷往下掉,他胡子撅打撅打地:“就用这个修桥?前头修过去,后头就得坍。”他放下石头,又伸手去捞锅里的豆荚,林丽挡住了他:“不行,老刘头,你得洗干净这手土,才准你吃!”大伙都哄笑起来,老刘头无奈地摇摇头,“小林!真有你的。”蹒跚地走到河边洗手去了。
我赞叹她的勇气,可不同意她的做法,因为这不可能的。这份原稿起码也得经过四五十个人的手,会在你小小技术员手下,露出破绽来?但是,她着迷了这件事物,那执拗劲可难扭转,所以也没敢拂逆她的意志,“我不反对,可也不赞成。”
“骑墙派,胆小怕事的骑墙派。将来你也会当科长的,你瞧着吧……”
责备吧,哪怕你骂得更厉害,我也能容忍,也能担待。我把柏拉图一句名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抄在纸笺上,压在面前,林丽看见了,问我:“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会议泛泛地低声地空洞地谈论着,就像坏了的收音机,只是嗡嗡。陆明经突然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里,使人想起他引吭高歌的情景,他说:“我同意林丽的意见!”会场里立刻像一池静水泛起了涟漪。
林丽有些尴尬,他的支持使她处于不利的地位,果然,科长讲话了:“我们不是在投票选举,从学术的角度上讨论,陆明经,你光是同意吗?”
“自然同意!”他头一昂,活像演戏似的:“进什么山砍什么柴,到什么林子打什么鸟!先进经验也得看具体情况。”
“你不要做诗好吗?”科长截住了他。
“喂!你让人家把话讲完吗!”林丽不满意地插嘴,“你一讲就是半个钟头,为什么别人讲点都不行?”会场里的空气有点紧张,也许科长吃了镇静剂的缘故;他常常苦着脸,吞下一包包白药末,来治疗他的失眠症,今天居然没有激动,于是会场里又弥漫了烟雾,轻松一点。
陆明经说:“过去我们就地取材,将来也要就地取材,这是个方向性的问题,节省原材料,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可是此时此地,我们就要考虑,有合乎质量要求的石材吗?”他耸了耸肩,姿势完全跟电影里一样:“虽然这一带是平原丘陵地区,严格地说,这一带的石头质量,正如林丽调查的那样,完全不适用于永久性建筑,百年大计着想,是容不得丝毫马虎的。”
“你把这一带的准确含意搞明确了行不?”
陆明经被人问得瞪眼了,他根本就在重复着林丽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周全,手风琴占去了整个脑子,哪里还容得下风化石啦,水成岩啦!我替林丽感到气愤,转念一想,又碍我什么事哩?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必得担负起她身受的烦恼和不快呢?真是,没法摆脱的爱情,像蛛网似的缠上我了。
有人指着示意图说:“从这里采来的石样,耐蚀力,承压力看,可能找到更好些石材。”陆明经茫然了。林丽站了起来,她显然在抑制着自己,因为没有想到,她这大胆革新的创举,竟找不到更多的人支持。她说:“我不想哗众取宠,说我的责任心强,阶级觉悟高,但是我总觉得我们这里流行的这种论调,实在是很不高明。那就是必须保证施工进度,错了也得干,偌大的工程还能不出点差错!难道过去没有这样的事,整个桥墩落成了,发现位置不准确,只好作废拉倒;路基筑好了一大段,随着设计图修改,前功尽弃。我们只要占住一条,错误不是我的,有原图在此,就站稳了脚。”这时的林丽要比我理解的深沉得多,她的形象不同以往了,她的脸微微涨红,责询的眼光掠过大家,“这算是什么呢?我也曾想按照科长的原来意图办,可是想起一个老工人说过的话:自己掏出一块钱也要心惊肉跳,可拿着上千成万的国家的财产,却不当回事地糟蹋。我不能那样办!我的良心不准我那么办!”
她那雀斑又发亮了:“为了寻找可用的石头,山里几乎都跑遍了,青年团为此发起一次野营,去的人也很少,我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来说服你们,既不肯到现场去,又不承认现实,就知道捧着份原稿……”她越说越激烈,“幸亏原设计不是采用大理石,要不,还得跑到云南去哩!说句老实不好听的话,你们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哲学,我们又不是怕砸碎饭碗的旧人员,为什么这样缩头缩脑呢?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树叶儿落下来也怕打破头,有什么作为?”气得她竟没法说下去了。
她这番话把大家全都卷进去了,连我也不例外。会场里充满了火药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高声谈论起来,锋芒针对了林丽,有人说“自以为是”,“干吗教训人”,“一得之见”,但她毫不在乎地听着,那意思仿佛是:“我是这样说的,而且还要这样说。”我心里想:“这下她可得罪人了!要我,不会干出这事的。”屋子里乱哄哄的,乌烟瘴气,根本就不成个学术性的会议了。保持镇静的只有科长、林丽和我。科长敲了敲茶杯,出乎意料地招呼我:“王昌,你的看法?”
林丽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说:“那还用问?他呀,墙头一根草,风吹两边倒!”天哪,她居然当众嘲笑戏弄我,再也没有比这更加伤害我的心了,本想为她和缓一下局面的我,受了这个刺激,出于男子汉的自尊心,狠狠地还击了她一下:“你这种天真的想法,我根本就不能同意。”话没出口就后悔了,何苦再去伤害她呢?于是改变了口气,也许脸上凶猛的表情和软弱无力的语言不一致,惹起一场大笑。
科长做了总结性发言,那是一篇冗长而又空洞的演说,如果不是炊事员再三催促,那么掌上灯也不能结束的。最使我惊讶的,科长并没有责备林丽,相反,赞许地:“创造性是好的,我们需要,但要看什么条件!”他说这话含有什么目的,当时我搞不清楚。
于是科长认为我是合适替代的对象,何况我在他心目中,是个老成持重,循规蹈矩的青年,结果他向林丽解释,透着和气:“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我不想勉强你抱同一个主张。”他踮着脚尖走掉了。林丽伸舌头朝我一笑,她的笑容很魅人,会感染得你心地畅快,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因为科长不知道,我们那天在会上结下的嫌隙已经消失,很快就和解了。
然而那天晚上,我是再恼火没有了。像许多受屈辱的人一样,总得设法雪耻才是。虽然那天来了电影队,憋着一肚子火的我,哪里也不想去,索性趴在工作案上,专门研究林丽的建议,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来证明她的想法,只是一种天真幼稚的幻想,是没法行得通的。我要准备出说服力非常强的全套资料,让她吃一惊,服服帖帖地认输,后悔当时不该嘲弄我。
真理是泯灭不了的,除非你故意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原来我期望得到否定结论的,谁知从各方面材料、报告、数字给我证实了她的想法是正确的。特别是从经济价值考虑,即使目前这个地点可以采到可用的石料,计算一下运输成本,也是不划算的。
为什么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竟把大家蒙蔽了呢?
我逐渐懂得了,我们都被一种观念死死束缚住了,那就是先进经验不容丝毫怀疑的,既然在报纸上、书本上都宣传过的,你就相信毋疑好了,何况胆敢非议的是一个黄毛丫头……
仲夏天的夜晚,总是晴朗的。星星闪烁,凉风习习,站在窗口,呼吸着从果树林飘过来凉爽而又潮润的空气,心胸舒畅极了。经常嬉戏的河流,像白练似的在发光,露水下得正浓,电影里的管弦乐,使这荒野增添一片神话的色彩。原来愤激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了。哟,林丽的房子还亮着灯,难道她放弃了电影?这不可能,她是生性爱热闹的姑娘啊!
这个充满了诗意和神话色彩的夜晚,给我鼓起了勇气,我信步走了过去,不一会,踟蹰地站住,如果不是眼睛看花,窗帘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在这美丽的夜晚促膝谈心,我没法做一般的解释来宽慰自己,我简直不能自持了。怪不得她忍心那样对待我,我心里波澜起伏,不知是什么滋味,难道这就是失恋的痛苦?我低头往回走,可又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理,于是,蹑手蹑脚走近,横竖都去看电影了,不至于被当作小偷给发觉。
我听出了这是科长的声音,虽然隔着窗帘,我也设想得出他说话的神情姿态。起先,我以为他们在谈论工作,随着从话中听出了使我不安的东西,我惶恐了,原来他安着这种心思!
“林丽,我建议你还是慎重地考虑,我的情感,我的年龄,我的职务,都不允许我再做出一些热烈的表示,但是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还是向你表达出来的好!”
“不!不!”林丽的声音是惊惧地、厌恶地,“不,不,科长,我们处不来的。”记得有人拿毛毛虫放在她办公桌上给她开玩笑,她就是这种声调。
“是啊!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相信我能等待。你对我不满意,这我能理解,你的建议,我非但没采纳,而且也不支持,你怎么能有好感呢?可是你今天不明白我的意图,明天就能懂得的。”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只要处在我这地位,你会知道慎重该有什么好处。”
“你这不叫慎重,怕负责任,搬书本的教条主义。要都像你,人们可以不用脑筋也能生活下去。”她又补充一句:“都像木乃伊似的,看着像人,可又是死的。”
他笑了:“林丽,你又直爽了,这对你没有好处。”他接着发表起演说来,“即使你的建议百分之百是正确的,我也不能采纳,你修改否定不要紧,无形中把原设计给通盘抹杀了,难道他们是饭桶?对于审查批准的人,难道他们是低能儿?考虑一下得失,利害吧?何况就地取材,在报纸上宣传过,书本子上写过,难道说这方向错了?同志,勇气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
林丽不耐烦听了,打断了他的话头,也只有她能够这样,她喊道:“够了!够了!你一定要教训我的话,喂!你明天上班另找时间吧!”
“你知道,我是关心你,正是因为对你有这种感情,才直率地告诉你这些,算了,谈那些干吗?林丽,你能答应考虑吗?”
“用不着,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为什么?”
“我也想直率一点,我,说实在话,真正讨厌你极了!这就是我想说的。”不知是谁?推开门急冲冲地跑出去,我以为是科长呢!从那窈窕的背影,挥舞着的辫子看去,我明白了,科长甚至这样的刺激,也像一潭死水似的,激不起一点浪花。
我回到屋子里来,她的拒绝使我高兴,但是她拒绝他,并不等于她爱上了我啊!这当中还有相当的距离呐!尽管如此,我心头终究还是爽快的,满怀着希望在等待着。下意识地摇起计算器来,我竭力想猜透这一连串数字里包含的秘密。
一声清脆的嗓音惊醒了我:“喂!你还生我的气吗?”没有发觉,林丽悄悄地走来趴在窗口,斜着头顽皮地打量着我。“生什么气?”天哪!我早把它忘在九霄云外。她那甜甜的声调令人心醉:“你知道,当时逼得我实在没有办法,恨不能咬谁一口,恰巧你不是时候挨了我一刀,别生气了,哦!”
即使真正砍我一刀,我也会忍而无怨的,我走近窗前:“林丽!说来你也许不信,我不得不改变老看法了,算了一整晚,连电影都放弃了,结果是一个……”
“什么?”她凑近过来问。
“证明你是对的,你是正确的,你胜利了!”
她眼睛闪闪发亮,握住我手:“真的吗?”
“从经济价值上肯定了它,你把这疏忽了。”她高兴得声音都变了:“真的吗?真的吗?”突然,激动得她伸出两手,捂住了我的脸,默默无言地凝视着我,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意。那时候,我仿佛在海洋里浮沉着,就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终于她像做了一件错事似的,脸红着松开手,回转身跑走了。她这种感情我难以领会,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可是这个出奇的动作,却被陆明经看见了。那天夜里,他要挟请他吃糖,这完全是没影子的事,我倒愿意那样呢。
……林丽俯身过来,用丁字尺指着我抄录下来的格言:“喂,你该修改一下,我爱科长,我更爱真理!那就更确切了。”她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根本曲解了我的本意,可是没有勇气解释,只得含混过去。
陆明经过来,分明是嫉妒的眼光,他特别关心我们俩的一举一动,经常说些酸溜溜的话,在人群里散播着。对于林丽,谣诼像露水见不得太阳,不消自灭,可我却是感情上的负担,谁曾想爱情这条道路上,是这样坎坷不平呵!
我从来没有感到像这次任务的困难,它使我踌躇不决,矛盾重重,明知该按着林丽的主张,可是想到在科长面前信誉扫地,就使了个权宜之计,我声明:“这项设计我做是不合适的,干脆另找高明吧!”
林丽恶狠狠地瞪着我:“王昌,你真滑头,你也想瞪着眼睛说瞎话?”刹那间她变了脸色,仿佛我们是陌生人似的。
为了证明给她看我不是滑头,我很快把设计图做完送上去了,可以想象得见的,这份和林丽原稿几乎雷同的设计图,给了科长是怎样沉重的打击。他俯身在图上,连头也抬不起来,从侧面看去,他的太阳穴扑扑地跳,脸色发青,过半天,头也不抬地问我:“你没有弄错吧?”
我给了他准确的回答,他偏转头,翻起神经质的眼珠打量我:“你,你不是这个看法!”
“后来我觉得她是对的!”
幸亏他没有盘问下去,那种无条件秉承领导意图的习惯力量,几乎使我让步屈服了。从此以后,我的处境越发困难,小陆散播的流言蜚语,正好证实有些人的想法,“你啊!你是个可以出卖灵魂,改变思想的人,你为了追求她,迎合她,讨好他,竟做出这等事来!”特别是背后窃窃私议,藐视的眼光,完全落在不愉快的结局里面,失掉了一切并未换来我所期望的东西。林丽并不因此更亲近些,相反倒疏远了,她有时恶作剧地开玩笑:“喂!你立定脚跟没有?现在要改还来得及,省得将来让人家当典型批判,你看,小陆比你聪明,赶紧变了口气了!”小陆最近在批判林丽的建议,认为她是脱离实际的空想,可是他的转变,人们倒并不责难他。
恼火的是林丽把我看作和小陆一样,也许她是开玩笑吧?那天夜晚的激动,证明她对我是不同看待的。恰巧,这些闲言乱语传到科长耳里,他约我个别交换意见,让我谈谈思想转变的原因,除非鬼才不懂他的含义。紧接着,找了一个机会,我把群众的意见,科长的看法,统统给林丽讲了,凭借着暗示,向她表明我们俩的关系,一向敏感的她,不能不会意的,哪怕给我一点点希望,即使人们更难堪地对待我,也会忍受下来。然而我大大失望了,她诧异地看着我,难道我讲的是唐朝宋朝的事吗?她漠不关心,冷冷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喂!你倒说说,这就怪咧!”她厌恶地看我一眼,“难道我该负什么责任吗?”她那冷漠无情的眼光,像一把利刃插在心上。不久我就感到内疚了,明明是我存着不纯的念头,怎么能责怪正直的林丽呢?
今天,吃完午饭,人们一齐奔向河边,因为这阶段设计基本完成,很快要迁徙到新地点去,就更加留恋这温柔而又狂暴的河流,它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回忆。我仰面躺在水上,任凭缓缓的河水浮托我流动,微风送来两岸果树林的鸟语花香,不远处,林丽在扑哧扑哧地学着蛙式。她停住了,大概在打量着我,因为我要保持平衡,不便回头看她,果然是这样:“喂,你在傻看什么?”这温柔的恶口气使我迷惘,她这种难以捉摸的性格,像河流似的,山洪暴发时波涛汹涌,恨不能把大地掀翻;风平浪静时,却又显得温柔多情。林丽就是这样:“蓝天能瞧出学问来吗?喂!你看那儿!”她把手挡在眼眉上,那浑圆的肩膀,高耸的胸部,使人心旌摇荡,她的美不是人工雕琢,更不是矫揉造作,她的美是粗犷豪迈的,像荒野里绽开的一朵野花,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她的美更多的是她性格所赋予的特色,她的激情能唤起别人的青春活力,大概我是第一个被唤醒的。
顺着她手指方向瞧去,果树林那边工人聚结起来,开始动工了。
“干什么的?”
“哼!修公路到山里运石料!”她愤愤地说。我顿时对科长这种手法感到憎恶,他总是这样在沉默中否定一切,你纵有千方百计,他有一定之规,虽然也开会讨论,听取意见,结果还得依照他的想法行事,没有谁能扭得过他那执拗到顽固的意志。因为他是有恃无恐的,错了吗?也没有关系,他能把责任推诿出去,他只不过是执行着错误方针的人,你能拿他怎么办呢?假如从上到下都错了的话,他也不能单独受到责备的。
我实在有些灰心失望,像游泳时呛了口水似的,胸口堵噎得难受。我登上了沙滩,林丽跟上来:“喂!干吗愁眉苦脸?王昌!”
“你大概还不懂得我们科长!”我苦笑着。
“懂得的,不过不能像你们那样容忍他,横竖在有些人的眼光里,修铁路造桥又不是自己掏钱,何不乐得大方。我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哼哼唧唧的可不行。”
“没有用的。”
“为什么?”
“搞坏了关系,你不会有好处的。”
她瞪大了眼:“奇怪,这话不像你说的。”
“你看那边都动工了,你的想法依旧在纸面上。胳膊拧不过大腿,凭你我是搬不动他的。”
“那你就等着?”
“等,有一天他这一套大家都看穿了,识透了,就再也行不通的。”
“你愿意等你就等!”她突然站起,顾不得湿淋淋的身子,披上衣服:“我想起来,也许他不会给领导上谈起这个不同意见吧?”
“谈也许可能,不过要看是什么语气了!”
“你真是提醒了我!走,找党委直接谈去!”
我踌躇了,这样做法我是不很习惯的,正在犹豫,她不耐烦再等,光着脚在沙滩上飞跑去了。直到暮色苍茫的时候,才看见她,仍旧和白天不一样,不过她眼睛是一点也隐瞒不住心思的,透露出来心底的喜悦。她一定要我陪她到果树林里去散步,她在路上告诉我:“统统给他们讲了,还按你的法给他们仔仔细细算了账。”
“做决定了吗?”
她摇摇头:“他们正在研究,不过,我看,是打动他们了,要不是他们担心我着凉,还要听我说下去的。”
“你没有换衣服就去了?”
“哪里来得及。”她清脆地笑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枝栊,斑驳地映在地上。我们在一棵棵开始瓜果的树干行里并肩走着。仲夏的夜晚是宁静的,河水潺潺地在近处响着,林丽的心情很畅快,从她哼着轻快的曲调可以听出。可是我却受着痛苦的熬煎,已经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了,我不能再瞒着她,过着单相思的日子,我爱她,何必隐瞒呢?甚至连科长那种勇气我都没有,难道我是那样的孱头吗?
我一定要向她表露,穷思积虑地想着怎么说好。她兀自哼着歌子,悠闲自在地走着,可是愚蠢的我,再也憋不住了,话从嘴里进出来,立刻,我就掉在一个不可收拾的局面里了:“林丽!”我颤抖的声音使她感到突然,站住脚回过身来,那种潇洒的姿态,一辈子也忘不了。
“唔?”她似说非说地招呼我。
“林丽,我够做你的朋友吗?”
“当然喽!你不是和我一起要求修改原设计吗?头一回看你这样大胆呢!”
她把话扯远了,我赶紧说:“是啊!是啊!要是我们把朋友关系进一步……”我说了这句蠢话以后,舌头打结了,再也说不下去。
“什么进一步?”她站定了,倚在树上,很镇静地问我,其实她心里明白,不过装作糊涂罢了,好一副狡猾的性格!
我啰啰嗦嗦地给她讲起来,也不知讲了些什么?刚才说点恶,这会儿就记不起来,笨蛋哪,到哪里去找这天字第一号笨蛋?幸亏是夜晚,她没有看出我的窘态,否则就当作一辈子笑柄了。
她拉住我的手,诚恳地,还是头一回看她这样严肃:“不,王昌,你别再这样了,也许我会爱你的,不过,现在不会,我说出来也许你不喜欢听,我总觉得你多多少少还有点科长味道,那是和我水火不相容的。”她咬了咬嘴唇,脸色发白,“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但是我是这样的性格,我爱的,一定是和我同样性格的人。”
夜深了,我独自守着窗子,林丽的屋子还亮着灯,她在做什么呢?我不知道,可是我呢?
失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