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哺乳期的女人 受伤的猫头鹰

时值正午,那只猫头鹰出现在我们村的上空。磨房里劳作的人们很快注意到地面移动的阴影了。磨房的四周晒满粉丝,粉丝在正午阳光下发出半透明的银光,整个村子都映得一片皎白。猫头鹰的阴影盘旋在粉丝上,相当显眼,格外引人注目。人们抬起头,看到了猫头鹰。没有人认识这只庞然大物,后来猫头鹰俯冲下来了,栖息在一棵苦楝树上。猫头鹰的俯冲带了一股侵略性,威严、阴森,但是无声无息。人们放下手里的活,十分清晰地看到了猫头鹰:它既是一只会飞的猫,也是一只长着兽面的鸟。看完了猫头鹰人们就面面相觑,他们瞳孔的深处都出现了一块大阴影,长了翅膀,以鸟的姿态滑翔并且盘旋。

第二天得知,这只猫头鹰受伤了。它的左肩有多处鸟铳子枪伤。这只猫头鹰来到我们村时已经精疲力竭了。它栖息在那株苦楝树上,怎么赶它都不走。它就那样静坐在苦楝树的枝头,睁大了猫眼,冷冷地打量,以猫的表情看着全村老少在恐惧中鼠窜。村里人很快就受不了了。没有人能够承担受伤者的沉默。后来村支书兼民兵排长取出了他的步枪。这位残废军人只有一只眼,他的另一只眼睛留在了部队。民兵排长在第二天上午端起了枪,他闭起那只并不存在的眼睛,寻找“十环”那个中心,他用独眼和准星作为两个基本点,使中心与基本点构成了“三点一线”这个关系。这个关系建立的刹那他扣动了扳机。“叭”的一声,猫头鹰溅起了满身羽毛。它的羽毛喷涌飞扬,像自己为自己撒播的纸钱。人们看见了漫天纷飞的羽毛,反而忽略了地上的那摊血。血汹涌在砖头的缝隙里。血沿着缝隙四处流淌,使砖头四周呈现出鲜红勾勒。

这个秋季我们村的收成不错,最丰收的首推红薯。红薯堆满了打谷场,真的像一座山。那些日子里小猪与母猪过上了好日子,它们整天卧在猪圈里,安闲地嚼那些红薯。我们村养了很多猪,猪的数量差不多等同于人的数量。那些猪望着成堆的红薯,脸上的表情一个个欣欣向荣。但我们村的头头脑脑们很伤脑筋,这样多的红薯怎么说也是灾难,民兵排长忧郁地盯着红薯,一只眼看到的其实和两只眼看到的一样多。村里专门召开了诸葛亮会,会议做出了决议,把村里的红薯加工成粉丝。这个决议得到了村民的支持。人们把红薯一筐一筐抬进磨房,去皮,磨碎,提取淀粉,然后制成白色粉丝。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魔术,粉条就那么从红薯里抽出来了,绵延不绝。打谷场的四周,巷头巷尾乃至养猪场的旁边都让粉丝挂满了。那些粉丝成了风景。村子里银光闪烁,到处洋溢着非人间气息。大人孩子都快成鱼了,在白色海藻间鱼翔浅底。人们忙得很起劲,在白花花的世界里仿佛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喜丧。

猫头鹰就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了。它那种不吉祥的样子给人们带来了灾难方面的想象力。它中止了人们对粉丝的激情,中止了粉丝构成的白色童话。人们对粉丝的剔透、光洁与晶莹失去了兴趣,说到底它只是红薯,也可以称之为山芋或地瓜。在这个只有麻雀、燕子、喜鹊、鹁鸪的村庄里,猫头鹰的出现绝对不是好兆头,道理很简单,没有人见过它。对没有见过的东西多加警惕,多加防范,多加小心,总是不会错。人们围在苦楝树下,静静地与猫头鹰对视。猫头鹰的表情像猫,它绝对会给村子带来厄运的,它的表情在那儿。古人早就说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说得很明白了。

整个傍晚村子里没有声音。人们用眼睛四处打听、询问。在可能出现的大祸来临之前,人们的眼睛活灵活现,能够捕捉任何苗头,再把它们播送出去。人们学会了这一做法,使眼睛成了宣传工具,整个黄昏只有磨房的公驴大叫了几声,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人们预感到夜里要出事。人们最放心不下的正是这一点。天黑下来,人们早早关上了门窗,外面只有大片悬挂的粉丝和那只猫头鹰。现在它们也呈现出夜的颜色。

但夜里人们并没有睡。所有黑色的窗口都有一双黑眼睛。人们在黑夜里蹑手蹑脚,严密地注视猫头鹰。猫头鹰的瞳孔由白天里的直线变成了圆,它双目炯炯,目光如电,放射出严厉骇人的绿光。猫头鹰是白昼与黑夜的双栖动物,它静坐在苦楝树上,它的目光无所不能无微不至,它使人们的蹑手蹑脚最终成为掩耳盗铃。村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苦楝树上的绿光,人们想象中的粉丝也一根根发绿了。这个夜无声无息,充满张力,洋溢着危险性,即使磨房里的公驴也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日子很平常。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初升的太阳还是那样鲜红。朝霞满天。朝霞映照在村里的粉丝上,大片大片的粉丝被照得多彩绚烂,发出天上的光,但粉丝没有能够消解深夜的恐惧,人们走到磨房,悄悄议论起夜里的事。

人们的谈话当然从猫头鹰眼里的绿光开始。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那两道绿光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很不放心地问,不会出什么事吧?男人们就一起沉默,一个中年男子回答说,谁知道呢?那个女人随即宽慰自己说,说不定也没事的。中年男人还是说,不知道,谁知道呢?这样的对话一正一反,加在一起等于什么也没说。一位老者似乎找到了事态的根由,他原就不赞成村里做粉丝的。老者说,满村子都白花花的,像死了祖宗八代,还能有什么好。他的说法立即遭到了年轻人的反对,年轻人说,这不关粉丝的事。老者很不服气,老者大声反诘说,不关事,那东西怎么飞到我们村里来了?年轻人没有说出话来。这时候有人调解说,不要吵了,眼下最关键的是想一想,下面的事怎么弄。这句话得到了一位和事佬的支持。和事佬一开口就是谚语,谚语实际上也正是和事佬的专题格言。和事佬说,没有不散的席,没有不飞的鸟,别理它,它自己会飞走。但事态的要紧关头和事佬的话受到了顶撞。顶撞者说,谁说那东西是鸟?谁敢保证那东西一定是鸟?

这句话使磨房的气氛愈加紧张了。谁也不能保证那东西是鸟。谁也不能保证,事态的要紧关头谁也不会担保什么。当然,在事态平稳之后,和事佬会这样补充:我早就说过,那东西是鸟,它不是鸟还能是什么?然后,顶撞者会用另一句谚语表达自己对和事佬的敬意,顶撞者会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真的是这样。

但事态没有平稳,猫头鹰依然静坐在苦楝树上。太阳都已经升高了。太阳的样子也像一张猫脸。不久之后事态进一步恶化了。恶化的源头是一只老鼠。在红薯与粉丝富足的村庄里,田鼠从野外走进了村庄。田鼠的活动也从黑夜蔓延到了白昼。一只巨大的田鼠公然走到磨房旁边的巷口了,许多人看见了这只田鼠。这只田鼠气宇轩昂,它的从容步态完全背离了鼠类,像一只猫。它的样子激怒了所有的人,但人们无可奈何。人们明白一个常识,所有的人对老鼠的追逐都将是一场徒劳。然而这时候人们听到了哨音。是俯冲的哨音。人们抬起头看见一双硕健修长的翅膀从天而降,冲向那只田鼠。人们看见了翅膀上张开的羽毛,灰色,带了褐色斑点。那双翅膀随即又飞向高空,像一个闪电,迅雷不及掩耳。人们回过头,猫头鹰在原来的地方又坐稳了。它的尖喙叼了一只硕鼠。人们看见猫头鹰把那只肥硕的田鼠抛向了高处,随后接住。人们看见猫头鹰把那只田鼠整吞下去了。没有咀嚼。整个过程鲜活而又困厄,所有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实况。人们在苦楝树下一起凝神屏息、心惊肉跳。

村民们知道事情闹大了。一件应当由猫做的事情被猫头鹰做了,事态的严峻就在这儿。事态的复杂和危险也在这儿。几个人立即跑到支书兼民兵排长的家里,通报了事态的最新变化。民兵排长正在吸旱烟,旱烟锅和他的独眼一样若有所思。民兵排长吐出一口烟,镇静地说:

知道了。

人们看见他的独眼和旱烟锅一样升起了一缕青烟。

有人说,怎么办?

民兵排长说,你们去磨房做工,不要乱。最要紧的是镇定,不就是有个东西坐在那儿吗?

敏锐的人立即看出了,民兵排长的独眼不是旱烟锅,是那只蓝幽幽的步枪枪口。吸烟只是射击前的预备仪式。

民兵排长赶走了那些胆小鬼。他放下旱烟锅,从老婆马桶的背后取出了那支老式步枪。民兵排长端着枪,从枪管里挤出牛油,用擦管擦了又擦。民兵排长把枪管对准太阳,枪管亮堂堂的,新的一样。许多美丽干净的螺纹一圈一圈转出去,枪管被错觉拉长了,一直延伸到天上去。民兵排长从床下拿出子弹,这是他退伍之前顺带回来的。民兵排长把铜壳子弹压进去,想了想,真是杀鸡用了牛刀。就这么一点小事,他们就慌成这样了。要不是担心他们误了上工做粉丝,民兵排长绝对不肯浪费这颗子弹的。民兵排长端着枪,走到了巷口。许多人看见民兵排长趴在墙角瞄准的样子了。人们兴高采烈,于惊恐之中企盼那声枪响早点来临。

民兵排长闭起了他的废眼。然后,扣动扳机,枪声响了。猫头鹰的故事到此结束。

最早对枪声做出反应的是那只田鼠。猫头鹰的身上被子弹穿了一个大窟窿。田鼠找到了这只窟窿。它和猫头鹰的血一同飞蹿出来。人们看见一只鲜红的田鼠从猫头鹰的尸体中逃出来了。它慌不择路,一路上留下了它的鲜红爪印。没有一只猫敢碰它。事实上,没有一只猫能够认出这只鲜红的田鼠到底是什么。

枪声同样得到了磨房里的驴以及猪圈里猪群的注意。它们被枪声吓坏了。枪声给它们带来了负面激情,它们大声尖叫,四路奔跑,没有人能够挡得住。打谷场与村里雪白的粉丝被它们撞翻了。粉丝遍地狼藉。粉丝挂在它们的身上,满村子都有雪白的动物撒腿狂奔。粉丝顷刻间成了最纷乱的风景,粉丝有了生命,在道路上狂飞乱舞。枪声给粉丝带来了这样的后遗症,或节节断裂,或纷乱如麻。

1995年第11期《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