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教育似乎很崇高,也很单纯。
从家庭到社会,都只有一个标准——家里的好孩子,必定是学校的好学生;社会怎么教,家庭也就怎么教——共同拥有一种被框定的价值观念,然后产生共同的预期。
如此一贯几十年。那时做人,无论做得怎样假模假式、怎样别扭,可作为家长,倒是做得还蛮省心的。
如今轮到我们自己做父母,事情不知怎么就复杂起来了。
比如,那年为庆祝元旦,儿子所在的班级老师决定让大家自己动手学习包馄饨。同学们从自己家里分头带去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肉馅馄饨皮,动完了手再一起分享集体的劳动成果。于是当家长的,除了给予充分的物质支持,少不了还得里里外外地叮嘱个来回:
“要勤快、有礼貌,千万别和同学抢着吃,多让着别人点儿,别贪心……”
那几十年的教育依然在血液里起作用,残留着种种时下滞销的谦让、克己等美德。
傍晚儿子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进门就直奔橱柜,抓起面包狼吞虎咽。看得你奇怪又纳闷,不得不问怎么回事,人家撇撇嘴,一副大受委屈的模样,说是没吃饱。再问为什么没吃饱,是不是不好吃?人家眨眨眼半天答不上,很是认真地想了一想,说:
“他们都拼命抢,抢到算数,我让别人,可别人不让我。”
当家长的就活活被噎住。你再是拥有理想和传统,你也不至于忍心对儿子说:他们不让是他们不对,饿就饿着点吧。那将来孩子到社会上还不是要饿死吗!说不定他还会反问你一句:大家都让,那馄饨给谁吃呢?再大一点,他会从字典里查“迂腐”这个词给你看。
那么难道你会激情洋溢地鼓励他说:“抢吧抢吧,竞争就是从这里开始。”
你只好什么也不说,咳嗽装糊涂地走开去,心想:见鬼,学校下次可别再包什么馄饨了。
却也有女友比我“现代”的,教育儿子不可在外与同学打架,结果儿子受了欺负,哭着回家,她便明确更正:你不可以打人,但如果别人打你,你一定要还手。儿子很兴奋:对,我明天就去报仇!我恨死他了。于是第二天儿子没有按时回家,后来有人送回来一个血糊糊的“伤员”,据说发生了一场“砖头战争”,双方旗鼓相当。
这回轮到女友哭哭啼啼,说不还手不是,可还手也不是;忍要吃亏,可勇敢要牺牲;懦弱是人格不健全,可仇恨野蛮更是人格缺陷。如要孩儿做谦谦君子,险恶的外界不容;如要孩儿强悍专横,又毕竟与教育的常理相违——这可真正难为教育者。
果然又有亲友来访,扯来扯去就魔方一般扯到这个话题。看来我的困惑很不孤独,今日之家教,已全方位多层次地受到了来历不明的折磨和挑战。
女儿学习好,当上了班长,爸爸说话:当班长可以,但记住不许向老师告状,不许向老师说一个同学的坏话,有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爸爸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女儿的班长被换掉了。问女儿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女儿噘着嘴说,老师不喜欢我,她对同学说我不反映情况,不称职。
爸爸故做轻松地说:不当就不当吗,不当更好。
女儿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我想当。同学都拥护我的,我有能力。
爸爸无言。爸爸十分苦恼,他只好向亲友诉说他的难题。他说如果他依照自己的独立人格和价值标准去影响他的女儿,那么女儿将来很难在社会上成功。
于是,我们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无所适从的尴尬境地。
我们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做父母。
那好像已不仅仅只是一种难以调试的“度”,而是一种精神与现实的疏离、阻隔甚至分裂,是道德与欲求不可避免的冲撞,是一个世纪向另一个世纪转换的过程中,文化的混乱与重建。但当这种并非哲学意义上的“悖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出现之时,我们除了困惑和疑虑,谁又能否认,这其实也许正包含了一种进步呢?
所以我只能在被它缠绕的同时,试图去梳理它、整合它。我们都不得不接受一个多元价值体系的到来。安慰只在于:你最终将为你自己和你的孩子作出某种选择。区别只在于:你到底要什么。愿望的确定才有教育的确定。重要的是,它不可以同你的灵魂相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