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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期的女人 臭镇的1977

消息被证实之前称作小道消息。小道消息说,四新酱菜店(即旧时最著名的三和酱园)的挂桨机动船从县城回来了。船上放着三瓮臭豆腐。这个消息令人振奋。不过臭镇人对好消息一般是有所保留的,都采取将信将疑这种两可态度。臭镇的古语说,隔山的金子不如铜。对铜就不能太热情。等亲眼看见臭豆腐了,等臭豆腐放到自家的餐桌上了,再高兴又能迟到哪里去?小道消息传开来之前臭镇的每家每户还是做好了预备的,取出一只碗,放在最顺手的地方,碗里放上六七枚硬币,一有风吹草动就迅速出动。1977年的臭镇人对付好消息早就有自己的办法:守株待兔,即以静制动。好消息一旦撞上大树,臭镇人当然会提着好消息的两只耳朵或一条后腿回家去的。如果好消息不往大树上撞,臭镇人就等,等一天是一天。

下午三点钟小道消息得到证实了,属实。臭镇革委会的大院传出消息了,大院内的每一户人家都分到了四块臭豆腐,共一瓮。这就是说,还有两瓮臭豆腐贮存在四新酱菜店里头。三点二十五分,四新酱菜店的门口突然挂出了一块小黑板,小黑板的上方有一排毛体红漆字,“为人民服务”,店主顾老头在黑板的正中央用粉笔确认了一条好消息:今天出售臭豆腐。臭镇中学的一位退休教师把这行字高声诵读了一遍,听上去就像吟咏一首七言旧诗。好消息历来就是蜈蚣,浑身长满了腿,爬得飞快,无孔不入,三点三十分,四新酱菜店的门口挤满了臭镇人。店主顾老头长了一双三角眼,眼珠始终吊在眼眶的上眼皮上,这样的眼睛茫然而又滞钝。顾老头用酱黑色的秤砣敲一敲酱黑色的柜台,沙了嗓子说:“排队,排队才卖!”人群一阵骚动,为先后次序而争吵而推搡。三点三十五分,顾老头侧过脸,庄严宣布:“起封。”宣布完毕顾老头向人群伸出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软软地晃两晃,说:“一人两块,多了不卖。”

这个故事是围绕着臭豆腐产生的。但首先被叙述的应当是豆腐,这是由豆腐的质地与名气所决定的。从外观上说,豆腐十分接近于那些娴静的淑女,体态端方,通体无瑕。然而,这只是一个假象。事实上,豆腐的名声很不好,只要用指头抚摩两下,它的身子马上就会无声无息地裂开来了。这可不太好。人们对豆腐的这种条件反射产生了忧虑。为了挽救豆腐,人们想尽了办法。解决这一科学难题的是伟大的臭镇人。臭镇人依照祖上最通行的方式,把豆腐的体积切小了,码进了酱缸,臭上那么一下,情形即刻得到了改观,一块豆腐烂下去,七八块臭豆腐在成长。臭镇人都说,这全是为了豆腐的好。

接下来要叙述的当然就是臭豆腐。

豆腐被臭上那么一下,成了臭豆腐。但臭豆腐是否好吃,成了一个大问题。但你要知道臭豆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

不尝不知道,尝了吓一跳。人们惊呼,这哪里是臭,这分明是香!人们给臭豆腐做出了这样的总结: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这句话成了经典,它揭示了酱缸沤出来的臭与口腔体会到的香所产生的辅助关系。臭镇人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臭,臭其实就是香,不就是古怪一点,间接一点么?

臭镇原先以豆腐出名,后来豆腐被码进了酱缸,豆腐的名声就下去了。不过臭豆腐的名气却一天比一天看涨。这个消长过程就发生在康乾盛世的乾隆年间。那一年乾隆爷第五次下江南,他老人家的龙舟路过了臭镇,这位风流皇帝就是在这次南巡的路上吃到了天下最好的臭豆腐。他吃得满面油光。吃完臭豆腐乾隆爷来了豪兴,欣然运笔,写下了“大臭若香”四个臭气烘烘的大字。接下来就把“臭镇”这个名字御赐给了臭镇的臣民。臭镇就此闻名。不过近来有人发现,臭镇的闻名比满清的人关要悠久得多,上述传说完全是戏说乾隆,不是历史。但臭镇真的很出名,这个千真万确,不需要动用典籍去证明,事实摆在那儿。

在臭镇,豆腐和臭豆腐的话题都过于源远流长,现在只说1977年的事。公元1977年的臭镇有一个显著特征,那就是百废待兴。百废待兴的日子有另一个显著特征,食品与副食品普遍匮缺。在公元1977年,臭镇最著名的酱菜店里也只有盐、酱、酱油这几种日用必需品。臭镇人很久不吃臭豆腐了。买豆腐也要排上很长的队伍。由于缺乏臭豆腐与豆腐的滋养,臭镇人男的蔫,女的干。臭镇的女人原先可是姣好得出了名的,豆腐一样白嫩,人人浑身雅艳,个个遍体娇香,惹得光棍汉们都想把她们码进酱缸里去。到了1977年就不行了,男男女女全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死样子。

就在这样的时候四新酱菜店的顾老头决定为人民服务了,他宣布,今天出售臭豆腐。

顾老头端坐在四新酱菜店的柜台后面,神情庄重地注视一笔又一笔臭豆腐买卖,顾老头的头发都花白了,又乱又稀,点缀在红而油亮的头皮上。但四新酱菜店依旧是黑乎乎的,所有的陈设与支架都让酱油腌透了,呈现出酱油或醋的盐潮与卤湿。买臭豆腐的队伍一直拖到理发店门口,人们的表情热切而又克制,像从理发店的镜子中捞出来的一样,又清澈又明亮,他们把碗夹在左腋底下,十分耐心地往前挪步,所有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坚定信念,(我)离臭豆腐已经不远了。

但队伍里头还是发生骚乱了。在这支队伍的中部站立着臭镇著名的双胞胎兄弟,他们一人夹一只碗,身体的重心不停地在左腿和右腿上移动,显得焦躁不安。他们中间隔了一位女孩,瘸篾匠铁拐李的大女儿阿秀。阿秀长得很不错,身体高高低低的开始显山露水了,然而大双和小双没有关注阿秀的长相,阿秀夹在中间,对排在后面的小双终究是一个威胁,如果臭豆腐买到阿秀刚好完毕,事情可就严重了。这可是两块臭豆腐与四块臭豆腐的关系。小双和大双递了个眼色,决定把这个臭丫头弄走。小双往前挪了半步,大双往后压了半步。这一来阿秀的身体就让这对同胞兄弟夹紧了。阿秀有些紧张,不敢动,大双和小双的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但是他们的身体在蠕动,肘部也就跟着一起动了,阿秀只有两只手,挡住前面就丢了后面,顾了后面又守不住前面。阿秀的要害部位被碰到好多次了,终于忍不住,大声说:“干什么?你们?”大双回过头,不解地问:“怎么了?”阿秀说:“怎么动手动脚的?”大双平静地说:“你看看,我们兄弟俩手全插着,怎么动?”这么说着话队伍里头有人开始劝架,说别吵了,都是为了臭豆腐,碰一碰也是难免的。阿秀听了这话就气,胸口越发起伏起来了。小双瞟一眼阿秀的胸脯和屁股,说:“你夹在中间,前头又鼓后头又鼓,到底是谁碰谁?”大伙听了这话就笑,大伙一笑阿秀的脸上便挂不住了,离开了队伍。阿秀在离开之前恶狠狠地大骂了一声:“臭豆腐噎死你们!”

但阿秀没有罢休,阿秀把事情的全部经过统统告诉了母亲,瘸篾匠铁拐李的老婆是臭镇有名的“阿庆嫂”,胆大心细遇事不慌。她来到四新酱菜店,在大双和小双买好臭豆腐转身回头的过程中冲了上去。撞了大双一把,接下来又撞了小双一把,动作稳准狠毒辣,两只碗和四只臭豆腐当即就坠在了地上。大双大声骂道:“瞎眼啦?”阿秀妈笑笑说:“吃了我女儿的豆腐,还想吃臭豆腐,哪里来的自在?!”两只碗打碎了,但四只臭豆腐可是完好无缺,阿秀妈往臭豆腐上吐几口唾沫,跨一步把两条腿叉了上去。阿秀妈说:“儿子,来拣。”大双和小双在这个下午碰上了最剽悍的女人,他们兄弟二人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有点失措,只好骂几句,然后走人。阿秀妈从头发窝里取下一只发卡,蹲下去把臭豆腐串起来,自语说:“自己不嫌自己的唾沫脏,他不吃,我吃镇革会主任是一位外地人。他对臭镇的历史即臭豆腐的历史一无所知。镇革会主任这一天正在理发店理发,这位臭镇的党政最高领导人看到了漫长的队伍,问镜子里的理发师:“这么多人在干什么?”理发师在镜子里头抬起头,说:“买臭豆腐。”主任说:“至于么?弄成这样?”理发师告诉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臭镇的水土就是臭豆腐。”理发师说:“臭镇的头头脑脑们换了那么多,谁让臭镇人吃上臭豆腐,谁就能留下好名声。镇子里越臭,他的名声就越香,就这么一笔账。”主任听到了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在理完头发之后点上了一根香烟。这时候四新酱菜店的门口传来了打斗声,是阿秀妈和大双小双交上火了。主任望着骚乱的人群,神情凝重了,他一手夹烟一手叉腰,十分痛惜地自语说:“一定要把臭豆腐的事办好。”

1977年初夏的臭豆腐事业是在镇革委会的干预之下进行的。主任在会议上说,为了展现臭镇百废待兴时期的成果,要把臭豆腐的事当作一件政治事件来抓。这样一来豆腐们被码进酱缸的时候意义就重大了。臭镇人对臭豆腐的悠久情感终于喷发出来了。在星期六的义务劳动中,青年突击队把废弃多年的巨大酱缸全清洗了出来。臭镇的酱厂不仅历史悠久,规模也相当宏大,青年突击队(这里头当然有著名的双胞胎大双、小双以及女青年阿秀)以2×10这种组合方式把二十只巨大酱缸排在了酱厂的广场上。酱缸被清水冲得很干净,沿口发出结实干净的酱褐色光芒。当天傍晚主任就检查来了,酱厂的厂长说:“全妥当了。酱厂的厂长随手拿起一根木棍,敲了敲巨大的空酱缸,酱缸的空鸣声在臭镇的上空回荡并且悠扬,像臭豆腐的芬芳笼罩了臭镇人的幸福未来。主任抬起头,傍晚的天空一派祥和景象。主任说:“好日子就像雨,过几天就会下下来的,挡都挡不住。”

1977年的夏天臭镇人成功地臭了二十缸豆腐。二十缸臭豆腐以2×10这样规整而又宏大的规格横列在酱厂的广场上。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而臭豆腐的气味也一天比一天剧烈。起先是似有若无的,温和的,后来有了力度,再后来就有些凶蛮了,到处都有一股恶臭,恶臭使臭镇人找到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觉,找到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臭镇人仰起脸来,整天关注酱厂上空的五彩烟云,他们的脸像向日葵,绽开了黄金色的热烈花瓣。是臭豆腐使臭镇人缅怀起过去、憧憬起未来了。人们到处在传送主任的预言(即允诺),好日子就像雨,过几天就会下下来的,想挡都挡不住。

臭豆腐出缸的那一天臭镇没有出现喜庆场面。这一点是出人意料的,臭镇好几家酱菜店早早就挂出小黑板了,告诉人们“今天出售臭豆腐”。然而臭镇人没有去排队。谁都知道二十缸臭豆腐全码在酱厂的广场上呢。当饭吃都吃不完,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去买就是了,慌什么?大家都说,日子好过了,全码在酱缸里呢。好日子就不用慌,得慢慢过。

红头苍蝇在臭豆腐缸里的繁殖能力是惊人的,疯狂的。它们的头上长了一对红色复眼,其余的部分差不多全是下腹。劣等动物的腹部往往都是它的子孙,它产下成千上万只卵,孵成幼虫之后转眼就成了成千上万只蛆,蛆变成蛹,蛹又化为会飞的苍蝇。一只红头苍蝇在短短的生命周期过后立即就是一支红头蝇部队。几只红头蝇飞进臭镇酱厂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但是渐渐长大的蛆终于被工人们发现了。它们在酱缸的表面敷了一层,白花花圆溜溜的,在动,在蠕动,在积极而又凶猛地蠕动,波浪一样汹涌澎湃。它们一起钻入臭豆腐的内部,把臭豆腐钻烂,化成泥。它们拼命地吮吸,身体发育得又大又亮,接近于透明。而后它们爬出酱缸,在酱厂的幽暗处结成蛹,开始了盛夏里的安眠。一场夏雨过后,成群成伙的红头苍蝇破蛹而出,它们的翅膀汇成一股沉闷的轰鸣。它们盘旋在酱厂的周围,红头苍姆飞来的时候天上是一片红,飞去的时候天上又一片黑尾。红头苍妮弥漫了臭镇的1977之夏,臭镇人对1977年的记忆依旧是一朵会飞的黑云,这不是雨做的云,它下下来的是苍蝇的翅膀哨声。

只有物质的匮乏才会带来贸易的纷繁,过于丰盛的臭豆腐使臭豆腐的买卖彻底萎缩了。镇革会主任目睹了这个无情现实,主任对臭镇人极度失望,臭镇搞不好完全是臭镇人太他妈的“不是东西”。没有臭豆腐他抢,做出来了他又不买,“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1996年第5期《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