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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期的女人 没有再见

许多被称着爱情的东西在男人与女人之间疯狂地穿梭,宛如水藻间的尘芥遭搅拌后重新分离与吸附。海水隐隐晃动,世界像鱼眼中的海底一样混沌。林康踩着慢四的节奏觉得自己置身于水中,这种幻觉全因为那盏旋转吊灯。灯的自转在舞厅里升腾起无限水泡,像鱼的色彩一样五彩缤纷。所有的腿一如海中植物,幽暗地摇晃,波动在错觉的液体里。玻璃地板隐现出几何方格,方格下面是冷暖不同的色调离间得十分绚烂的灯。灯光变幻陆离,昭示出电声节拍。

慢四之前林康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应该说这个高大的白色人。林康从来没有进过这样华贵的商业舞厅。林康现在被透明的海水所包围纯粹因为昨天的一个耳光。一个不算很重的耳光,但是却是她共同生活了四年,并生了一个儿子的丈夫的耳光。那时候林康正洗完了丈夫臭烘烘的几双袜子,手心手背全是皂沫。丈夫的两只脚搁在条台上,手执“小霸王”电子游戏机在彩电的屏幕里头开方程车,那辆该死的方程车老是冲到路障或两边的黄色沙地里去。林康擦完手开始伤心自己的皮肤,林康说,你瞧,过去哪里是这样?丈夫头都没回,说,还不是老样子,十根老咸菜根。林康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为了谁?丈夫盯着电视说,别烦人。林康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说,又不是孩子,你今天打了一天了!丈夫说你放开。林康说就不。林康说就不时方程车已经冲上了一块路标,撞成了一摊血红色的火光。丈夫回过头说,你放不放,林康说就不放。丈夫挪出手来就一个耳光,耳光过后林康听见丈夫自言自语说,妈拉个巴子的,你烦死了,林康眼里的世界一下子变得陌生。再后来林康就捂住了挨打的地方,两只看着丈夫的眼睛充盈起晶状泪水。林康说,我今生今世总算挨打了,长这么大,爹娘老子没有动我一根指头,打!你打!你这个没良心遭枪子的!你打,打,你不再打,你就不算你爹的种!当然,林康的这些话在丈夫的耳朵里没有半点标点间歇,前面还加了一个与后面的言语没有语法关系的两个字:“好哇!”这两个字被林康说得极具有爆发式的悲痛意味。

林康捂住腮帮回娘家去了,林康咬了牙在公交车上把忘恩负义的丈夫痛骂了一万遍。妈妈的态度更让她失望。妈听完她的控诉平静地说,夫妻哪有不吵闹的?下次你也打他就是了。男人都这样,手快,真让他打了他又下不了手了。妈慢腾腾地摆摆手说,在妈这里过一夜,明天他来接了就回去。

“明天”他真的来接了,被丈母娘当着众人的面有半斤没八两地刻薄了几句。丈夫后来就像小学生那样顺了眼皮说,好,我错了。丈夫又哄着刚会说话的儿子说,喊,喊妈妈,喊妈妈回家去。林康侧过了脸去,林康前几天刚看了一部电影,看出眼前的事和电影上的别无二致,便觉得丈夫是从电影搬来的,又没了情绪。就气哄哄地回话说,你们先回去,我待会儿再走。林康不想回去,却又不想在娘家待,睡不安稳,昨晚上又落了枕,还得听妈妈的唠叨直到电视说“再见”。委实比家里的无聊好不了哪里去。

公交车驶了一半林康便改主意了。林康下了汽车一个人慢慢往回步行。六角形的彩色地砖让她追忆起高三时代的初恋,那时他们常漫步在这样属于爱情的路面上。那次失败的恋爱令她回肠荡气,恋爱的失败总是令人回肠荡气的,以致在车间里她和别人谈起今天女孩子们大胆的恋爱举动时,总要说,现在的丫头们真不要脸了,哪像我们那时的傻样子。这句话里蕴含了极其微妙的情感矛盾,她恍惚和追忆的眼神往往说明了这一点。

在海晶宫舞厅的门口她停住了。那时候她的脑海里应该是一片虚空。从初恋的回顾中醒来,理论上应该是这种心理状态。那个胖胖的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问她的,想跳舞吗?她觉得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随便就说了一句:随便。林康随便便地跟那个胖男人进了舞厅,接受了他的邀舞,接受了他给她点的果珍以及粒粒橙,林康看得出他一直在摆他的气质和花钱的派头,但林康很快从他的身上闻出了类似于猪下水的气味,这使林康不快并开始迅速地寻找借口。

慢四响起来了。这是林康最喜爱的舞步。慢四在林康的记忆里不是交谊舞,而是初恋的步行节奏。或者说步行的初恋节奏。也可以说初恋节奏的步行。这些都一样。那个外国人就是在这个节奏上向林康邀舞的。他的穿着很随便,冒一看以为是浅色头发的亚洲人。

这是林康第一次这样靠近地正视蓝色目光,萨克管在忧伤地摇动。在忧伤里林康感到一切美好得有些突如其来。彩灯突然暗淡下去了,每一对舞伴都很熟稔地把腮帮贴在了一起。林康的心中一阵紧张,觉察到了背后的手在轻轻地发力。这股力量那样的自然与体贴,还没有等她拿定主意她就掉进了外国人的怀里了。她的皮肤体验到了他的唇,林康几乎再也不能从容地慢四了,两只胳膊也成了无人驾驭的双桨随小舟在波浪中荡漾,她真的成了液体的一部分,随自己不能主宰的节奏成了水面上波动的细浪。

你真美,林康清清楚楚地听他用汉语说。林康不知道自己晕厥了没有,那个吻和漫长的舞曲一样悠长。灯亮起来了,在慢四舞曲最后一个意味深长的节拍隐隐退去中,灯光缓缓地变亮。先生们开始把女士们送到原始处,林康没有动,林康的胸中氤氲地撒开风情万种。这个舞是对林康的一次重新启蒙,寻常岁月里被酱菜与洗衣粉堵塞的百结愁肠似乎开始了一种涣然冰释,林康极深地嘘了口气,听见那个漂亮的外国人说,谢谢。林康很幸福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而对方送来的也是一个微笑,被林康的眼睛看出了别样的神韵。

舞会居然结束了。林康看了看表才相信舞会真的结束了。林康陷入了一种哲学式悲剧,事物的开始与终结与自身的开始与终结好像总是不合拍。林康觉得刚刚看见了一个美妙的开始,时间就粗鲁地搡着你的肩头说走吧走吧结束了。

林康故意停顿了片刻,等着吻她的那个外国男人。她看见了自己尖尖的皮鞋尖与他的羊皮鞋一同款款而出,仿佛走进了一幅浪漫的挂历。下面是平常日子所要度过的单调的黑色日期,而她则可以和他一起悠然于日子之外,成了追求幸福的人们心中的一片风景。

离开时他对她摆摆手说:“再见。”她慌忙依样摆了摆手:“再见。”

林康回到她的十二个平米的房子。丈夫没有盘问她。没有如往常她回来晚了一脸爱情满眼醋意地问她,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今天当然不是平时,只要她回来了,对他而言就是胜利,他很大度地搓着手说,回来了?孩子刚才还哭着喊你呢。

林康没有吱声,只是想冷笑一回,结果却在脸上弄出了冷冷的意思,天底下夫妻之间的勾心斗角,总是拿着只会玩积木的孩子呆头呆脑地充当和平大使,林康奇怪平时怎么没有看出其中的好笑处。丈夫走上来帮她脱上衣,林康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任他摆布。“吃了没有?”丈夫问。“吃了。”林康说。

林康站在镜子面前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看出了自己脸上依然犹存的动人往事,便有些弄不清楚的伤心。她盯住了脸上不久之前故事发生的地点,脑中很多复杂的东西竟开始东拉西拽。在外面有了故事的人或“有了外遇的人”一进家门便站到镜子面前端详,这也是不分性别和一种人类共性。丈夫开始抚弄林康的头发,她的黑色长发随丈夫叉开的指尖跌落婆娑。丈夫挪出一只手来关掉了日光灯,吻住了林康的后颈,只剩下床头那片暗红的灯光。灯光像丑女人的害羞一样难看。林康的眼前四步舞的幻象毫无章法地迭现——她回到了生活,生活一下子剩下了回忆。

林康被丈夫推到了床沿。丈夫的鼻息开始变粗。林康从丈夫熟悉的鼻息里知道他要干什么。林康觉得恶心。林康觉得这种时候做这种事情有种说不出的恶心。想拒绝,却又出奇地累。林康知道这是天底下做丈夫的向妻子道歉的最后一个关键步骤,只要完成了这个步骤生活便会重新开始。并将重新美好。她听见了“你真美”。

“你真美。”丈夫说。林康闭上了眼睛,另一种节奏另一种感受向她迅速地接近。她感觉到自己的晃动,以及腮边两片高贵的唇。她的身体在海水中羞赧而自豪地打开,许多缤纷的热带鱼在她的身边众星捧月。

很久以后她睁开了眼睛。睁开了眼睛她陌生地吃了一惊。丈夫的粗胳膊正压在她的胸脯上,身体歪在一旁恹恹欲睡。林康不知道心里头到底涌起了什么。她侧过脸去,两行泪在脸上疾速地蜿蜒。她的抽泣惊动了丈夫,丈夫眨着迷濛的眼,隔了一会儿丈夫说,别哭了,你千万别哭了,我再不打你,我向你保证,再打我不是爹娘老子弄出来的。

丈夫的鼾声匀和而又满足,有节奏有音程有高低强弱之分,嘭嚓、嚓嚓,嘭、嚓、嚓嚓……临走时他对我说什么了?他说了“再见”。是的,他说了再见。林康顿然对“再见”这两个汉字进行了最严密的剖析,他为什么不说“拜拜”或“沙杨娜拉”而说成再见!他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再见到底是什么意思?林康拨得汉字太像圆圈,开始与结局那样地天衣无缝。再见,是分手还是相会?是开始还是结局?中国人也实在是太没出息,连方块汉字都弄得这样没脾气。他要是真的邀我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得去。明天我得去。姑奶奶我就这么的了。

晚饭过后林康便开始装潢自己。她的眼、唇、发型、指甲乃至脖子都进行了加工与再生。她要让他大吃一惊。丈夫问,打扮这么漂亮,干什么去?能不能让我们也知道,高兴高兴?丈夫说“高兴高兴”时故意朝小儿子逗弄,儿子被他逗得清口水直流。

干什么去?林康拨弄着耳坠,夸张了气鼓鼓的神情说,找相好去。再不找,被人家打死了还没人收尸呢。

对,该找,丈夫说,再不找我这么漂亮的太太不亏了?丈夫本意是幽上一默的,没料到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不是那个味道。

海晶宫的海魂式霓虹灯梦幻在不远处。不少姑娘躲在她们的化妆品里头玉立在灯光下面。这些精明而又爱玩的丫头们摆出极其高傲的造型,等待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们为她们掏钱买票子。男人在她们的眼睛里是旧货市场里的折价时装,足以满足她们的时髦与风骚。

专爱在镜子里头寻觅年轻的女性对真正的年轻有近乎天才的敏锐。林康想起了手包里的镜子,她想再一次检正自己。女人的命运似乎全离不开镜子,她们的信心或沮丧仿佛全部发生在镜子面前。那些姑娘一个个随陌生的男人进入舞厅了。林康今晚并不想别人来请她,但她的被冷落多多少少给了她不小的打击。终于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小伙子走到她的身后,喉音很重地问她:想跳舞吗?林康礼貌地谢绝了他,他还是一个初涉世事的小愣头,要不是林康有事,说不准答应他了。林康走到了票窗口,里头有人问她:

几张?

一张,林康说。

二十五。

多少?林康的声音很不踏实地问。

二十五。

林康的手心顿然就凉了。林康的脑子里马上就滚过了六斤二两牛肉,十二袋半洗衣粉和二十四瓶机轮酱油。林康立即想起了“见面杀一半”的古训,但林康立即从售票员眼里看出了容不得讨价还价的冷漠。更要命的是林康在那双眼睛里看出了别样的内容。她感觉到了那种目光像夏夜冰凉的吊吊虫在丈量她的身体。林康立即打开了仿鳄鱼皮钱包,抽出了三张表情晴朗的工农兵。

林康握紧海蓝色舞票大脑经历一场短暂空白,宛如国画里的留空呈现出无限云海苍茫,林康机械地走入了舞池。她迅速地扫了四周一眼,她所渴望的高大身影没有出现。林康找了一张空沙发陷进去,说不清的懊丧全像对面桌上的听装饮料,升起了蓬勃的泡沫。

华尔兹的舞曲翩然响起,《桑塔·露琪亚》,是林康所熟悉的旋律,在灯光中机械闪烁,林康的耳朵今天都听出了极空旷的感伤,初恋时林康的他常用吉他弹奏这支曲子,那时的月光下林康听他这样唱:

看晚星多明亮 闪耀着金光

海面上微风吹 碧波在荡漾

在这黑夜之前 请来我小船上

桑塔·露琪亚 桑塔·露琪亚

林康觉得那时候她的内心充满爱情,那时候生活远远没有开始,后来优美的三拍节奏渐次远遁,留下空洞的影幻。她成了丈夫的妻子,同时成了儿子的妈妈,仅有的一点乐趣便成了每月十号端详人民币上好看的微笑,一如她现在,坐在幽暗的灯光和委婉的乐曲里头,看别人快乐与微笑。

音乐如诉,林康在心里禁不住和唱:

看小船多美丽 漂浮在海上

随微波起伏 随清风荡漾

在这黎明之前 快离开这岸边

桑塔·露琪亚 桑塔·露琪亚

舞厅的门口依然没有出现她期待的东西。林康从玻璃里发现了脸上不确定的失神。人们在舞曲里或疯狂或忧伤,与林康远隔无数季节。林康发现舞厅毕竟是个好地方,在这里人们能自在地怀旧。怀旧对每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怀旧与舞曲具有等同的价值,只有一种松软的节奏,摒弃了所有累人的视觉意义。

有人吗?一位三十开外的男子站在林康对面的椅子旁。不知道,林康说。

怎么不见你跳舞?他说。

我不想跳。

那么等人?

不,林康说,我不等人,我没有什么东西好等待的。

这么说我们可以走走?他说,比方说小吃还有别的。

不。林康说,我不想走。

你怎么就会说“不”?他问。

“不”字好说,林康说,说起来省劲。

那么你喝点什么?菠萝汁还是椰子汁?

不,林康说,不要。

你真不该到这地方来,他说,鱼不吃钩就不该游到这地方来。

看来我要向你道歉?林康冷冷地说。

随你说点什么吧,他大度地说。

那么我该说见你的鬼,你们全是自私的家伙。

算了。他笑笑说,一定是你的鱼也没有上钩。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目的是什么?浪漫主义的说法是爱情,也就是外遇。这是现实主义说法。

林康站起身,说再见了。

出了门林康想起来自己说的居然是再见,再见他妈的大头鬼!门口显得空荡,霓虹灯在孤寂地闪烁。他没有来,那个对她说再见的高大的白种人没有来。她花了二十五块钱竟没有坐到散场,正如她第一回烫发后发现头发又吹直了一样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一出来迎面吹过来一阵冷风,她打了个激灵,胸中被掏空了一块。林康想哭一回,又没能哭出来,心中布满了说不出的难受。

进了门孩子已经睡了,丈夫还在开那辆永远炸不烂的方程车。丈夫说,跳得快活吧?林康很累地说,没跳。丈夫说,没跳?看你那样子没跳?林康坐到床沿说我说了没跳,——和谁跳?天底下的男人还不都是一个德行。你以为还真有谁比你强到哪里去?

丈夫听了林康的话回味了好半天,脸上居然幸福了。他放下游戏机抱紧了他的妻子,吻紧了林康。林康慌忙闭紧了眼睛。再长的吻,好歹也总能熬过去,林康心里这么说。

1993年第9期《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