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送走艾艾，我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心像是被谁掏空了似地虚弱。身体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被粉碎了。

可是生活还得他妈的继续。这是我不能回避的现实。我在心里诅咒，让所有的一切他妈的见鬼去。

我站在11层楼的阳台上连续吸了半盒的“绿叶”，吸得我口腔里什么口感也没有。中关村在此时我的眼里比他妈的地狱还地狱。

我心情烦躁地坐到计算机面前，打开电脑开始上网。我需要倾诉。我的心里有无数个打不开的死结，它们像毒蛇一样纠缠在我的身体里。我的每一根感知神经都备感压抑。我的身心时刻都有崩溃的可能。

艾艾就曾经说过，人在快要溺死的时候，抓根稻草也是好的，即便不管什么用，至少心理上是个慰藉。

网络就给此刻像我这样的人们提供了一个补充自己的空间和机会。在各个聊天室里，在qq上，在msn里，我们以各种名字混迹其中，无所顾虑地说着平常在生活中说不出来的话，和全世界的各色人种进行来往并乐此不疲。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能倾吐心声的知心朋友往往少的可怜。

我在“internet”聊天室里用“自杀”这个名字开始和网友聊天。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聊天室里寻找交流的朋友。

从前，我一直听身边的朋友说网络上无美女，凡是上网聊天的女孩子都是生活中相当糟糕的人。因为寂寞才上网寻求精神慰藉。似乎在他们眼里，美女们的生活应该是安排得满满的，有数不清的约会和追求者。

可是城市寂寞，寂寞得可以让我立即窒息死去。我也相信我和他人面对面的交流比不见面的交流效果要好得多。

我说过一句在朋友当中广为流传的广告词：我的眼睛是陷阱。我喜欢用眼睛和对方说话。可在这样一个时刻，身边的朋友谁又能听得懂我的诉说呢？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一大悲哀。

2．

那天，我用“自杀”作为网名寻找朋友，引得四面八方的网友纷纷向我伸出“爱”的双手，我从众多的网友中挑选了许诺作为我的固定聊天对象。

我们在网上的交流很投缘。

我必须倾诉。对着一个陌生人讲述我的身世，我的经历，我和艾艾，以及我和几个男人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情故事。我以为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惨的人。

许诺比我年龄小三岁，在南方一座城市上大学然后留在南方工作。与我正好相反的是，他从小在北京生长，十八岁毅然决然地离开北京选择去外地读书、工作。他这么做是为了逃避对他毫无意义的家庭。

许诺生长在书香门弟。他的父亲是一名大学老师，母亲是一名会计。在他十岁那年，他亲眼目睹父母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第二天早上，楼下的清洁工来敲他家的门，他才得知母亲前一天夜晚从阳台上跳楼自杀身亡。当时，他和父亲正处于熟睡中。她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封遗书给他。她走得匆匆太匆匆。

他看见母亲穿着蓝格子睡衣躺在水泥地面上，因为是头部先落地，脸部血肉模糊。

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憎恨起父亲。他清楚地记得父母的那次争吵。母亲竭斯底里地哭喊，你不是一个男人，你无能，你对我没有感情，你害了我一生。

那时，他还不完全知道内幕。自从有了他，他的父亲和母亲之间是一段无性婚姻。他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快乐和惊喜。在他的父亲心里，一直深爱着另外一个女人。母亲为了他委曲求全地维持这个表面上的家，父亲却提出来要和她离婚。

母亲死后，有一天，许诺整理母亲的遗物，无意之中看到了母亲在世时写的日记。日记本里的字字句句都是用血泪写成的悲愤。这一年，许诺年仅十岁。从此，他变得不爱说话，医生诊断他得了轻微的抑郁症。

3．

通常，痛苦的人从比他更痛苦的人那里找到安慰。我对许诺充满了想像。确切地说是许诺给我提供了一个可供想像的空间。

许诺给我发来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他一周岁时的留影，那也是他生平拍摄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蛋，小脸笑得就像早晨的太阳，甭提有多美。

我对着电脑看着这张照片，那模样仿佛似曾相识。我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地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有一刹那，我的眼前出现幻觉，照片里的孩子仿佛是从我子宫里被流产过的胎儿。多年前的那次堕胎经历让我的心里一直怀揣着一份负罪感。我对许诺竟滋生出一种难以解释的母性的情愫。

4．

自从我在网上认识了许诺，我才知道生活中有很多美好的感觉是需要自己来营造。我们持着要给彼此带去最美好的感觉和快乐与对方交往。

我和许诺开始是在聊天室里聊天，后来发展到每天一封e-mail，再后来由电子邮件改为手写的信件。再再后来，我们开始用电话聊天。我们俨然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但我们谁也不曾提出要和对方见面。我们牢记有一种得到其实就是失去的真理，为我们的关系保留一份遐想的余地。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匆忙地坐到电脑面前，打开计算机查收email。然后再在每天睡觉前安安静静地坐到电脑前给许诺写信。

我相信我和许诺之间的情书可以在恋人们中当作范本来读。我趴在枕头上给远在南方的许诺写洋洋洒洒几页纸的信。我曾在一封信上写满了他的名字和“我爱你”三个字。

我给他邮我的照片。许诺说他喜欢我的妩媚我的风情我的美丽。是许诺创造了一个奇迹，让我又回到了那个久违了的恋爱的季节。我等许诺的来信，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

许诺，许诺，我在每天醒来睁开的第一眼念着他的名字，心里顿时会有甜蜜的回味。许诺像是我的快乐源泉，给我的生活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上苍让我在最落寞的时候遇见他，我庆幸我是最幸运的小女人。

我在电话里试探地问他：

你会不会让我再度受伤？要知道我的心是万能胶粘的呀！

许诺果敢地说：

让我来爱你吧，你是女人中的尤物。我会好好地爱你每一个毛孔。

许诺的这句话让我为之感动。我们彻夜地通过电话聊天，我喜欢听他说话的声音，特别是他爽朗的笑声。让人难以置信这是一个患有轻微抑郁症的人发出的笑声。

不能不承认，网络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许诺和我在交往中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彼此。

5．

许诺在电话里给我讲他上高中时候发生的趣事。那个时候的他每周只有十元钱的零花钱。大部分用来买餐票，剩下的一小部分钱用来买一盒烟抽。每到周四，这一盒烟就吸完了，然后全宿舍的男生从床底下找出扔掉的烟头，将所有的烟头卷成一根烟，大家一人吸一两口。他还告诉我，曾经有一个爱慕他的女孩子为他买过一条烟。那是在学生时代，这种表达爱的方式很罕见。我在电话里坦率地对他说：

我是绝不会为你买烟吸的，因为你有胃炎。

我一再地嘱咐许诺戒烟。

我喜欢听许诺在电话里为我唱情歌，那是我们都特别喜欢的一首叫做《爱的初体验》的歌曲。

我们感叹，情来得第一次准时。

6．

有一个失眠的夜晚，回忆趁机而入，我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折磨得恨不得吞下安眠药睡过去。许诺心灵感应地给我打来午夜电话，他在电话里给我播放一首沧桑的歌，“经过了许多事，你是不是觉得累。这样的心情，我曾有过几回。也许是被人伤了心，也许是无人可了解。现在的你，我想一定很疲惫。人生际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这样的滋味，你我早晚要体会。也许那伤口还流着血，也许那眼角还有泪，现在的你，让我陪你喝一杯。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作一场宿醉。明日的酒杯，莫再要装着昨天的伤悲，请与我举起杯，跟往事干杯”。

我拿着话筒听得泪流满面，为许诺的善体人意，也为歌中传达出来的情绪。挂掉电话，我在想：我能为许诺做点什么呢？给他带去快乐，试着让自己再去爱恋一个人。还是被动地享受一份被爱呢？

我还在想：许诺有女朋友吗？他是真的爱我吗？关于现在的感情生活，他为什么只字不提？

我在一份迟疑中徘徊。无数个问号让我对他的感情总是犹豫不定。

每次，我接到许诺的电话，我总会问他：

你想我吗？

许诺听后就会哈哈地大笑，然后他巧妙地对我说：

我如果不想你，怎么会给你打电话。

通常，许诺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甚至两个电话。偶尔，电话也会在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中断。我极少给他打电话，因为我不知道他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的行为会不会给他带去麻烦。我相信许诺做出的每一个行为都是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因。

我和许诺这份特别的爱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我会怀疑，许诺除了我是不是还有其她像我这样的网友？他是不是也在和她谈恋爱呢？没有人知道我在心里对许诺有着怎样强烈的感情。可理性告诉我，这份太过美好的感情含有许多想像的成份。

7．

我们有过见面的冲动。

有一个星期，我和许诺每一个晚上都在用电话交谈。整整一个星期，我每晚都躺在床上与他煲电话粥。我们用电话来谈情说爱。我在电话这边用最真实的声音呼唤他：

亲爱的，你抱抱我吧，看看我的身子有多软。我是想你的呀！

我在电话里不断地重复：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见你……

许诺在电话那边加重了语气：

叫我如何能不想你呀！

许诺在电话里猜测我现在的样子，穿着性感的睡衣美丽得像是一朵为爱盛开的花。

我在电话这端极尽温柔地呢喃着和爱情相关的童话。许诺被我的声音我的话语我的柔情调动得恨不能立刻见到我。他说他是不会放弃我身上每一个毛孔的呀。

我在电话这边倍受思念的煎熬，我在想，这次是不是又在劫难逃。

许诺自信地说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女人，因为我爱他。

我们想见对方又见不了对方。这种感觉有点酷。

我害怕再一次为爱所累。我想用一个测试来考验我们的感情。

我在电话里提议：我们用三十天不和对方联系，让各自先暂时从对方的生活里消失。如果三十天后，我们依然对对方怀有一份强烈的激情和感情，那么我们依然可以延续下去。

许诺欣然地接受了我的建议。

挂掉这最后一个电话前，我们一同吻别。

挂电话前的一秒种，许诺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拿着听筒止不住地无声地落泪。

一个月恍若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和许诺谁也没有主动和对方联系。等到约定的那一天，我打开计算机，查收email信箱，我没有看到许诺的信件。电话铃也一直没有响起，我守着电话从希望到失望。

爱，再一次落空。许诺从此在我的生活里消失。

生命，如此脆弱。

网络，只是游戏。

爱情，一场虚空。

8．

从现实生活逃离到网络，再从网络回归到现实生活，我从来不曾蓄意地把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甚至一度乐于把自己展现在别人面前。像个透明的玻璃人。一眼就能被人看穿。天真和单纯是某个年龄段的符号。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的感性让我一次又一次为了爱情犯错。陷入爱情，我不可自拔、执迷不悔、撕心裂肺、伤痕累累。

这些林林总总的事都不太像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的所作所为。在一些比我年长的人的下意识里，像我这样生于七十年代后的女孩子应该是那种目标明确，野心勃勃，勇于取舍，没心没肺，敢爱敢恨，没有伦理道德，没有责任心，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显然，我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个“异类”。

我知道，无论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生活中更多的人只是抱着看客的心理，他们永远也深入不了别人的内心。因为他们习惯了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审视这个世界。表面上像是一个个冷血动物，把自己阴晦的内心世界封闭得密不透风。因为伤过痛过，满身伤痕，以致对所有的东西都表示质疑，不辩真假。他们本没有错，有错的是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经历，它的杀伤力可以导致让人面目全非。

通常，一个正常人的经历与年龄是成正比的。否则便是早熟或者晚熟。

我喜欢真实的东西，看重真性情的流露。一个成熟的人首先应该懂得尊重自己内心的感受，不否认和背叛自己的感觉。尽管我也听从内心的支配，在需要敞开的时候适时地把自己打开。更多的时候，都是拒绝的姿态。因为不经常光顾那个早已被封锁的角落，经历是昨天馈赠给自己唯一的财富。

9．

自从许诺从网上消失后，那是我的一个非常时期。每晚加班到夜里十一点钟。整整一个冬天，我的生活里不分白天和黑夜。每当走在子夜里，走在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那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这个世界上，当所有的繁华褪去，热闹的人群散去，爱自己的人和自己爱的人均不在身边，陪伴自己的还有影子。这已经是上帝对人的一种怜惜。我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

有一个下雪的夜晚，从写字楼里出来，走在茫茫的雪地上，踩着沙沙的脚步声，经过中关村当代天桥。这是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地。

平日里，我喜欢在夜晚万家灯火霓虹闪烁的时候站在天桥上看风景，此时的天桥就像一座辉煌的大舞台，这种时刻容易让自己潜藏在某一处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女孩子的心啊，都是一样的虚荣。

信步走上天桥，站在桥上看风景，会扪心自问：那个视我为风景的人在哪里呢？

每天早晨上班的时候，身边人潮涌动，脚步匆匆，来不及观看天桥上的风景。倒是晚上，可以放慢脚步，抬头看看天桥沉默的样子。我想它大概也像我一样，累了。

女人在累了的时候，就会想嫁人。

当我精疲力尽、心灰意冷、遭遇挫折、看穿人世的时候，就会想：就这样轻易地把自己嫁掉算了。即使我拥有整个世界，如果没有爱人，也是一无所有。这种念头在瞬间会袭击我，虽然只是一闪而过。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陷入恍惚，产生错觉。

梦想中求婚的场景应该设在天桥上。一个身心疲惫的夜晚，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天桥时，不经意间会听到有人在桥上叫我的名字向我求婚。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求婚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隆重的赞美。比结婚还要让人激动不已。这曾是我的梦想。过程总是比结果更吸引我。而结果却能使过程变得更有意义。

10．

一个寂寞无聊的傍晚，我独自一人去了北大校园。

北大是红尘中的一块世外桃源。校园永远是滋生爱情的发源地。

未名湖畔的双人椅上坐着一对对的校园情侣，我看不见他们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表情，但我能从他们亲密的身影猜测出他们的年龄。只有二十岁的男女才可以像这样爱得义无反顾，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感情。因为，还有太多的激情可以挥霍，大把的青春可以不去珍惜。未知的经历对这个年龄的人而言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我重返校园，像是重温一场旧梦。即使生活让我伤心失望，我也从未放弃过寻找。

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爱不起，也伤不起？

我围着未名湖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身旁亲密相拥的校园情侣回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感往事。虽然往事与现在无关。

那些尘封的过往，深埋于心的记忆，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变得令人伤感而又惋惜。

那些已经消失的记忆，就像是构成某一篇小说的某一个段落。人的生命就是由无数的段落组成。往事属于其中的一个段落。无论好或不好，它都是构成我生命的组成部分。也是我最回避最不愿面对的东西。

是什么让曾经信仰爱情的人现在却对爱情产生了质疑？

到底是时间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辜负了时间？

曾经的我以为怀抱梦想就可以找到爱情。为此，我倾其全部的热情去追求我想要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发现是梦想欺骗了我。

假如时间能够让我重头来过，我一定不会再错。

在黑夜里，我守在未名湖边，想了许多。

回到家后，已是午夜十二点。

我习惯性失眠。

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望着窗外，突然听见响彻夜空的雷声、雨声，天气突然变了。且说变就变。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就像是我的心情。我的世界打雷了，下雨了，流泪了。

卓凡。陈松。老甲。许诺。这些男人，在我的生命里依次出现，然后消失。他们与我的生活有关。与爱情无关。

爱情，不仅仅需要勇气，还要有一颗真心在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