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不透有谁会这样不识相,偏在整个乐队陪着他合乐的时候打电话。指挥方冰,也是他的老师,有点气恼,从老花眼镜上面飞出一只冷冷的眼光瞅他。因为这支俄罗斯作曲家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上一次音乐会,出了几处不该出的差错,所以这位以一丝不苟的严格而闻名乐坛的指挥,一遍一遍地磨难着大家。生气、跺脚、敲打谱台,甚至挥舞老拳恫吓那些心不在焉的演奏员。这使章波觉得抱歉,很明显,大家为了他才坐在这儿挨累的。
但是这个该死的电话,他是非接不可的,团部秘书站在演奏厅门口等着,那就意味着属于共事,带有官方性质。他那倔脾气的恩师无可奈何,把脸冲着总谱上那位沉思的拉赫曼尼诺夫噘嘴,于是,章波表示遗憾地站起,正要抬脚,方冰显然有意挑剔地提醒:“请盖上琴盖,好吗?”他笑笑,合上琴盖,连乐谱都放到了应该放的地方,然后才走出演奏厅去。
电话里是一位不熟悉的女同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喂!你是弹钢琴的章波同志么?”
“是啊!你是谁?”
对方并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个劲地追问盘查,像户籍警那样仔细:“请问,解放前,也就是1947年,你们家是住在北城根大酱缸吗?”
“是啊!”
“那时你唯一的亲人,母亲已经故去了?”
“是啊!”
“那院里,曾经长有两棵枣树?”
“是啊!”
“那敢情就是你,我这儿是北京饭店,有一位美籍华人想和你通话,请吧!”那个女电话员看来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她告诉他:“这位带着外国老太太的钱博士找你好几天了!”
章波怔住了,鬼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美国的钱博士?不错,他在北城根那臭烘烘的大酱缸住过;不错,那院里有两棵不等熟就被孩子打得精光的枣树,但是那臭水沟、那晒粪场,那住家和坟头比邻而居的北城根,对这位演奏拉赫曼尼诺夫钢琴协奏曲的章波来说,充满了阴冷灰暗的回忆,包括他那位做了半辈子保姆的可怜母亲。
电话大约接到了钱博士的房间里,铃声响了一会,才有人接,估计电话员已把情况讲了,所以章波马上听到了笑声和多少有点别扭的国语:“你是章波先生吗?鄙人刘易斯·钱,初次交往,很冒昧,请原谅我这样打扰你。这次我来北京前,一位你也认识的女士,她对我说,要是可能的话,打听打听你……”
章波立刻全部明白了怎么回事,握住电话听筒的手,禁不住地微微地抖动起来,每次登台演出前,刚坐到钢琴前面,他的手总会这样控制不住的。
兰姐,那水仙似的形象马上映现在他眼前。
钱博士肯定是个有礼貌的人,他似乎笑容可掬地说:“章先生,朱稚兰小姐并没有很认真地委托我找你,只是饭后茶余偶尔地提起来,随便试一试。因为她不相信你这个当时无家可归的孤儿还会活着。而且我想,她连做梦也想不到你终于成了一位钢琴家,居然在演奏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他的作品,朱稚兰小姐是很擅长的。”钱博士接着介绍自己:“我是个音乐爱好者,amateur,我的西班牙血统的太太,连血管里都流动着音乐,假如你肯光临的话,我太太和我,将会感到光荣。上个周末,我们已经欣赏了你的钢琴音乐会,正因为在节目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所以想,也许你就是朱小姐要找的那个章波,只是你家原来的地址大酱缸,使我们费了点工夫。”
章波不禁哑然失笑,因为大酱缸压根不是地名,而是居民们对那一片臭水洼子的诅咒。真的,决不是夸张,要是雨水多的季节,大尾巴蛆都能爬到屋里来。谢天谢地,那都是属于记忆里的东西了。去年,他在那里新建的影剧院里演出过,开演前,他去原来他儿时的伙伴们挖蚯蚓、捞鱼虫、掏蛐蛐的地方转了转,全是五层楼的居民区,大酱缸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他还保存着一张陈旧发黄的照片,记得是他当保姆的母亲陪着那位任性的小姐,亲自来大酱缸照的。不让她来,她偏要来,整个大酱缸都轰动了,那件洁白潇洒的海军式连衫裙,那绣着金锚的飘带、那象征海魂的蓝边,甚至隔了这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旧那样鲜明,那样魅人。
大酱缸的过去和现在,他在电话里没对博士过多地解释,只有在那儿生活过的人,才会感到兴趣。现在,他迫切地想知道离开了三十多年的这位府上的小姐,生活怎么样?幸福吗?成功吗?她的钢琴震撼乐坛了吗?……在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他妈妈的主人,因为他妈妈是侍候她的保姆,可是,她又是教过他钢琴的启蒙老师,而且他被允许叫他兰姐。但是此刻不知为什么,这样亲昵的称呼倒有些说不出口。大概谁都会有一些难言之隐,而这个兰姐就是章波最不愿意触及的秘密,其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呢?可生活里确实有一些好大惊小怪的人,把蚂蚁说成大象。因为,当着那位团部秘书的面,章波淡淡地问了一声:“她近来好么?”
这位博士真不亏姓钱,他把好不好的概念和钱多少的程度联系在一起:“当然啰,朱稚兰小姐在她的营业旺季,通常顾客盈门,要赚一大笔钱的。”
章波知道,在国外,是有演剧季这一说的,演员必须在这期间,捞到足够多的票子,然后,有经理人去订合同,自己则可以一身轻地到夏威夷,或者迈阿密海滩去逛逛。穷一点的,至少也是驱车到乡间别墅去打松鸡、钓梭鱼。决不像他章波,虽说也有点小小名气了,但还得为煤气灶而奔波。不过,钱博士的答复并不使他满意,他关心备至的,不是兰姐的收入,毫无疑问,她准是很有钱的;也不是艺术上的成就,那还用得着说么?可以预料,她的钢琴艺术肯定是登峰造极,处在成功的顶巅了。连她启蒙从拜厄教起的章波,都显露头角要去参加国际钢琴比赛了。那么可想而知这位当年北平城的音乐天才,实实在在的有造诣的女钢琴家,这多年在国外大师的指点下,肯定是卡内基音乐厅的座上宾了。但是章波确实想知道,她生活过得幸福、美满、充实吗?博士的回答有点铜臭味,好,就是有钱,有钱,就是好。章波想:也许在他们那儿,钱是可以买到一切的,包括爱情和幸福。然而,他很难相信,朱稚兰,那位府上的小姐——他妈妈总这样称呼她的,还会找到她失去的“巴格尼尼”和早年神童时期的快乐么?
钱博士希望他去指点指点那位洋太太的琴艺:“内人曾经是朱稚兰小姐教授过的。”而章波也很想去拜访,当面谈比在电话里方便些:“那么好,我尽量快些去看看你和你的夫人!”
章波放下电话,连忙回演奏厅去,他猜得出,方老肯定生气了,果不其然,这位名指挥把脸转到另一边,像教和声课似的讲:“一个真正要献身给音乐的人,首先一条,必须去掉自己灵魂上的不谐和音!”他敲敲谱架,叫了一声:“开始!”便举起了指挥棒。
章波坐在三角琴前,团弄了一下双手,心里琢磨:“方老,这样说说是便当的,然而,你别忘了,我们都生活在纷扰的尘世里,包括你这个并不能例外的老鳏夫!”
钢琴的琴键在他手指下,像溪流似的倾诉出渴慕、思念、凝想、企盼的情感,尽管是淡淡的、矜持的,不那么热烈的,但却像带着残冰的春水,一个劲儿地漫过来。他似乎看到这股充满音乐感的冷流,漫进泛浆的土地,漫进滴出汁液的白桦林,而那个浪迹天涯,最后客死美国的拉赫曼尼诺夫的严谨形象浮现在眼前。
现在,他才明白那个早熟的聪慧的兰姐,为什么那样喜欢拉赫曼尼诺夫的作品,一遍又一遍沉湎在《死之岛》、《钟声》、《泪》这些作品中间。他记得她说过:“一个远离祖国的艺术家,无论他活得多优裕、多自在,那种灵魂上的孤独凄凉之感,是无法排除的。也许我会有那么一天的,真的,我预感到了,没准要后悔终身的。”
那是1947年,她快要出国深造的时候,在原来贝勒府的深宅大院里,雾一样盛开的海棠花下,对刚刚才十岁的章波讲的。
那时她十八岁,比灿烂的海棠花还美。但是那一树似霞似雾的花,只是在深深的庭院里寂寞地开放,寂寞地谢去。而她,朱稚兰,这个几乎和莫扎特同年龄起步的音乐神童,也是四岁学琴,五岁作曲,六岁就开始登台演奏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贝多芬的《小步舞曲》了。在古老的北平城里,这个头上系着蝴蝶结的小女孩,这个前额覆盖着刘海的姑娘,这个惊动京华的音专高才生,成了一些人的议论关切凝注的中心。但是,遗憾哪!1947年,解放军的炮声已经隐约可闻的时候,她却要走了,为她的艺术要远涉重洋去深造了,因为偌大的文化古都,找不到一个高水平的管弦乐队,找不到一个同她合作的指挥,甚至找不到一台音质优美的大三角钢琴。
她说:“巴格尼尼’劝我索性到解放区去,那我就前功尽弃;要是留在北平,只能在这个没有音乐的城市里窒息死去。小波,只有诞生天才的年代是不够的,还得有天才顺利成长的环境才行。北平城对我来讲,也是大酱缸呵!”
十岁的章波尽管家境清寒,过早尝到生活的艰辛,比同年龄的孩子要懂事多些。但是,兰姐的话,他也是似懂非懂的。然而,当她在花树雾影里闪出那对光泽似漆的眸子,问他:“小波,你乐意我离开你们大家么?”
他摇摇头,因为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是完全理解的。兰姐一走,他的生计断绝,就要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孤儿。人,就是这样,当他懂得应该珍惜什么的时候,那距离失去这个什么的时候也快来到了。他记得他妈妈还活在人世的那些年,他曾经多么羡慕住在大酱缸一带和他年龄相仿的那些孩子,在这暮春三月,爬到颓败的城墙头上去放风筝,或者到淤塞的护城河里筑堰戽水捉鱼,人人都像小毛驴那样撒欢。而他,一个保姆的儿子,却必须规规矩矩、斯斯文文地在海棠花院里弹钢琴。那种决不多说一句,决不多走一步的拘束生活,使他感到屈辱,尤其是他妈那生怕被辞退的哀愁眼睛,唯恐发生什么意外地总在随时随地地盯着,伤害他的自尊。每当夜晚回到大酱缸的破屋子里,他妈妈絮絮不休的叮嘱,像车尔尼《手指练习曲》那样乏味:“小波,难得是府上的小姐那样喜欢你,你可要听话,做个乖孩子,你妈全指望着你咧!”
要不是可怜寡妇失业的妈妈,一开始懂事的章波,说什么也不愿去受这份罪。那时,他认为自己只是这位任性的小姐心血来潮时的玩具,每天叮叮咚咚弹一个小时的钢琴,由她横鼻子竖眼睛地挑剔、教训、讽刺,更有甚者,还要拧耳朵。他不明白弹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还不如在垃圾堆捡破烂,大酱缸孩子都那么给家里挣上三文五文的,但他妈妈可不这样想,认为陪着府上的小姐解会儿闷,说会儿话,弹会儿琴,又不累,又不脏,有什么不好的呢?不过母亲也有她觉得歉疚的地方,孩子这样小,就同她一样被雇佣了。唯一不同的是报酬,她月底拿的是工钱,而她儿子,则是每天放在琴谱旁边的一碟点心,和他母亲不被解雇的保证。
当他终于懂得那是一个天才,对他破格的赏识,而希望学得更多的时候,她要到美国去求学了,而且越来越后悔那时没能学得更多些。
拉赫曼尼诺夫的音乐把他湮没在往事的回忆里,他记得兰姐也弹过这支脍炙人口的钢琴协奏曲。是的,大概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同这位俄罗斯作曲家差不多,所以对乐曲赋予了她独特的理解,弹得那样深沉而又富于哲理。她确实是个不同凡响的天才,任何名家的曲子,经她处理以后,主题深化了,乐感丰富了,而且有她自己的风格,一种幽柔婉约的美,一种东方色彩韵味隽永的美。
眼前这样满头银丝的指挥,就完全不同了,激情澎湃,恨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最强音,现在,他头抬得高高地,等章波弹出几个强劲的八度——那是兰姐训练了六年留下来最扎实的基本功,像命运在撞击心灵的窗扉。接着,指挥伸出双臂,仿佛拥抱整个乐队似的,任音乐像行云流水一样倾泻出来。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相信这个熬白了头的指挥,肯定有过一团火般的青春年代。看,老头把拉赫曼尼诺夫那充满诗意的和声,那流畅抒情的旋律,都充分地表现出来,那冒火的双眼,那充血的前额,那矫健有力的两臂,曾经使得那几位世界闻名的指挥都着迷过的。
要不是这位恩师,解放初期流落街头的章波,就不会被送到音乐学院的少年班。然而没有兰姐的那六年训练,他能在那台雅马哈琴上,把这个不拉提琴、改学指挥的方冰征服住么?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柔和抒情,如歌的行板使得方冰沉醉,望着这个近似叫花子的章波,不禁问:“是谁教你的,孩子?”
“老师——”
除了这两个字外,任什么也不敢说。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摇了摇头。
“你应该弹琴,孩子,我们这个社会不会把你埋没掉的。”他还补充一句:“当然还要看你努力。”也许章波是幸运儿,并不曾淹死在大酱缸,而且,甚至连大酱缸都成了历史陈迹。
不过,在接了这个电话以后,他更怀念他的启蒙老师,那个多么漂亮的兰姐啊,还那么魅人么?还是那样才华横溢、聪明智慧么?
章波记不得那双天才的慧眼,是怎样发现了他的,那时,他才五岁,许多事情都是后来知道的。据说是兰姐抱着他去见她的父母,一个全城都负有名声的音乐神童,像小家儿女似的带领孩子,实在不成体统:“兰兰,谁家的孩子?你抱着!”
“保姆章嫂家的。”
“快放开,一个保姆的孩子!”
“妈妈,爸,这小男孩有一双和我一样的天生是应该弹钢琴的手!”
老两口不禁哑然失笑,他们马上想到的,也正是刚才电话里博士所讲的那个钱字,即便是个千真万确的天才,他家买得起钢琴么?他家有琴房么?他家请得起老师么?他家能把孩子送南京上海去投师问友么?他家舍得搜罗唱片给孩子欣赏么?他家能天天把这双手像宝贝一样供起来么?
朱稚兰固执地,几乎是命令地,要她父母察看章波的手,眉毛一挑,这是生气的前兆。那时,他的兰姐仅仅十三岁,就能弹奏勃拉姆斯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连这个社会都捧着她、宠着她,老两口怎敢得罪掌上明珠?她说:“第一,这孩子手比正常人要大些;第二,手指肚特别富有肉质,长得饱满;第三,你们看,他的小指几乎和无名指一样长短;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他对音乐有种天生的敏感,他懂半音阶,怪不怪?才五岁!”
“那你意思怎么办呢?兰兰!”她父亲问。
“我要教他弹钢琴!”
她妈张大了嘴:“我正要把章嫂辞了呢!她男人是肺结核,刚死。”
“不许辞——”朱稚兰说,“我不能看到天才被毁灭!”
“兰兰,你别瞎闹。”她父亲不同意了。
“我偏要瞎闹!”她是说到哪里做到哪里的任性姑娘,也许天才总是这样骄纵的。
老两口一齐说不行,但她回答更坚决:“那么好,今天晚上你们欧美同学会的联欢,我不参加了,让他们另找人弹肖邦的《革命》练习曲吧!横竖谁都会弹的。”
“人家连大花篮都扎好了准备送你呢!”
“我不稀罕——”神童对于献给她的花束已经司空见惯了。
真的,肖邦这首c小调练习曲,作品第十二号的《革命》,她弹得多么激越昂扬,富有深挚的感情啊!肯定,章波现在设想得出,在异国他乡的兰姐,准会常弹这首肖邦思慕祖国的作品。他理解,那个漂亮的兰姐,除了毋庸置疑的音乐才华,还有一颗特别富有感情的心,休看她那纤细的身材,荏弱的体质,似乎透明的白皙皮肤里面,却有着诗人的激情,骑士的胸怀,要不然,一位侯门似海的千金小姐会执意要教一个保姆的儿子弹钢琴?
一个过分聪颖的人,往往不能容忍别人的些微差错,章波忘不了每当弹错一个音符时,顿时挑起的双眉,更忘不了她生气时拧他的耳朵,用手指剁他的脑袋,不耐烦地训斥他:“用你的心去弹,不是用手,一条狗的爪子也能把钢琴敲响,记住,要用心灵去碰每一个琴键!”他曾多少次赖在大酱缸那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向他妈哭诉:“妈,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他妈妈甚至跪在了他面前:“你就只当行行好吧,小波,你妈活不了几天了!”那时,他妈也患了他爹死去的肺病,那年头穷人的肺痨像今天的癌症,是必死无疑的病,全亏府上的小姐周济着活下去。于是他无论三伏四九,无论刮风下雨,总要从大酱缸步行到海子边的贝勒府,在除了兰姐以外所有人的冷眼底下,弹一个小时的琴,然后吃下那碟屈辱的点心,再步行回去,搭电车的钱要留给生病的妈妈。哦,他的肖邦、李斯特、巴哈、车尔尼,是拌着咸滋滋的泪水铭刻在脑膜上的。
当然,揪耳朵的时候并不多,每当他课回得准确无讹;每当他曲子弹得有声有色;每当他和她四手联弹,配合默契到得心应手的程度,兰姐就变得可爱了,她会和颜悦色地说:“小波,要不是我发现你……”“记住,你是我创造出来的奇迹!”“可是,你将来怎么办呢?在中国,天才就像绿豆芽一样,找不到一块可以扎下根的地方。”——章波听得出又是那个他没见过的“巴格尼尼”说的,他爱着她,后来兰姐要出国,他跑到解放区去了——“我是早晚要离开这块没有音乐的沙漠,你呢?小波我敢肯定,那时候,你保险会淹死在你们那大酱缸里!”
她说得半点也不错,章波甚至也不愿回想1947年那暗淡绝望的年头。要不是解放,要不是方冰,他也不会坐在这儿弹奏拉赫曼尼诺夫了。“哦,兰姐——章波在心里说,现在可以公开地讲,谁是自己的启蒙老师了——你放心吧!我不曾淹死。一个保姆的儿子,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已经不是羞辱,而且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钢琴家。假如你能有机会听听我的演奏,该多好,我一定用心灵去触动每一个琴键。”
协奏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声音在琴键上消失了,方冰走到琴前,赞许地说:“这一次,你把感情弹出来了,至少是激动了我!很好,休息!”他把大家“释放”了。
多少年来章波对谁都没有讲过他的兰姐,不但他的恩师方冰,就连自己的妻子小宁,都不曾露出丝毫口风。因为那是用常规很难解释得清楚的事情,必然会有一系列的问题等待着他去大费口舌,而且说不定要招来是非。也许章波比较早地尝受到社会的酸辛,懂事要多一些,当解放军进城以后没几天,他特意去海子边的贝勒府看了看,那红门上竟贴了军管会的封条,从此他就把这一档子事埋存在心里。
他不知道他那像琉璃人似的干净的小宁会对这样一个猛然出现的海外关系持个什么看法?十年浩劫,他们俩除了人人有份的文艺黑线流毒之外,谁也抓不住他们俩的什么把柄,因为章波是孤儿,而杜小宁则是三代贫农,由部队文工团长带大的小鬼,成为今天乐队的小提琴手。她曾经对章波说过:“我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会关系,所以才爱上你的。”
严格地讲,兰姐和他,非亲非故,算不得什么社会关系,因此不讲,也并非对爱情不忠实,然而这一回却是非说不可了。
尽管章波在业务上是个尖子,而他妻子则是乐队坐在后排的提琴手,可是在家里,她却是主宰,钢琴名手也害着所有丈夫的时髦病,处处要让她三分。这样,吞吞吐吐更不知该怎样表达:他有过一个兰姐,而这个兰姐现在在美国,并且倒霉的是,这根断头的线接上了,怎么办?
他会想象得出,他那位琴拉得不怎么样、而政治上优越感很强的妻子,准会出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怕模样。章波总觉得自己是幸运儿,总有一个保护人,先是兰姐,后是方冰,现在则是自己的妻子。而所有保护人的特点都是待他比较严厉,当爱情加上关注,加上希望你获得声誉和成功的时候,那脸色就是要求多于体贴,苛刻胜于温柔了。然而当嗫嚅的章波绕了个很大的圈子,终于把今天排练时接的电话内容透露了的时候,他惊讶了,非但她脸上没有五官挪位,气歪鼻子,而是喜滋滋地露出一片春意,从来还没见过的爱情云霞,顿时在那眼波里映现出来了。
倘若不是她拎着提琴,他挟着乐谱,两口子真觉得有必要亲一下,他感激妻子的宽宏大量,除了责备他不早告诉之外,什么也没有怪他。杜小宁说:“一个人的思想总要跟上时代,过去那种单纯、幼稚、狭隘是很可笑的。”接着她问:“她真的那样喜欢过你,这位兰姐——”
“是的。”
“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
“当然。”他向她详尽地介绍了这个漂亮的、天才的兰姐:“我绝不是夸张,小宁,你听她的演奏,就会觉得琴键和她的手指是浑为一体的,而整个钢琴则是她心灵的延续。”
“太玄了!”这位三流提琴手笑了。
“兰姐是绝对的天才,我向你保证,当然,离开了祖国,她未必幸福,但艺术上肯定有辉煌的成就。”
“在外国,艺术上的成就越大,收入也越高,是成正比例的,不像我们这儿——”杜小宁始终对这次评工资,章波竟然没长上去有意见。然而好像特地为了弥补这点不足似的,鬼差神使地突然冒出了个兰姐。过去她看《市场报》,从来不注意外币兑换的牌价。现在……她想到这里笑了:“章波,那位钱博士不是说了吗?兰姐的营业旺季,可以赚一大笔钱?”
“是这样说的。”章波回答,他立刻看到豪华的音乐厅里,穿着黑丝绒曳地长裙的兰姐,向如痴如狂的崇拜她的音乐迷鞠躬谢幕。而他的妻子,却是现实主义者,看到的是圆圆的金币。所以当她提议应该马上去北京饭店看望钱博士的时候,他受宠若惊地马上同意。章波从心眼里盼望着他的兰姐获得极大的成功,她的丰姿、她的才华,无疑要轰动美国。他多么想从钱博士口里知道更多的细节呵!
“不过,外国是有些古怪的地方——”当他们俩到达北京饭店门口时,杜小宁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外国人,发表着观感:“弹钢琴也不是卖西瓜,有什么旺季淡季,真可乐!”
看来这位钱博士也是个怪人,约好了等他们两口子的,谁知临时变卦,他和那位外国太太跟着另外一个旅行团坐飞机去桂林了,留下一个万分抱歉的条子和兰姐在美国的通讯处,不过,这倒也好,省得受罪听那位洋太太弹琴了。
他们俩好不容易才在地图上找到阿肯色州,找到密西西比河旁的那个不大的城市,这使得年轻的夫妻纳闷。在位们见闻不多的头脑里,好像只知道费城和波士顿的交响乐团,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和大都会剧院,剩下就是百老汇了。阿肯色州,除了只有一条可以唱的《老人河》外,和音乐还有什么姻缘呢?
“唉!我们实在是孤陋寡闻啊!”两口子这样原谅自己。写了一封洋洋洒洒、充满感情的长信,寄到了那个以盛产棉花和殴打黑人一样出名的阿肯色州去了。
在他们等待回信的日子里,虽然他妻子不再锯她的提琴来折磨他的灵魂,但是那刺刺不休的疑虑却像冰雹似的落在他头上。什么她果真那么美么?什么她的琴确是弹得那样出类拔萃么?她怕是未必太记得起你了?有一天,杜小宁突然冒出一句:“假如兰姐要我们到美国去怎么办?”……章波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和拉赫曼尼诺夫告别,来回答他妻子可爱然而是愚蠢的问题。可是,等到从大洋彼岸邮来了他兰姐的信,连乐队指挥方冰都觉察出来:“你怎么搞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记住,舒曼、斯美唐纳都是死在神经失常上的。”
“方老,原谅我吧……”章波原原本本把那一年给他弹《月光》奏鸣曲以前的一切,都告诉了这位恩师。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谁知老头儿表现得异常平淡,似乎是呢喃自语:“原来如此!”拍拍章波的肩膀走了。
说实在的,谁都会谅解的,这天外佳音成了他们两口和全团同志议论的话题,一个早年间在北平城有点名气的钢琴天才朱稚兰,要回国探亲来了,而且更让大家羡慕的,是那封简短的信里所道的两句话:“你们需要什么,快来信告诉我!”章波听得出来,还是那股小姐脾气,对他,对他妈,甚至对她自己父母,都是这样毫不客气,不容商榷地说的。
可是需要什么呢?倒叫这对夫妻和关心他俩的同志伤透了脑筋,因为谁也猜不透这位在外国赚了大钱的钢琴名手,会给她早年的得意门生一份多大金额的赠品?一台彩色电视?一架立体声收录两用机?可是一个香港有亲戚的拉大提琴的姑娘说:“这算不得什么,马马虎虎的歌星,一场下来,也是几千港币!”那么就增加一辆摩托?但是他妻子则更赞成要电冰箱。这个单子始终定不下来,那姑娘说:“外国人崇拜天才,而天才和钱是同义语,难得这个机会,要吧,不要白不要!”
这封回信可真难产哪!写了扯,扯了写,本来还算和睦的两口,为电冰箱和摩托的分歧,夫妻反目。杜小宁关上屋门,说什么也不让章波进来,隔着门缝对低声央告的丈夫说:“骑你的摩托去吧!”
于是,章波又像若干年前无家可归时那样,投奔恩师去了。这个老单身汉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在拉着多少年摸都不摸一下的小提琴。他推门进去,老头儿只是看了他一眼,兀自沉浸在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的旋律里。
他坐在那里听着,想起了兰姐走了以后,还没有认识方冰以前,那段流浪儿的生活。真的,要从那个难堪的境遇出发,严格地讲,还有什么可需要的呢?
马上,他在心里拟好了回信中应该说的话:“兰姐,如果我有什么需要的话,就是需要你来听一听一个大酱缸的孩子,演奏的拉赫曼尼诺夫。老师姐,请允许我这样叫,又是海棠花该盛开的季节了!”
是的,追求物质享受倒并不是罪过,然而,倘若灵魂空虚的话,即使胯下骑着摩托,那日子就充实了么?他站起来,不辞而别要走了。但是方冰停住弓子,叫住了他:“你好像有事?”
“是这样,小宁和我赌气,为了些莫名其妙的原因。”
“听说了,你们恨不能让朱稚兰小姐把美国都搬回来——”他拨弄了一下琴弦:“我记得我曾经有过一把意大利克莱摩纳的小提琴,然而我并没有成为‘巴格尼尼’。章波,物质的东西是很重要,但不是唯一的、绝对的。”接着,他从那一声和弦开始,继续如泣如诉地拉着萨拉萨蒂的这支名曲。很清楚,老头有点什么心事。他很快进入角色似的沉醉在音乐里似乎是追悔什么?又似乎是回忆什么?章波自己也常常在琴键上,抒发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感情,在这种时刻,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他、妨碍他,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在空旷的走廊里,他的妻子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很清楚,她是寻找她丈夫来的,但是被这激越的琴音吸引住了。他瞅了她一眼,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照着那张丝毫不是寻衅的脸。妻子已经忘记刚才无聊的龃龉,而是关切地问了一声:“他,怎么啦?老头!”
“谁知道!”
不过,章波记起拉一把破碎了的克莱摩纳小提琴,和一对泪水模糊的眼睛。是的,那就是兰姐,他第一次见她这样伤心地哭,那是她离开北平前夕,而据说,那位爱她的“巴格尼尼”也因为劝阻不住,摔碎了琴到解放区去了。
奇怪,琴碎了,琴丝却不断,但是她还是止住了哭,把不断的琴丝扯掉。然后说——他记得清清楚楚:“天才要想成功,不付出牺牲不行的。原谅我吧!‘巴格尼尼’!”
现在,她终于回来了。
等章波和杜小宁急急忙忙赶到新机场,波音机早已停在草坪上,乘客都陆陆续续地往候客室走出来。说来惭愧,小两口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到飞机场,头一次接乘坐飞机的亲朋。他们两个简直被那五颜六色的人流、壁画、建筑物、装饰品弄得头晕目眩。两个人手拉着手,生怕冲散似的挤到接客人的人群里,伸长了脖子寻找兰姐。
但是兰姐在哪里呢?
所有乘客都从他俩眼前走过去了,甚至最后一个空着双手的女胖子,和服务员们搭讪着,东张西望地也过去了。
他妻子着急地问:“没有?”
他摇摇头。
“你都看清楚了?”
他点点头。
杜小宁生气地用手指戳了他的额头:“你啊,你啊!……”好在接客人的人群都散了,倒没有谁注意到这种难堪的场面。
“怪我吗?”章波也憋着一肚子火,“兰姐这个电报!肯定是上飞机前才想起打的。”
到底是女人心软,她原谅满头汗珠的丈夫:“天才总是不拘小节的,别怪兰姐,像她那样的艺术家,在外国,这类琐事,都是由她的经理人代办的。”她拉着章波,“走吧!别傻等了!”
“那兰姐呢?”
“肯定被别人先接走了,像她那样的名人!”
可是等到他俩赶回城里,那位团部秘书正在他家门口恭候:“快去吧!已经在华侨大厦住下了。”
“房间号码?”
秘书抱歉地耸耸肩,好像他没有尽到职责似的。其实他们两口完全理解,这完全是艺术家的习性和小姐的脾气。于是,连喘息的工夫都不容,马不停蹄地又往美术馆方向奔去。
如今的服务态度真是无可指摘,很快查到了住在带有钢琴的套房房里的朱稚兰。两口子在电梯里还感慨地说:“天才是严格的训练,这句话是一点也不错的。”
“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不付出大量劳动能行吗?”杜小宁刚走出电梯,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回过头来,欣喜地对章波说:“听见了吗?”
“是她!是她!”章波凝听着,一点不错,是兰姐在弹,还是那样清晰明快,还是那样强劲有力,而且弹的是拉赫曼尼诺夫,于是直奔琴声而去。
他们敲开了门,站在面前的却是在飞机场上,那个胖胖的手里不拎什么东西的女人。说句不客气的话,那样子是粗俗的、婆婆妈妈的,而且脸上的表情,一副纯粹是应付的笑容,看上去反倒不舒服。“房间号码并没有弄错啊!”章波心想,再说那台钢琴的盖子还打开着。“请问朱稚兰小姐在屋吗?”在这种场合,妻子要比丈夫有勇气得多,她以为这位半老的妇女,准是兰姐的保姆、娘姨,便抢先问了。谁知那非常标准的京腔自我介绍:“我就是朱稚兰。你们二位是——”
这时,章波怔住了,她会是兰姐?那混浊的毫无光泽的眼珠,那显然经历沧桑的满是皱纹的额头,那臃肿的双腮,那下垂的嘴角,那毫无审美趣味的穿戴;天哪,还有那双手,使人联想起露出地面的盘根错节的老树残桩。半点兰姐的影子都找不到了,那皎洁水仙般的形象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然而她确确实实是兰姐。当她终于认出这个大酱缸的孩子,这个保姆章嫂的儿子,这个她教过的学生,马上,包括章波在内,下意识地朝钢琴看去,尽管那琴上一无所有,然而他和她都仿佛看到了一碟点心。
“章波!”她惊讶地叫出声来。
“兰姐!”他抓住她那双像锉刀似的手。
那胖胖的兰姐,显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枯涩的双眼流下了两滴泪水:“我都不敢认了,在飞机场我见到你们两口,我想,那不会是你们,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你能这样体面,这样气派,你太太这样年轻,这样漂亮。我脑子里总还是那个大酱缸,天哪,小波,你会这样出息……”
“兰姐!”杜小宁还没有这样亲切动人到底叫过谁,“他很快就要出国去参加钢琴比赛,弹的曲子,就是你刚才弹的拉赫曼尼诺夫!”
朱稚兰那灰暗的眼珠亮了,又和多少年前一样:“小波,要不是我发现你——”
“是啊!兰姐!”杜小宁又甜甜地叫了一声,“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念叨你,逢年过节总想起你,要是早知道你在阿肯色州,兰姐——”
章波惊讶他妻子的口才,像百灵鸟那样婉转,但还是拦住了她的饶舌,问着:“兰姐,我们实在闭塞得很,怎么?阿肯色州是什么音乐中心吗?你住的那个城市,好像——”
朱稚兰笑了笑,像所有成名的艺术家一样不愿多谈自己,而是掏出了一张提货单:“我也不知道你们缺什么,你们又那样客气,钱博士说,最好是这两样,小意思,已经给你们交完了税啦!”
果然,一台十四英时的彩色电视,一架四个喇叭的立体声收录两用机。当他俩告辞兰姐走出华侨大厦的时候,捏着提货单的杜小宁还不住回头看,好像生怕兰姐会追出来讨回去似的。
那天晚上,他俩在一家最有名的饭馆为兰姐接风,章波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那样能干,那样大方,什么都不用他操心。杜小宁只要他去把方老请来陪客就行了,因为方指挥曾在旧社会的北平生活过,在饭桌可以多一些话题。但是,老头子一点面子都不给地拒绝了:“我去算老几!”
“不过,他不来也罢,那倔脾气,弄不好,让兰姐不愉快的。”他妻子也没有怪罪他,一个人在心情好的时候,肚量就大了。
哦!那一顿晚宴简直热烈愉快极了,且不说女主人的张罗,陪客们的凑趣,章波的发自内心的诚挚;朱稚兰竟然高兴得每上一道名菜,都要端起照相机拍摄几张照片,而后兴致勃勃地品尝。对同行提出的音乐上的问题,根本不感兴趣;于是大家索性谈吃,章波终于弄懂他的兰姐为什么会这样胖的原因了。
艺术家的性格也真是没法,说好了要多住几天,至少要等到章波的音乐会正式公演那天的。广告都登报了,预售票也公布日期了。不,她要走了,然而按原定计划,她要吃遍北京所有著名的饭店餐厅才罢休的。主意突然改变了,兰姐已经在她下榻的华侨大厦订购了去成都的飞机票。
“兰姐,你无论如何也要听一听我的钢琴!”
“毫无疑问,你会成功的,小波!”
“不,我多么盼望你还像从前那样,用指头敲我脑袋啊!”章波接着说,“兰姐,晚两天走,把票退了吧!”
这位莫测高深的兰姐,确实有股天才的任性,一口拒绝了。甚至连去团里演奏厅听一听音乐,也好像有碍身份地婉谢了,大概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是最不愿意表露自己的,两口子也就只好这样来理解了。“兰姐……”章波沮丧而又失望地叫了一声。
“我已经够高兴的了,小波,你不但没在大酱缸里淹死,而且还真的成了一位钢琴家,多么让人羡慕啊!”
“什么家哟!”杜小宁说,“兰姐,比你在美国,在阿肯色州,差得远了!”
朱稚兰笑笑,在钢琴上弹了个怪声怪气的小二度不谐和音。
走了,来得匆匆,去得匆匆,这位兰姐仍旧是手里不拎什么东西,空空地走了。
在候机室里,她掏出了一个旧的,不怎么起眼的小盒子,递在章波手里:“麻烦你,交给他吧!”
“谁?”
她凄苦地一笑,那一脸松泡泡的肉在哆动着:“巴格尼尼!”
章波看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打开了那只小盒,里面是缠绕在一起的,已经锈蚀的琴丝,他马上想起了那把破碎的克莱摩纳小提琴,抬起头来,试探地问道:“是方冰吗?”
“是的,我在报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而且还要指挥你的音乐会,所以我必须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吗?”
“你假如可能,告诉他,我没有成功,他说得对,光有诞生天才的年代是不够的,还得有天才顺利成长的环境才行——”
章波瞪大了眼睛,望着兰姐,脸上显然是一个很大的问号。
她倒很冷静地,仿佛在议论着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那样:“天堂的梯子太窄了,并不是人人都能挤上去,我头破血流挣扎过,结果还是跌了下来,再见吧,小波!”然后又搂住杜小宁亲了亲:“我要到成都去,学一手正宗的川菜好赚钱——”
两口子都怔住了:“兰姐,你的琴……”
她叹了口气:“除非我甘心把钢琴堕落成爵士鼓,到夜总会去,到酒吧间去,因此我宁肯丢手不干去经营饭馆。钱,买不来天才,但能够毁灭天才。别送了,小波,你是幸运儿!”她蹒跚着随着登机的旅客走去。
杜小宁不知为什么突然可怜起这位一下子老了许多的兰姐,冲上去,抱住她,把脸紧紧贴在她的面颊上。她抬起那双显然是饱经生活风霜而变得粗糙的手,抚摸着杜小宁并且喃喃地说:“要是不发生车祸,要是我那个小饭店旺季长些,淡季短些,过几年我再回来看你们,给你们带来电冰箱、摩托车!”
这位提琴手的泪水唰地流了下来:“兰姐,我们什么都不要了,我们要的是你——”
“孩子!谢谢,孩子,我谢谢你们!”
三叉戟载着兰姐在蔚蓝的天空里飞远了,两口子长久地站在那里怅望着。章波,这个大酱缸的孩子却无法回答心底涌上来的问题,他在思索——
那个穿着洁白潇洒的海军式连衫裙的兰姐,到哪里去了呢?
那个在雾似的海棠花下,眸子里闪烁着光泽的聪明颖悟的兰姐,到哪里了呢?
兰姐!兰姐!也许只有你能回答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