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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下卷) §上编 薛宝钗之谜

薛宝钗选秀之谜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在《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前后,薛宝钗的表现很反常。二十九回讲的是清虚观打酸的事。这段故事之前,薛宝钗这个人物的性格早就定型了。作者在第五回对她的性格就有很明确的交代,说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说她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也多喜欢与她去玩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她有性格优势,人际关系特别好。最难得的是,不仅从贾母到王夫人,府里面的主子们喜欢她,同一辈的也都喜欢她,甚至于小丫头们也都喜欢她。她是全方位地有人缘。在第五回开头,用评语式的语言给薛宝钗性格定位以后,作者又通过后面许多的情节流动,大量的细节,把她的这种性格生动地展现出来。

但是到了二十九回前后,在清虚观打醮这段情节前后,曹雪芹却刻意写出了薛宝钗的反常。她表现得很烦躁,很郁闷,很不高兴,觉得很没有意思,而且动不动就发火,出语伤人,恶语相向,尖刻度之令人难堪,比黛玉更胜一筹。这怎么回事啊?你琢磨过没有呢?

她为什么这样,这还得从根儿上倒起。请问:薛宝钗她从南京到北京,她有什么目的?有人会说,晦,那不她哥哥惹事了吗?她哥哥薛蟠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在金陵地面上为了争夺一个拐子拐来的女孩子——后来我们知道这个女孩子就是甄士隐的女儿——把对方冯渊给活活打死了,就惹上了人命官司,所以有人就觉得,她就是因为哥哥惹了人命官司,当地不好混了,因此等于是哥哥带着她跟她母亲畏罪潜逃了。可是这么回事吗?不是的。读《红楼梦》要读得仔细,不能够大概其一翻,只留一个模糊印象,那样不利于理解曹雪芹的苦心。

其实作者在第四回交代得很清楚,确实是薛蟠为了争夺这样一个小姑娘,让底下的人把冯渊打死,惹了官司,当时审这官司的人就是贾雨村嘛,是有这么回事,但是薛蟠他在乎吗?他对人命官司视为儿戏,认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了不了的事儿。他带着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到京城,是既定的计划,并不是畏罪潜逃,所以他只留下几个家人应付官司,自己则大摇大摆带着他的母亲和妹妹往京城而去。

薛蟠带着他的母亲和妹妹到京城,都有什么目的呢?书里面也是有交代的。他有三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是什么呀?有人说,第一个目的应该是,作为皇商——就是从宫里面领出银子,然后去替宫里面采买的人——把采买的货物交给宫里面以后,报销,报销完了以后,领新的银子,然后再继续采买。薛蟠的父亲就是干这个的,父亲死了以后他子承父业,也干这个,他们薛家世代干这个事儿。这似乎应该是他从南京到京城去的第一目的。但书里面把这个目的排第一了吗?你仔细看,不是。书里把他这样一个目排在第三位。第二位的目的是到京城探望亲友,薛蟠和薛宝钗的母亲的哥哥王子腾在京城当着很大的官,姐姐嫁给了荣国府的贾政,都有权有势,他们要进京望亲。那么排第一位的目的是什么啊?是送他妹妹进京待选。

待选,就是准备参加宫廷的选秀。

虽然《红楼梦》在第一回里说,整个故事地舆邦国、朝代年纪失落无考,但这是一种烟云模糊的艺术手法,你细读了以后就能感觉到,实际上曹雪芹他很写实,他写的基本就是清朝的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背景下的故事,故事的发生地点当然转换了很多,开始是在南方,在苏州啊,在维扬啊,在南京啊,后来呢,故事的空间基本上集中在京城,就是北京。

在清朝,有一个选秀女的制度。选秀女什么意思啊?就是皇帝他需要有后宫。古代动不动就是后宫三千,皇帝要进行这方面的享受,要从民间采集女子。清朝呢,它和明朝不太一样,因为清朝统治者是满族,他们的人数比较少。满族最早是以八旗兵的方式,在军事组织里面来共同生活,后来他们打进山海关,统一全中国,还保留了八旗制度。顺治是清朝打进北京以后的第一位皇帝,坐镇北京以后,从顺治到晚清有十个皇帝,都要选秀女,选秀女的游戏规则在这过程中有一些变化,但是有一个恒定不变的原则,就是必须主要在满洲八旗的范畴之内来采集。为什么要这样?就是因为考虑到满族自己是一个少数民族,满族皇帝固然可以跟他喜欢的任何女子发生关系,发生关系后就可能要衍生后代,但后代在血统上不能太乱,要保持血统的纯正。虽然后来清朝的皇帝有的也挺喜欢汉族的女子,或者喜欢回族女子,把她们采集到皇宫里,跟她们发生关系,但即使这些女子有所生育,生了儿子,分封到的地位都比较低,甚至不予分封;这样的女子的人数,在比例上也严格控制,一定要使满族的最多,其次是蒙古族的——满族和蒙古族关系比较密切,过去有所谓“满蒙不分家”一说。清朝采集秀女,设定范围就是在八旗里面来选,首先是满洲八旗,然后是蒙古八旗。那么在早期,满族在关外进行军事活动和政治夺权的过程当中,俘虏了一些汉人——也有一些汉人主动投靠他们——这些人,最早的就被编入满洲八旗,称作包衣。包衣在满语里就是奴隶的意思,他们虽然是奴隶,因为跟满族主子一起为夺取政权冲锋陷阵,立有一定的战功,当满族入主中原以后,他们大都被划归到内务府——就是一个专门为满清皇帝及其皇族提供服务的机构——有的在内务府里就得到犒赏提拔,安排一些官职,比如当织造、盐政。曹雪芹的曾祖父、祖父、伯伯、父亲作为内务府包衣,就都当过江宁织造,还时常兼管盐政,表面上官并不大,却绝对是肥缺,虽然在皇帝面前是奴才,在普通老百姓和一般官吏眼里却是“通天”的权贵。后来被俘虏和收编的汉人越来越多,满族就组织了汉军旗。但是曹雪芹祖上却不是汉军旗的,他们被编进满洲八旗里的正白旗,属于地位尊贵的“上三旗”之一,虽然在正白旗里他们是汉人,是包衣奴才,但政治地位比汉军旗里的汉人高,其标志之一,就是他们的女儿有参加选秀的资格。

《红楼梦》是一部具有家族史内涵的小说,尽管曹雪芹他“真事隐”,却并不是一隐到底,他偏还要“假语存”,在小说文本里留存下家族的秘密。书里的四大家族,贾家的原型就是曹家,史家的原型就是曾担任过苏州织造的李煦家,其余两家的原型,应该也都是包衣性质。弄明白了这一点,书里写薛蟠带着他的妹妹到京城来,第一个目的是让他妹妹待选,也就是准备参加选秀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突兀了。

清朝选秀女,一个是限定在满洲八旗的范畴,另外,家庭需要在一定的级别以上,那家的女孩到了14岁,就要把名字和生辰八字等基本资料上报到户部,报上去以后,在16岁以前,随时等候通知。后来因为八旗衍生的女子很多,所以不是每一个报上去的都通知你到北京来候选。如果得到通知,就要集中,集中以后,由户部的官员领着她们排队。从哪儿走进紫禁城呢?从故宫的后门——神武门,从那儿进宫,宫里面就有管事的大太监以及其他的人员接应,然后就开始面试。一般要经过两轮来决定去留,选上的就留下来,淘汰的就回家去。被淘汰的,和那些16岁以后也没被通知集中的,就可以另外去嫁人了。但是选上的,也不是都能留在紫禁城里,能马上见到皇帝。皇帝活动空间很大,他后宫很大,东宫、西宫都是后宫,他要养很多女子,另外皇帝有时候会游幸到一些地方,紫禁城外他有很多行宫,这些地方也要安排一些女子,以便他到了随时可以享受。比如说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等等。一个皇帝可以享受很多的女性。但是选进去的女子却并不是都能得到皇帝的取用,机会是很难得的。如果皇帝一眼看见了某个女子觉得还可以,叫过来,给他倒杯茶,这名女子就可能得到一个封号,叫答应。答应在那时是一个正式的封号啊,一个家族如果听说自己那个女儿选进秀女成为答应了,全家会高兴得不得了。成为答应,机会就多了,皇帝再一喜欢,觉得你别走了,这就又升一级,叫常在——常在皇帝身边了。皇帝再喜欢,可能就会发生关系了,封成贵人,再进一步封成嫔,封成妃。在《红楼梦》里,写到一个女子进宫后步步高升,就是贾元春。在第二回,通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交代她选入宫中做女史。女史在宫里是一种低级女官,但是到第十六回,贾元春就升腾了,她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后来写元春回家省亲,那部分描写是书里虚构成分最浓的,非常夸张。

贾元春是薛宝钗的榜样。你看元妃省亲的时候,她对那穿黄袍的大表姐是那么露骨地艳羡。薛宝钗当然也愿意到皇帝身边去。薛姨妈鼓吹“金玉姻缘”,其实那“玉”的首选是皇帝的玉玺,还有王爷的佩玉,实在得不到,才去瞄准通灵宝玉。但是以生活的真实而言,四大家族的原型都并非正经的满洲贵族,是包衣出身,因此,这样家族的女孩即使选进去,在位置的竞争力上,也会弱一些,她们很可能并不能马上去到皇帝活动的空间里,她们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分配到皇帝的儿子身边去,在他们的活动空间里去伺候他们;还有一些会被分配到皇帝的公主身边,去伺候公主。她们陪公主读书,陪王子读书。我在前面几讲里面曾经提到清朝皇帝的儿子可以称为王子。有人就跟我争论,说皇帝的儿子是皇子啊,怎么能称王子呢?清朝皇帝的儿子,比如在康熙朝,一般叫阿哥,但是平时说话,俗称也可以叫作王子,我在《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上卷)》里面,引用了雍正在曹頫的奏章上的大段批语,雍正警告他不要乱说乱动,一定要只听怡亲王的话。怡亲王是康熙的第十三个儿子,十三阿哥,雍正在批奏折的时候一再地把怡亲王称为王子。这说明在当时俗语当中,可以把皇帝的儿子叫作王子。那有人会问:王爷的儿子怎么叫呢?王爷的儿子有专称,叫世子;王爷的女儿,则叫郡主。薛宝钗那样出身的女子如果不能选到皇帝身边,能分配到王子、世子乃至公主、郡主身边也很不错。第四回交代薛家送薛宝钗进京待选那段文字,你仔细推敲就可以发现,薛家知道自己的根基还不够硬,因此把选为郡主的陪侍作为了底线。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写贾宝玉和王熙凤被魇了,几乎死掉,亏得一僧一道及时跑来解救,和尚拿着通灵宝玉持诵,说了一句话,意思是跟通灵宝玉一别十三载了,通灵宝玉是由贾宝玉衔在嘴里,一起落生到人间的,于是我们就可以知道在那一年,贾宝玉是13岁。宝玉管薛宝钗叫宝姐姐,可见薛宝钗那时已经差不多14岁了,达到选秀女的年龄了,按说,在以后的故事里,应该写到薛宝钗参加选秀的情况。

有的红迷朋友会问,林黛玉有没有资格参加选秀?当然在故事的那个阶段,林黛玉还小,13岁的宝玉叫她林妹妹嘛,但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也还是有必要的。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是四大家族的成员,有入选的资格,但贾敏情况不明,或者是没有选上,或者是根本没让她去参选,所以嫁人了,嫁给林如海。这个林如海,从小说文字上推敲,我倾向于他是一个汉族官员。刚才说了,清朝为了保持满族的血统的纯正,在选秀的时候,汉族人做再大的官,你的女儿也不在被选之列。所以,林黛玉大概是没有参选资格的。

在康熙朝,因为康熙是一个性欲旺盛的皇帝,他又喜欢汉族的美女,选秀的体制不能满足他的这一欲望,他就通过李煦、曹寅那样的既有汉族血统又有满洲八旗身份的包衣,在江南披着织造的官位外衣,给他当特务,其中一项秘密任务,就是为他采集汉族美女。有的这样的美女来到他身边后,很得他的宠幸,为他生儿育女。但康熙有政治头脑,宠幸归宠幸,他却坚持不给这些汉族女子高的封位。康熙的这种获取汉族美女的渠道,是一条秘密通道,与公开选秀女是两回事。

薛宝钗有资格参加选秀女,年龄也到了,她进京的目的就是为了待选。于是曹雪芹前面郑重其事地交代了薛宝钗进京待选。可是,有的人就疑惑了:不说后面的续书,前八十回里,哪儿有选秀女的情节呢?是不是曹雪芹他写到后面,就忘了他在第四回里的那一笔交代了?

我通过文本细读,形成了自己的心得。我认为曹雪芹没有忘记他在第四回写下的交代,那是他设定的非常重要的人物命运的线索,他都不把薛家进京的其他目的写在前头,而强调薛宝钗进京待选是第一目的,他在后面能不加以呼应吗?

但是,宫廷选秀在他那个时代,实在是极其敏感的内容,在小说里直接铺排写出,实在危险,于是,我认为,他就没有采取明写的方法,而使用了暗写的方法。

薛宝钗参加选秀这件事情,曹雪芹是如何暗写的呢?在二十九回前后,端午节前,清虚观打醮那段故事前后,他写到了薛宝钗的反常。这种反常,就是暗写薛宝钗去参加了选秀,却意外失利,因为落选,以及落选以后的一连串事态发展,使她终于严重失控。

我们来捋一捋那一连串的情节流动。

清虚观打醮,本来应该是从五月初一到初三连续进行三天,后来因为出现一个金麒麟,林黛玉和贾宝玉闹起来了,闹得贾母心情也很不好,去了一天就再没去了。

书里交代,恰巧五月初三薛蟠过生日。过生日,当然得在家里面大摆宴席,请戏子演戏。哥哥过生日,家里演戏,薛宝钗不在那儿待着,却跑到荣国府来,跑到贾母的住处,在场的当然有贾宝玉,有林黛玉,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个本来也很正常,这是她常来的地方。贾宝玉跟林黛玉大闹一场,刚刚和好,有点无所适从,所以见了她就没话找话。宝玉、黛玉闹别扭,她见得多了,往常她都采取一种装愚守拙的态度,任凭那二位怎么闹,她只当没看见,尽量回避,避不开,就柔和地化解。宝玉跟她没话找话也好,黛玉对她旁敲侧击也好,她都应付裕如,或温婉回答,或一笑了之。可是,曹雪芹就特意写出,这回她一反常态。

宝玉问了她一句,说你哥哥过生日,那边唱戏,你怎么不看戏呀?她说太热,没意思,我看了两出就过来了。贾宝玉一听她说热,随口就说了一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当杨妃,原也体丰怯热。”——杨妃就是杨玉环,杨贵妃,唐朝唐玄宗唐明皇所宠爱的妃子;唐朝的审美趣味和我们今天可完全不同,唐朝认为女子以丰满为美,甚至以胖为美。胖女人在唐朝是有福的,什么骨感美人,要是生在唐朝就很难办了,唐朝不吃那一套,要求丰满,杨贵妃就是以胖美而闻名于世的——书里明文写到宝钗脸若银盆,肌肤丰泽,跟杨贵妃确实属于同一美女谱系,这样说她,并没有讽刺的意味,就算不甚得体,以薛宝钗一贯的修养和应变能力,笑一笑也就撂过去了。没想到,薛宝钗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大怒,而且她还按捺不住这个怒火,就出语伤人,就说了很怪的话。有的红迷朋友就读不懂了,说她是怎么回事呀?薛宝钗说:“我到像杨妃,只没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这话太怪了,就算贾宝玉说你胖,你怎么就气成这样呢?怎么就扯到什么杨国忠了呢?

我认为,这就是暗写薛宝钗选秀失利。她去参加了选秀,给刷下来了。以她那样的容貌,那样的修养,更别说她的文化造诣,本该入选,却竟然落选。宝玉的话,无意中戳到了她的痛处。关键倒并不在体胖怯热的话头,关键是提到了贵妃。选秀失利,当然也就无缘成为贵妃,甚至连去当郡主的陪侍都泡了汤。那几天薛宝钗正陷于选秀失利的大苦闷之中,怎么经受得了这样的话语刺激?当时的选秀女,表面上有一些标准,但实际上多半是暗箱操作,谁朝中有人,谁就能入选,若后台不硬,那么任凭你美貌聪慧,也还是会被淘汰。薛宝钗对此心知肚明,满腹怨忿,因此受到“贵妃”字样的刺激后,终于按捺不住,就冷笑着把心里的怨忿发泄了出来——她如果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了杨国忠,朝中有人,她不至于选不上!杨国忠是谁?就是杨玉环的兄弟,那个时候唐玄宗喜欢杨玉环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杨玉环的姐妹他也一块儿宠爱,杨玉环的堂兄弟杨国忠成了宰相,当时杨家炙手可热,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薛宝钗的哥哥薛蟠很不争气,光有财而无权,交的要么是些酒肉朋友,要么就是冯紫英那样的政治上的危险人物,至于像当时权势最旺的忠顺王,不仅攀附不上,薛蟠跟人家还根本属于两个对立的利益集团;其他比如宫里面的大太监戴权,还有夏守忠,薛蟠跟他们可能有些来往,关系却不铁,因此虽然薛蟠把宝钗带到京城来参加选秀,却活动能力有限,不能给她铺路,弄得她铩羽而归!

薛宝钗的怪话,这么仔细一想,其实不怪。曹雪芹这么写,是有用意的。

曹雪芹似乎估计到,一些读者会忽略他这样写的苦心,因此,他写了薛宝钗的这个失态后,紧接着,再重笔粗描,意在提醒我们,应该琢磨薛宝钗为什么频频失态。她直接针对宝玉动怒,倒还多少可以理解,他们毕竟是地位平等的主子。根据前面第五回曹雪芹给她定下的性格基调,她是最行为豁达、安分随时的,就是小丫头们,也都喜欢找她玩。她怎么会跟小丫头一般见识呢?那似乎是绝不会出现的情况。但曹雪芹在第三十回,紧接着她因“杨贵妃”的话茬动怒,就写了她跟小丫头过不去,大为光火的一个情节。

这天有个小丫头找她来玩儿来了,这个小丫头在古本里面有两种写法,一种写法是靛儿,靛是蓝紫色的意思;还有一种写法是靓儿,靓是漂亮的意思。红学专家们对究竟哪一个写法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是有争议的,有的人认为靓儿合理,因为取名儿哪有用一种很难看的颜色来取名字的,靛那个颜色是寿衣的颜色啊(过去把给死人穿的衣服叫寿衣,现在还有一些专售花圈寿衣的商店),所以应该说靓儿;但是我个人看法,我就觉得曹雪芹的原笔可能就是靛儿,为什么?他使用谐音借义的手法,这是《红楼梦》文本里一再出现的手法,“靛”谐“垫”的音,这个靛儿成了垫背的了。

这个靛儿实在很无辜。当时天气很热,她的扇子忽然找不着了,她知道薛宝钗一贯行为豁达,对任何人都很温柔,特别能体贴人,帮助人,所以她就跑过去问宝钗,就说,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吧!——注意,在《红楼梦》文本里,“姑娘”有不同的意思。像王夫人说宝姑娘、林姑娘,是长辈称呼晚辈女儿的意思;有时候仆人、丫头向王夫人等主子汇报,提到薛宝钗和林黛玉,比如说“林姑娘来啦”,这话语里的“姑娘”是小姐的意思;但是像靛儿面对薛宝钗称她为“好姑娘”,这个“姑娘”却是“姑妈”“孃孃”(姨妈)的意思,书里的小丫头都是把自己设定为低于小姐们和大丫头们的侄女儿一辈——靛儿这话实在算不上冒犯,这应该是小事一桩,淡话一句,如果在以往,薛宝钗一定和颜悦色,告诉靛儿她没藏扇子,说不定还把自己用的扇子赏给靛儿。但是,请你注意曹雪芹是怎么往下写的——薛宝钗的回应竟是金刚怒目、口吐霹雳!薛宝钗太反常了!她厉声厉色来了一句:“你要仔细!”读到这一句,我心里蹦蹦乱跳。都说林黛玉小心眼儿,说她尖酸刻薄,出语伤人,我们仔细想想,林黛玉在前八十回书里,何尝有过如此这般的恶声恶语?人家靛儿不过是去问宝钗要个扇子,她突然一声“你要仔细”,在那个时代,在那样一个贵族家庭里,在贾母居住的上房那样一个空间,一个主子对一个小丫头发出如此的叱责,是非同小可的。这不是愠怒,是大怒,勃然大怒。紧接着,薛宝钗就说:我和你顽过?你在意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她们去!这就不仅是在向靛儿发作,是针对宝玉和黛玉了。这可不是随便一写的文字,这个情节是上回目的,叫作“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宝钗反常,失态,失控。这就是暗写她选秀失利,否则不好解释。宝玉对青春女性被选入宫是不以为然的,他的价值观和那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分道扬镳。第十六回写到他姐姐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举家欢欣,唯独他“皆视有若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他对宝钗参与选秀也一定是麻木不仁,当时他满脑子心思只是如何能跟因金麒麟惹出冲突的林黛玉和好如初,他绝对没有故意去触动薛宝钗心灵创伤的意图。薛宝钗先是怀疑他以“杨贵妃”来影射选秀,后来又以斥退靛儿为由说他“我和你顽过?你在意我!”又把黛玉和他闹别扭与和好说成“嬉皮笑脸”,后来更与黛玉、宝玉围绕“负荆请罪”,把烦躁与怨忿的火气发泄得淋漓尽致。这些文笔,我以为曹雪芹都在暗写薛宝钗参与选秀却被意外淘汰。

薛宝钗是很有志向的一个人。要知道,开初薛宝钗并不认为和尚所预言的“金玉姻缘”就一定是嫁给贾宝玉,有玉的男人不止一个啊,皇帝有玉玺,王子、世子都有玉,对不对?元妃省亲的时候,她对宝玉说,那上面穿黄袍子才是你姐姐呢。言为心声,她就想穿黄袍;到第七十回,她咏柳絮词,还发出“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誓愿。在那个时代,一个待选、参选的女子,她有这样的想法是很正常的,属于在当时的游戏规则下,一种正常的竞争心理。所以要知道,她的第一志愿是进宫,至少是进入王子、世子、公主、郡主的空间,嫁给贾宝玉绝不是她原来的第一目标,更不是最高目标。这点我们要读懂。

薛宝钗选秀失利,贾元春应该最先得到消息。于是在第二十六回末尾,我们看到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就是贾元春给贾府的人颁赐端午节的节礼,她做出了一个特殊的安排,把宝玉和宝钗的那两份,安排得一模一样,规格高,品种多,有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还有芙蓉簟一领。而林黛玉呢,却只和迎春、探春、惜春一样,待遇低许多。袭人把这样一种节礼安排汇报给宝玉,宝玉非常惊诧——按那个社会的伦理逻辑,黛玉是姑表妹,宝钗是姨表妹,如无特殊前提,要么给她们的节礼一样,要么,只能是姑表亲的多于高于姨表亲的。宝玉倒没往别处去想。但是家长们都清楚,贾元春那样给宝玉、宝钗颁赐节礼,明显有指婚的意思。就是她主张她的弟弟宝玉娶宝钗为妻。她为什么早不指婚晚不指婚,偏偏这个时候指婚?这是因为她最先得到表妹宝钗选秀失利的消息。元春作为贵妃,她不能干预朝政,宫里选秀,她无法插手,宝钗落选,她一方面以这样的方式加以安慰,另一方面,则表示既然进不了宫,嫁给我弟弟也很不错。

王夫人和薛姨妈对元春的指婚表示当然是高兴的。薛宝钗自己呢,书里是这样写的:“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这段话非常值得玩味。选秀入宫固然是家长对宝钗的最高期望,但身为包衣世家的金陵四大家族的女子,在皇族中发展的竞争力毕竟有限,所以王夫人薛姨妈把安排她嫁给宝玉视为最切实可行的方案;不过薛宝钗自己对选秀入宫心气一度是高昂的,刚刚落选,元春就来指婚,在那个特定情境下,她却不能像母亲和姨妈那样兴奋,她“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这是非常准确的揭示。

元春的指婚没有能够实现,是由于贾母的阻拦,贾母装糊涂。你元春既然没有直接下谕旨,只是一种暗示,那么,对不起,我就没感觉,就只当没这回事。贾母还宣称宝玉和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在那个时代,“冤家”就含有夫妻的意思。在究竟宝玉应该娶黛玉还是宝钗这个问题上,贾母内心里是倾向黛玉的。这是前八十回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是荣国府家庭政治中的一个大关键。

如果你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在这些情节以前,书里写了黛玉对宝玉的爱情,却几乎看不出宝钗对宝玉的爱意。但是这些事情过去以后,选秀失利的心灵伤痕平复以后,宝钗就渐渐流露出了对宝玉的爱恋,虽然那以后还有宝玉、黛玉、宝钗之间三角关系的若干情感冲撞戏,但是那以后任凭宝玉、黛玉的话语、行为如何富于刺激性,宝钗都能隐忍,再没有端午节前后那样的失态表现。到第四十二回,宝钗甚至主动向黛玉示好,使黛玉彻底消弭了对她藏奸的疑虑,她们竟“合二为一”了。

这样再来反观清虚观打醮前后宝钗的严重失常、失衡、失控,我就越发坚信,那是在暗写她选秀失利,是对第四回关于她进京待选的伏笔的一个呼应和收束。

薛宝钗挟带着自己人性中的全部因素,在命运的浪涛中浮沉。曹雪芹通过性格反常的高明笔法,写出了个体生命的悲苦,人生命运的诡谲,以及人性的复杂,无论是从阅读欣赏的角度,还是创作借鉴的角度,《红楼梦》中有关薛宝钗反常的这些笔墨,都值得我们一再品味、反复揣摩。

为什么说薛宝钗选秀失利后,贾元春颁赐端午节节礼,就是在表达对宝玉、宝钗指婚的意向?贾元春让宝玉、宝钗得到均等的四样东西,那些东西里,有一种是红香麝串。红香麝串是种什么东西?难道在这红香麝串里,隐藏着什么奥秘吗?请听我下一讲。

薛宝钗红麝串之谜

上一讲讲到,贾元春颁赐端午节的节礼,她有意让贾宝玉和薛宝钗所得的完全一样,林黛玉呢,就放在和迎春、探春、惜春的一个水平线上,少很多。颁赐的东西,袭人向贾宝玉汇报了四样:第一样,上等宫扇两柄;第二样,叫作红麝香串二串;第三样,凤尾罗二端——罗是一种非常薄,但是又非常高级的纺织品;然后是芙蓉簟——有人听到后脱口而出说:二领。不对,是一领。簟是用竹丝编的一种凉席,高级凉席,上面有芙蓉花的图案。为什么是一领?因为是双人所用,这里面有没有含义呢?是有含义的。而这几种节礼中,最富有含义的就是红麝香串,又可以简称红麝串,这是作者特设的一个很重要的道具。

麝是一种鹿科动物,但是无论是雄麝还是雌麝,头上都不长犄角,有的地方又把这种动物叫作香獐子,为什么呢?雄麝它的后腹部有一个腺体,分泌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叫麝香。

麝这种动物越来越珍贵,因为它越来越稀少,它主要生活在西藏以及和西藏临界的云、贵、川等藏族人的聚居区。后来像甘肃乃至内蒙古等一些地方也有这种动物存在。过去对麝香的取用是很残酷的,先是要猎杀雄麝,杀了以后从它的腹部把这个香囊挖出来,从中取得麝香。你想,一个麝长到成年,它只有一个香囊,只有一份麝香,所以这个麝香的价值就比金子还贵。后来试着对麝进行人工饲养,并且改进了取麝香的方法,让雄麝能够在第一次取完以后继续分泌,再产生麝香,再去取,比过去那个方法就好一点,但后来取出的麝香,质量一般都比不了第一次取出来的。现在科学研究已经完全搞清楚了麝香的化学成分,所以就有人造麝香出现,用人工合成方法制造出跟它化学成分相同或者相似的那种东西。麝香很稀罕,同时它还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非常之香,有浓香、奇香;第二,它有药用价值。香气可以开窍,用麝香入药可以治很多种病,所以麝香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

用麝香再混合一些其他的材料,特别是配上红颜色的染料,做成红麝串,就成了非常昂贵、非常奇特的一种数珠。什么叫数珠?它是一种珠串,一般用十八颗珠子构成。信佛的人平时把它戴在腕上,念佛时把它拿在手上,念一声佛——阿弥陀佛,捻一个珠子,循环捻,捻也就等于数数,积累出一个很大的数目,以此表示对神佛的虔诚,所以叫作数珠。数珠这个词在《红楼梦》里是正式出现过的,在第二十八回末尾,袭人向贾宝玉汇报,她就说:“你同宝姑娘的一样的。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

也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林黛玉她们少两样,没有那个凤尾罗,没有芙蓉簟,但是不是林黛玉也得到了红麝串呢?因为她不是有数珠吗?但是从书里面的描写来看不像,因为袭人跟贾宝玉汇报,就说黛玉和迎、探、惜三位得到数珠,而且数珠贾母也得了,王夫人、贾政、薛姨妈全得了。数珠是对腕上佩戴物的一种统称,制作数珠的材料很多,玉、翡翠、玛瑙、珍珠以及檀香木等等都可以做成数珠。但红麝香串是非常特殊的数珠,一位搞古董收藏的朋友跟我说,他看到过很多清代的数珠,但从未见到过红麝香串的数珠,他认为,这可能是仅存在于曹雪芹艺术想象中的虚拟之物。

从书里面描写来看,红麝串应该是只有薛宝钗和贾宝玉有。因为第二十八回后半回的回目就叫作“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如果人人都有红麝串就不稀奇了,所以它突出是薛宝钗有。她有了以后呢,没有把它搁在一边不去戴——贾宝玉就没戴,贾宝玉有,但贾宝玉不戴,贾宝玉甚至在拥有以后,都没拿起来仔细地看看——薛宝钗把它戴上了,戴上,心里又不是很舒服,她“羞笼”。作为文本细读,这些地方都耐人寻味,值得琢磨。

过去对青年男女婚配有一个说法,就是说有月下老人给两个人拴红丝线,于是这一对就成夫妇了,红麝香串近似红丝线,有相同的喻义,有以此为媒、成全好事的意思,所以贾元春她通过颁赐端午节礼,表达了一个既鲜明也含蓄的意思,就是为贾宝玉和薛宝钗指婚。说鲜明,红麝串明摆着有上面指出的喻义;说含蓄,因为她毕竟没有明确地下谕旨,她是想“点到为止”,让家族里的长辈去完成她的意愿。

贾元春当时在宫里面,显然是没有能参与选秀这个事务——皇帝没有指定你去参与选秀,你就不能够擅自插手,去干预朝政,所以对薛宝钗是否能够入选,她只能在一边干着急。但是有关选秀结果的消息她应该得到的很快,比如说从夏守忠太监那里,就能得到准确的消息,说你这个表妹落选了,没门了,既然没门了,也就算了——何况她在回荣国府省亲的时候,跟祖母、母亲等哭着说过,皇宫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对父亲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叙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所以她就觉得通过这次的颁赐端午节节礼,要给薛宝钗一个安慰,同时她向薛宝钗本人和整个家族传递一个信息,就是这个表妹这么好,既然选秀没有选上,那不要紧,她还可以嫁给我的爱弟宝玉做妻子,而且这样的结果,也许比选进宫里,更能获得“意趣”。所以在她的颁赐里面,就特别安排了红麝串,以强化她指婚的意向。

在荣国府里,家族政治当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贾宝玉的婚姻。尽管贾元春的用意不言而喻,王夫人、薛姨妈对“金玉姻缘”也欣然接受,但是贾母是什么态度呢?贾母究竟是支持“金玉姻缘”,还是维持“木石姻缘”呢?这是贾府面临的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前半回,曹雪芹写的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但是如果我们细读《红楼梦》时,就会发现,清虚观打醮的发起人其实并不是贾母,其目的也不是为享福人进一步祈祷幸福。那么,“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贾元春关于清虚观打醮的指示是很明确的,贾元春颁赐节礼这个意向也很明确,可是府里面有一个人就装傻充愣。谁啊?就是贾母。你可别小看贾母这个人,她年纪虽大,能耐却很强,十个王熙凤绑在一起也顶不过她一个,在搞家族政治方面,贾母的水平绝对一流。有人会说,政治里头还有家族政治呀?政治,说到头,就是权力和利益的分配,国家、社会有这个问题,家族里面也有这个问题。荣国府的权力、财富将来属于谁?宝玉是贾政的第一继承人,这不消说,如果宝玉娶宝钗作正妻,那么,王氏姐妹就比较容易控制住荣国府,她们姐妹乃至王氏家族在荣国府里就能获得利益的最大值;但是如果宝玉娶黛玉为正妻,那局面就会大不一样。那么,贾母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你看贾母在第二十九回她有很奇怪的表现,首先对贾元春的到清虚观打醮的指示,她就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颠覆。贾元春为打醮一事特别提供了资金,她让夏太监送来一百二十两银子,专款专用,用于清虚观打醮。请注意,钱是人家元妃娘娘出的,不是荣国府更不是贾母出的。打醮的主题是什么啊?元妃有很明确的指定,是打平安醮,平安醮是一种以祈求死去的人、亡灵在阴间能够太平,不要跑到阳间来妨碍活人为目的的一种宗教仪式。而贾母呢,虽然她接过了打醮这件事务,却改变了它的主题,把为死人亡灵祈求太平,改为了针对活人的“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元春对参与打醮的人士也有专门的指示,是要贾珍带着两府里的爷们去烧香跪佛,可贾母她不管那一套,她号召荣国府女眷倾巢而出,把这件事变成了以她自己为中心的一个嘉年华会。本来这次打醮应该以贾珍为主体,是众爷们儿的一次大型活动,结果呢,贾珍成了一个外围搞后勤保障的人物,除了宝玉,爷们儿全靠边了。你说这个贾母厉害不厉害?

而且我在前面已经讲过,打醮的重点是哪天啊?是五月初三。可初三那天贾母去没去啊!她不在乎那个日子,贾母五月初一去了一天,后来就不去了。因为宝玉、黛玉闹别扭,她关心这档子事儿,她关心这二位的情绪,她说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除非她咽了这口气,她看不见,没法管,否则只要她活着,她就要管到底。她忙着处理这件事。贾母她懂得,只有让贾宝玉娶了林黛玉,在她有生之年,贾府的控制权才在她和她信得过的人手里。因为我在前面的讲述里面已经告诉了你,从原型角度看,林黛玉的血缘和贾母是最亲近的,而宝玉呢,从理论上不消说是她心肝宝贝的亲孙子,但实际上,贾政是过继过来的,所以宝玉和黛玉结婚,连近亲结婚可能生傻孩子的弊病都没有,这样一结合,她眼前全是自己最信得过的人,是一桩完美婚姻;而且她早就看出王家两姐妹在表面对她的奉承和温顺下隐藏着祸心,总想得到贾府更长远的控制权。所以她们之间,你看,在那儿吃吃喝喝,说闲话,书里经常写谁谁“因笑道”——《红楼梦》里这三个连起来的字出现得太多太多——那个笑,你细琢磨,往往都不是好笑,是贵族家庭里,那温情脉脉的面纱下头,互相钩心斗角的一种表现。

书里写清虚观打醮,有一笔写得特别重要,你千万注意,就是在清虚观打醮前夕,王夫人告假,说身上不舒服,不去。曹雪芹从小说一开始就写王夫人在贾母面前是百依百顺——在当时那样一个社会,媳妇伺候婆婆是绝对不能推卸的一个责任,有病也得强撑着,书里有很多这种描写,包括写秦可卿,病得那么重了,她每天还要去到贾珍、尤氏那儿晨昏定省,虽然后来尤氏说了,你有病,你可以别来了,她还是尽量挣扎着去遵守履行那种媳妇对婆婆的礼数——小说里面也写到,王夫人只有等贾母歇下了,自己才敢抽空歇歇,还不忘嘱咐让丫头随时打听贾母睡午觉醒没醒,一听说醒了,赶紧过去尽礼数。但是,这次这么重要的一个清虚观打醮的活动,王夫人却告假,不去。说什么一来身上不舒服,二来还等着宫里面元妃那儿可能要派人来,得接待。这是很出格的,跟薛宝钗的失态一样地反常。

可是贾母不放过她,请注意贾母是怎么吩咐的。你王夫人不是告假了吗?第二十九回有这样一句交代:贾母跟薛宝钗说,薛姨妈一定得去,又打发人去专门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逛。”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再给王夫人一个最后的机会。当然王夫人还是不去。你不去?好,你妹妹去了就好。

在关于林黛玉的讲座里面,我跟大家已经分析了,到了清虚观,贾母给张道士的一番话,其实就是说给薛姨妈听的,就是让薛姨妈回到荣国府以后去告诉王夫人的。这番话表明,在贾宝玉婚姻这件事情上,谁也别插手,贾元春也不例外,而在她内心里,虽然她并不是不喜欢薛宝钗,但在贾宝玉娶谁为正妻这件事情上,她却不支持“金玉姻缘”,她的天平是绝对朝“木石姻缘”倾斜的,对“木石姻缘”,她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要保驾护航到底。

所以,现在你应该就更懂得薛宝钗为什么心情郁闷了吧。按说穿黄袍的这位宫里面的妃子,已经这么明确地表达了一个意向,就是促成“金玉姻缘”,她妈妈和王夫人肯定心花怒放,但是老祖宗贾母还活着,她却不动声色。你元妃毕竟只是意向,你只是通过颁赐节礼,以份额一样,又特别用红麝香串来表达一个意愿,但你没有明说;你要是真下一个谕旨,那我贾母也没办法,但你既然没下谕旨,我就只当你没这个含义。这写得多有意思啊,所以读《红楼梦》,你读不出这些味道来可不行。

对于薛宝钗那样一个聪明的女子来说,元妃颁赐的红麝串里的特殊含义,她当然心知肚明,那是“金玉姻缘”的绾合物,也是在选秀失利后她最大的安慰与未来幸福的最大保证。但是,她虽然把那红麝串戴到了手腕上,却是一种“羞笼”的意态,她为什么“羞”?

书里面就写到,薛宝钗心里闷闷的——选秀落榜使她非常失落,虽有元春的安慰与指婚,她情绪也不可能立刻转换过来。但是薛宝钗呢,咱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崇拜元妃的人,一个按封建礼教的基本规范来指导自己行为的人,贾元春颁赐节礼既然赐给了红麝串,红麝串是用来戴在腕上的,所以她想来想去,不戴不敬,就还是戴上了,虽然戴上,她心里头又并不愉快,所以她是“羞笼”。什么叫“羞笼”?就是戴在腕上以后,手里又捏着一部分,半遮半掩这么个戴法。这时候她看见贾宝玉跟林黛玉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书里有一笔写道:“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原来她心很高,是要进宫进府,到皇族人士身边的,她觉得没必要追求宝玉,由着黛玉去跟宝玉缠绵好了;但现在进宫无望,连公主、郡主的陪侍也当不成,在这个骨节眼上,元妃表达了把她指配给宝玉的意愿,这应该是除了选秀中榜以外最好的一个人生落点,按说她应该非常欣慰。可是宝钗毕竟是一个端庄矜持的人,选秀失利,对她自尊心是非常大的挫伤,所以书里有一句话,叫作“她就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什么叫“越发”?就是说原本已经觉得没意思,再来一个没意思,叫越发没意思。第一个没意思就是说,她本来觉得戴玉的也可能是皇帝,至少是王爷,自己条件这么好,参加选秀往那儿一站,应该是光彩照人,艳冠群芳,结果偏偏落选,有意思没意思啊?没意思!那么这个时候元春来表达指婚意向,虽然的确是给予安慰,对她来说却成了被人怜悯,等于说是元春在给她找补,就是说既然这样,你就嫁给我弟弟吧。其实她妈也早有这个意思,当年宝玉到梨香院去看望她,两个人交换着看佩带物——宝玉是通灵宝玉,她是金锁——对比了玉上和锁上錾的字,一旁的莺儿就忍不住说,他们是“一对儿”,又说有癞头和尚的预言,当时她就截断莺儿话茬,让她别说了。她那时并不是害羞,她表面温柔谦和,其实骨子里还是心高气傲的,她那时候还完全没有“不得已求其次”的想法,更没有爱上宝玉,只是后来跟宝玉亲密接触多了,感情当然也就不一般了,但她看出来宝玉爱恋黛玉,也就并没有夺人之爱的想法和做法。没想到,她选秀刚一失利,元春马上就来指婚,她妈和她姨妈,等于就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仅使她有夺黛玉之爱的嫌疑,更使她必须逾越老祖宗贾母这个庞大的障碍,所以这种情况下,她就觉得越发的没意思起来。这也就是她羞笼红麝串时复杂的心理状态。

薛宝钗虽然“羞笼”,贾宝玉却眼尖,碰上她,一眼就看见,于是构成了第二十八回后半回那一段重要的情节。

其实,贾宝玉他自己是得到了红麝串的啊,按说得到红麝串以后,他应该很高兴,就算不想戴,总可以拿起来仔细看一看、闻一闻吧?他却连这样的事儿都没做,听到袭人跟他汇报,说从贾母屋里拿回了给他的那份包括红麝串的颁赐礼,他当时满腹什么心思啊?他急着问袭人,林妹妹得的是什么啊?听说林妹妹得到的节礼比他少,他立刻就让丫头把所有他得的东西,包括红麝串,都抱到潇湘馆去,让林妹妹挑。林妹妹那性格,你可想而知,全给退回来了,说我也得了,不要。大家就可以回忆起来,在林妹妹从苏州办完父亲丧事,回到京城以后见到他,他把一个珠串献给了林黛玉,就是鶺鴒珠串——这鶺鴒珠串和红麝香串一样,在关于古董的资料中很难查到,很可能都是曹雪芹的艺术想象,是为了刻画人物、深化作品内含的巧妙杜撰——那一次林黛玉就根本不以为然。他说:“这可是从皇帝那儿来的!”林黛玉却轻蔑地表示:“什么臭男人戴过的!”掷而不取。她真是视皇家为粪土,“臭男人”戴过的她都不要,“臭女人”戴过的,她能要吗?这就是林黛玉。丫头只好把所有拿去的东西再拿回怡红院,拿回来以后,宝玉恐怕瞥都不瞥一眼,当时他满腹心思就为这个事儿,他不高兴——怎么林妹妹得的跟我不一样,倒是宝姐姐得的跟我一样呢?

正因为这样,宝玉明明有这个红麝串,他就没拿起来看,偶然看见薛宝钗戴了以后——毕竟他还是一个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男子,面对青春丽姝手笼红麝串,他难以抑制爱美之心——他就想看,特别是宝钗当时采取的“羞笼”姿势,半遮半掩,更让他好奇,他就让宝姐姐从手腕上退下来给他看。薛宝钗这时候倒是要勉强退下来给他看,但是薛宝钗呢,身材比较丰满,不是骨感美人,红麝串用十八颗珠子做成,又是初戴,一定比较紧,所以不容易退下来。

这时候呢,曹雪芹就写贾宝玉的性心理,宝玉觉得薛宝钗雪白的酥臂非常诱人,就动了心思,“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这个写得非常合理,既表明贾宝玉是一个健康的男性,有正常的性心理,有形而下的这种性爱需求,但是他对自己又有道德控制,说明他确实只爱林黛玉,他有自我约束的一个东西存在。薛宝钗一看,我已经退下来,你怎么不接,你发什么愣啊?就把珠串也丢了。所以在小说里面,林黛玉和薛宝钗各扔过一次珠串,林黛玉掷的是鶺鴒珠串,薛宝钗丢的是红香麝串,两个珠串写活了两个人物,真是很有意思。

接下来,就写到正好林黛玉过来了,三个人之间有很多心理上的冲撞和摩擦,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薛宝钗在端午节前那一段时间里面,真是很受煎熬。林黛玉说“风刀霜剑严相逼”,其实薛宝钗这样的女子,她也并不能够真正自己左右自己的命运,她也有很悲苦的一面。你替她想一想,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多少种不愉快汇聚在她的眼前、心头啊?

薛宝钗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她必须得梳理自己的思绪,她怎么办?大家也应该替她想一想,她怎么办?选秀失利了,元妃表达指婚意向了,但贾母不接元妃指婚这个球,她的母亲肯定很着急,王夫人也暗中着急,事态发展到这个份儿上,她怎么办?

曹雪芹他写得很聪明,他在大的波澜发生之后,又让这个波澜逐步逐步平静,因为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写小说也是一样,一个高潮之后,你要有所跌宕,你有异峰突起,然后你又要有一个波谷,再去推向另外一组情节,形成新的高潮。曹雪芹非常娴熟地驾驭着他笔下的情节流动,他明写着一些东西,同时又暗写了不少东西。

在这个地方必须要跟大家点出,他写宝玉、黛玉、宝钗三人的感情纠葛,用了很多笔墨,但是不能够简单地认为《红楼梦》就是一部爱情小说,更不能简单地认为《红楼梦》就是一部写宝、黛、钗三个人的爱情故事。因为你要说爱情的话,它里面在第二十几回就写到了小红和贾芸的爱情,而且都上了回目。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桃花树下共读《西厢》固然是非常动人的,也是非常大胆的爱情行为,至于“痴女儿遗帕惹相思”,那就水平更高了。他写小红在接近贾芸时,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你想想,什么叫“下死眼”?那是黛玉不可能有的看人的方式,更何况是看一个异性!所以说,《红楼梦》里写了很多爱情故事,不止一种爱情故事。更何况呢,它不仅是写爱情,它里面写了家族政治,写了众多的人生景象,甚至写了“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政治上的故事,所以要全面地理解《红楼梦》。我说这些什么意思呢?我是希望你把薛宝钗她和贾宝玉、林黛玉之间这样的感情纠葛,放在一个宏大的背景下面来观察,这样观察就比较到位,就比较得趣,就比较得体。

根据脂砚斋一条批语,我们可以判断出,到了第三十六回,正好是全书的三分之一,到了第三十八回就过了三分之一还有余了。如果你仔细翻一下就会发现,其中写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葛,其实主要是集中在十九回到第四十回左右,曹雪芹在这前后写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写法是错综的、复杂的,刺绣出的图案不是简单的,而是花团锦簇的。

所以我们读的时候,就要懂得读出它的显文本下面的潜文本,或者叫作读懂它明写后面的暗写。他写了薛宝钗的失态以后,又逐步逐步地暗写薛宝钗的自我调适,对这样一些文字我们应该加以注意。

首先,薛宝钗更深切地意识到,在贾府里面,家族内部事务,说到底,是贾母说了算,所以必须继续笼络贾母。她很早就懂得讨贾母喜欢,小说开始不久就写了她第一次在荣国府过生日,贾母出资二十两说要给她过生日。有的读者就误会了,说贾母一定是看上薛宝钗了,没听说林黛玉过生日,贾母出资啊!但曹雪芹深怕你误会,他就写了王熙凤逗趣的话,王熙凤怎么说的?“巴巴地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道……这个彀酒的,是彀戏的?”其实贾母无非是客气,因为那个时候薛姨妈带着薛宝钗她们住到荣国府来,时间不久,是关系很密切的亲戚,宝钗这个闺女呢,长得好,性格也好,她第一次在姨妈家过生日,老祖宗捐资二十两银子意思意思。曹雪芹就通过王熙凤打趣告诉我们,二十两是一个很小的意思,是够酒?还是够戏?明白了吧?所以不能认为书中有这样一些情节,就证明贾母好像对薛宝钗有高于林黛玉的一种估价和看法,这不足以说明,不能说明。

薛宝钗本人她很乖巧,贾母就问她想吃什么啊?想听什么戏?她就知道像贾母这样的老年人吃东西,爱吃甜烂之物,看戏喜欢听热闹戏文,所以她就依着贾母所喜欢的说了一遍。贾母一听,太懂事了,很喜欢,很高兴。但是通过后来清虚观打醮这件事情,薛宝钗就懂得了,贾母不好对付,姜是老的辣,就觉得光是一般的讨好不行,必须采取更多而且更巧妙的手段。

第三十七和第三十八回,书里就暗写了薛宝钗的一个换取贾母好感的办法。什么办法?就是大观园成立诗社了,开头是海棠社,吟完海棠花以后,正好是秋天,就要赏菊了,这个时候正好史湘云又回到荣国府来了,住进蘅芜苑,和薛宝钗住在一起,史湘云就想做东搞一次活动,赏菊花,作菊花诗。但是史湘云的经济状况怎么样呢?书里面有没有描写?书里面有一些既不是明写,也不能算暗写的文字,应该叫作侧写,点出史湘云的处境,她其实有很困难的一面。

虽然史家当时还是比较有势力的,史家的两兄弟都封了爵位,一个是忠靖侯,一个是保龄侯,但是这两个侯爷都不是她父亲,她自己父母双亡了,这俩都是她叔叔,这两家她轮流住。这两家也不能说对她不好,自己的亲侄女儿嘛,但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她的婶婶们对她就比较苛刻。这两处的婶婶过日子都非常苛啬,为了省钱,家里的刺绣活全由家里女孩子来做,给她定了很高份额的针线活,她经常一做做到很晚,觉也睡不好,脖子也酸。这是史湘云很悲苦的一面。

当然,在那样的府邸里面生活,她有小姐的身份,府里也会给她一些零花钱。大家看《红楼梦》里面的描写,荣国府里的小姐,一直到小丫头,每个月都有份钱的,有的份钱还比较高,比如小姐们是二两银子,贾母的大丫头是一两银子,少的也有五百钱。史湘云当然也会有一些零花钱,可是你想想她的处境,她能有很多的钱吗?她没有的。

但她兴致一起,就说起赏菊花作菊花诗什么的,要当东道主。这时候曹雪芹就写薛宝钗绝顶聪明,他没有明写薛宝钗想怎么笼络贾母,但是暗写了,薛宝钗给史湘云出主意,说“还是由你做东,还是算你请客,然后咱们吃螃蟹,赏菊花”,说府里头她知道,“从老太太起一直到底下,多一半人喜欢吃螃蟹”。而对于薛宝钗来说,螃蟹不用拿钱去买,她的父亲虽然去世了,哥哥又是一个质量很差的那么一个存在,但是薛家还有庄田,还开着当铺,还有伙计,还是相当富有的。他们当铺有个伙计,家就在农庄里面,稻田里就养了很多的螃蟹,又大又肥,她通过哥哥,就可以拉几篓来,又可以准备一些果碟什么的来下酒,这样不就齐了吗?等于也不要史湘云出银子。而对薛宝钗来说,跟她哥哥说句话,她哥哥把这些东西备齐了,事情就办成了;她只怕她哥哥忘了,因为她哥哥是一个浑球,容易忘事儿,只要没忘,这都是现成的,不用专门再去花钱。这样一请,从贾母到整个府里面其他人都会非常高兴,后面就有许多大家非常高兴的描写。你看薛宝钗她真是很有心计,表面上,这是史湘云做东道,大家应该感谢史湘云,但是史湘云手头拮据在荣国府里面不是什么“经济秘密”,上下都知道,连袭人都说过嘛,她在家里如何如何;她从家里到了荣国府,给丫头们都带一些戒指,那都是比较便宜的绛纹石戒指,礼物虽轻,情意很重,丫头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到头来,贾母一定会知道,其实是薛宝钗组织了这次秋日的食蟹赏菊盛会,在心里,对她就一定加分。贾母那天确实也非常高兴。所以,薛宝钗首先来巧妙地调整自己和贾母的关系。

薛宝钗既然懂得,最后决定她婚姻的,并不是牵扯到这个婚恋当中的平辈角色,决定权既不在宝玉手里,也不在黛玉手里,只取决于家长,所以在小说情节往下流动的过程中,她就很快地克服了失常、失态,复归到她固有的性格当中,展示出她的温柔、婉雅、谦和。“你要仔细!”这种声色俱厉的表现当然也就完全没有了。她确定了在荣国府实现“金玉姻缘”的目标以后,通过积极而巧妙地调节人际关系,重点讨好贾母,就坐等收获了。这就是薛宝钗。曹雪芹就这样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封建社会里面的一个既想遵守礼教规范,但本性当中也有一些难以完全压抑的人性元素,比如失落感、自尊心、争强好胜之心等等的那样一个大家闺秀。

这就是我们从可以从红麝串辐射出去,悟出来的一些内容。

有人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了:你说了半天,还是从理性方面分析薛宝钗比较多,就是说,这是一个很有心计的、通过智慧、通过自我修养和通过调节人际关系去争取个人幸福的一个女子,但是,她对贾宝玉,究竟有没有出自人性深处的、纯粹属于情感、属于超越理性层面的灵魂颤动呢?说白了,抛开功利不说,她爱不爱贾宝玉?如果说她爱贾宝玉,请问在曹雪芹的八十回书里面有几次突出的表现?我个人认为有两次(你认为有几次?)。至于是哪两次呢?咱们下一讲一块儿讨论。

薛宝钗情爱之谜

我通过文本细读,发现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那段情节前后,曹雪芹写到薛宝钗情绪低落、表现失常,是暗写她参加宫廷选秀失利,也正是因为获悉她选秀失利,贾元春才在颁赐端午节节礼的时候,特意将给她的那份礼物安排得跟贾宝玉一模一样,那其实就是表达出指婚的意向。那么,在经历选秀失败、元春指婚之后,薛宝钗也就逐渐接受了由薛姨妈、王夫人和元春为她指明的道路,就是去争取赢得贾宝玉的爱情,获得自己的个人幸福,也保障家族的利益。

但是,薛宝钗和贾宝玉,他们两个之间首先存在着思想意识、价值取向方面的分歧,这是薛宝钗要获得贾宝玉爱情的最大障碍。对于这一点,曹雪芹在书里是写到的。

我们读《红楼梦》要会读,要懂得作者的笔法。曹雪芹他写一个事情或者表达一个意思,经常运用多种多样的笔法,比如说有正写,有侧写,有明写,有暗写。

我们先考察一下,关于薛宝钗和贾宝玉的思想冲突,他有没有正写?

什么叫正写?正写就是说设置一个场景,让人物出场,然后展开一段情节,当中还会有一些细节,然后来表现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那在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有没有这样一个场景,贾宝玉、薛宝钗都在,然后薛宝钗劝他读书上进,贾宝玉不接受,两个人发生冲突?有没有啊?应该是没有的。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避免这样去正写。八十回后呢,脂砚斋有一条批语,透露出其中有一回的回目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可见在八十回后的某一回,他是要正写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的思想观念冲突的。在这里我要再顺便强调一下,曹雪芹他是大体完成了《红楼梦》全书的写作的,不是只写了八十回。因为脂砚斋在批语里有许多次提到八十回后的内容,包括上面所引用的完整的回目,而且脂砚斋还有一条批语明确地告诉我们:“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可见曹雪芹的《红楼梦》全书不是一百二十回,应该是到三十六回即达三分之一,总回数是一百零八回,只可惜八十回后的文稿都迷失了,现在仍未浮出水面。根据曹雪芹的总体构思,他把薛宝钗和贾宝玉在人生追求、价值观念上冲突的正写,安排在了八十回后。那时贾母已经去世,黛玉也已仙遁,二人在家长包办下成婚,之后,薛宝钗她逮住一个机会——可能是贾宝玉说了个什么词语——她就“借词含讽谏”,规劝贾宝玉“走正路”。

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没有对薛宝钗、贾宝玉思想冲突的正写,那么,有没有侧写呢?侧写是有的。什么叫侧写?就是设置一个场景,也出现一些人物,人物之间有对话,也发生一些冲突,但是,侧面地写出来了不在场的另外一个人物,和在场当中一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前八十回里,他写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的冲突,使用了侧写。一个很重要的侧写,是在第三十二回。

这段情节的场景是怡红院,大热天的,忽然家人来传话,说贾雨村又到荣国府做客来了。贾雨村是一个十分虚伪、野心很重的人,他无非就是姓贾,他自己说往祖上溯源,跟宁国府、荣国府的贾氏同宗,实际上血缘上离得非常之远,不着边的;他又由于乱判了葫芦案,包庇了薛蟠,而薛蟠的母亲和王夫人是亲姐妹,贾政是薛蟠姨父,这样,他就很轻易地获得了贾政他们的好感。所以,他进京以后,就经常到宁国府、荣国府和贾赦家里这几个地方鬼混,拉关系。他每次到了荣国府,除了见贾政以外,还觉得不满足,他老提出来要见贾宝玉。他什么心思啊?他是放长线,钓大鱼。因为荣国府目前的主人、府主是贾政,以后呢,实际上只有一个像样的继承人,就是贾宝玉。贾政虽然还有另外一个儿子,但是呢,第一,那个儿子是庶出,不是嫡出;第二,都知道贾环那个儿子质量太差。所以,作为一个很有心机的封建官僚,贾雨村每次到了荣国府,他除了见贾政以外,总要提出来见贾宝玉。贾宝玉对这一点是烦死了。所以,那一天,在怡红院,传信说贾雨村又来拜访了,要见他,袭人就开始给他打扮。因为在那个时代,在那种家庭,在当时那种礼仪规范下,虽然很热的天,见客也得穿戴得很整齐,要穿靴子什么的。贾宝玉就很不耐烦,一边穿衣服,一边拉那个靴子,一边在那儿不高兴。

这个时候,在场的并没有薛宝钗,这时候在场的有史湘云。史湘云是一个心地非常单纯、豁朗,口无遮拦的女性。因为平常史湘云跟薛宝钗的关系很密切,薛宝钗那一套价值观念她耳渲目染,也知道了一些,她就在那儿学舌。其实,你通读全书就会发现,史湘云这个人她没有什么政治观点,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东西,她是凭借自己生命的本能来过她的日子的。但是她学舌,她看见贾宝玉不耐烦,她就劝贾宝玉。大意就是说,你就是不愿意读书,不愿意去学八股文,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你也应该接触一些这种人物,有点正经朋友,今后你到社会上去,你也有一个根基,你成天在我们队里混算怎么回事?她其实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贾宝玉竟然会失态。

贾宝玉跟史湘云感情非常深厚,从小说里面的一些细节,我们可以知道。在故事开始之前,史湘云还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因此,除了有两个叔叔轮流来抚养她以外,还经常到荣国府来。因为她是史家的后代,跟贾母有着血缘关系,是她的侄孙女儿,所以,贾母就经常把她接来,接来以后,就住在贾母的主建筑群的正房里面。贾宝玉在搬进大观园以前,一直跟贾母住,他们就等于是经常在同一空间——贾母住的那个院落的大北房的正房里面——亲密地生活。所以,史湘云和贾宝玉从小就感情很深厚。贾宝玉见到林黛玉之前,应该很早就和史湘云作为一对儿时的玩伴,非常之熟悉,所以他们俩关系一直是很和谐的,没想到这时因为触及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理念的问题,价值取向的问题,贾宝玉就一下很反常,很烦躁,于是,就居然说出了很难听的话:“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当然就让史湘云非常难堪。

但是,史湘云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反应。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不像薛宝钗,薛宝钗是真有一套观念,有一套想法在那儿搁着,和贾宝玉之间的冲突是正儿八经的。但史湘云其实是有口无心地那么一说,她本身,你想想,哪儿是像薛宝钗那样遵守封建规范的人哪?书里面有一些交代,说她经常女扮男妆,冬天下雪的时候,她还玩儿一种什么游戏啊?扑雪人。对《红楼梦》原文不特别熟悉的人可能会疑惑:是堆雪人吧?不对,你去仔细看书上的写法。什么叫扑雪人?雪积得很厚以后,裹上大红猩猩毡子,用汗巾扎住腰,整个身子“啪”地往上一扑,再一起来,留下一个完整的人形。这种游戏说老实话,就是小男孩玩儿都够悬乎的,都是性格比较开放、比较淘气的男孩才玩儿的,贾宝玉都不一定那么玩过。哎,史湘云是扑过雪人的,她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子。所以她的性格决定了,虽然贾宝玉很反常,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就等于对她下了逐客令,就是说你走人,她却并没有走,她还在那儿。

这个时候,袭人就赶紧来打圆场,大意是哎呀你别见怪,我们这爷就这样,上次宝姑娘来也是说了一些这样的话,结果他咳了一声,拿起脚就走了——那次贾宝玉倒没有轰薛宝钗,他是自己转身就走了——给了薛宝钗一个大败兴,大难堪。结果,薛宝钗怎么样呢?虽然薛宝钗很堵心,当时也没有马上走,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时就羞得脸通红,再往下说吧不能够,不说也不是。袭人,以她那个水平,她就是琢磨着怎么让贾宝玉能娶一个对她有利的正妻,她怎么能够稳稳地当贾宝玉除了正妻以外的第一号小老婆,真提高到意识形态方面、价值取向方面,她的见识就很肤浅,她闹不太清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他们之间在高层次问题上是一些什么分歧,所以,就根据她自己的心理逻辑,她就说,亏得当时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遇见贾宝玉这么着对待她,早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这个时候,是由贾宝玉来提醒袭人,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了就是疏远了,本来很亲密,但是因为某一个事态出现以后就疏远了。当然,史湘云和袭人她们都不理解贾宝玉的那种厌恶、抵制仕途经济的思想,就都说,难道这是混账话吗?

这一段描写,表面上看起来是写在怡红院这样一个空间里面,贾宝玉和史湘云、袭人之间的一些心理的、言语的冲突,但是,我认为是写薛宝钗,是巧妙地侧写。实际上,这段故事主要想传递给读者的,是关于贾宝玉和薛宝钗之间存在着严重的思想分歧并难以调和这样一个信息。

写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除了正写、侧写以外,还有明写、暗写。

什么叫明写?明写就是作为作者,我甚至不安排一段故事,不设置一个场景,不出现一组人物,不是通过场景中的人物冲撞构成一段故事,我干脆直截了当地把话挑明了说,我明明白白写出来。关于贾宝玉和薛宝钗之间的思想分歧,价值取向的严重冲突,曹雪芹他有一段明写,这就是在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那时候,贾宝玉不但挨完他父亲的暴打,而且已经养好了棒创。贾母疼爱他到了一个很荒唐的地步,就派人去跟贾政说,以后不要再让贾宝玉去见你了,不要再让他到你跟前去汇报功课了,也别让他见客人了,上次打重了,他受惊了,现在要静养。这样,贾宝玉就非常高兴,就完全解脱了,完全自由了,不受他父亲那一套的束缚了。但是,这个时候就有一段明写,这段文字还不短,说“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弔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谏词,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闺阁中亦有此风也,真真有负天地毓秀钟灵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大家想一想,这段明写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可以回忆一下我上两讲给你说的,薛宝钗当然原来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可是她和宝玉之间的矛盾冲突原来没有这么严重,为什么?她跟着哥哥和母亲,从南京到北京,目的很明确,她是候选来了,她希望通过参与宫廷选秀,能到皇帝的身边;即使到不了皇帝身边,还可以到王爷府,王子身边;再不济,起码可以到公主、郡主身边。总之,要进入一个更高的社会层次,在那儿去发展。虽然有和尚说了,她戴金锁,今后她会嫁给一个有玉的男子,但是这个有玉的,最早她的内心目标还不一定是贾宝玉。因为从皇帝起到那些王爷都有玉,不一定是通灵宝玉,也不一定成天戴在脖子上头,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些人都是玉之拥有者,她心是很高的。

在上两讲,我就跟你分析出来了,得出我个人的一个结论,就是她参加选秀失利了,她被淘汰了,她没选上。没选上的情况下,贾元春就采取了一个补救的措施,就在颁赐端午节节礼的时候,有一个特殊的安排,让她和贾宝玉所得的份额完全一样,而且其中还有有着明显的指婚意向的红麝串。当时因为她参加选秀刚刚被淘汰,挺心灰意冷的,面对这样带有指婚含义的颁赐,她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可是冷静之后,她一想,她今后的指望就是贾宝玉,就是这个戴玉的公子。何况她的母亲、姨妈一再营造一个舆论,那就是命定的“金玉姻缘”。

但是,薛宝钗她又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贾宝玉作为一个贵族公子,模样不消说了,家庭根基不消说了,但是贾宝玉很荒唐,在她看来贾宝玉不知读书上进,不懂仕途经济,薛宝钗觉得我今后既然是指着贾宝玉了,贾宝玉别的方面都很好,就是这方面不行,所以,在贾宝玉养好棒创之后,甚至于都用不着再去见贾政了,贾政都没有教训他的机会了,她却要站出来劝导贾宝玉。所以,曹雪芹就在这儿干脆就明写,他都不营造一个场面,就直截了当告诉你,这俩人在生活目标的价值取向上,严重冲突,没有调和的余地。

那么,关于这一点,曹雪芹他除了明写以外,有没有暗写呢?当然有。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被父亲暴打之后,在怡红院养伤,她来看望贾宝玉。她当时怎么说的呀?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

这个“人”就指的她自己,就是说你看我老劝你,你早听我一句的话,你何至于有这么个下场呢?究竟薛宝钗她那“一句话”是什么话,作者点到为止,没有接着写薛宝钗说出什么话,或者回顾她原来说过什么什么话,而是让你自己去展开你的想象,这就是一个暗写,使读者意识到,薛宝钗跟贾宝玉之间存在一种劝导和反劝导的很麻烦的关系。

薛宝钗对贾宝玉是这样一个态度,她希望贾宝玉读书上进,重视仕途经济,日后在社会上也能够为官做宰,富贵发达,这样,她的生存当然就有保证了。但是,贾宝玉非常直白地反驳,抗议、顶撞乃至于干脆无声地抗议她,咳一声扭身就走。这些我们都看清楚了。那么,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也把它弄明白,就是薛宝钗她和贾宝玉之间,有没有一种相互的吸引力?特别是从薛宝钗的角度,说白了,抛开这一切,她爱不爱贾宝玉?就是说即便贾宝玉这些都改不了,她爱不爱这个人?对于这一点,作者也是很用心地来写的。

我读《红楼梦》,我的心得是,薛宝钗她是真爱贾宝玉的。她爱,即便贾宝玉有这些她认为很荒唐的表现,即便她的劝导无效——她自己认为是种瓜种豆,收获的却是蒺藜——她还是爱贾宝玉。在前八十回里,起码有两个情节,突出地表现她对贾宝玉这种超出意识形态,超出思想分歧,超出价值取向,男女之间的真实的情爱。

第一次,她流露出她对贾宝玉的爱,就是在贾宝玉挨打以后,她去探视贾宝玉。这个地方写得非常好。你要注意曹雪芹如何描写她的肢体语言。她到怡红院看望贾宝玉,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呢?她手里托着一丸药。见了贾宝玉以后,薛宝钗一共只说了短短的几句话,这几句话曹雪芹写得非常好,是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第三个层次,发展着来写的。

第一个层次,还是一个意识形态的、观念的层次,就是刚才我引用的:“你早听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就在说这半句话的几秒钟里,占据她思维主导的,还是一个思想上的分歧,就是你看你,去结交戏子蒋玉菡,你去做这些荒唐的事情,结果,因为你自己不务正业,所以导致这样一个不好的结果。

但是,很快地,她的心理和她的情感就转化到另外一个层次,这个层次就超出了意识形态,超出了道德批判,超出了价值取向。她就说:“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便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她又说不下去了。这是一个什么层次啊?这就是到了人与人之间,抛开了政治、经济、意识形态那些东西,人与人之间作为朴素的生命存在的一种情感层次。她先引用了老太太、太太她们的心疼,然后意思就是说我们看着也心疼,当然这个话说得太急了,因为以她那样一个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女子,她不应该把自己和老太太、太太并列,从封建伦常秩序来说她算老几啊?一个是人家的祖母,一个是人家的母亲,您呢?您是媳妇?您是姐姐?虽然叫你姐姐,其实只是一个表姐。所以,这样的话她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她觉得就有点害臊了。

然后,就到了第三个层次,完全是爱情层次。情感层次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层次,就是爱情,就是一个青年女子对一个青年公子的百分之百的情爱,这个时候就尽在不言中,她没有用语言来表达,而是用她的肢体动作来表达。她是一个什么动作呢?书里写得很明确,她自己觉得自己说话太急,有点后悔,就红了脸,低了头,就咽着没有继续往下说,于是她就低头只管弄裙带。那个社会的那种小姐,她那个裙子是有很长的裙带,系上以后还会飘拂下很长的一截儿,薛宝钗在那个时候就低下头,红了脸弄裙带,弄裙带这个肢体语言所表达的就是爱情。

贾宝玉当时就意识到了,贾宝玉虽然在思想上跟她有分歧,虽然在封建伦常秩序上也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没有娶她为正妻的想法——贾宝玉心目中未来的正妻非林黛玉莫属——但是,“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头只管弄裙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

书中通过这样一个场景,写了薛宝钗对贾宝玉的情爱,在那一刹那,她忘记了跟贾宝玉的思想分歧,她也不顾只是一个表姐这种身份了,她就在他的卧榻边,站住,低了头,红了脸,就默默地去弄那个裙带,曹雪芹写得非常生动,非常优美,这是非常美丽的一个情爱画面。

在前八十回里,还有没有正写薛宝钗爱贾宝玉的场面呢?有的,写得比这一场要更细腻。

那是在第三十六回。这个时候,贾宝玉棒创也养得差不多了,基本上已经康复了。那天中午,本来是在王夫人的屋子里头大家聚会,薛宝钗在,林黛玉在,王熙凤在,一些主要人物都在,大家吃西瓜。接近中午吃完西瓜,大家就应该歇午觉了。可是,薛宝钗就觉得她有一种生命的原始推动力在驱使她,本来这是一个生活起居最规矩的女子,可是那天中午她就不想睡午觉。于是,出了王夫人的院子以后,她就约着林黛玉说咱们干脆到藕香榭去。藕香榭是谁住的地方啊,是惜春住的地方。惜春这个人有什么特长啊?会画画。到藕香榭可以去看看惜春的画。宝钗就试探地问黛玉,要不咱们到藕香榭啊?结果林黛玉怎么着?林黛玉很娇气,她说要洗澡,薛宝钗就请林黛玉自便,她就单独活动,往哪儿走呢?她没有回蘅芜苑,她就往怡红院去,到怡红院去干吗呀?她说想找贾宝玉聊一聊,以消午倦,双方都可以不必午睡了,在欢声笑语当中度过一个非常美好的中午。她就这么样去了怡红院。

有人可能不太赞同我的叙述,说这个跟爱情有什么关系?她不老到怡红院去吗?她去的次数还少吗?但是你想一想,大中午的,午睡时间,她去了。去了以后怎么样呢?整个怡红院都是一幅午睡的场景。曹雪芹写得很妙,怡红院有海棠树,还有芭蕉,芭蕉下面的仙鹤都在那儿睡觉。仙鹤睡觉什么姿势啊?仙鹤会把它长长的喙弯过来插在翅膀里面。怡红院的主建筑群,它的那个正房也是很大的,薛宝钗走进去以后,很多丫头在外屋那儿横七竖八地歇午睡,她越过这个空间,直逼最里面的最私密的那个卧室,她就走进去了。一看,贾宝玉在卧榻上午睡,睡着了,脸朝里。旁边坐着谁呢?坐着袭人。袭人当时因为讨好了王夫人,身份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提升,成了准姨娘了,成了候补的姨太太了。王夫人已经从自己的月银里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作为犒赏她的特殊津贴,从此她对宝玉也就伺候得更加周到,正所谓“小心伺候,色色精细”。

当时,袭人在那儿就做两件事:一件什么事啊?她给宝玉绣一个肚兜儿,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可能只要稍微再加几针,整个就大功告成了。这个肚兜儿是白绫子底,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的图案,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绣得非常精致,非常华美。

还有一件事,她拿了一个拂尘,又叫蝇帚,就是轰苍蝇蚊子的,拿这么一个东西来保护宝玉不受叮咬。

这个时候,薛宝钗就走进去了。你想想薛宝钗是一个非常遵守封建的伦理道德规范的女子,这可是公子的一个私密的卧室,这个时候,他在午睡,她也看明白了,她却并不转身离开,她还往前去,什么东西在推动她?她爱这个人啊。哪怕多一分钟,多一秒钟,能和这个人亲近,对她来说,都是生命当中最大的快乐。

当然,袭人就发现她了,袭人吓一跳。袭人吓一跳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因为薛宝钗她是蹑手蹑脚走进去的,她的行动向来都不是粗放的,她是一个很娴雅的人,缓缓走进去,袭人没有听见;另外一个,就是一看进来的是她。说句老实话,如果是林黛玉,袭人都不会惊讶,因为她知道林黛玉这个人性格异常,举动经常出格,但是宝钗这个人是一个非常遵守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人,居然是她!当然,她们两个无形中有一些思想共鸣,所以双方相见以后就都很亲热。这个时候,薛宝钗就问了一句话,说你在绣什么呢?袭人就说是肚兜儿。

大家知道,当时贾宝玉已经比较大了,从十三岁奔十四岁去了。在当时那个社会,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当时有怎样的说法呀?三十岁就是半生了,六十岁就是满寿,七十就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了,所以十三四岁就是一个成年男子了,成年男子哪儿还有戴肚兜儿的呀?现在读初一的学生吃饭有戴围嘴的吗?没有。一个年龄段有与一个年龄段配套的用品。这个地方,曹雪芹他写得很巧妙,他就生怕读者误会,以为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还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是儿童状态,不是,薛宝钗她当然知道贾宝玉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了,她也是把他当成成熟的男子来爱,所以他写薛宝钗一看肚兜觉得奇怪。袭人就解释了,说原来他也不戴——因为贾宝玉他当然不愿意戴,我多大了,你给我戴这个?但是,袭人就说,她的法术就是一条:温柔和顺地哄,最后哄得你没有办法——她的办法是把那个肚兜绣得非常之精美,让宝玉看了爱不释手,最后就戴上了。所以,袭人就说,你觉得这个绣得特别好,其实他身上那个更好,开头他不愿意戴,后来因为觉得特别好,一劝就戴上了;这样,晚上睡觉,掀了被子就不着凉了。这也表现出袭人对宝玉确实是忠心耿耿,服侍得细致周到。

两人说了说话以后,袭人就说,哎呀,我绣了半天,脖子也酸了,身体也倦怠了,说宝姑娘我去去就回来。这个地方有的读者不太懂,有年轻的红迷朋友跟我来讨论,说袭人好好的,干吗非得出去?说这不就是作者故意要让薛宝钗一个人留下来吗?你就是设置情节流动,想让薛宝钗单独留下来,也犯不上用这样一个办法呀!我就跟他说,我说你回忆一下《红楼梦》里面,不止一次写丫头什么的出屋子去——比如麝月、芳官夜里都从屋子里出去过——它是很含蓄的写法。人除了情感需求以外,还有生理需求,袭人她是方便去了。这在那段情节的规定情境下,一点也不牵强。

这个时候,作者就有一个很细腻的描写。袭人走了,按说你薛宝钗也就够了,你也该走,人家在睡觉啊!可是薛宝钗她爱这个人,哪怕是看着脸朝里一个背影,一个卧着的背影,她也舍不得走。她不经意地一歪身,她坐哪儿了啊?就坐在袭人刚才坐的那个地方。

也许有人会皱眉头,说这算什么呀?她坐哪儿不行啊?可是你得想想,当时是什么社会啊?那个社会的那个礼教是怎么规定的呀?一个青年公子的卧房,卧榻旁边那是丫头,或者不是丫头,也是姨娘、小老婆坐的地方,那是一个伺候人的位置。在那个位置上,伺候人的人刚才在做两件事,一件事就是绣肚兜,给男主人绣肚兜;一件事是给他轰虫子。你薛宝钗,你是一个大家闺秀,大中午的,你跑到这卧榻旁边,你不经意就一屁股坐在了伺候他的这个仆人的位置上,你是不是太忘情了呀?是的,薛宝钗她就完全忘情了。而且,她就把袭人的那两件事都代办了,她就绣那个肚兜了,而且她还居然就拿起那个拂尘来轰虫子。

前面有一段对话,宝钗说这么好的屋子难道会有苍蝇蚊子吗?——曹雪芹写得这样细,我想他也是怕读者误会,就通过袭人之口说,并不是苍蝇蚊子,而是有一种很小很小的虫子,能够穿过纱窗的纱眼飞到里面来。薛宝钗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她立刻就解释,说外头有水,而且好多花,这种虫子是长在花心里面的,见香就扑,见你们这屋子里头比外头还香,所以就往里扑,这种小虫子叮了人以后跟蚂蚁咬了一样,也挺疼的,确实需要拿一个蝇帚不断地在那儿驱赶——按说以宝钗的身份,无论如何她不该替代袭人,但袭人离去以后,她就情不自禁地也做了这件事。

宝钗做这件事的时候,就被人看见了,被谁看见了呀?林黛玉这天中午洗澡洗得也比较快,洗完了她也不午睡。你说你爱贾宝玉,还有更爱的呢。林黛玉就跟史湘云也到怡红院来了,当然她们有一个题目,就是因为她们都知道袭人获得了特殊津贴,被暗定为贾宝玉的姨娘了,所以,她们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到怡红院来的理由,就是给袭人道喜。结果,到了以后,史湘云就到厢房去找袭人,林黛玉就隔了窗户往里一看——薛宝钗平常是一个眼观鼻、鼻观心,处处好像都符合礼教规范的模范姐姐,此刻居然忘情失态到了这种地步,坐在仆人坐的位置上去给贾宝玉轰虫子。所以,林黛玉心里什么滋味啊?作者没有细写,我想读者可以自己根据前面的内容去衍生自己的想象。

当然,史湘云没找着袭人,就折回来了。于是,林黛玉就招手让她看,史湘云一看,也很吃惊,因为这确实很不得体。但是,史湘云一想,宝姐姐平常对她特别好,不应该因为这样一个场景就去奚落人家,林黛玉当然也懂得史湘云的心情。所以,史湘云一劝,俩人就走了。

这一段情节,实际上是以非常细腻的笔触,来正面描写薛宝钗作为一个青春女性,她如何爱恋一个青年公子的。在这段情节里面的爱情,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成分,没有什么价值取向的东西,没有道德说教,没有什么有关的劝阻,薛宝钗她就是爱那个背对她睡觉的人。这一段无论从阅读审美的角度,还是写作借鉴的角度,都值得细品。

那么,薛宝钗如此地爱贾宝玉,她最后能不能够嫁给贾宝玉,成为贾宝玉的正妻呢?薛宝钗她很清楚,那个社会就是一切要听从家长的,所以她当然就把她的希望寄托在了家长的安排上。而通过前面一些情节,特别是清虚观打醮前后的一些遭遇,她就知道,在贾母健在的情况下,在所有的家长里面,关键人物是贾母,而贾母对元春通过颁赐端午节礼所传递的指婚意向,竟然佯装不懂——贾元春虽然贵为皇妃,辈分却低,只能以颁赐节礼的方式暗示,那你既然是暗示,不是直接下谕旨,那么对不起,贾母她就置若罔闻,仿佛没那么一回事儿。所以,薛宝钗很清楚,她今后生活的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能够使贾母最后在选择谁做贾宝玉的正妻这个问题上,天平朝她倾斜。贾母跟她之间,究竟有没有矛盾冲突?贾母在选择贾宝玉正妻这个问题上,就算她心里的天平开头是朝林黛玉倾斜,难道通过薛宝钗的一再努力,就不能有所改变吗?在讨论薛宝钗的时候,需要再从这个角度进行一番细细梳理。咱们下一讲见。

薛宝钗雪洞之谜

什么是雪洞?这一讲,我要跟大家讨论的,是薛宝钗跟贾母的关系,最后会集中在雪洞上。但是,恳请您随我曲径通幽,一环环地往下推演。

在上一讲里,我指出薛宝钗虽然与贾宝玉在价值观念和人生追求上存在着严重的分歧,但是她对贾宝玉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真爱。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之中,她探望正在午睡的贾宝玉,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肯定有些人会问了,说你讲得很细啊,但是怎么有一个最重要的细节,你略而不讲呢?当然我是有意的,现在就要再把这个细节找补上。

薛宝钗坐在贾宝玉的睡榻旁边,坐在袭人坐过的位置上,她就绣鸳鸯了,她补针。过去有一些论家就认为这是曹雪芹写作上的一个瑕疵,说已经上了里子的绣品不能够再去刺图案,但实际上曹雪芹也可能是故意要这样写,因为当时薛宝钗忘情了。她为什么要在鸳鸯的图案上补针呢?你想一想她是一种什么心理啊?她是想嫁给这个人,她觉得“金玉姻缘”早晚还是要圆满实现的。她戴金,这位公子戴玉,她又这么爱他,虽然这个公子有毛病,但她相信自己能够把他调理好,她沉浸在这样一种感觉当中。可是这个时候,就是我上一讲故意留下来到这一讲开头要告诉你的,也是你立刻能够回忆起来的,她在那儿坐得好好的,忽然贾宝玉说梦话了。

贾宝玉这个梦话可不得了,怎么说的?——“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哎哟!你想,薛宝钗一步一步一步发展到坐在那个位置上,都去补针绣鸳鸯了,“哗”一下突然从宝玉嘴里出现这种声音,可想而知,薛宝钗受到多么大的打击、多么大的刺激!当然在这一个细节上,有些红迷朋友跟我之间是有争论的。有一个年轻的红迷朋友就坚持认为,贾宝玉不是说梦话,贾宝玉那时候已经醒了,而且他意识到他旁边坐着薛宝钗。我说怎么意识到?他说你忘了贾宝玉的床榻旁边是有大玻璃镜的,对此书里在别处有明确描写,所以,他说宝玉从镜子里看到了薛宝钗坐下不走,所以他故意地喊出这个话来,给她一个警告,就是说你不要痴心妄想,就是您呐,没门儿!

我不赞同这个红迷朋友的分析,但是觉得也挺有意思。读《红楼梦》,针对同一段情节,不同读者有不同理解,这正说明《红楼梦》的文本有特殊的魅力。而持有不同看法的读者,大家平等交流,“多歧为贵,不取苟同”,也是一种进入现代文明的精神享受。我觉得,贾宝玉确实是在说梦话,他梦里头也忘不了林黛玉;他也会梦到家族里一些长辈强调什么和尚预言了“金玉姻缘”,所以他出自内心,表达了拒绝与抗议。不管他是真梦话还是假梦话,终归他喊出来了,对薛宝钗来说,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打击。

但是,请你注意,情节往前后流动的时候,薛宝钗始终不改变她对贾宝玉的爱心。在这段情节之前也好,受到打击以后也好,她还是爱贾宝玉。薛宝钗比林黛玉明智,她知己知彼,能够沉着地应对,以稳扎稳打的方式,去争取个人幸福。林黛玉完全是一个天然、率真的状态,随心所欲,由着自己性格生活,想怎么说怎么说,想怎么来怎么来,今后怎么样,不去多想;虽然她爱贾宝玉,也愿意以后成为他的正妻,但她没有任何谋略,到哪步算哪步。薛宝钗呢,下棋提前看三步五步。所以,她就觉得,虽然你贾宝玉这么样地不爱我,给我一个这么大的刺激,但是,决定我们婚姻的,并不是我们本人。在这点上她比林黛玉清醒。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样的家庭,决定他们婚配的,到头来一定是家长。

如果就事论事,贾宝玉的家长是贾政,贾宝玉娶什么媳妇,应该由贾政来定盘子。但是,书里面写贾政也写得很具体,使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把政治、家务和个人的性生活严格区分开来的官僚,在那个时代,在那个社会阶层,这样的“须眉浊物”是最常见的。

你看贾政,他是每天要上班的一个人。整个贾氏宗族,当时的男主子除了贾政,要么游手好闲,要么忙自己的私事。贾赦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那是一个空头的名称,并不需要去上班办事,更不需要领兵打仗。贾敬不着家,跑到城外道观里去跟道士们胡羼,醉心于炼丹。贾敬本来可以袭爵,但他把那爵位让给了儿子贾珍,袭了个三等威烈将军,也是一个空头名称,贾珍当着贾氏宗族的族长,我们看到他只是有时忙些族务,大量时间都在寻欢作乐,他比贾赦晚一辈,年轻许多,也并不需要去率领军队冲锋陷阵。贾琏、贾蓉等就更没有朝廷的公务了。当然,这些没有具体官职公务的男主子,他们有时候也会按规定去参加一些朝廷里面的活动,但是他们没有具体的工作任务。整个贾氏宗族在当时要去上班、要去履行工作职责的就是贾政一个人。贾政是忠心耿耿地为皇帝去服务,皇帝还经常派他去处理一些本职以外的临时事务,有时候派他学差——就是去主持地方一级的科举考试,去阅卷什么的;有时候海边发生海啸,或者有些地方发生一些其他自然灾害,就让他去赈灾。贾政做这些事很认真,很尽力,但是回到家里边,他不谈这些事情。他把自己参与的朝廷的政治活动和这个家庭的事务严格地区别开来。

那么对家庭事务他采取一个什么态度呢?他不闻不问,全交给他妻子——第一夫人王夫人。王夫人呢?也省事,王夫人又找来了她的内侄女王熙凤——名义上当然是找来了贾琏,但是最后这个权柄更多地落在王熙凤手里。整个府邸的事务,实际上是由王熙凤、贾琏这两口子控制,一般情况下,王夫人也不怎么太过问。但是,这并不等于说王夫人在荣国府的实际地位高过了贾政。贾政放权,并不是弃权。一旦他觉得必须亲自过问,他的任何一个决定都相当于圣旨,就如同王夫人对王熙凤的放权不等于弃权一样,你看绣春囊事件发作后,她怒气冲冲亲到王熙凤住处问责问罪,使得王熙凤不得不挨着炕沿双膝跪下,你就应该懂得,封建社会的伦理秩序,到头来还是森严而坚硬的。

在讲薛宝钗的时候,为什么要旁及贾政呢?因为贾宝玉娶哪个女子作正妻,贾政是有全权来决定的。只不过在前八十回故事情节流动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宝玉还小,不仅还不到娶正妻的时候,就是先纳一妾,也为时尚早。另外,他对家务事权力下放,起码是暂时放权,他“主外”,让王夫人去“主内”。了解一下贾政这样一个官僚的生存状态,对于我们理解宝玉在婚姻问题上的处境,理解薛宝钗如何理性地去争取成为宝玉的正妻,是必要的。

在曹雪芹笔下,贾政不是一个概念化的形象,他身上有那个时代那类官僚的某些共性,但他又是具体的“这一个”,是个性鲜明的。他把公事和私事区分得很清楚,把家庭伦理秩序和个人性生活也区分得很清楚。在整部书故事开始以后,看不出他和王夫人之间还有性生活,他的性生活的首选是赵姨娘。书里几次写到是赵姨娘伺候他睡觉。王夫人当年应该也是一个美丽的小姐,而且出身名门,他们四大家族互相婚配嘛,王家的小姐嫁给贾家的公子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在故事开始以后你会感觉到,王夫人年纪已经比较大了,她的女儿元春都已经成了皇帝的妃子了嘛,她给贾政生儿育女已经好几个了,而且有的已经都去世了。所以,王夫人应该已经是一个中年妇女了。但是在那个一夫多妻制的社会,作为这种家庭的男主人,他可以维持这个正妻崇高的地位,但是他自己的性满足,则要寻找另外的女性,贾政找的是赵姨娘——历来有不少读者觉得纳闷,那么一个蝎蝎蜇蜇,言语、举止不雅的女子,怎么会得到他的宠幸?贾政是否有“嗜痂之癖”?但这也许恰恰说明,贾政是一个很特别的生命存在,他在性取向上可能有某种深深的隐私。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书里多次写到赵姨娘和贾环的丑态,有时候他们出丑时薛宝钗就在现场,但她总是采取善待的姿态,事后也绝无闲言碎语。林黛玉当然也没有恶待赵姨娘和贾环,但起码是背后向贾宝玉说过一次闲话——说赵姨娘到潇湘馆来问声好,其实是从探春那里出来以后的一个顺路人情。这就说明薛宝钗比黛玉有心眼,她心里还是明白的,得罪赵姨娘,那就可能导致赵姨娘在伺候贾政睡觉的时候,在贾政耳边“下蛆”,而到头来贾政是荣国府无可争议的法定主人,纵使王夫人一心一意要缔结“金玉姻缘”,一般情况下贾政也不会成为障碍,但倘若因为得罪赵姨娘而导致贾政的不快,那就“小不忍乱大谋”了。

薛宝钗在荣国府待久了以后,她看得很清楚,在贾宝玉的婚姻问题上,如无意外,姨父贾政会放权给姨妈王夫人,王夫人向贾政汇报,贾政听了以后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会说“知道了,可以”,等于给奏事折子盖上了表示批准的大红印章。姨父贾政不是实现“金玉姻缘”的阻力,姨妈王夫人是动力,更不用她再做什么工作,她所面临的障碍,就是贾母。她必须在贾母身上下功夫。前面讲过,她在背后支撑史湘云搞起食蟹、赏菊的盛会,就是暗写她要在贾母心目中增加得分。

荣国府的情况很特别。我在前面一再指出,这部书它是“真事隐,假语存”,曹雪芹笔下出现的这个文本,具有家族史的因素。通过原型研究,我们可以知道,在真实的生活里,贾政的原型曹頫并不是贾母原型李氏的亲儿子,王夫人原型也并不是贾母原型李氏的亲儿媳妇,他们两个是成年以后才过继来的。《红楼梦》虽然是“假语”,是小说,但曹雪芹却有意地把一组角色之间的关系,按照“真事”中的过继状态来加以描绘。

一般来说,在当时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如果儿子是亲生的,儿媳妇是自己挑选娶过来的,作为一个寡母,儿子、儿媳妇虽然一定必须按照宗法道德约束来孝顺她,但也不必对她敬畏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但是,在真实的生活中曹家的情况很特别,曹寅和他的亲儿子曹顒在江宁织造任上相继亡故后,康熙皇帝就问苏州织造李煦:曹寅的哪一个侄子可以过继到曹寅未亡人跟前,继续担任江宁织造?在回复皇帝以前,李煦肯定问过曹寅未亡人——那其实不是别人,就是他的亲妹妹——因此,最后李煦跟康熙报告,曹頫这个侄子最合适。于是康熙批准以后,曹頫和他妻子就到了李氏跟前,他们当然懂得,这个继母非同小可,他们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与其说是皇帝通过李煦恩赐的,不如说是李氏挑选的,因此,折射到小说里,以这一组生活原型演变的艺术形象,就具有许多微妙的地方。我们从许多情节和细节里可以感觉到,贾母和贾政夫妇之间,只有礼数,没多少感情,但贾母的威严超过常态,虽然平时贾母似乎只是吃喝玩乐、颐养天年,但家庭里的一些重大事务,尤其是宝玉何时娶谁为正妻这件事,贾母如果不宣布放权,他们是绝对不敢擅作主张的,纵使王夫人满心满意要落实“金玉姻缘”,她首先不可逾越贾政;纵使贾政平时不问家事,王夫人跟他提出娶宝钗为宝玉正妻,贾政自己没什么意见,乐得同意,但贾政必须得自己或者通过王夫人再去请示贾母,而只要贾母不同意,甚至不表态,贾政就一定不敢忤逆,王夫人也就只能偃旗息鼓。

对于我所分析出的这个形势,薛宝钗她是吃透了的。

薛宝钗她心里透亮,尽管她受了宝玉梦话的强刺激,但是薛宝钗她有一个性格优势,就是她温婉而并不脆弱,她是一个拿定主意以后就不轻易退让的人。在选秀失利、元妃表达指婚意向无效、清虚观打醮贾母“敲山震虎”这些事情过去之后,她情绪稳定下来,就打定主意,要争取实现跟贾宝玉的“金玉姻缘”,这关系到她一生的幸福。她爱宝玉,也有信心在嫁给宝玉后通过讽谏劝诫使宝玉“改邪归正”,但要使好事成真,关键不在别处,就是贾母,她必须要多多争取贾母的好感。

如果说背后组织食蟹赏菊盛会,是暗写薛宝钗笼络人心、讨好贾母,那么,在第三十五回,就有一个很具体的明写,写得特别巧妙。当时大家在怡红院那儿聊天,说着说着,薛宝钗就蹦出一句话,说“我来了这几年,留神看起来,凤姐姐凭这么巧,巧不过老太太去。”

这个讨巧就高一个层次了。她最早来到荣国府的时候,她的讨巧还是比较低的层次,贾母说你爱吃什么呀?她就想贾母老年人爱吃甜烂之物,她就说些那种吃的让贾母听;贾母说你爱听什么戏文啊?她想贾母喜欢热闹戏文,所以她就捡一些《大闹天宫》这一类的剧目,来讨贾母欢心,这是低层次。她现在知道这么讨好贾母不行了,就是讨好也得提高档次,所以她就说凤姐姐这么巧,我在旁边看着巧不过咱们老太太。她来这一套。

没想到,这话一出来以后,老太太并没有马上表示高兴,而是说了些别的,贾宝玉又把贾母的话接过来,结果整个话语的内容就紊乱了。

贾宝玉的意思大意就是说凤姐姐嘴巧,所以老太太喜欢,但是有的人,比如像大嫂子李纨,木头似的,嘴不巧,不是老太太也喜欢吗?后来,又绕来绕去,说要是论会说话,那不光是凤姐姐嘴巧啊,林妹妹嘴也巧啊!贾宝玉在当时根本就没在意薛宝钗在干什么,他当时满心思要干吗呀?他要引诱贾母去当众夸林妹妹。作者写得真是很有意思。

你想,贾母在那个场合能直接去夸林妹妹吗?贾母可不傻,再喜欢林妹妹,也不能够掉这个坑里。贾母先含混地应了几句,比如说到不大说话的,有的也招人喜欢什么的,又对着宝钗说,“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儿。”这个地方,她指的是王夫人,尽管王夫人当时也在场,她不怕明点出来,她对王夫人不太欣赏。这话很厉害,就是家族政治,微笑战斗。宝玉绕来绕去绕到林妹妹身上,希望贾母接茬儿,没想到贾母一看周围,这边是王夫人,那边是薛姨妈,二位等着听什么呢?等着听夸薛宝钗呢!贾母就夸了。贾母这个人可真不得了,微笑战斗当中那绝对是冠军。她怎么说的?她说:“提起姊妹来,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怎么个千真万真呢?——“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有的人可能会说,这一夸,算是夸到头了,贾母对宝钗的印象怎么这么好啊?但是,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你细琢磨,就会觉得她很恶毒。贾母心里想,你们不是非得让我夸宝钗吗?行啊,咱们夸。提起姊妹来啊,还不是我当着你姨太太奉承,千真万真。怎么算呢?从我们家四个女孩算起——贾家四个女孩是哪四位啊?元、迎、探、惜。贾母她很聪明,她想我这时候要回避林黛玉。当然,从四个女孩算起,笼统地也可以把林黛玉、史湘云全算上。但是咱们现在不说那个,我虽然姓史,嫁到贾家来了,在贾家已经多年了,我们贾家现在这一辈有四个女孩,咱们比,四个女孩都比不了你这个薛宝钗啊!她故意把贾元春包括在内。你说她恶毒不恶毒?她是真夸还是假夸呀?她是让人高兴还是让人堵心啊?这就是贾母,她智商很高。

你听明白了吗?当时薛姨妈听了以后,就知道不是味。您就说我们这姑娘比黛玉,比迎、探、惜好,不得了吗?“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要从元春算起,这个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能跟元春去比吗?你选秀你都失利了嘛,贾母这不是揭人疮疤吗?贾母很厉害。所以,薛姨妈只好讪讪地说,老太太这话说偏了。王夫人也只好打圆场,说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王夫人这个话本身你听着就很酸,她其实已经意识到贾母的话是假话,但是她希望她妹妹别在意,这次可以不算,背地还跟我说过——但这证明是没有用的。所以,大家一定要读懂这些地方。

有些读者糊涂,看到这儿,就去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说到头来贾宝玉他让贾母去夸林黛玉,贾母就不夸,贾母夸的是薛宝钗,可见贾母觉得薛宝钗符合封建道德规范,因此贾母给贾宝玉选择正妻就会选择薛宝钗,不会选择林黛玉。我的结论跟这完全相反,当然我这个看法也是仅供参考,不是说我的看法就一定是对的。可是我觉得我这么读它,能读出味来,而且我觉得这个味应该还是曹雪芹的正味。

如果说这一段情节还不足以说明贾母看不上薛宝钗,那么底下一个很重要的情节,我觉得就没有做别的解释的可能了,这就是至关重要的第四十回。这一回就写到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还没有元妃省亲的事,当时还没有大观园。等她第二次来的时候,省亲活动已经举行完了,大观园封闭一段时间以后又开放了,让贾宝玉和一些小姐,包括李纨带着贾兰都住进去了。因此,贾母留下刘姥姥以后,就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逛大观园里面就有很多情节了,当中还有吃饭什么的,这过程中,贾母带着她参观了几处小姐的居室。

第一处是潇湘馆。进去后,贾母就发现潇湘馆糊的那个窗纱不对头,为什么呀?潇湘馆的庭院里面是什么啊?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凤尾”形容的是茂密的竹丛,“龙吟”形容的是竹丛底下蜿蜒的小溪。竹子是翠绿的,你糊的这个纱也是碧绿的,这个在审美上来说就是失败了,颜色太靠了。所以,在这个场合,贾母就有一大段话,说咱们家还有一种叫软烟罗的纺织品,选一种银红色的给林姑娘换上。

因为前面对潇湘馆的描写很多,所以在这一回里面描写得比较概括。贾母跟刘姥姥说,你看,这是我外孙女的房子。刘姥姥一看,又有笔砚又有书籍,就觉得是个公子的书房呢。这说明林黛玉她的生活环境布置得非常雅致,有书香气息,很符合林黛玉的性格,也让贾母感到满意。窗纱靠色的问题,不是林黛玉自己造成的,凤姐有给予置换的责任,后来当然全部换掉。

第二处,是秋爽斋,探春住的地方。探春的屋子布置得很华美,今后讲探春咱们再细说,这里从略。贾母这个时候就有一个评论,说都好,只是这个梧桐树细了一点。贾母为什么这么说?梧桐树难道粗了就好看吗?就是因为她在秋爽斋,她观察窗户的时候,把它当作了一幅画,根据窗户的长宽尺寸比例,外面那个梧桐树显得细了,作为一幅画构图不太好,这就是贾母的眼光。所以,贾母这个人,看你怎么说她了,你厌恶她——封建大家庭宝塔尖上享乐至上的老妖精;你客观一点——封建社会里审美趣味很高的一个老太太。贾母还说,怎么听见有鼓乐声音?是不是街上有人结婚呐?王夫人她们就笑了,因为大观园很大,荣国府也很大,离街很远,怎么可能有街上结婚的鼓乐声传进来呢?就跟她解释说,是他们家戏班子,芳官她们那些小戏子在那儿演练呢!这个也说明,贾母她认为窗户除了当画框看,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要透音。西方人一般是怕窗户透音的,窗户要弄得严严实实的,而中国人就希望窗户外面的声音能传进来,比如“虫声新透绿窗纱”,构成优美的诗境,这跟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思都有关系,要求一个生命和他生存的外部事物之间要有一定的联系,一定的沟通,一定的感应,达到和谐。曹雪芹在书里这些地方,是把贾母作为当时社会中,超出她所置身的那个阶层的一般见识,既能把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加以弘扬,又能“破陈腐旧套”的一个形象来塑造的。

我说了这么多,可能有人有意见了,说你不是在讨论薛宝钗吗,现在把潇湘馆、秋爽斋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认为曹雪芹他在这一段情节这样来写,他是有意识先进行铺垫,以便下面一下子出现一个情况以后,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同时也就给贾母强烈的反应提供了充足的心理背景。

然后,贾母带着刘姥姥,就到了蘅芜苑,就是薛宝钗住的地方。这个时候,就写了蘅芜苑里面的室内状况。贾母是第一次进入蘅芜苑,进入其内室。结果一看,“雪洞一般”,四白落地,没有装饰,“一色玩器全无”。

林黛玉住的潇湘馆,她是摆了很多东西的,在这一回没写,前面怎么写的你记得吗?她嘱咐紫鹃,“你把窗屉子卸下来,让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拿狮子倚住,烧了香你就罩上……”林黛玉又隔着月洞窗逗架养的鹦鹉。林黛玉内室有装饰品,充满了生活乐趣,说明她和贾母有共同点,就是都很会享受生活;探春那儿也是一样,它有很多具体描写。但是薛宝钗这儿,“一色玩器全无”。

贾母细看,“案上只一个土定瓶”——土定瓶属于瓷器当中低档次的东西,比较粗糙,瓶里面供着数枝菊花,还有两部书,然后就是她的茶奁、茶杯而已。再一看床,“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这个帐子上一点图案都没有,就是青纱的,非常素净。“衾褥也十分朴素”。

前面写秋爽斋,写到探春她的拔步床的床帐。当时刘姥姥不是带着板儿去的吗,板儿跑进去指点说这是蝈蝈,那是蚂蚱,上面绣着很多精致的草虫图案,可见探春她虽是一个庶出的贵族家庭小姐,她那个帐子却非常讲究。薛宝钗呢?她是薛姨妈的嫡出独女,她父亲虽然没了,可哥哥还做着皇商,家里非常富有;虽然是借住在荣国府,借住在大观园,借住在蘅芜苑,那也不至于说她这个床帐子就是一个什么图案、什么装饰都没有的一个青纱帐幔啊!

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的年轻的红迷朋友也跟我进行了讨论,他说蘅芜苑之所以布置成这个样子,是薛宝钗成心的。他说薛宝钗原来可能也比较朴素,但是应该没达到这个地步。但是,她预计贾母可能会来——因为前面见刘姥姥时候她就发现贾母兴致非常之高,而且贾母说进园子去看,也是预定的计划——所以,她就临时费了一番心思,要讨贾母喜欢,把林黛玉比下去。林黛玉由着性子生活,不伦不类——小姐就是小姐,公子就是公子,你一个小姐的屋子怎么能像公子的书房呢?探春跟她并非竞争者,姑且不论。宝钗心想,我现在就一定要博一个大彩,让贾母强烈地感受到,我是一个崇尚俭朴的女子,绝不追求奢华,屋里素淡到极点,我最符合封建礼教的规范,难道老太太您还不欣赏、不赞叹吗?哪儿找这么一个孙子媳妇去啊!今后一块儿过日子,这勤俭持家、遵守妇道,还会有问题吗?结果,她万没想到,这次和贾母短兵相接,竟发生了激烈冲突,这是始料未及的。

对青年红迷朋友这个分析,我基本同意,只是不同意一点——我说薛宝钗不是在这一天故意再撤掉一些东西,比如说本来这帐子上还有点简单的花纹,就把那个也撤了,我认为薛宝钗不至于做作到这个地步,她应该是一贯就是如此的。前面不就写了嘛,周瑞家的问她,吃什么药?她就说吃一种冷香丸。那冷香丸所需要的原料,你可以去翻书去,没法背,非常复杂,要求非常苛刻。这个冷香丸是什么含义啊?就是说薛宝钗她本身也是青春勃发的女子,她内心里时时会有对情爱的热望旋转生发——上一讲我讲到绣鸳鸯,就透露出了她那青春女性内心的秘密,她也可以暂时抛开意识形态、礼教规范,来爱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但是她拼命压抑自己这种本原的青春热情,她要吞冷香丸,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不断地要吞食,把自己内心那本来是正常的青春热情冷却下去。因此,她在自己房间的布置上,就追求这样一种风格,就是压抑自己的欲望,要一冷再冷,要超标地达到你们那些封建道德的规定,纵使内心里的情爱欲望会涟漪难平,起码从外部形态上,要让任何人都觉得屋如其人、人如其屋——分明是一个心如古井水的“冷美人”。

薛宝钗本来应该是很自信的,估计贾母进了她屋子以后,会表扬她的俭朴素淡——所有人都在等待贾母的反应,薛宝钗当然更有特别的期待。但结果怎么样呢?万万没想到的是,贾母一看以后,竟然非常不高兴。贾母先说:“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贾母表示:我可以给你一些啊!贾母是一个非常有审美品位的贵族老太太,当时她就命令鸳鸯去取一些古玩来。你不是喜欢那个素雅风格的嘛,我给你取素雅风格的呀!在审美上是有不同流派的,有华贵派,比如说秦可卿的那个卧室,这个人虽然已经死了很久,在故事里已经消失了,但是我们回忆以前的描写,她的卧室布置得很夸张,那是一种风格;林黛玉又是一种风格;每个人可以有不同风格。你可以钟情另一种——你就是要素淡,我爱白、灰、青的色调,可以,但那你也得讲究啊!所以,贾母让鸳鸯取些什么来呢?“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贾母一开头嗔怪凤姐,说你也不送一些摆设给你的妹妹。凤姐解释,说给过,她退回来了。薛姨妈当时就没摸清贾母究竟是一个什么想法,就在旁边赔笑,就说她在家里不大弄这个东西——娘儿俩以为雪洞般的屋子绝对能胜出,这不就把其他小姐比下去了嘛,尤其把林黛玉就比下去了——这多勤俭,多朴素,多贞静,多老实啊!没有想到,贾母这个时候会发这么大的火。

你看小说,它几回都写到人物的反常。薛宝钗反常过;宝玉也曾经反常——打小跟史湘云那么好,结果拉靴子准备去见贾雨村时,史湘云说了几句话,他就翻脸,贾母在这个情境中也按捺不住心里面的那个怒火,这个一贯蔼然慈祥,一贯在家族政治当中以微笑战斗取胜的人,这个时候不微笑了——贾母这个时候肯定没有微笑,你听她的话,她摆头,这个肢体语言可不得了——说:“使不得,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什么叫“看着不像”?就是你这个做派,根据礼教规范也都太过头了,贵族家庭之间来往时,倘若有人来了看到这个“雪洞”,会觉得不伦不类,不成体统。这话还其次。底下,贾母越说心里怒火就越往上蹿——这个时候,贾母的表情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可以自己对着镜子模仿贾母这时候的表情——她说:“二则年轻的姑娘屋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哎呀,这是真心话,但这也很反常,如果不是觉得受到了强刺激,贾母按说不至于把心底里的看法当众说出来,还这么声色俱厉。

贾母当时真动了怒。你一个年轻姑娘,你就立这么一个标准,说女人应该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才符合道德,才高尚,才正常,这太忌讳,你让我来看你这雪洞是什么意思啊?“样板间”吗?“我们这老婆子”,她其实主要说她本人,“越发该住马圈去了”。这话很厉害啊!你琢磨琢磨。比薛宝钗对着靛儿说“你要仔细”还要厉害。薛宝钗弄巧成拙,她以为她吞冷香丸,她压抑,她超标达到了一个最俭朴的状态,贾母必得夸赞,万没想到却恰恰迎头撞到了贾母的忌讳上,触怒了贾母。

贾母不是一般的封建老太太——像王夫人跟薛姨妈,审美趣味充其量也就达到当时贵族妇女的平均水平,没有什么自己独特的东西——贾母这个人她是破陈腐旧套的,她要过精致生活,过极乐生活,她“福深还祷福”,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她见不得宝钗是给她这么一个雪洞般的屋子来看。你看,宝钗这个“雪洞”,最后就成了把她自己埋葬的一个雪窟窿了。

说句老实话,贾母如果没有去蘅芜苑还好,去了蘅芜苑以后,贾母就更不可能在给宝玉选择正妻的时候去选薛宝钗了。你想啊,贾母她是一个希望自己长寿,也相信自己能够长寿的人,她会眼看着她的孙子娶孙子媳妇。结果,娶来一个孙子媳妇,住雪洞一样的屋子,这不就等于给她一大哄嘛!对贾母的院子屋子,第三回林黛玉进府就有细致描写,书里后来有一笔,说又加盖了一个花厅,专用来摆宴演戏,这说明贾母的屋子与薛宝钗的“雪洞”有着天壤之别。由此可见,贾母跟薛宝钗的冲突不可调和。这看起来是一个审美趣味的冲突,实际上是一个关系到人生态度的根本性的冲突。贾母从此以后,不可能再产生把薛宝钗娶来作为爱孙宝玉正妻的打算,除非她忽然想自动搬到马圈里去住。

因此,我们再想一想高鹗所续写的那些内容,他写王熙凤设置调包计,让贾宝玉娶薛宝钗,贾母居然支持,而那个时候,林黛玉苦苦哀求贾母给她一点怜悯,贾母竟然毫不留情地让人把林黛玉轰走,致使林黛玉悲惨死去。高鹗笔下的贾母,还是曹雪芹笔下的这个贾母吗?当然,高鹗他有续书的自由,可是,我要告诉你我的个人看法:他这样去续,太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了。曹雪芹原来明明是这么写的,写得清清楚楚的,贾母是不可能在宝玉的婚配上去选择宝钗的,她内定的就是黛玉。经过这次带刘姥姥逛大观园进入了蘅芜苑,看到一个雪洞般的屋子受刺激之后,她就更坚定了弃宝钗而选黛玉的信心和决心。

当然,如果我们要是全面来理解薛宝钗的话,还有一个问题就浮出来了,就是薛宝钗她住在一个雪洞般的屋子里,她床上的纱帐连一点装饰的花纹都没有,但是怎么好多宝玉和黛玉都不知道、按她那个年龄身份也应该不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下一讲,咱们一起来讨论。

薛宝钗审黛之谜

根据我前面几讲的分析,薛宝钗爱贾宝玉,她想嫁给贾宝玉做正妻,特别是在她选秀失利以后,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实现自己这样一个人生目标。但是她面临的障碍很多,第一个障碍就是贾宝玉本身跟她思想不合拍。他们两个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这确实让她也感到很烦恼。但是薛宝钗经过一番自我调理以后,她形成这样一个想法,就是时不时可以劝导一下贾宝玉——即便贾宝玉对她的劝导非常反感,甚至于跟她冲突——她想,这个问题也可以留待在她嫁给贾宝玉以后再去彻底解决。

薛宝钗懂得,要实现跟贾宝玉的“金玉姻缘”,关键是要讨好贾母,让贾母意识到她是宝玉正妻最理想的人选。尽管她在这方面的努力遭遇到挫折,但是她并不灰心。何况贾母毕竟年事已高,总有失去思维能力甚至仙去的一天,那时,“金玉姻缘”也就水到渠成了。

当然,她还有另外一个障碍,那就是林黛玉。黛玉跟贾宝玉缠缠绵绵,两人相爱露于行迹,荣国府里上下皆知,根本不是什么秘密。黛玉是明爱宝玉,她是暗恋宝玉,她们两个人的关系里,有情敌的因素。固然实现“金玉姻缘”关键在家长,但如果她跟黛玉的关系紧张起来,酿成事端,那也可能坏事。所以怎么去对待黛玉,她也有一番琢磨,她得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一种办法就是正面冲突,跟黛玉公开去争夺宝玉,但这既不符合她本人的性格,也会对黛玉造成伤害——毕竟她还是一个心地温良的人。我不直接说她和黛玉是情敌,而只说她们关系里有情敌的因素,就是通过文本细读,你会感觉到钗、黛都是复杂的生命存在,她们的内心和她们的关系都绝不是单一的,而是糅合了很多种复杂的情感的,她们之间也有情同手足的一面,宝钗有时真的是欣赏黛玉的才华横溢,黛玉有时也真的是钦佩宝钗的博学多识,她们在诗社的活动中有许多亲密相处的愉快时光。

正面去冲突的方法,宝钗断然不取。侧面冲突呢?在她参加选秀刚刚失利后,她失态了,“借扇机带双敲”,有过一点侧面冲突,但她没多久也就复归原态。黛玉倒总是时不时对她侧面刺激一下,她发挥固有的性格优势,装愚守拙,使得“一个巴掌拍不响”,黛玉也奈何她不得。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绝大多数——我避免把话说绝,不说所有读者——都意想不到的方法,解决了问题。这是书中非常精彩的一笔。

这就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那一段情节。(这一回回目古本上有“解疑语”“解疑癖”两种写法,这里采取周汝昌汇校本的选择。凡我引用的《红楼梦》中令一些读者“眼生”的字眼,都采用自周汇本,以后不再说明。)

在上一讲最后,我提出的问题是:怎么宝玉、黛玉都不知道,以宝钗那样的年龄身份按说也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这一段情节里,就由她自己给予了回答。

细读完这段情节,掩卷默思,我就感觉到,其实在这段情节之前,宝钗她就应该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黛玉就“我是谁”这个问题摊牌,并以这种超常的坦诚与善意来卸除黛玉对她的猜忌与防范,从而排除掉她眼前最大的情障。

这个机会她终于逮着了。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着刘姥姥在荣国府里面足逛足玩,其中一个娱乐项目是斗牙牌,由鸳鸯当宣读牙牌令的人。在“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过程中,轮到了林黛玉。牙牌令说错了,或者说慢了,就要罚酒,林黛玉不愿意输掉。鸳鸯宣出了上半句,你得立刻接上下半句,林黛玉情急之中,就脱口而出说了两句,按说是不该在那个场合说的。一句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话一出口,书里就写薛宝钗看着她。因为这一句是汤显祖《牡丹亭》本子里面的词,《牡丹亭》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种贵族家庭,被认为是“淫词艳曲”,闺中女子不能够去读的,你脱口而出,可见你就偷读了。别人都没在意,因为当时大家都各有心思,但是薛宝钗她心很细,她就看着林黛玉,林黛玉顾不得与她理论。

说这一句还不够,底下鸳鸯又让黛玉说,她又说了一句就更糟糕了,叫作“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是王实甫《西厢记》本子里面的,这句词仅从字面来看的话,也就是更不符合封建道德规范。什么叫作“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啊?就是《西厢记》里面写崔莺莺和张生,他们违反封建家长的意志去偷情,当中帮助他们撮合的就是红娘,红娘会隔着纱窗给两位瞒着家长的恋人报告消息。这样的一句词黛玉在那样的场合就脱口而出了,当时也就混过去了,因为后来别人就又说了其他一些话,最后刘姥姥更说出了“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大家就把这事儿忘了。别人忘了,宝钗没忘,宝钗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协调和林黛玉关系的很好的机会。所以刘姥姥走了之后,有一天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晚辈每天早、晚必须都要去向家长请安,叫晨省、晚省,有时中午也要去——之后,公子小姐们就散了,钗、黛等散了之后就回大观园,因为蘅芜苑、潇湘馆并不在一个方向,所以钗、黛就要分路,这个时候,黛玉正要回自己的潇湘馆,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她们俩关系还是挺密切的,就跟着她去了。去了蘅芜苑以后,没想到宝钗就来了一个下马威,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就把“三宣牙牌令”的时候,黛玉说走嘴的事情,点出来了。一点出来,黛玉很慌,因为在当时封建礼教的束缚下,一个封建大家庭的闺秀,是不可以在那样的场合张口说出那种词语的,她这个把柄,就被薛宝钗捏住了。

薛宝钗这样做,大家想一想,她的目的是什么?她的第一个目的还是要震慑住黛玉。就是说咱们俩还是有区别的,我呢,是比较符合封建规范的,我是比较守规矩的。你呢,是很危险的,你当着家长说出这种“淫词艳曲”当中的句子,你是有毛病的。你的毛病我现在看得是一清二楚,你跑不了。她还是有这一面。

黛玉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子,实际上这个人心地还是很纯洁、很善良的,她那个尖酸刻薄都是随机而发,一般并没有什么预定的目的,很有心计去算计一个人,她是没有过的;很细心地去保护自己,她也还不能做到。宝钗这回可谓突出奇兵,确实一下子把她震慑住了。黛玉当时就搂着她恳求:“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

这个时候薛宝钗就厉害在哪儿呢?按一般人的想法,既然这是一个情敌,你又抓住她的“把柄”了,因此你应该板着脸跟她提条件了,就是说你跟她的关系不可能是朝和解、友好的方向发展,应该朝着一个你拿捏着她,以后你控制她,这个方向发展。但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很睿智、很高明的女子,她采取了一般读者意料不到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就是在拿住你把柄,你也害怕的情况下,我跟你将心比心,我跟你交底,我把我的把柄也交到你手中,咱们俩从此以后就做好朋友。这招真厉害。曹雪芹真不是一般的作家,这样来写,绝对大手笔。

薛宝钗说什么呢?她说:“你当我是谁?”这话乍听好奇怪,从书里头贾府从上到下,一直到书外头众多的读者,开头都觉得薛宝钗是一个从根儿上就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模范闺秀,谁会怀疑她的纯洁性、正统性呢?黛玉也并不曾往那方面去质疑过。没想到薛宝钗把自己底儿一抖落,咱们都吓一跳。她说:“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她就说起自己家里以往的情况了。她祖父没了以后,留下了丰富的藏书,除了四书五经这种正统书籍以外,各种闲书,乃至于所谓“淫词艳曲”的书都有。除了《牡丹亭》、《西厢记》,薛宝钗还提到了《琵琶记》,以至《元人百种》——这是一部将元代杂剧“一网打尽”的类书,其中也包括少量明初的戏曲剧本,啊呀,不得了,整整一百部“邪书”呀!当时薛家人丁也比较旺盛,她还有一些兄弟,当然她说的这个兄弟可能包括堂兄弟,都偷着读这些家长不让读的书,男孩子背着女孩子读,她也背着男孩子读,所以要真论读《西厢记》,读《牡丹亭》这些东西,薛宝钗读得比林黛玉早得多,哪里要等到住进大观园才通过贾宝玉开辟鸿蒙、大惊小怪。

其实书里面有些地方老早就透露出来,薛宝钗知道这类书上的东西,还加以引用。在第二十二回,贾母捐资二十两,带头给她过生日,过生日当中演戏,演戏时候贾母就让她也点一出,她就点了一个“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当时最怕热闹的贾宝玉还说她,你点这个戏干嘛?她说这是好戏。其实她之所以点热闹戏,是为了讨好贾母。“鲁智深醉打山门”这出情节既热闹又有趣,贾母看着也许会呵呵发笑。但她自己也确实喜欢这出戏,她说,这出戏里有一段唱词特别好,有一套《北点绛唇》,里面有一支曲“寄生草”填得特别好,她就把那个戏词完整地背诵给贾宝玉、林黛玉他们听。

你想,如果她没有读过那个脚本,她怎么能够那么熟练地把那个唱词说出来呢?可见实际上在读杂书方面,她不仅比贾宝玉、林黛玉读得早,而且读得多,还不是一般的多,她知道很多按说她那个年龄、那个身份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懂得,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复杂的女性,表面上中规中矩,骨子里却是很古怪的。

说到这儿,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皱眉头了,说他们府里面经常演戏,什么《西厢记》、《牡丹亭》都在演嘛,她们作为小姐不是坐在底下看吗?怎么看这个戏没事儿,读那剧本就成了问题呢?这就需要懂得当时社会的一个“游戏规则”。怪了,当时就有那么一个不成律文的规矩,就是这封建家庭的女眷,包括小姐、丫头,跟着男人一起看戏,或者单是女眷们看戏,什么戏你都可以看,但是跟这个戏有关的那些文字,你却绝对不能读,青年公子都不允许读,闺中女儿更绝对不能沾。

作为一个当代人,我原来也不懂当时社会的这个规矩,仔细读《红楼梦》,发现书里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它解释了这个现象。当然,这是在“蘅芜君兰言解疑语”后面的情节了。那个时候大观园又增添了一些美丽的女性,其中有薛宝琴,薛宝琴这个人很厉害,她一口气作出十首怀古诗,都是灯谜诗,每首诗既有一个谜底,同时,作者又通过这首诗隐喻书里面某一个或两个人的命运。最后两首,一首是《蒲东寺怀古》,一首是《梅花观怀古》,蒲东寺就是《西厢记》写到的那个庙宇,梅花观就是《牡丹亭》里面写到的一个道观。所以薛宝琴把她的诗拿出来以后呢,她的堂姐薛宝钗就装傻充愣,说前面八首都是史籍上可考的,我都明白,这后两首史籍上无考,意思这就恐怕是杂书上说的东西,因此,咱们作这种诗、听这种诗不合适,是不是把它删了重作啊?薛宝钗她说这样的话,是因为那次不是她跟黛玉在私室里两个人密谈,而是处在“公众场合”,她必须表明自己清白而且规矩,同时委婉地对薛宝琴提出批评——你薛宝琴拿这两出戏的素材作了两首诗,可见你一个贵族小姐,居然读过这两出戏的本子,这就等于跟林黛玉“三宣牙牌令”时说走嘴一样,穿帮了,露出马脚了。

这时候林黛玉出来打圆场——她这时候懂得自我保护,也意在保护薛宝琴——她说咱们虽然没读过这些东西,难道没看过这两出戏吗?探春表示支持,说戏上都有,咱们都熟悉这个故事。结果李纨出来作结论——李纨青春守寡,她的妇道德行是无可挑剔的,这个人具有立贞节牌坊的资格,所以她出来一作结论,大家就没话说了。李纨的意思是,咱们又没有读那些邪书,这些都是戏上有的,不但戏上有,说书的也讲这些故事,连求签的时候那签上的批注,有时候都说这些东西,所以这个没关系,不是问题,保留了不要再重新作了。

这段情节的安排就是为了告诉读者,在当时社会里面有一个我们现代人看起来很奇怪的一个规矩,就是闺中的女子看这类戏不算问题,但是你读那个书,你就大错特错了。

回到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审黛玉那个情节,大家想想,林黛玉听到薛宝钗跟她交底,七八岁的时候就背着家长兄弟读《元人百种》,她会有多么震惊。书里写得明明白白,直到第二十三回,林黛玉住进了大观园潇湘馆,由于贾宝玉拿着一本《西厢记》在读,被她发现要来,坐在桃花树下阅读,她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本书,里面有那么多令她心醉的文句。那一回末尾,贾宝玉跟她分手了,她自己慢慢地走回潇湘馆,忽然听到梨香院小戏子练唱的声音,才头一次听清楚了《牡丹亭》里面的词句,心动神驰。而那时候,她都已经是一个十多岁的闺中小姐了。

薛宝钗居然就跟林黛玉交底,“你当我是谁?”——我读“邪书”不但比你早,而且比你多,所以在你说牙牌令说走嘴的时候,我一听一个准,全知道。林黛玉在震惊之余,应该开始产生感动。不要说在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那样的人际关系中,如此坦诚地公布自己“不洁的前科”是罕见的,就是在今天,人与人之间能如此敞开心扉,自曝隐私,也非同小可。这说明对方确实对你解除了一切武装,把自己并未露出痕迹的把柄主动交到你的手中,只求今后跟你做一个知心密友;这时候纵使你原来心眼再小、猜忌再多,心理上的防线也必定自动倒塌,两颗原来离得远并且有隔阂的心,就会仿佛产生磁力般地贴近在一起了。

取得了初步效果以后,薛宝钗才开始讲所谓的道理。大意就是说在那个社会里面,男人应该读正经书求上进,不要读这些杂书,男人读书明理以后才能对社会作出贡献,有的男人读了书也不明理,还不如不读书。作为咱们女子就应该以针黹为主,就是做针线,这个做针线是一个象征,意思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今后嫁人做一个好妻子,贤妻良母,现在就应该杜绝接触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否则如果被这些杂书移了性情,那就不可救了。因为宝钗她先把自己底儿揭开,然后再讲这番话,所以林黛玉听了以后就无话可说了。

这个时候林黛玉心里是什么反应呢?在古本里面有两种写法,一种写法是“心中暗服”,这个“服”就是服气的服;另一种写法是“心中暗伏”,就是让别人占上风,自己占下风,我伏了。“服”与“伏”在含义上是有重大区别的。如果黛玉是“暗服”,就是宝姐姐你说的这一套我完全接受,你那是真理,我承认我自己是谬误,嘴里不肯认错,心里头缴械投降;如果是“暗伏”,则是我没办法,我也是个明白人,咱们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面,你告诫我那有多么危险,我甘拜下风,我以后会注意。不管是“服”还是“伏”,她都是只存在心里。黛玉她毕竟是一个倔强的人,她当时嘴里没有直接说出听了一番教诲以后,究竟接受不接受。

我个人认为,在两种写法里面,“暗伏”应该是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因为从书里面后面描写来看,黛玉她和宝钗的关系达到了融洽、和谐,她再也不跟宝钗闹别扭了,甚至她和贾宝玉也不再闹别扭了,也再没有在公众场合说走嘴,但是她本身性格的棱角,并没有磨掉,她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她没有失去自我。尤其是在根本的人生理念上,她丝毫没有动摇。

“审黛”这场戏,以短兵相接的紧张气氛开场,最后却化兵戈为玉帛,钗、黛两个人最后成为知心姐妹了。

贾宝玉后来发现她们俩尽弃前嫌,亲密无间,都觉得奇怪,甚至于偷偷地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是引用《西厢记》里面一句词,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你们俩的关系变得如此和谐?林黛玉就把那天薛宝钗把她找到蘅芜院去审她的情况讲了。贾宝玉说,哦,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引起的——“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也是《西厢记》里的词,说明《西厢记》对宝、黛的影响确实太深了。

薛宝钗就这样在她的人生道路上跋涉。我希望大家一定要跳出过去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僵硬分析模式,不要把薛宝钗定位为一个自觉遵守封建道德规范、迎合封建家长腐朽意识的负面形象,把“审黛”看成是她以封建道德规范去打击黛玉。她也并不是一个在恋爱婚姻上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闺秀,更不是一个损人利己夺人之爱的阴谋家。过去不少论家多乐于把“主动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赞词献给黛玉,其实,宝钗又何尝没有在追求自己恋爱婚姻幸福前景方面暗暗做出努力呢?你看她绣鸳鸯的时候,默默地坐在袭人坐过的位置上去伺候宝玉,她也有一颗少女的芳心,有她涌动于心臆的青春情爱啊。而且她追求自己个人婚姻的幸福也是无可厚非的,选秀失利以后,静下心来,你替她想一想,在她周围的环境里面,抛开什么和尚预言,抛开金锁和通灵宝玉,贾宝玉是一个多么理想的丈夫啊,以今天的标准衡量,她也有权利去追求贾宝玉。

但是她这个追求的过程真是一波三折,也备极辛苦,她遇到的障碍太多,她万没想到,她跟林黛玉和好以后,又出现了一个障碍,这个障碍就比较可怕了。是什么啊?

就是这一年冬天,大观园里面又来了一些青春女性,其中都有谁啊?有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就是李纨的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这还无所谓;还有邢夫人那边一个侄女邢岫烟,这也无所谓;还有一位是谁啊?薛宝琴,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一来以后不得了,贾母就喜欢得要命,喜欢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贾母有一个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雪天穿的大披风,一直收在箱子里,连贾宝玉都没给;林黛玉来了在贾母身边住,也没给;书里交代史湘云从很小起就经常到贾母这儿来住,更没给;可是一见薛宝琴,嘿,传家宝拿出来了,给了薛宝琴,就喜欢到这个地步。

当时不消说已经有大观园了,居住的空间非常富裕,按说把薛宝琴安排进大观园住不就行了吗?但是薛宝琴是什么待遇?贾母说,薛宝琴哪儿都别去住,跟我住,跟当年宝玉、黛玉、湘云的那个待遇一样!甚至逼着王夫人收她为干女儿。薛宝钗她们在大观园里面玩儿的时候,突然丫头就来传话了:“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说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着就由他怎么着……”

这个时候大家注意到了吗?书里写得很巧妙,吃醋的,说尖酸刻薄的那种弯弯绕的话的,并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薛宝钗听丫头琥珀传老太太的话以后,“忙站起身来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道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到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而且更有一个情节值得玩味,很多读者没有读懂,我个人也是一读再读,变换过几次理解,今天我把我最新心得告诉大家。就是贾母喜欢薛宝琴发展到什么地步呢?有一天下大雪以后,薛宝琴从拢翠庵讨来了梅花,出现在山坡上,身后她的丫头小螺抱着一个瓶子,里面插着红梅,贾母一看就觉得太美了,问旁边的人:“你们说说,这比画上人怎么样?”贾母屋子里挂了一幅很大的明代画家仇十洲的《艳雪图》,贾母就说,眼前这个情景比画上还漂亮。所以后来逮着一个机会,贾母就开始问薛姨妈:薛宝琴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家内景况如何?贾母是一个你必须要佩服的人,过去有种简单的理解说,她是封建社会宝塔尖上的一个昏聩的老太太,每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不是这样的。我在前几讲里面,已经一再地告诉你,贾母在家庭政治的较量当中总是占上风的。

书里写是这么写的:薛姨妈一听,就觉得贾母的用意是想把薛宝琴要来嫁给贾宝玉。薛姨妈当然还是高兴的啊,我亲女儿宝钗实在嫁不了宝玉,宝琴能嫁也不错啊。当时宝琴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得了痰症——在那个时代痰症就是不治之症,随时就能背过去。你想,薛宝琴如果父母双亡之后,谁是她的监护人呢?就是薛姨妈。而薛姨妈之所以要把女儿也好,她自己的侄女儿也好,嫁给贾宝玉,她更多的不是从这个女孩子本身的爱情、幸福上去着想,她更多的是从怎么使薛家振兴上考虑。因为贾家当时状况比薛家要强,从书里描写大家也看到了,就拿不动产来说,单是荣国府,多大的一个府邸啊;就从王熙凤、贾琏两个人管这个府里的事务过手的银子来说,多大的数目啊,所以如果要是薛家的女儿嫁给了贾宝玉,贾宝玉是荣国府的几乎无可争议的继承人,更何况亲家母便是自己的亲姐姐,你想,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胜利果实啊!虽然心里愿意,可是薛姨妈又不得不跟贾母说实话,就是说薛宝琴已经有了人家了,订了婚了。在过去那个时代,已经订了婚了,双方履行了比如说互相交换庚帖什么的,这个就在法律上、道德上就都站住了,如果你去把他拆散,或者破坏的话,既有违法律规定,更有违道德规范。所以薛姨妈就只好半吞半吐跟贾母说,宝琴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

说到这儿以后,书里写得很巧妙,贾母并没有接着说什么,王熙凤却突然插一嘴:“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给谁说媒?”王熙凤就说:“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却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而贾母已知凤姐之意,也就不提了。

话说到这儿不说了,曹雪芹他就让读者去猜。所以为什么说《红楼梦》需要揭秘呢?不是我自己突然来了兴致,想揭秘就揭秘,而是曹雪芹他在文本里就使用了这种笔法,烟云模糊,话里有话,一波三折,一石数鸟,他经常故意不说透,点到为止,留下余地,让你去琢磨。

于是这段情节就流过去了。历代的读者多数都认为,贾母就是打算把薛宝琴说给贾宝玉。但是你看我自己讲了那么多讲,我的逻辑链发展到今天,我个人就认为贾母不可能改变她原来对贾宝玉婚事的基本态度,仅仅因为来了一个薛宝琴很可爱,在山坡上站着,后面小螺抱着一个梅瓶十分地美丽,她就决定既不要黛玉,也不要宝钗了,而把这样一个宝琴去嫁给贾宝玉?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那么,究竟贾母当时是一个什么心思呢?王熙凤当时所说的“他们两个却是一对”,那个可以成为薛宝琴丈夫的男子究竟是谁呢?为什么贾母能听出王熙凤所指呢?我个人认为,这一笔也绝不是曹雪芹随便那么一写的,在八十回后,他应该有所交代。我估计,贾母和王熙凤她们当时心中想到的,是甄宝玉。甄宝玉这个角色虽然没有在前八十回正面出场,但是在贾宝玉的梦境当中是出过场的。大家记得吗?第五十六回,甄夫人带着她家的三姑娘到京城来的时候,是派了四个女人先到贾府来请安的,女人们转达甄家对贾家照看他们在京的大姑娘、二姑娘的谢意,贾母当时就说:“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又更好,竟不自尊自贵,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而且贾母也老早知道,甄家有一个青年公子年龄和宝玉相仿,所以从四大家族历来联络有亲的角度来看的话,虽然甄家没有列在四大家族之内,但它是贾氏的一个影子,所以我个人认为,贾母和王熙凤当时想到的是,把薛宝琴许给甄宝玉多好啊。当然这也仅是我的一己之见,仅供参考。

现在我要回到薛宝钗的问题上。你想,当时大家都以为贾母要把才到没几天的薛宝琴要来配给贾宝玉,在这个情况下,薛宝钗的心情是不是就更复杂了?你想想,为了实现“金玉姻缘”,求取她的个人幸福,她要逾越的障碍真是太多了,万没想到把林黛玉算是给稳住了,林黛玉不闹了,突然又来了一个堂妹,这个堂妹就越过她去了。你看后来在大观园里面座席,你注意到曹雪芹他那个写法吗?宝琴就跟贾母、宝玉一桌了,宝钗呢,就跟迎春、探春、惜春一桌了。我就觉得,贾母是故意的。

贾母通过去问薛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内景况,她是在传递一个信息,传递一个模糊信息。什么信息最可怕?准确的信息未必可怕,模糊信息最具有杀伤力。好比接到一个电话,说某亲人在医院,问怎么了,就说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这样的信息太恐怖了!然而,模糊信息有时候却又极具诱惑性,可以让人顿生奇想。比如也是大老晚的接到一个熟人电话,说你怎么那么大的喜事还瞒着大家啊?说完就断线,怎么也打不过去了,于是你可能一夜难眠,等着天亮后去坐实那个喜事。贾母她就搞这个。她问薛姨妈,好像要给薛宝琴定一个丈夫,许一个人家,凤姐说了话以后,她又反问凤姐,你给谁说媒?她这样搞,有扰乱薛姨妈思绪的一面,也有能够稳住薛姨妈的一面。因为薛姨妈和王夫人在清虚观打醮前后,就不断在那儿跟她明争暗斗,此时她就用一个模糊信息震住薛姨妈,使薛姨妈一会儿觉得贾母对“金玉姻缘”更加蔑视,一会儿又觉得贾母未必是要把黛玉配给宝玉,对他们薛家的女孩儿,还是很有兴趣的。所以贾母真是一个很会智斗的贵族老太太。

因此说,薛宝钗她真的是要越过千山万水,才能够达到嫁给贾宝玉的目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命运也是很令人嗟叹的。所以之前你的同情心完全给予林黛玉,我也不反对,但是我现在希望,你跟我一起讨论薛宝钗以后,也能够把你的同情心分一部分给这个美丽的女子。生活在那个时代,主流意识形态是那样,主流的价值取向是那样,她去受那个东西影响,行为举止要符合那个东西,这个责任不在她,而在当时的主流政治和主流意识形态本身。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更何况她的灵魂当中,善美的人性并没有泯灭。她对宝玉的爱,有超越意识形态,超越主流政治,超越价值取向的一面;她针对自己的前途采取的各种手段,也都谈不到卑鄙无耻。比如她讨好贾母时说,哎呀,都说凤姐姐嘴巧,我看来嘴巧巧不过我们老太太啊,这当然是一个奉承,但这样的奉承有多么恶劣呢?也谈不到。

更何况她“审黛”这一招,她握着黛玉的把柄了,但是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采取跟黛玉交底、交心、和好的办法。脂砚斋说钗、黛由此合一了,这些都说明,确实不能够简单地把她加以否定,认为她是一个顺从封建规范的负面形象。薛宝钗她是一个复杂的形象,她身上有正面东西,有负面东西,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存在。

那么,这样一个女性,最后她嫁给贾宝玉了吗?她跟贾宝玉生儿子了吗?她后来一直活着,还是死去了呢?如果她死了,是怎么死去的呢?这些都应该是在八十回后,在曹雪芹的生花妙笔下一一展现。在下一讲里面,我就会把我自己对八十回后,关于薛宝钗命运的探佚的心得向大家作一个汇报。

薛宝钗结局大揭秘

薛宝钗的结局,和《红楼梦》中其他角色的结局一样,是可以通过探佚的方式明白个七八分的。

当然,我讲述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先否定掉程伟元、高鹗他们弄出的那个一百二十回的本子。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前八十回,经过程、高的改篡,已经有若干不符合甚至背离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地方,后四十回呢,则整个儿违背了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后四十回究竟是不是高鹗续写的,红学界有争论。这里不去进行枝蔓性讨论。周汝昌先生坚持认为,那绝不是曹雪芹的文笔,也不是根据一些曹雪芹的残稿,补缀起来的东西。我认同周老的这一重要判断。

附带在这里说明,我的“揭秘”系列,在《百家讲坛》录制的节目也好,整理成书也好,都引用、引申、发挥了周汝昌先生研红成果中的一些基本观点,我有弘扬周老研红成果的用意,我对周老研红观点的引用,都是取得他的同意的。实际上,我这些年来的研红,是在周老的鼎力支持和耐心指导下进行的。当然,我有自己独家的东西,比如关于秦可卿原型的诠释,对太虚幻境四仙姑命名用意的揭示,对李纨形象中有真实生活中曹顒遗孀马氏影子的判断,认为林黛玉的葬花和沉湖实际上都具有行为艺术色彩……等等。在一些问题上,我跟周老的见解不同:较大的,如我们对林黛玉、史湘云与贾宝玉的情感关系上的看法;次大的,如关于妙玉“无瑕美玉遭泥陷”这一结局的具体推测;较小的,如问薛宝钗是否藏了扇子的那个丫头,古本上有“靓儿”、“靛儿”两种写法,周老取前而我择后……

通行本里,薛宝钗的结局是:贾母支持王熙凤搞“调包计”,实现了“金玉姻缘”;贾家虽被抄家,但不久就沐皇恩、延世泽,宝钗在宝玉出家后生下了儿子贾桂,贾兰与贾桂先后中举,贾氏“兰桂齐芳”。我认为这样一些内容,是违背曹雪芹原笔原意的。

要知道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我们应该而且必须进行探佚。

什么叫探佚?佚就是丢掉的东西,探佚就是把那个丢掉的东西尽可能地找回来。这就牵扯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曹雪芹究竟写没写完《红楼梦》。那么我再一次告诉你,曹雪芹是把《红楼梦》写完了的,不是写到八十回,曹雪芹就去世了,就停笔了,后面就没有了。曹雪芹对《红楼梦》不但有一个完整的构思,也大体上完成了全书的书稿,只是还来不及进行最后的统稿,一些前后矛盾的地方还没有加以统一,一些毛刺还有待剔除而已。可惜曹雪芹写成的八十回后的文稿,很蹊跷地全部被“借阅者迷失”,至今未能浮出水面。

我们进行探佚,起码有三方面的资源可以利用。首先是古本《红楼梦》前八十回(严格来说,不足八十回,大概是七十六回或七十八回的样子)中的伏笔。其次,是数量不少的脂砚斋批语。批书的人最初并没有意识到,八十回后会“迷失无稿”,所以,只是在前八十回的批语里,兴之所至,提及一些八十回后的人物命运、情节发展、场景细节,指出作者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偶尔还引用回目、文句,发出一些感慨。尽管这些批语没有系统地透露八十回后的内容,有时涉及到的话语也过分简约,却是相当可靠的探佚线索。此外,《红楼梦》文本、批语以外的一些文献,特别是与曹雪芹生活时空有所重叠的某些人士留下的诗文,也成为我们探佚的珍贵资源。

在乾隆时期,有一位满族人富察明义,也算得是贵族血统,但他一生职务不高,就是在上驷院——皇帝的御马苑——做一个给御马执鞭的小官。这个人他喜欢读书,也喜欢作诗,他留下一部诗集《绿烟琐窗集》,手稿现在还保存在北京图书馆里。《绿烟琐窗集》里面有二十首《题红楼梦》,很珍贵。这二十首就诗论诗,艺术水平不高,但是它却是研究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宝贵资料。

这二十首《题红楼梦》诗前面,有一个小序,太重要了!因为它一开头就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面对这个句子,关于曹雪芹究竟是不是《红楼梦》的作者,我觉得争议可以止息了。明义大约生活在乾隆初年到乾隆中期,他年龄虽然比曹雪芹小一些,但生命存在的时间和曹雪芹有相当一段是重叠的。他们也都长期生活在北京这个空间里。他这二十首《题红楼梦》写在曹雪芹去世几年之后,他的话是可信的。“曹子雪芹”,说明曹雪芹是一个男子,明义对他非常尊重。“出所撰红楼梦一部”,这个“撰”没有别的解释,就是著,就是独创,也就是著作权属于曹雪芹。那么,“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出”是“拿出”的意思,是谁拿出那书稿给明义看的呢?如果不是曹雪芹本人,也应该是跟曹雪芹很亲近的人。因为明义接下去说,“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未传”,就是还没有流行于世,没有被广泛地抄写、印刷,只在很小的圈子里被人看到;“世鲜知者”,一般社会上的人士简直就不知道有这么一部书。明义说,“余见其钞本焉”,他看到的虽然不是曹雪芹的原稿,是一个抄本,但应该不是隔了好几道手的、抄出来打算拿到庙会里去售卖的那种有商业意图的抄本,很可能是脂砚斋的抄阅加评本。我们现在都知道曹雪芹最好的朋友敦敏、敦诚兄弟,也是满洲贵胄的后代,在乾隆时地位也不高,跟明仁、明义兄弟一样,相对于炙手可热的权贵圈子,属于较为边缘的一种社会存在。敦敏的《懋斋诗抄》里有一首诗题目非常之长:《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这里不引他的诗,只提醒大家注意:曹雪芹和明琳交往很深,而这位明琳,是明义的堂兄弟,既然曹雪芹可以在明琳家高谈阔论到声播墙外的程度,那么,曹雪芹跟明义有直接交往的可能性很大,明义看到的那部《红楼梦》如非曹雪芹亲予,也该来自明琳养石轩,其珍贵性,也就不言而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现在传世的古本,书名多叫《石头记》,而明义却把他看到的那部书稿叫作《红楼梦》。

通过细读明义的二十首《题红楼梦》诗,我感觉到,他所看到的抄本,应该是一个不止八十回的本子。

比如第十九首,是这样写的:“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也枉然。”这就说明他看到全书的结尾了。“莫问金姻与玉缘”,就说明“金玉姻缘”即便已经完成了,最后也是个悲剧,不堪回首。“聚如春梦”,就是贾宝玉和薛宝钗后来果然聚在一起成为夫妻了,但也不过是一场春梦,“散如烟”,最后像烟一样湮灭消散。更何况他写到“石归山下无灵气”,这分明是全书的结尾。因为书的一开头就告诉你了,一僧一道在天界看见一块大石头是女娲补天剩余石,后来,就由仙僧大施幻术,把这个大石头变成了一个通灵宝玉,最后在贾宝玉——贾宝玉原来在天界是神瑛侍者——降落到人间的时候,就把通灵宝玉衔在他嘴里,夹带到了人间。第一回中交代,“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故意用了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最后这个石头又出现在天界,又出现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就来了一个空空道人,空空道人就发现这个石头上写满了字,跟石头还有一番对话,最后抄录下来,就是《石头记》,空空道人把它改名为《情僧录》。可见,到了全书结尾时候,就要写到通灵宝玉又怎么回到天界。明义的诗就已经写到这个地步了——“石归山下无灵气”。女娲补天剩余石到了人间,是一个通灵宝玉;回到了仙界,就成为一块不再挪窝的大石头,没有灵气了。虽然它上面写满了《石头记》的文字,但是富察明义他发出咏叹:“总使能言也枉然”。就是你把这些事情历历叙述下来,但是,最后让人觉得还是很无奈。富察明义他对《红楼梦》的理解水平、欣赏水平不是很高,《红楼梦》当中的那种深邃的意蕴他可能还不是完全理解,但是他所看到就是一个有最后大收束的全本。这第十九首,你说能有别的解释吗?

第二十首也使你感觉到他看到的是全本。他说:“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石季伦,就是石崇,这是一个西晋人,他名崇,字季伦。关于他的记载里,最有名的就是那一段——他是个大富豪,在洛阳建造了一个很大的园林叫金谷园。他经常跟别人斗富。在当时的权力斗争当中,他被赵王司马伦杀了。他的爱妾叫绿珠,听说他被杀,不堪被他的政治对手掠去,就跳楼自杀了。“绿珠坠楼”成为一个感恩报主的典故。很显然,富察明义所看到的是一个全本的《红楼梦》,他看到了“馔玉炊金未几春”,这个“馔玉炊金”指的“风月繁华之盛”,当然它也隐含“金玉姻缘”的意蕴在里边,如果他看到的只有八十回,只有“馔玉炊金”的情节,他不会有“未几春”的感叹,可见他已经看到了八十回后“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败象。“王孙瘦损骨嶙峋”,八十回里还没写到这个程度嘛,虽然抄捡大观园已经使贾宝玉精神上受到重创,但从生理上他还并没有“瘦损骨嶙峋”。第七十八回还特别有一笔写到宝玉的形象,是借丫头秋纹之口道出的:“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这里所说的裤子是红色的,是晴雯的针线,而晴雯那时已经夭亡,宝玉痛不欲生,外貌却依然还丰满秀丽。富察明义一定是看到了八十回以后,看见贾宝玉沦落到“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描写,那时候冻饿成皮包骨头,自然要用“骨嶙峋”来形容了。而“青娥红粉归何处”,这和书里第八回那首诗里所说的“白骨累累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是相呼应的,是一个绝大的悲剧结局。这些诗句都不可能是看了一百二十回那个本子得出的结论。更何况你一查时间,在程、高印制一百二十回本通行本之前,这些诗早就存在了,所以明义看到的就是曹雪芹的那个全本,一直看到大结局。至于什么叫作“惭愧当年石季伦”,红学界对这一句诗的理解是有争议的。我个人看法是这样的,意思就是说,《红楼梦》的结局太悲惨了,比历史上那个石崇被杀、绿珠坠楼那件事情还要悲惨。当时,石崇被杀,还总归有绿珠通过坠楼进行了一次抗议,表达了一种另外的声音。但是,《红楼梦》里面呢,贾府“忽喇喇如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却连绿珠坠楼式的抗议也没出现,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倘若石崇阴灵知道,他会感到惭愧——我算老几啊!我一贯炫富争霸,德行有限,临到被政敌扳倒、死于非命,倒有一个绿珠替我跳楼,再一看《红楼梦》里的这些人物,比我好的太多,可“树倒猢狲散”以后,却没有一个感恩的奴仆以刚烈赴死来表达忠诚和抗议。富察明义写出这样一句诗,内心应该是非常悲凉的。

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第六十四回黛玉“悲题五美吟”,所吟的第四个历史上的美人,就是绿珠。

曹雪芹在八十回后,还写了二十八回。在后二十八回里,薛宝钗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她嫁给贾宝玉了吗?答案是肯定的。虽然高鹗也写成薛宝钗嫁给了贾宝玉,但他是把这件事写成在贾母和林黛玉都还活着的情况下发生的,他写贾母同意王熙凤设计的“调包计”,对黛玉拉下脸绝情,而黛玉在绝望中就“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虽然那是高鹗续书中文笔最好的部分,但是我还是要郑重指出:高鹗所写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对曹雪芹的前八十回进行文本细读,我已经跟大家分析过,在宝玉婚配问题上,贾母持有的基本立场是为二玉这一对“冤家”的“木石姻缘”保驾护航。在前面我还告诉大家,经过在蘅芜苑发生的“雪洞事件”后,贾母就更不可能改变一贯的主意,去让二宝结成“金玉姻缘”了。

根据我的探佚,在后二十八回里面,会首先写到贾母的去世。贾母的去世,才为薛宝钗嫁给贾宝玉解除了一个最大的障碍。

贾母死后,黛玉没了靠山,她不仅一直被王夫人暗中嫌厌排斥,更一直被赵姨娘算计——通过贿赂,唆使贾菖、贾菱配制慢性毒药,使得她病情加重难以支撑——而最关键的是,绛珠仙草为神瑛侍者的还泪之旅抵达终点,黛玉泪尽,就沉湖仙遁了。黛玉自动消失,也就为家长包办“金玉姻缘”除去了一个麻烦。

贾母死了,贾政、王夫人上面就没有另外的家长了,贾政又不太管事儿,王夫人和薛姨妈的话语权就放大了。黛玉也去了,薛宝钗心理上的情障也消除了,“金玉姻缘”可谓水到渠成。当然,因为是在祖母的丧期,这桩婚事也不能办得太急。王夫人会择时向贾政进言,提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家事日衰,夜长梦多,早些给宝玉完婚,也可告慰老太太在天之灵什么的,贾政点头,宣示一切从俭,一桩包办婚姻也便告成。

那么,二宝成婚以后,曹雪芹笔下,会有些什么情节呢?脂砚斋在前八十回的批语里——那条批语,具体来说,在第二十一回前面——明确地告诉我们,八十回后有一回的回目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前半回将写到宝钗嫁给宝玉以后,对宝玉实行讽谏。这个回目为程伟元、高鹗所不取,他们弄出的那个本子里也没有相关的情节。究竟是他们没见到过脂评本还是见到过故意背离呢?值得探究。

我在前面几讲时说了,关于薛宝钗劝贾宝玉读书上进,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有侧写,有明写,有暗写,但是并没有什么正写。讲座结束以后,就有一个听众朋友来找我问,说怎么可能呢?曹雪芹他写这部大书,宝玉和宝钗在人生观上的这一重大冲突,非常重要啊,他怎么能不正写呢?我劝她把前八十回再细读一下,不管是哪种版本,确实没有那么一段正写的文字。曹雪芹他很聪明,他什么时候正写啊?他搁在后二十八回里面去写。薛宝钗已经嫁给贾宝玉了,她具有正妻身份了,她把自己和家族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丈夫身上了,她就要毫无顾忌地正面来规劝贾宝玉了。曹雪芹也就把她规劝贾宝玉,作为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场面,给写出来了。

前面,在第二十一回,他写了“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他还写了平儿,贾琏与多姑娘儿乱搞之后留下了一缕青丝,被平儿发现,平儿对他进行掩护,躲过了凤姐的盘查,叫作“俏平儿软语救贾琏”。针对这一回的回目,脂砚斋就有一个批语,她说:“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回‘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可见,她把全书都看了。从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有一个回目叫作“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吗?是没有的。可见,“后直指其主”的那个“后”,是指八十回之后。脂砚斋当时没有估计到曹雪芹所写的后面的文稿会“迷失无稿”,所以她可以说是很轻松地进行了这么一个透露,意思就是说你看这一回是写两个仆人,她们跟主子的关系;到了后面,就直接地写相关的主子跟主子之间的矛盾了。她是在赞叹曹雪芹全书布局之巧妙,认为在结构安排上,前后照应,冲突递进,真是大手笔。如果脂砚斋能预知曹雪芹书稿的命运是前八十回能始终传布,后二十八回会神秘“迷失”,她可能会在前八十回批语里有更多关于后二十八回的透露、引用,那该多好啊!

虽然“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这一回的具体文字迷失了,但对于那前半回的内容,我们今天还不难想象。一定是宝玉说了句什么话,话里有个什么敏感的词,被宝钗逮住不放,就“借词”敲打他,而且采取的是讽刺的口吻;目的呢,当然是劝谏他“毋荒唐、走正路”。那么,宝玉究竟说的什么话,哪个词让宝钗敏感难忍呢?我以为,应该是一句关于黛玉的话。第二十回有条批语说:“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钗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宝玉婚后“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尽管他会尊重宝钗,二人除了人生价值取向方面无法对话以外,也还不是毫无共同语言,特别是“谈旧”,应该构成他们的一个话题,昔日大观园内外,诗社雅集也好,长辈跟前的团聚也好,有多少值得咀嚼回味的赏心乐事呀!宝玉可能是在“谈旧”正处于“得趣”状态时,忽然就被宝钗抓住了他的“走嘴”,于是语含讥讽,对他痛下针砭。那时贾家风雨飘摇,凭借“祖德”享受“皇恩”的机会已经丧失殆尽,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科举考试去获取功名,宝钗为此一定焦虑不堪。为保障整个家族(其中也包括她本人)的利益,她一定会跟宝玉正面冲突,尽管宝玉冥顽不化,她还是要做最后的努力。

可想而知,宝钗“借词”也好,不“借词”也好,“含讽谏”也好,“含慰勉”也好,不管她好说歹说,宝玉一概听不进去,并且会进行反抗。那么,宝玉会反抗到什么程度呢?这也是可以探佚出来的。

第二十一回的一条脂砚斋批语,又透露了后二十八回里面的一些重要情节。这条批语说,“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成僧哉?玉一生偏僻处。”这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后来贾家越来越败落,在那个情况下,最后,贾宝玉身边的丫头纷纷流散。其中袭人的命运就更奇特,忠顺王府来点名强索,袭人为了保全贾府,就牺牲自己,去了;去了以后,经过一番曲折,成了忠顺王府的戏子蒋玉菡的妻子。蒋玉菡、袭人两口子后来在贾家经济拮据的情况下,救济了贾宝玉和薛宝钗。袭人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这也是脂砚斋批语透露的,叫作“好歹留着麝月”。当时贾府全面衰败,贾宝玉这一房,到最后只能留一个丫头。留哪一个?当时虽然晴雯死了,还有一些别的丫头在,袭人就预嘱“好歹留着麝月”。所以,最后贾宝玉身边是一妻一婢。

脂砚斋批语告诉我们说,要是一般的男人,妻子是薛宝钗,大美人,又那么有道德,而身边的唯一的丫头,甚至可以成为自己的妾的,又是一个麝月。麝月虽然长相可能平平,但是,麝月的表现怎么样呢?书里前面有一段描写。宝玉屋里别的丫头都出去玩了,贾宝玉发现麝月独自在屋,就问她怎么不出去玩儿啊?麝月就说这么多灯火,不能都去,得有人照看着啊!这个时候,宝玉就有一个心理反应——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为袭人对宝玉的照顾叫作小心伺候、色色精细,其他那些丫头就难说了,好比晴雯,平常她是横针不拿,竖线不取,很任性,很懒惰,只是在宝玉雀金裘烧了一个洞以后,才出于对贾宝玉的一种爱,带病挣扎着勇补雀金裘;其他一些丫头也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都不周到,唯独麝月,等于是袭人的替身。所以,袭人走的时候才对宝玉说,别人都可以不留,如果留一个的话,你好歹留着麝月。在八十回以后,果然是把麝月留下来了。在那一段情节里,虽然贾府的政治地位摇摇欲坠,经济状况濒于崩溃,但是宝玉身边毕竟有宝钗这样一个妻子,有麝月这样一个侍妾,应该很满足。可是,宝玉却悬崖撒手。什么叫悬崖撒手?说俗了,就是离家出走,当和尚去。所以,脂砚斋就说,宝玉有所谓世人莫为之的一种“情极之毒”,宝玉的行为实在太偏僻——就是太罕见,性格真是太古怪了。

贾宝玉一共出过几次家呢?在前八十回里面是有伏线的——曹雪芹的笔法就是这样。有人老不信,说那样写小说多累得慌啊?曹雪芹这部小说他就是写得很累,他自己说了,“十年辛苦不寻常”,“字字看来皆是血”,他呕心沥血地写。有些作者写作很轻松,有不呕心沥血的作品,天下之大,各种各样东西都有,不是所有小说都得这么去分析,但是曹雪芹的《红楼梦》,他就是这么写的,它大量、细密地使用伏线。

第三十一回,林黛玉到了贾宝玉他们那儿,宝玉、袭人、晴雯,他们在那儿斗嘴,话来话去,袭人赌气说死了倒也罢了,黛玉顺口说你死了我会哭死,宝玉跟着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这个时候,黛玉就把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已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这就是伏笔,就说明后来宝玉两次出家。第一次就应该是在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之后,因为这个冲突太大了,你虽然是我的妻子,也挺贤惠的,举案齐眉,但是到底“意难平”——要说爱,宝玉心里仍是只爱黛玉一个,宝玉所向往的婚姻,就是娶黛玉为正妻,他对黛玉的永恒之爱和对其他女性作为妻子的排拒,达到“毒”的地步。你宝钗虽然有所谓“停机之德”,我除了叹息,还是排拒。什么叫“停机之德”啊?古代有个乐羊子,他跟妻子情爱甚笃,他出外求学,因为想念妻子,就半途回家了。一进门,妻子正在那儿织布,妻子看他忽然回来,非常生气。妻子认为他应该坚持去读书上进,争取为官作宰——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回到家里来呢?这个乐羊子妻当时就拿出刀,做出把布彻底划开的样子,仿佛断帛。什么意思?就是我跟你一刀两断。据古籍记载,乐羊子当时就很感动,赶紧接着外出读书,后来,果然当了官。薛宝钗就具有乐羊子妻的“停机之德”,可是宝玉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封建正统的东西,就跟她冲突,就离家出走——应该就是往五台山那边走——这是宝玉第一次“悬崖撒手”。

宝玉这次悬崖撒手以后,没多久又回到荣国府了。这样说有没有根据呢?是有的。在前八十回里面,十八回写到了元妃省亲。元妃省亲时点了四出戏,其中有一出就是《仙缘》,针对《仙缘》这出戏,脂砚斋有一个批语,说“伏甄宝玉送玉”,她说得非常简约。后代的研究者对这一句话就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说可能是贾宝玉把通灵宝玉丢了,甄宝玉发现了通灵宝玉,就把通灵宝玉给贾宝玉送回来了,这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猜测。我个人的看法是:贾宝玉第一次悬崖撒手去当和尚,在这过程当中,他碰到了甄宝玉。甄宝玉此时已经历过了一番风雨飘摇、命运打击。甄家受打击比贾家早,第七十五回一开头就写到,尤氏在荣国府帮着办事,说要到王夫人上房去,跟从的人就说你别去。为什么别去?说甄家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说还带了一些东西来。尤氏说贾珍看到邸报,甄家被皇帝查抄的事已经公布出来了,甄家显然是派人到荣国府来寄顿财物,这是有违王法的,荣国府也已经卷进是非里去了。甄家被查抄,书里是直截了当写出来的,王夫人她再不好张口也得跟贾母汇报。贾母不爱听,最后贾母意思就是说咱不管别人事,咱们该怎么乐怎么乐。甄宝玉家庭破落在前,颠沛流离也应该是在贾宝玉之前。结果,宝玉在去往五台山出家的路上,就碰见了甄宝玉。甄宝玉告诉他,真正的大彻大悟不在形式上,不在离家出走去当一个形式上的和尚,因此“甄宝玉送玉”,送的“玉”就是贾宝玉,就是把宝玉又送回了京城,送回到了荣国府。

在前八十回里,甄宝玉只是在第二回贾雨村跟冷子兴乡村酒店聊天时,被提到过,还有就是在第五十六回被提到,并且在贾宝玉梦境里出现,有的人就觉得那不过是作者设置的一个贾宝玉的影子,并不是一个具体的艺术形象。但是脂砚斋她看到了八十回后,她清楚一切,在第二回她就告诉我们“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可见下半部里写了。甄、贾宝玉的人物设置固然有互为表里影像的用意,但是判定甄宝玉始终只是一个“影子”,却并不符合曹雪芹的构思,甄宝玉在八十回后肯定正式登场,而关于他的核心情节就是“送玉”。

贾宝玉心里只有“木石姻缘”排拒“金玉姻缘”,但毕竟黛玉已然沉湖仙遁,宝钗已经成为他的妻子,那么,一个很重要问题就出现了,他们两个生孩子了吗?高鹗的续书说,宝玉虽然出家不归,但宝钗在他失踪前已经怀孕,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叫贾桂,这个贾桂长大后参加科举,像贾兰一样考中了,尽管贾兰、贾桂年龄差很多,但他们都是荣国府贾政的孙子,贾家荣国府这一支就“兰桂齐芳”了。高鹗这个写法显然是荒唐的,因为从《红楼梦》的总体设计来说,它是非常有条理的,那就是贾家的老一辈宁、荣国公之后是代字辈,贾代化、贾代善;他们衍生的儿子是文字辈,荣国府是贾赦、贾政,宁国府是贾敬,还有一个死去的贾敷;甚至他们的女儿也按文字辈取名,黛玉的母亲就叫贾敏;文字辈再生儿子是玉字辈,贾宝玉因为他直接用了玉,就无所谓玉字边了,其他都是一个玉字边——现在有人习惯把它说成王字边,因为那一点省略了,也说得通——贾珍、贾琏、贾环、贾琮和死去的贾珠是直系的,旁系的如贾瑞、贾璜、贾琼等等;再往下一辈就是草字头辈,那就很多了,首先是贾蓉和贾兰(注意:“兰”是繁体字“蘭”的简化),其次贾蔷、贾菖、贾菱、贾萍……可以列出一大串来。因此,按贾氏宗族立下的规矩,如果宝玉和宝钗生出一个儿子的话,也应该是取一个草字头的名字。就算宝玉出家割断俗缘不闻不问,那么,你想想,薛宝钗她可是一个最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人,她怎么能够嫁给贾家以后,去把贾家这个族谱上的规定破坏掉,不给儿子取草字头名字,而去取个木字边名字呢?高鹗写得真是太荒唐了,他为了去符合“兰桂齐芳”这个意味着家族后代俱得富贵的典故,就公然置曹雪芹前面一直贯穿着的贾氏宗族排行规则而不顾。

其实,宝玉、宝钗由家长包办成婚后,他们两个人究竟有没有正常的性生活,这是更加值得探佚的一个问题。如果曹雪芹的后二十八回里,根本就写的是他们属于无性婚姻,那高鹗捏造出一个“遗腹子”贾桂,就更属无稽了。

我前面提到的富察明义,他那二十首《题红楼梦》诗里,其中第十七首是这样写的:“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对这首诗的内容的解释,历来争议很大。一种解释是,“兰芽”形容青年男子身材外貌美好,“茁兰芽”就是那样一个公子在茁壮成长;“破瓜”呢,是指女孩子越过了十六岁,“未破瓜”就是还没有到十六岁(这样解释的前提是“瓜”字由“十”、“六”两个字组成);跟后两句合起来呢,是在形容第十九回里,宝玉到黛玉屋里去,两个人躺在卧榻上说话,“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但是,十九回那段情节发生时,黛玉还很小,应该连十二岁都未到,何必用“未破瓜”来形容她呢?像那样一个还很稚幼的小姑娘,根本没有“开脸”(过去时代女子出嫁前要用细线绞去脸上汗毛),又怎么能说成是“红粉佳人”呢?“红粉佳人”应该是对新娘子的一种变称。这样的解释,我不认同。现在我提出个人的看法供大家参考。“锦衣公子茁兰芽”,我认为“兰芽”就是男性生殖器的雅称,“茁兰芽”就表示性器官已经成熟了;“锦衣公子”说的当然就是贾宝玉,宝玉他结婚了,他的性能力不存在问题,可是,他们夫妻之间怎么样呢?他们没有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使得“红粉佳人未破瓜”。“红粉佳人”是指当了新娘子、新媳妇的薛宝钗,“未破瓜”就是她还是个处女——“破瓜”在过去有这样的含义。“兰芽”、“破瓜”用在性事上是一种婉词,当然有些人还是可能觉得粗鄙,认为写诗怎么能取这种词汇入句呢?但过去文人写诗,以这样的词语入诗的例子并不鲜见。那么后两句的意思跟着也就清楚了,就是说这对小夫妻他们达成默契,虽然无性,却也无妨同床共枕,他们还是相敬如宾的。当然,他们又难免同床异梦,他们以前也往往做梦,但是如今却关在同一个帐子里,梦魂也被帐子网住了。我认为富察明义他是看了后二十八回以后,在这首诗里概括出二宝婚后的状况。他等于在告诉你,宝玉最后虽然娶了如此美貌的佳人,但是他却没有那方面的欲望;宝钗虽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嫁给自己所爱的男人,但是也只能忍受活寡般的处境。当然,你也可以理解成当时还处在贾母的丧期,根据封建道德规范,他们可成就婚事,但是暂不圆房。二宝之间既然并无性生活,哪里会生出孩子来呢?

再往细里琢磨,“梦魂多个帐儿纱”也可能是形容宝玉虽然跟宝钗睡在一个帐子里,但他梦牵魂绕的还是潇湘馆里的林妹妹,他在梦中经常回到潇湘馆,多出一个里面有林妹妹合目安睡的“帐儿纱”来。

在后二十八回里,宝玉不仅梦萦潇湘馆,他也身体力行地回到潇湘馆去缅怀黛玉,这也是可以找到根据的。第二十六回,曹雪芹通过宝玉的眼光,用了八个字来形容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在这个地方,脂砚斋就有一个批语,她说:“与后文‘叶萧萧落,寒烟漠漠’一对——前后各八个字,构成一个对子——可伤可叹。”“叶萧萧落,寒烟漠漠”应该就是后二十八回里,贾宝玉再到荒废的潇湘馆时目击到的惨状。那应该构成一段凄楚的情节。

薛宝钗嫁给了贾宝玉,却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更不要说宝玉心里总怀念着黛玉。宝钗在许多方面都算得一个达观的人,没有性生活,也罢,今后可以过继一个儿子好好抚养;宝玉思念黛玉,理解——其实她对黛玉何尝没有思念之情呢?她可以舍弃很多,但有一条万万不可舍弃,那就是效法乐羊子妻,发扬“停机之德”,劝贾宝玉读书上进,为家族,为她,去通过科举考试谋求到功名。但是,她“借词含讽谏”,宝玉竟一跺脚,出家去了。虽然被甄宝玉劝解,送回来了,两个人依然貌合神离。那么,薛宝钗最后究竟怎么样了呢?她应该是在绝望中,抑郁中,悲惨地死去。她死去后贾府彻底崩溃,宝玉被逮入狱,又经过许多曲折的经历,终于第二次悬崖撒手,真正在心灵里达到了出世的顿悟。

对于宝钗的这个结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想起来心里还是很难过的。你不要去责备她,说她一生忠于封建规范。大家知道贾宝玉有一次过生日,那是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玩抽签的游戏,薛宝钗抽了一支什么签呢?“任是无情也动人”,说她艳冠群芳,是一朵牡丹花。她确实称得上是牡丹花啊,华美、富丽。她无情是被那个社会压抑成的,因为那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主流价值观念,要求闺中女子只能够去做针线活,不能读“邪书”,要听家长的指示,不能够感情外露;她吞食冷香丸,拼命熄灭灵魂深处本原的爱欲热情。她那牡丹之美,宝玉并不是无动于衷,看到她面若银盘、眼如水杏,是动过心的;看到她娇羞怯怯摆弄衣带,也是动过心的;见到她雪白的酥臂,更是动过心的。这样一个美艳的女子,她努力追求幸福,她克服了很多的障碍,终于嫁给了宝玉这个公子,完成了“金玉姻缘”,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得到宝玉的心,更丧失了宝玉的身。

在贾府大崩溃前,薛宝钗抑郁而亡,这在第五回的判词里面是有明确交代的。金陵十二钗正册的那个册页第一页上,林黛玉怎么画的我们不去说了,现在咱们讲的是薛宝钗,“金簪雪里埋”。有的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过,说为什么不写“金钗雪里埋”呢?干吗说“金簪雪里埋”呢?簪跟钗有什么区别呢?簪跟钗是同一种东西,都是过去古代妇女用来别头发的。当然,它同时也是一个装饰品。单股的叫簪,双股称钗。金簪就是用一根金子做成的针状或者条状的簪子;把两根金子,两根金针或者两根金条或者并列在一起,或者把它们麻花一般地拧在一起,作为头上的插饰,叫作钗。所以,这个地方曹雪芹他是故意要这样写的。什么叫作“金簪雪里埋”?多悲惨啊!她一生希望自己能够成就“金玉姻缘”,可是她最后是孤零零死去的。钗还是两股,簪却只是一根,她应该是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贾宝玉显然并不在她身边。请记住,在册页里面,曹雪芹故意要写成“金簪雪里埋”。这朵牡丹花就如此凄惨地告别了人世。

我曾在前面亮明一个观点,就是贾宝玉一生当中有四个女子对他是最重要的。我已经讲过了其中的妙玉,讲过了林黛玉,又讲完了薛宝钗,还剩一位是谁呢?就是史湘云。下面,我会给大家讲到史湘云。我将从哪里讲起呢?我现在就提出一个问题:《红楼梦》里面对林黛玉的出场,它是有很多铺垫,很多交代的;对薛宝钗的出场,也是这样做的;妙玉的出场,虽然是暗出,是通过一个仆人向王夫人介绍她的情况说出来的,但是交代得也很详细;那么,史湘云的出场是怎么写的呢?关于她,有些什么交代呢?下一讲,咱们就从这个问题开始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