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你就离开h市了。
离开那天下雨,雨并不大,他没有到码头来送你。
你后来想,如果他那时来了,也许倒不可收拾,也许会使你做许多白日梦,也许,结局没准很糟。
可是继而一想,若能寻求到真正意义的幸福,又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呢?
你也诧异自己,到底还是去了,鼓起多大的勇气啊!天晓得,简直是破釜沉舟。你长这么大,还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大胆行为。此后,你相信,你再不会有这份豪气。
你为什么去,他再清楚不过,这还用得着说么?若是能用语言来表达这微妙曲折的感情,恐怕倒索然无味了。他没有来送你,雨并不大。
每个人的性格,也许像模铸似的,形成以后再难改变。他不会来的,肯定不敢来的,果然也就没有来。你没法了,只得任这艘江轮载你走了。
你倒并不悔,因为你虽然纤弱,但还是有一点勇敢的潜质,不是终于有这次冒失的旅行?
起锚的江轮折腾了好一会,终于慢悠悠地在浊黄的江水中移动。在你的视线里,不像是这艘船在走,而是h市在离开你,这座小城似乎有些愧对你似的后退。这时,你才发现沿岸的垂柳软了,绿了,在蒙蒙春雨里低挂着。
你多么希望在岸边初绿的柳丛中,看到他的面孔。
人哪!也真怪!还希望个什么呢?
别了,h市,也许你不大可能再到这里来了。
你不怨他,虽然他不来送你。也许,应该来,雨并不大。
你又回到省城,你又赶往机关上班。似乎还是昨天的雨,飘飘洒洒,马路上张开了许多伞。现在,你挤在一辆无轨电车里,礼拜一,照例是格外地挤才对,加上春雨缠绵,你打叠精神准备挤的,怪异地倒松快得很,可以看到车外边马路两旁商店橱窗里摆些什么。但是,你并不看。橱窗里的商品,今天,昨天,甚至前天,大前天,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子。你看那些浮动的伞,飘张的伞,看了一回,又好像以前的雨天,再以前的雨天,也是这个样子的,于是,你像别的乘客一样,毫无表情地干站着。
他不来送是对的,你原谅了他。
每个人都有只属于他的处境,要想摆脱掉已经形成的人生格局,大概也难。
无轨电车行行停停,马路狭窄,又赶上高峰。这路车你乘坐快两年了吧?自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挤车便是每天的必修课。也许因为这个时间,这条线路赶着上班的不只是你一个,某站哪几张面孔下车,某站哪几张面孔挤上来,似乎依稀相识。车子要不是十分拥挤,你甚至用猜测谁该上,谁会下,来做消磨时间的游戏。譬如在白果巷,准跳上一个穿皮夹克的潇洒男子,他有时打量你一眼。譬如在三圣祠,那个长得和你一样文静的姑娘,就要下车。这一站,必然又有两个中学女生叽叽嘎嘎地拉扯着上来,一直说到下车为止。大概是一对好朋友,像你跟奚如那样亲密。譬如在贤良桥,那个带蒜臭的“诗人”准出现,诗人这称号是你暗中命名的,因他拿过波特莱尔的《恶之华》在看。这曾使你感慨命运对于自己的不厚道,诗离你那么远,远不可及了。
想不到的,他倒受到缪斯女神的赏识,对此,你除了叹息,还能怎样呢?
昨夜江轮抵达省城,已经很晚很晚,雨还在纷纷地落,不紧不慢,只是在路灯的光晕里,雨丝像飞线似的乱舞,倒多少像你那时的心境,于是你有些失悔,要么不去,要么就不必急着回返。母亲想不到半夜敲门的是你,浑身精湿。那神态休用得问,便猜出了八八九九。不过当妈的还是不放心,绕了半天弯子,总是希望知道h市之行的结果。但你觉得乏味,懒怠讲。“真的,妈,我累了!”船上吹了风,回家路上又淋了雨,你体质不算怎么健壮,现在,在电车里只能怔忡地站着。你没有做猜测谁上谁下那种游戏的精神,甚至在三牌楼,一位久不露面的老先生登上车来,也未引起你的惊讶,你以为他可能已离开人世。没想到他还健在,继续每天挤车,看样子,他病得不轻,身体愈加弱了。过去,你替他累,今天却是从他看到了自己,想到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挤车挤到他那把子岁数,真有点不寒而栗。
雨似乎止住了,风却很硬。
许多张开的伞收拢了,敢情连省城也绿意盎然。
不成功的礼拜天,对他,对你,都像梦一样地过去算了。
h市很小,这你能理解,一张陌生的面孔会使人惊奇,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因此才有那份尴尬吧?怪人,你在心里嘲笑,连一点男子汉的勇气都没有,那份紧张,多余!一个衣着光鲜、面孔佼俏的女同学来看看,也不至像做贼被捉住似的难看窘迫吧?
没想到他也只是笔下的风流,你读过他的作品,你并不觉得他多么有才气。
工间操的时候,你到底忍不住,给奚如打了个电话。她和你一样,分配在与文学毫不相干的单位工作,她也和你一样,不停地奋斗了好一阵,能挨文学近些。但她早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包括婚姻。她管自己叫老太婆,一张嘴“我完蛋了”,每隔三两个月和丈夫歇斯底里地闹一通,她丈夫总原谅她,买许多东西哄她开心。然后又对你说:“细想想,老汉也可怜见的。”两分钟后,她又变了腔调:“活该,谁教他娶我。”她想不到你回来这么快,甚至怀疑你变了卦,未曾到了h市。
“你去了吗?”
“去了。”
她给你出谋划策过,去了,就多住几天。“他是你的,他原来是你的。让他知道,让他的她知道,让所有的人知道。”奚如总说:“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其实,你太了解,她什么事也不会做,她太女人气了。“怎么当天就返回来了?”她声音里透出点诧异。她说过:“我完蛋了,可我不愿意你完蛋,韵韵,我要在你身上重新设计我。”去h市,就是她的主意。
“我琢磨还是回来的好!”你早估计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说过的——”
“你说过什么?奚如!”
她说过的话太多。你的知己,你的密友,你的这位被生活彻底战败了的老同学,为了拯救你,不蹈她的覆辙,不知做出过多少教导。你弄不清她曾预知些什么?这巫婆,你不十分相信她,是事实,但你迷恋她,也是事实,奚如,活见鬼,和她先生,也就是那老汉闹起来,披头散发,大叫大嚷,那可怜的丈夫又相当地顾体面,只是嗫嚅地求她:“别,别!”她推开窗户拼命吼,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在和她丈夫吵架。“记住,韵韵,没有爱情的婚姻,等于肉体的长期租赁。你不要太善良,我就是吃了善良的亏——”
“我说过的,你别太善良,你别忘了,你给他一切一切,你——”她在电话里咆哮,震得你耳鼓咚咚响。
这时,办公室的同事都进屋了,便把电话挂了。
也许春天果真来了,坐了半辈子或一辈子机关的工作人员,喜滋滋地在黄脸皮里透出一点春色。话多了一点,不过也是重复说过的话,和昨天以前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你刚从学校分配来的时候,怎么也不习惯这像张重放的唱片似的无限反复的话题。你并不多么清高,只是考虑到自己也要在这类机关的话题中谈掉青春,谈掉盛年,谈到老,谈到死,不禁害怕,便闹腾着调动工作,总觉得抛弃文学,或被文学抛弃,有些不甘心。奚如也不喜欢她去的单位,但她的诗从来没变成铅字,闹了一阵便死心塌地了。“韵韵,跳出来,否则你的才华便会被这平庸的生活吞噬了!”你打过报告,找首长谈话,联系接受单位,你妈为你求人,结局和开始一样,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谛。你还得挤这路无轨电车,到这个机关来上班,天天听那些人在谈那些古老的话题。
奚如不再提工作调动了。她说她认命了。
你也不再提缪斯疏远了你。毁灭的天才非止你一个。
可他,h市的他,却戴上了青年作家的桂冠。在h市,他说:“韵韵,我以为不配你的。”这也是实情。你想,在大学里,文学社领衔人物是你,省里的刊物,省作协,省里有点名气的诗人,都知道你。他那时,可怜,只有退稿。他说:“我要留在省里,怕混得连你都不如。”他回到h市,在文联工作,编一本文学刊物,娶了市委一位领导家的女儿。他向奚如承认:“为了文学,我什么都牺牲了。”昨天在h市,你没能见到他妻子,说是到上海搞录像带去了。他正在为出版社写一部长篇小说,大学处的爱情生活。他说这本小说中会有你,或者,你的影子。你说谢谢,他说他除了这,什么也不能做,你说你完全能理解,谁也拗不过生活。
他希望你能寻找到幸福。
你记住奚如的教诲,问他:“你幸福吗?”
他说:“这要看怎么个要求法了,我比较现实些。”
还是奚如的指导,一定要你问他:“你有真正意义的爱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却说:“韵韵,你要写诗,别处发不出,拿我这儿来。”说这话的时候,他把脸别过去。
你说:“别处发不出的诗,我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话题完全未能循着奚如所设计的路线进行,你本来在电话里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一点。悲剧正在这儿,她未必多么幸福,却满有信心和把握教导你幸福。“不要走我的路,韵韵,一定要自己去寻找爱,不能像一头母牛似的,被人牵到牲口市场上,任人相看。”
先是奚如轮上的,如今是你。
慢慢地,你深感无聊而又好笑,每一次硬捏在一起,和可能成为未婚夫的人见面,那套程式也刻板似的相同。于是,产生一种错觉,这一位和那一位,前一位和后一位,几乎没有差别。要说可以,谁都可以,介绍人总要衡量再三,差别谅不太大。要说不可以,拿奚如的话说:“这种买卖牲口式的婚姻,绝对的,绝对的不能忍受!”这话是她跳蹦起来,激昂慷慨地讲的。结果她还是按照这样的方式,嫁给了比她大八九岁的死了妻子再娶的这位先生,他很能疼她,她也需要疼,不过,她大概还需要别的什么,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便隔些日子发一通火,形成周期性的病态反应。你可怜那老汉,“奚如,也别太过分了!”她说:“你不懂。”你劝她:“现实些吧!”她说:“听着,韵韵,金玉良言,一个女人,要没有如火如荼的爱情,白活,还不如死——”
她不会死的,这你知道,甚至离婚也不会。
你还记得,你和她一齐下乡那些年里,她是怎样偷偷地走好几里夜路,和在另外一个村子插队的男同学见面,拦也拦不住。这份秘密进行的爱情,天底下只有你,她,和那个负心的人知道。你泼过冷水:“奚如,那个猴里猴气的家伙,不会和你过一辈子的。”然而她没命地爱他,明知他年龄小,明知他不成才,明知他只不过玩玩而已,可还是把自己给了他,而且死也不悔。后来,那混账东西一拍屁股走了,奚如死去活来,好几次向你表示,“失去了他简直不想活了”。
你还防过她,怕寻了短见。那时,她做得出,现在,你至多耸耸肩,她了不起在嘴上说说,绝不会有所作为。你弄不懂,现实生活磨炼得使她,使你,每迈出一步,都煞费踌躇,举措艰难。
“为什么?奚如!”你和她探讨。
她像演员那样拊胸长叹:“悲剧,悲剧啊!”只要她先生出差,她就把你找去做伴。那是一位外贸工作者,经常要到国外去,一个挺好的老汉,把他和她的家,装点得像开外国商品展销会那样琳琅满目。剩下她和你,她又变成早年的她,赤脚在地毯上蹦跳,裸着身子在席梦思床上打滚,朗读波特莱尔的诗,快活得要死。但你不能提起她先生,也别夸赞这屋里的一切,要不奚如会马上泄了气,又会悲剧悲剧地长吁短叹。
有一次,你问她:“到底那混账有什么吸引你的,至今念念不忘?”
“韵韵,没法子,我一见了他,心就瘫了!”
“假如——”
“假如什么?”
“假如此时此刻在屋里的,不是我,而是那混账呢?”
“不可能。”
“万一——”
她从床上一弹而起:“那我情愿和他私奔,直至天涯海角。”
“得了吧!”你根本不相信她会有勇气,“即使是非常值得为之抛弃一切的情人,也未必能跨出门槛一步。奚如,我们都渐渐地有了许多约束,你信不信?”
“也许吧!”她躺倒了。
你问她:“谁说来着,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敌人?”她兴致全无,话也没了。瞪着眼睛朝天花板发愣,你也随着她看天花板上的光影。“还记得不,有一回咱俩看场,秋天的夜晚,有点凉,稻草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咱俩钻得深深的,紧挨着,数天上的星星——”
“你又做诗?”
“不,奚如,那时候我们觉得有许多许多将来,好像浩瀚的星空,宽阔无边。现在,真有一种提线木偶的感觉,一投手,一举足,都被牵制着。我大概终于也只好随便捡一个,嫁了算了。”
“no!no……”她一连说了好几声。“我不相信,我不走运,你也会事事不成功!”
马上就三十三了,奚如就是你的镜子。
你无法想象下去,介绍,相识,根本谈不上了解,三个月,也许半年,一年,不管你有没有爱,就必得强迫自己钻进别人体臭的被窝里去。到了这个年纪,据说都是速战速决,三下五除二解决问题的。缠绵的爱情,那是二十多岁年轻姑娘的事。您,早过了豆蔻年华,还挑挑拣拣什么?决定了吧,决定了就登记,然后就……你不敢接着追寻下去,好像有只毛茸茸的手,粗暴地探进你怀里。
奚如掉过身来盯住你——
说良心话,她真关心你,像姐姐似的希望你幸福。某种程度上说,她无法倾泻的爱,变换了形式凝注在你身上。“女人乞求得到如火如荼的爱,不属罪过,我从老汉那儿得不到这些。他以为物质上满足就够了,他老叹气,还有什么没给你买到的呢?总不称心。他哪里知道,即使他把外国买来,能填补心底的空虚么?”
“爱情,也许可遇而不可求。我大概非走你的路不可。”
“我是后悔不已,你还来得及。韵韵,我忽然想起来,你为什么不可以再考虑他?”
“哪个他?”
“h市的他呀!”
你当然不会忘记这段旧情。
“去年秋天,他路过省城去北方参加笔会,回来时给你带来过一篓红玉苹果。”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送你苹果而不送我,都是同学。”
你告诉她,因为你替他买的火车票。
她摇摇头:“不尽然,韵韵,其实,我没猜错,他的心还始终牵系着你。”随着微微一笑:“你给过他一切一切!”
“别瞎说了。”
曾经相爱过,是事实。别人以为能结鸾凤,也是事实。但结果分手了,他回h市,她留在省城,断了,淡了,便是这样一个很自然的局面。也好,也不好,难说好或不好。
“你以为他快活么?”
“至少,他在干他想干的事!”你对他的成就,并不服气,在校期间,你不但最早发表作品,两首诗还被选进《大学生诗选》,全系侧目而视。可他走运,他是h市人,在那里人头必然很熟,在文联获得一份美差,名为编辑,大部分时间属于自己,多美,这是你羡慕的。作品,对不起,你不想太贬低他,性格往往决定一个人的走向,创作上的缺乏主见而常常追踪潮流,怕和他太注重现实不无关系,至少,与成熟还有一段距离。
那次去参加黄海笔会,你尽管眼馋,并不认为他在创作上有多大苗头。连他也承认,假如你具备这优越条件,肯定比他好。
现在检讨起来,你也不能不自责的,系里女才子这桂冠,使你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奚如帮你参谋过,在全系男同学中筛选个遍,似乎唯有他值得做一番感情投资。他虽不十分吸引你,可也不使你讨厌。你明白,也许天底下够格的追求者很多,但你碰不上。哪怕面对面站着,也像太空里的星与星距离遥远。你只能在你这一圈里排列组合,而在人际中,你这一圈则是无数孤岛中的一个。那个穿皮夹克的青年,那个蒜臭诗人,也许没准是合格候选人,但同挤在一辆车里,却无沟通的桥梁。
你和他便这样地亲密了。
校园中的时尚,到了快毕业的那一阵,人们便焦急地择偶匹配,你和他倒疏远了。你自负了一点是有的,他,似乎比你还早地屈从于命运。似乎必须回h市,拗不过的。你不知道他回去很快就结了婚,若不是你还算对他理解,他不是那种轻薄性格,听到这喜讯,准会以为他以前在玩弄你的感情。
“他没对你倾吐过内心的话?他说他付出了爱情的代价,换来了事业上的成就?”奚如俯身过来,“他丝毫也没向你透露,他妻子对他不忠实,背叛了他,他后悔这匆匆忙忙的结婚?”
你问奚如这番问话是什么意思?
那天,你送他去火车站北上,还在车站广场一家咖啡厅吃了冷点。他掏的钱,当然他请客,他有稿费嘛;他问你:“你还写点什么吗?”
你摇头。
“你工作还算顺心吗?”
你仍旧摇头。
接着他问:“韵韵,你的白马王子呢?”
你不想在这旧日的恋人面前彻底认输,莞尔一笑,似答非答。这时,你才悟到,女人常沉浸在一半是梦,一半是真的境界里,最怕梦碎以后,真实也存在着裂纹与罅隙,那失望才会令人懊丧。
“你三十三岁了,韵韵!”奚如戳你的额头,“让我数数你的抬头纹!”
“得啦,得啦!”你推开她。
“你应该去h市一次。”
“干吗?”
“也许还是你俩结合在一起好!”
“胡说,要我去做讨厌的第三者?”
“是那位副市长的女儿,夺走了你的幸福,你收回本来属于你的一切,理直气壮。”她说着说着来劲了,每逢这样的时刻,她总是一名勇敢分子。“韵韵,你一定去——”
“不行!”
“活见鬼,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孱头,难道你甘心情愿嫁给一个随便拉来的男人么?你愿意把你奉献给一个你并不爱的丈夫么?像我这样,稀里糊涂地混日子?我是完蛋了,你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向生活、向命运低头?”
“no!no !”这回轮到你说不了。
她又开始蹦跳,给你出许多主意,这也许是她挂在口头上的所谓悲剧,对于自己,她比女人还女人,方寸全乱,半步也迈不出去。她甚至央求你去,这位工于给别人出谋划策的参谋说:“你一针见血,就问他幸福不?有真正的爱情不?其实,在毕业前夕,韵韵,你不端架子的话——”
你是当事人,当然比她更清楚他。即使真的以身相许他也要回h市,没办法的。他那种成熟中的世俗成分,使你戒惧,也许男人比女人少些浪漫,都那样现实。慢慢地,你也失悔当初的计较,两三年蹉跎过去,你不禁觉得他要比任何介绍认识的候选未婚夫强得多。
奚如的煽动,使你不禁怦然心动。
你开始回想自己并不太长的一生,实在是太过于安分。有过什么大胆的行动?有过什么哪怕是出半点格的想法?细细琢磨过去,竟规矩到近乎怯懦的程度。你连奚如都不及,她至少有过一段豁出生命的爱,且不论那爱值得与否,但那爱的自身,必定是充实的。否则,决不敢在深夜通过那条白天走过也够吓人的、满是白骨孤坟的小路。
你妈妈也看出你犹豫了。咬啮着你的心的,不是寻求爱情的前景后果,而是遗憾自己大好年华里,像平静的小溪流,连个小小的涟漪都不曾出现过。真的,你问自己,我难道不能扑腾一阵?你估计你谨小慎微的守寡多年的母亲,准害怕你越轨的行为。没料到错了,许是奚如对她讲了什么,你妈妈有一天忽然说:“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省得后悔终生。”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她希望你幸福。
去了,到底还是去了h市。
到h市陆路水路都通,你如同被劫持地被奚如裹挟着,拿着她买好的火车票,容不得挣脱,更不许辩解,给硬塞进车厢里,怕你逃下来——你真的不想去冒险了——守在车门口,直到列车开动才祝你此行成功,并说礼拜一到机关去替你请三天假,没有确切的承诺,不要急着回来。
你还在说不,恨不能从车窗跳到月台上。
但也从心里感激姐姐似的奚如,也许她把你当成她自己,她认命但不愿你认命,就把她对未来的憧憬和美好的向往,一股脑都寄托在你身上。这怪女人哪!一边高兴地笑着,一边簌簌地滚下泪珠,那种终于迈出去的挣脱掉什么的欣慰,在她脸上强烈地流露着,其实果真赢得爱和幸福,又与她何干?然而她愿意,她得不到,但愿别人得到。所以,后来,她的失望情绪超过了你,你觉得对不住她。
“她是好人,不过,她把生活理解得过于一厢情愿。”
在h市雨中的狭街上,他这样评论奚如。你听了当时很不受用,也许天气的关系。上火车同奚如分手的时候,还有薄薄的阳光,沿途菜花黄灿灿地,倒也心旷神怡了一番。但到了h市,便淅淅沥沥地飘洒起恼人的春雨来了。天一下子压得那样低,好像在头顶上不远。你那露出薄花呢裙外的腿,顿觉凉飕飕地不快。奚如安排好他会来接你,可迟迟不见他的影子。等了好一会来了,又缺乏那种最起码的热情,更甭说他知道你来的目的,所应该有的激动了。
按说你不坦然才对,因为你终究事属越轨。但他却先同做了被告一样,连点潇洒也似乎被雨水冲掉了。
你不喜欢他议论奚如的腔调。
你也不喜欢他给你找来的那把俗气透了的花伞,可能是他妻子的,你从生理上感到厌恶。
你更不喜欢他领你走一条正街背后的小路,莫名其妙,尽和那些挑着担子的菜农磕磕碰碰。
他一个劲地劝你撑着伞,你恼了:“你是怕我被人注意么?”他倒也坦诚,苦着一副脸子:“我是怕人看见我,韵韵,原谅我。”他承认这里人并不知他是作家,但知是某人女婿。
你渐渐地减了兴致,你已经听不进他的解释,他的难处,他不得不这样子的理由。他还说:人必须适应环境,而且人也的确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生活,还能活得不错。
“那你幸福么?”
他回答说:“幸福的理解,每个人不尽相同。”
接着你问:“你有真正意义的爱么?”
他在迷迷茫茫的雨中说:“韵韵,你要写诗,别处发不出,拿我这儿来。”然后他毫无劝谕口气,只是平直地叙述着自己的经验:“不自寻烦恼的唯一办法就是承认现实。我既不觉得这样很好,也不觉得这样不好。你不买葫芦么?”他停在一间门脸极小的店铺前。“h市的特产,也许只有这依样葫芦的葫芦了!”他淡淡一笑,你又不禁同情起他来。
你要了两只,他抢着付了钱。
后来,你就离开了h市。
后来,你也并不怎么怨恨他。虽然那天雨并不大,他是该到码头上来送送你的。
后来,你终于还是走了奚如的路,没办法……
你妈在外间屋招呼你吃点泡粥,快上班去,礼拜一车挤,她说。你在里屋给你儿子穿衣服,好让他爸顺路送到幼儿园去。孩子玩那两只葫芦,心不在焉,你就急,于是你丈夫过来帮忙,顺便还告诉你:“奚如两口子又吵了个不亦乐乎,老头子临上飞机前,她大哭大闹。”
你听出你丈夫口气里的幸灾乐祸意味,好像你们俩不吵就多么幸福似的。
“还有什么?”你有些不耐烦。
“哦!有人给你寄来一部长篇小说,妈没跟你讲?”
你又挤那路无轨电车,到你那机关上班去,像过去了的许多年的每一天一样。天没有落雨,可也不晴。雨季还未过去,铅灰色的云压下来,很暗。
你什么也没想,任凭这车载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