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历史名胜和林康见面是一个错误。名胜的基础是石头,石头经历了最缓慢的衰老风蚀,几千年来依然风华正茂。林康却老了,几年的时间她就面目全非。她的脚尖再也不能支撑身体轻盈飘拂。林康站在石碑的前面,她的三十岁显得历史悠久。这个地址是林康提供的。她偏爱这里或许是倚仗历史来遮人耳目。林康从奥迪车里出来时一身珠光宝气。随后出来的是她的儿子。两三岁,活蹦乱跳。林康臂挎风衣拾级而上。阳光很好。四处有红有绿。石台阶的直线条透出一股静穆的伟大与宁静。真不错。林康的身影却显得过于臃肿松散。我很远就听见她的喘息了,靠近历史是难以心平气静的。
第一次见你是在落日时分,只有这样的时刻阳光才会有那种呈现角度。那时我们都年轻,至少你很年轻。练功房空着,你的身后是巨大的壁镜和上了锁的钢琴。在窗前你单腿而立,另一条腿举过了头顶,绷得笔直,只留下大腿与小腿肚的两条反向弧线。脚踝让左手握紧了,你的右臂水平在半空,指头像兰草那样垂挂在那儿。食指却伸了出去,与手臂平直。这时的阳光正射着你,你的静态身姿有了一层光晕笼罩,是一圈不确切的轮廓,青白色的毛茸茸。整个身体是半透明的。食指的指尖放出柔和润泽的肉质光芒,圣洁而又世俗。
我们的对话当然从天气开始。大家都这么做的。我们感到陌生。陌生感起源于一种怀旧努力。最熟悉的部分最易于随风而去。我拍拍孩子的脸,让他喊自己“叔叔”。孩子盯着我,又顽皮又警惕。林康的孩子从第一眼起对我就存有敌意。你的孩子很可爱,我说。像我吗?林康问。像。结婚了没有?林康问。
没有。
这样的一问一答构成了日常,同时构成了缄默格局。林康的脸上有了很松的皱纹,是多次减肥的悲惨痕迹。发胖与减肥是大多数女人的生活内涵,交织了现状享乐与未来忧郁。前者产生了快乐,而后者导致了诗意与美感。女人对腹部与臀部的焦虑等值于政治家对国家与人民的忧心忡忡。这是一回事。这样的努力让历史激动不已。我们的古人时常说,先修身,后养性;先齐家,再治国。修身的意义弄大了,直指安邦定国。修身是什么?我看就是减肥。别的解释全是胡说。
你离开我的那天是九月二十四日,也就是说,离我们的结婚还有一个星期。原说十月一日你做新娘的。每次和我做完了你总要说,还做什么新娘,全让你弄旧了。我就安慰你,旧归旧,新娘还是要做一回新娘。那几天你快活得像只鸟。二十四日上午你来了电话,说不了。我说什么不了?你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说,做新娘。我的脑子里顿然空洞如风,就剩下吹来吹去的痕迹。你在挂电话前重复说,不了。
下午你来拿皮箱,穿了一身白裙子。你手提皮箱寂然而行。离开的过程你的脚底没有声音。你的步态像羽毛,背对我伤逝。体重是你的一个谜。我抱过你。至少有八十斤。这样的重量怎么也不会走不出声音来的。就是没有。看你演出我时常琢磨这个问题,你身后的那个男人轻轻一提就能举着你从台子的中央走到那头。你的体重到底哪里去了?你演过那受伤的天鹅,白亮的芭蕾裙在雪地上挣扎,冷蓝色喇叭形光柱子跟着你。小天鹅有好几处大幅跳跃,落下来,你却轻若纤尘。一只脚尖就撑起你,后腿摆得老高,两只胳膊无力地波动,作伤心飞行。后来死亡从大提琴的g弦上走下来,长号又把它放大了。蓝光束蓝得冰凉,你像在冰里,无声无息地倒下去。死了。音乐戛然而止。寂静中你的死亡凄艳绝伦。一只胳膊从耳侧伸出来。灯光没有了,大幕沉重地拉上,你的死亡就在人们的忘记里永远地干净雪白,楚楚动人。剧终。没有人敢鼓掌。我不停地问自己,你的体重都没有,你用什么去死?
你就那样没有体重地、雪白干净地离我而去。
初次和你做爱我相当紧张。我认定你的身体就是那只受伤的天鹅,只属于干净的六角形雪花和干净的秋水状月光。我觉得你是不该做那种事的。十九岁,你可以和男人上床了。可我不行。你用脚趾关掉墙上的白色开关,昏暗中我看见你的黑眼珠晶莹而光芒。你的眼和你的指尖要了我的命。我打开灯。你说不要,又用脚关了。我喘着气稀里糊涂败下阵来。你不是处女,这是失败中的唯一发现。这个伟大发现让我镇定。受伤的天鹅无所不能。第二回合我表现得英勇壮烈。你喜极而泣,幸福得哭了起来。我无限茫然看你哭。你说,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飞走了,飞走了。这很好。你十九岁了,可以决定什么时候有体重,什么时候没有体重了。这很好。洗澡时我对你说,你的体重是你的体重,你的身体是你的身体。而你是你。你疲惫地笑起来,反问我,我的身体还能不是我?我说,不是。我的这句话为后来的岁月留下了伏笔。我对你说,嫁给我吧。你不开口,脸上是追忆的样子,你说,我嫁给你还是我的身体嫁给你?这是一个严肃的大话题。我很想认真地探讨下去,后来不知怎么弄的,又上床了,又一次死去活来。大话题就此失之交臂。
天上飞过几只鸟,无序,从容,是芭蕾的样子。林康点上烟,抽烟的做派考究而又熟稔,就从她夹烟的样子,也能猜出烟的品牌。她的儿在石缝里寻找什么,历史学家那样期待一种发现。你不常带孩子出来玩吧?我说,小家伙玩得多新鲜。带他?林康“哼叽”一声说带他?你以为带他出来一趟容易?他有保镖。我笑起来,他这么小,要保镖做什么?林康白我一眼,呆子,她说,谁要绑了他,谁马上就能成富翁。你呢,我说,你的保镖哪里去了?林康这时笑得很特别,无声无息,风情万种,要真的有谁绑了我,她说他正好再娶个小。要不我去绑你的票,我说,这样两全其美。林康说,算了,你绑了我也养不起。我们对视一回,会心而笑。
好了,我说,约我来到底做什么?
让你见一个人。
谁?
你儿子。
谁?
你儿子。
你说谁?
我说你儿子。
林康说这话的瞬间目光变得凶狠,有了母兽的性质。我抱起她的孩子。仔细端详孩子的眼。是我的儿。我把孩子放在大青石上,孩子说,抱我下去!我把他放下,他又到一边考古去了。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心里头空了,天高云淡。孩子姓什么,我问。林康的眼睛从远处收回,平静地说,跟他爸姓。他爸爸是我,我强调说,我是他爸爸。你只是他父亲。父亲不是爸爸是什么?我大声反诘,还能是什么?林康的解答宁静如水,林康说,是叔叔。真是四两拨千斤。
儿在远处蹦跶,像只兔子。儿,你个小狗日的。
他知道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为什么?不为什么。你告诉他。我不告诉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林康便不作声。林康后来说,史学家只有了解了历史真相才会在史书上说谎。她这话吓我一跳。哪儿对哪儿,一定是偷来的。林康热衷于风马牛不相及都波及到历史范畴里来了。
糟糕的男人就是这样,做父亲的感觉突如其来。那个狗娘养的老东西是谁?不劳而获居然当上了爸爸。我播种,他收获。这样的买卖他就是做了。
我不能想象你怀孕的样子。推算下来,怀上我儿不久你就决定结婚了,也就是说,那时候起你已经谋划着放弃芭蕾。你热衷于表现圣洁、梦幻、高贵、典雅的身体决定回到形而下,做一个容器,孕育生命。你的演出让人看了可怜,越来越少的观众里掌声三三两两。小天鹅的大幅跳跃里越来越多地蕴含了寂寞。掌声是同情性的,安慰你的努力。你谢幕时的眼神茫然了起来。你问我,人呢?人都哪里去了?我只知道人在大街上,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人口越多的民族最终的缺憾只能是人,这个结论诞生于上个世纪。
你用做爱替代练功。做爱的方式与姿势接近了疯狂,与你舞台上优美的宁静和娴熟的动感判若两人。你的身体无懈可击,臻于完美,作为一种语言完全胜任一切芭蕾表达。从额头到颈项到腹部到小腿的踝骨,波动的流水线一气呵成。上帝造你时是即兴的。你把自己泡浸在旋律里头,用脚尖与指尖翩翩起舞。
那天你很疲惫地来到我的住处,扔了包说,洗个澡,让我洗个澡。洗完了,你裸坐在镜子面前,顺手拿起我的烟。你打火的模样笨拙而又可爱。你说,指挥到加拿大去了,首席小提琴去了日本,贝司也蠢蠢欲动起来,说要奔澳洲。你就说了这四句,口气完全是春秋笔法,不虚美,不掩恶。过了好半天我在镜子里和你对视,看见晶亮的东西在你的眼里无声闪烁,尔后慢慢变厚,掉了下来。我走上去拥住你,你委屈得像个孩子。后来你很突然地站起身,大声说,他们不享受芭蕾,我享受我自己。我们上了床,你打开了爵士乐,轰天乐声里你大声呼叫。你一定是故意这样的,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放肆地做爱,差不多成了荡妇。你的没有体重的身体,圣洁的身体,习惯于翩然而行的身体顷刻间无比陌生,让我大惊失色。我几乎想放弃这场战争。但我不能自已。完了。昏了头了。
依照逻辑,蜜月里你应当知道怀上的是我的孩子,你就是把孩子献给了吃壮阳药的老东西。你对历史的有效修正满足了那个可怜老人的虚荣。他以为自己还是英雄,还行。但老人被愚弄的过程一直都是伟大的。后人称之为“历史”。
孩子在寻找小昆虫。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的整个童年尾随在蚱蜢蛐蛐后面。历史旧迹历来是昆虫的天堂,它们在这里歌唱失去的光荣、梦想和神圣。孩子捉了一个又一个。他和昆虫说话。说完话孩子把昆虫的腿卸下来,而后是翅膀,而后是脑袋。
我和林康从不同的角度看我们的孩子。孩子鲜艳的服装在石头的青灰面前宛如历史的一种梦呓。孩子很好。给了我伤心的冲动。生活乱了套了。全乱套了。
我把孩子抱过来。孩子怕我。他的眼里充满防范。孩子用一只手撑住我的下巴,拒绝吻与亲热。我给了他一巴掌。我也弄不懂哪里来的那么大怒气,撩开他的开裆裤“啪”地就一下。孩子的挣扎让我绝望。孩子张开了嘴巴高声哭叫,大喊“爸爸”。孩子的叫声有一种无力回天的传递,飘到历史古迹的高处,把名胜弄得都不像名胜。尤其该死的是回声,模模糊糊的“爸爸”像长了一层青苔,否定了空间感与现实感。
你在干什么?林康厉声说。我静下来。生活已经全乱套了。儿,你这小狗日的。
你一直热衷于那面镜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镜子面前度过的。你的双臂张开来,液体那样波动。我说,你怎么不回去?不回家?你说镜子就是你的家。这时候镜子里折射出干净清凉的光。在镜子的内部你形单影只,有一种平和安宁的忧伤。你的忧伤气质高贵,晶莹冰凉。我说,别练了。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语说,不能不练,不练就死了。我说哪里有那么严重,怎么会到那个地步。你说你不懂,是另一种死,是一种更哀怨更无奈的死。你说别人的身体只死一次,跳芭蕾的要死两回,你怕我不懂,又在镜子里补我一眼,说道,你懂吗?我感到一种彻骨的恐怖,说你真漂亮。你盯着我,纠正说,不是漂亮,你说,是美。
就在那样的日子里你一遍又一遍排练那只受伤的天鹅。你一次又一次精妙绝伦地死去。你对死亡的热衷让我在今天后怕。但你给定的死亡并不恐怖,相反,成了生命的一种极致,冰清玉洁,寒光凛冽。受伤的天鹅死得过于精致,华贵的死亡款式优美得走了调样。你在舞台上死亡充满激情,全身心投入,就像秋溪流进严冬,死亡成冰。这样的死亡疯狂地感染你自己,使你无法脱身。下了台我问你,怎么这样?你干吗这样?好像真的不想活了?你望着台下越来越多的空号座位,表情戚然所答非所问地说,这一天不远了,我已经看见了。
那些日子你反复看你老师的录像带,是那出家喻户晓的芭蕾舞剧《白毛女》。我弄不懂你为什么被这样的戏感动得流泪,甚至你看《红灯记》也流泪。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些狗屁东西有什么稀奇?你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你才是狗屁!你盯着我,恶狠狠地说,你懂个屁!后来你真的买了副假发套,染成素白,你在练功房的大镜子里自艾自怜地跳起了那段著名独舞。看过你演出的同事都说,你三分是人,七分像鬼。听了这话你大笑起来,笑得寒风嗖嗖、凛冽砭骨,像京戏里的那样,全身耸动,完全是吃错药大抽筋的样儿。
儿很意外地让虫咬了。儿的哭叫慌乱而又夸张。我走上去,红肿了一片。我张开双臂,对儿说,不哭了,我抱,不哭了。儿不看我,儿张大了嘴巴只是哭着喊“妈”。儿从我身边走过去,就两三丈长的路,是花岗岩碎石拼嵌的。我便站在原地,这两三丈距离其实和历史一样漫长。林康抱起儿,亲了又亲,说了好多好多温存话。儿便不哭,望远方的历史石头。我说,行了,不要紧的,这点事算得了什么。林康没开口,双手抱儿不住地晃动。我说,这样惯长大了怎么得了?林康说,我们没人惯,我们这一代还不是完了?你还指望下一代什么?又有什么好指望的?我便对儿说,乖,我抱。儿看我一眼,说,不要。我的伤心与愤怒顿然间不可遏止。我大声说,给我抱!儿怔了一回,闭上眼,哭得像河马。我心里的一样东西冰块那样给粉碎了,在历史旧迹之间回荡清脆的响声与点点冰光。我说,哭什么哭?你哭什么哭?林康的脸上说变就变,林康的手指叉开来搭在孩子的后背,大声说,你嚷什么?把孩子吓着。我压下一肚子愤懑,小声说,我是他父亲,我是他爸。林康没有回我的话,抱了孩子勃然而去。林康走到石狮的拐弯时儿向我伸出一只小指头,警告说:叔叔坏,不许你来。
1995年第3期《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