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下卷) §上编 林黛玉之谜

林黛玉家产之谜

林黛玉,《红楼梦》里的“女一号”,曹雪芹用精湛独到的笔触为我们展现的一个美丽柔弱、多愁善感、才华横溢、心高气傲的艺术形象。她和《红楼梦》“男一号”贾宝玉由青梅竹马发展到相知相爱、最终却以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更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也赚取了无数读者的伤心之泪。

而在关于林黛玉的文字背后,却隐藏着大量鲜为人知且又难以解释的一系列谜团。《红楼梦》第十二回写到,林黛玉因为父亲林如海身染重病,便在贾琏的护送下去扬州探望。不成想,大半年之后,林如海竟然不治身亡,林黛玉就彻底成了孤儿,从此只能寄居在外祖母(也就是贾母)的家里。那么,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死了以后,会不会留有巨额遗产?而如果有遗产的话,作为女儿的林黛玉,在那样一个封建专制时代,又能否继承这笔遗产呢?

现在,我们就一块儿来探讨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猛一听觉得好像不太重要,实际上很重要。因为人都有社会属性,人的社会属性中最重要的那部分就是他的经济状况,就是他的经济地位——用《红楼梦》里面的话来说,就是他的家业根基。所以,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

我们可以一层一层地来探究这个问题。

首先,大家想一想,林如海这样一个官吏,他死了以后,会不会有大笔的遗产?

书里面对林如海的情况交代得很清楚。这个人祖上三代都是皇帝给封了贵族头衔的,到他这一代,虽然不再享有贵族头衔,只能通过科举谋出身,但是他很争气,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当官了。他因为什么当的官?因为他是前科的探花,他科举考试获得了很高的名次。他当了什么官呢?巡盐御史,衙门在扬州。巡盐御史,这是个肥缺啊!盐多重要啊!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盐,盐不光是日常生活中必需的一种食物,还有很多其他的用途。一个管理盐的开采、配置、运送及相关税收的官员,得有多少人奉承他呀!他在多少个环节上可以获得财富啊!他死了以后,一定会留下大笔的遗产。

《红楼梦》里的官职,并不是清朝官职的照搬,而是按照现实中存在的官职,参考更古的时候的一些官名,再加以变化来设定的。但大体上我们可以根据官职的名称、性质来判断出这个官职的大小。

过去有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就是说官场的贪污腐败与昏庸无道已经成为一种常态。知府尚且如此,官位比知府大同时又绝对是美差、肥差的巡盐御史就更不用说了。根据这样的分析,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确实应该留有大笔的遗产。

可是,我们不禁要问,就算林如海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在那样一个封建专制时代,作为女儿的林黛玉,是否就有资格来继承这笔遗产呢?

在那个时代,家中的女儿怎么继承家庭财产呢?一般是以嫁妆的形式来分割这个财产。父母在世,把她嫁出去了,就从自己的财产里面切割出一部分作为她的嫁妆,给她带到她的婆家去。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有了嫁妆,她就和她的丈夫,和她婆家的人,构成了另外一个经济单位,成为另外一个社会细胞了。所以,如果林黛玉是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林如海死了,她就没有继承权了,只能分得一点纪念品。但是书里写得很清楚,林黛玉的母亲死了以后,她父亲就把她送到她的外祖母家了。那时候她还很小,没有出嫁。我们所看到的曹雪芹留下来的前八十回文字中林黛玉都没有出嫁。所以,林黛玉当然有继承父亲遗产的资格。在那个社会,就算你没有出嫁,如果你定了亲,许了人家,嫁妆给你了,也算是把家族的财产分给你了。从书里的描写来看,林黛玉没有这种情况。她不但没有结婚,也没有订婚,前八十回里面没有这些迹象,也没有说林如海留下一个遗嘱,很明确地把一部分财产作为她的嫁妆给她留下来。

由此可见,林黛玉虽然是一个女儿身,但她仍然具有不可侵犯和剥夺的继承权。问题的关键是,林黛玉所拥有的继承权,在所有可以继承林如海遗产的亲属之中,究竟能够排在第几位?

林如海死了以后,继承他财产的,首先应该是他的正妻。书里面交代得很清楚,林如海的正妻是贾母的女儿贾敏,也就是林黛玉的母亲。这个贾敏在故事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贾敏死后,林如海才把林黛玉托付给贾雨村,送到京城,到了荣国府,寄居在她外祖母的家里。所以说,很明显,林黛玉的母亲早已去世,她父亲去世以后,不存在由她母亲来继承遗产的可能。

当然,林如海可以续弦,可以填房,这在那个时代是很普遍的事情。可书里面交代得很清楚,林如海没有续弦,没有填房。他跟贾雨村表明了自己的明确态度,就是他不想再娶一个正妻。所以,没有一个继母可以排在林黛玉前面继承林如海的遗产。

那林黛玉有没有兄弟姐妹呢?特别是有没有哥哥或弟弟呢?在那样一个男权社会,他们是最具有继承权的人。书里面也写得很清楚,贾敏生过一个儿子,可是这个男孩没养大,三岁就夭折了。

此后,林如海虽然也有几房姬妾,但是这些姬妾都没有生育,林黛玉是一个独生女儿。因此,在继承权的排序上,林黛玉应该是很靠前的。几房姬妾当然要分到一些遗产,但在那样的社会中,姬妾的地位是很低的。你看,《红楼梦》里写得很清楚,都是贾政的老婆,但是正妻王夫人那是什么地位啊?作为妾的周姨娘、赵姨娘是什么地位啊?没法比。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就是林如海死了以后有大笔遗产,这个遗产的继承权,林黛玉是有的,而且没有人能和她竞争。那些姬妾就算是当时在扬州把着遗产,不想分给林黛玉,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因为林家会有族长来管理这个事情,就像贾家有族长一样。贾家的族长是谁呀?是贾珍。各个宗族都有自己的族长来管理类似的事情。所以林黛玉是应该能分到遗产的。

可是,我们在阅读《红楼梦》时会发现,林黛玉在荣国府里无依无靠,没有任何的经济外援,其表现根本不像是一个继承了大笔财产的人。她在《葬花吟》中,一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十分贴切地道出了她寄人篱下的真实感受。我们仔细读《红楼梦》的文本就会发现,林黛玉一点遗产都没得到,愣是没得到。她的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就让贾雨村把她送到了京城的外祖母家。故事发展到秦可卿之死那一段的时候,突然又插进一笔,说林如海得了重病。于是,贾府就派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到扬州,去探视她父亲。结果,她父亲不久就死掉了,“捐馆扬州城”了。就这样,探视变成了参与丧事。林如海的丧事结束之后,贾琏就把林黛玉又带回了荣国府——这次林黛玉就长住荣国府,没有别的依靠了。书里面交代得很清楚,有一句话说林如海这家人“没甚亲枝嫡派”,就是说林如海连亲哥哥、亲弟弟也没有,跟他同宗的人血缘上都离得比较远。

林黛玉在贾府里面是一个什么经济状况呢?从经济地位来说,她是整个荣国府的小姐里面最悲苦的一个人。

第四十五回写到林黛玉和薛宝钗经过了许多心理上的相互猜忌、排拒、冲突之后,终于和好。和好的时候,两个人说了很多知心话,这些知心话就牵扯到两个人的经济状况。林黛玉就说:“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什么意思啊?“一草一纸”,这个话把她生活当中的所需全概括了。这个“草”,说明她很谦虚,说自己是吃草的,也就是说她平时的吃喝全靠荣国府供应。说“纸”,因为林黛玉是一个才女,她要读书,她要写诗,她有文化需求,她这方面的需用也都要靠荣国府供应,而标准无非就是跟荣国府那几个姑娘一样。

可是,那几个姑娘,你比如说迎春,人家有父有母,贾赦还有爵位,家里人有财产,她住在荣国府,所领的月例银子无非是一份额外收入。探春更不消说,她的父母根本就是荣国府的主人。惜春本是宁国府的,被接到荣国府来住。她的父亲虽然到道观里面去了,但是第六十三回以前毕竟还在。她还有一个当族长的哥哥,还有嫂子什么的。宁国府,你看书里面写的乌进孝来给他们送年货等情节,经济状况是非常不错的。也就是说,惜春的经济背景很强大。可是林黛玉呢?她什么都没有了。她靠着什么呢?靠着跟其他姑娘一样每个月能领到二两银子的月份(又叫月例钱)。这个钱由凤姐从荣国府的总账房领出来之后,再分发给荣国府里面的这些女眷,包括丫头什么的。除此之外,林黛玉没有获得林家的任何经济支撑。所以,林黛玉真是非常悲苦。

这一回如果我们对比着看的话,情况就更清楚了。林黛玉是怎么到荣国府,怎么在荣国府生存的呢?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

而薛宝钗是怎么住到荣国府来的呀?是因为自己经济上无依无靠投奔来的吗?不是。她不过是靠着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薛家虽然跟他们家过去相比也不行了,也衰微了,薛姨妈的丈夫(就是薛宝钗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可是,薛蟠子承父业,还是一个皇家买办,还可以从皇家领到银子去给皇家买东西。在这一过程中,自己当然可以获得很多的收益,合法的、不合法的都会有。而且,小说里面交代得很清楚,薛家来了京城以后,一开始不一定非得住在荣国府,人家自己在京城有房子,只是由于薛姨妈和王夫人是亲姐妹,姐俩好,不愿意分开住,再加上薛蟠后来一看,贾珍、贾琏这些贾府的人跟他臭味相投,合得来,就近一块儿玩着方便,就这么着住在荣国府了。

有一笔写得很清楚,就是薛姨妈说她住在这儿可以,但是所有费用还都由他们自己承担。意思就是说荣国府里面的月份钱(一个人每月几两)他们都不要。王夫人一想,他们家在这种事情上也不难,还计较这个干吗呢,双方就达成了默契,薛家白住在这儿。

而且,林黛玉也指出来了:“你们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家”指的是江南。薛家从江南来到京城,不是因为穷投靠亲戚,主要是为了让薛宝钗参加选秀。所以到了京城以后,虽然住在荣国府这儿,但他们经济上很强大,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随时可以搬过去住。他们在京郊还有土地。在江南,他们也依然有房有地。而且,薛家还有很多买卖,还开了当铺。书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就是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后来也投奔到荣国府来了,跟迎春住在一块儿。凤姐也像对别的小姐一样,每月拨她二两银子做零用钱。但是邢夫人是一个很刻啬的妇人,她就逼着邢岫烟拿出一两银子,说是孝敬父母。对邢岫烟来说,本来二两银子就不是很充裕,分出一两以后就不够用了,不够怎么办呢?就只好去当衣服。薛宝钗发现了,就问她当在哪儿了。她说是鼓楼西大街的恒舒典。薛宝钗当时就开了一个很柔和的玩笑,说敢情人没到,衣裳先到了呀!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由家长做主,把邢岫烟许配给了薛宝钗的堂弟薛蝌,邢家和薛家又结成了一门亲戚。那个时候,邢岫烟没有过门,可是她把衣服拿到一个当铺去当,不知道那个当铺正是人家薛家的买卖。所以,你要懂得,那时候,薛宝钗的经济地位跟林黛玉比,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很不对等的。

在这种情况下,薛宝钗就决定在经济上帮助林黛玉,而林黛玉也接受了她的帮助。林黛玉的身体很弱,需要吃燕窝。燕窝是很贵的东西,虽然贾母对她很好,林黛玉开口问王夫人要也没有问题,但是林黛玉因为自己没有了富贵根基,经济上处于弱势,自尊心又很强,怎么能够老开口要燕窝呢?即便贾母、王夫人不嫌她,荣国府那些底下的人不也得说她的闲话吗?她很为难。这个时候,薛宝钗就跟她说,这个燕窝她们家供得起。说完以后,当晚就让人送来了一大包燕窝。此外,还送了一大包什么东西呢?这个很体现薛家的状况,是一大包糖,因为熬燕窝是要放糖的。什么糖呢?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你看曹雪芹取的这个名字:首先,它很洁净,粉状的;像梅花一样,一片一片的;并且是雪白的,很容易溶化的;而且,特别给你点明,是洋糖。那个时代很不开放,不像现在进出口贸易这么发达,但是薛家就能够有洋糖,上好的洋糖就可以一大包包来,薛宝钗就可以做主送给林黛玉。这两个人的经济状况真是太不一样了。

从《红楼梦》的文本来看,林黛玉在贾府确实是一种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经济状况。那么,经济状况如此之糟的她,在贾府又如何立足呢?身为老祖宗的贾母对待自己的这个外孙女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态度?她在贾宝玉的婚事上,究竟是更中意林黛玉,还是更中意薛宝钗呢?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就叹气了,说林黛玉也真是太悲苦了。父亲一定有大笔遗产,可她居然一两银子没得着,落了个经济上没有根基,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好在有贾母维护她,这也是她在荣国府能够站住脚的一个重要原因。有贾母,林黛玉就有一定的依靠;没有贾母,她的结局将不堪设想。后文我还会再揭示这其中的奥秘。

先从经济上说,贾母对林黛玉,在经济上是保驾护航的。这就要讨论第二十九回中的那个情节。我之前曾讲到,贾府的婚配,四大家族的婚配,是特别讲究经济根基的。我收到了很多封读者来信,也从别的途径听到了很多质疑,说你这么说不对呀,因为第二十九回贾母有一段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呀!他指的就是贾母在清虚观打醮的时候,张道士给贾宝玉提亲贾母讲的那番话。

我们现在再回忆一下这一段情节。贾母到清虚观打醮之前,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呢?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端午节快到了,贾元春就从宫里给荣国府的亲属颁赐节礼。曹雪芹写下很重要的一笔,就是贾元春赐给这些人的节下的礼物,贾宝玉和薛宝钗得的最多,均等;林黛玉、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等人比他们少,这些人低一级,一样。这意味着什么呀?在那个时代,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意向,就是指婚的意向。就等于说贾元春有一个态度,她认为她的弟弟贾宝玉应该娶薛宝钗为妻。她没有明说,却通过颁赐节礼把她的这一意向表达得很清楚了。这是很利于实现“金玉姻缘”的一个举措呀!因此,王夫人和薛姨妈肯定非常高兴,关键看贾母的态度。你仔细读它这个文本,非常有意思。

这个贾母并不是一个傻老太太,她聪明过人哪!贾母在这件事上装傻,你看懂没有?你贾元春不是颁赐节礼这么颁了吗?你不是要指婚又没明说吗?你没明说,我就不懂,我不知道,我没感觉。这是贾母的一个重要态度。而且,在这个情节的流动当中有一些非常重要的细节。本来清虚观打醮是元春的主意,这个“球”贾母接下了,让去就去,而且打醮的银子元春都从宫里面发出来了。这个你可以仔细看第二十八回,里面有交代的。贾元春让夏太监拿来一百二十两银子,明确指定要在五月初一到五月初三到清虚观打平安醮——一种为亡灵举行的宗教仪式,而且点名要贾珍带着府里的爷们去烧香跪佛。贾母很愿意到清虚观去打醮,她什么目的呀?她的目的跟元春不相干,她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她已经很享福了,但觉得福还不够,还要再去打醮,为自己祈求更多的幸福。贾母就是这么一个老太太。

贾母这一次有一个独特的做法,她让荣国府的女眷全去,而且有很具体的交代。首先她点名要薛姨妈必须去,然后让人顺路告诉王夫人让她也必须去。薛姨妈后来去了。但是请你注意,书里面有一个大场面描写,是《红楼梦》中少见的大场面,荣国府的那些女眷倾巢而出,整条街上都排满了车马、轿子,几乎所有能争取到机会的人全去了,包括好多大丫头和小丫头、婆子。但是有一位没有去。谁啊?王夫人。你没注意到吗?王夫人偏不去。

王夫人不去,这在当时那个社会里是一个很骇人听闻的现象!你要知道,在那种封建贵族大家庭里面,婆婆到哪儿,媳妇就要跟到哪儿伺候。在书里的其他场合,王夫人全是这么做的。你注意到没有,她每天要到贾母面前去伺候,自己不亲自动手也要在旁边侍立,指挥其他人来伺候,很多时候还要自己亲自斟茶献上去。王夫人在这方面一直表现得很好,是一个模范媳妇。可是这一次,贾母说一起都到清虚观去,她却不去。她说她有事。有什么事?她说宫里面元妃那儿会派人出来,她要接待。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王夫人和薛姨妈看到贾元春颁赐节礼,把贾宝玉那份和薛宝钗那份完全划一,而且东西特别多,还有好东西,心里特别高兴。元妃虽然在家族辈分上低,是贾母的一个孙女,但是她在整个社会上的地位高啊!她已经“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了呀!她在皇帝身边了呀!她的态度得重视啊!贾母一点反应都没有,不表态,王夫人觉得受到了很沉重的打击,心理上难以承受,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场合再跟着贾母去,所以居然就没有去。

以后的情况,曹雪芹写得很巧妙。王夫人没去,但是那个张道士却在贾母面前给贾宝玉提亲了。提亲以后,贾母就当着大家表态了。在场的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是谁呢?薛姨妈。前面写了,贾母点名说薛姨妈得去,薛姨妈去了,在那儿乖乖听着。虽然她是个亲戚,但是人家是贾府宝塔尖上的人物,老祖宗,她讲话得注意听。贾母的话都是“黑话”,话里有话。读《红楼梦》,读不懂贾母这些话,那真是白读了。

贾母怎么说的呀?

前面她说:“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吧!”这个话很厉害,等于当众宣布元妃的指婚无效:你不是借着端午节颁赐节礼,在那儿拿主意了吗?你觉得你这个弟弟跟那个表妹是天作之合,一个戴金锁,一个戴玉,所以颁给他们的节礼也完全一样,就像他们是未婚夫、未婚妻那样,可我偏要说,现在宝玉还小,等再大一大再定吧,就是要让你的指婚不算数。贾母还故意搬出一个和尚——因为王夫人、薛姨妈总在造舆论,说有个和尚如何预言了“金玉姻缘”,贾母的意思就是:你们有和尚预言,我这儿也有和尚预言,在这一点上,咱们起码是打个平手。

贾母接着说:“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有的读者就糊涂了,说闹了半天,贾母不主张在子女的婚配问题上讲究家业根基,不富贵也行?但贾母的这句话,是在特定的场合,当着特定的人,表达一个特定的意思。她就知道薛姨妈、王夫人一天到晚在“金玉姻缘”上打着主意:你们不就是嫌林黛玉穷吗?嫌林黛玉没有根基吗?你们不就是怕成就“木石姻缘”吗?现在我就把话说清楚了。她表面上是跟张道士说,实际上是敲山震虎,说给薛姨妈这些人听。“不管她根基富贵”,“模样配得上就好”。那林黛玉的模样,根据书里面的描绘(我专门有一讲要讲她的模样),那是没得挑的。而且这句话也很厉害,叫作“你来告诉我”——跟张道士说,来告诉她,意思就是说:关于宝玉的婚事,谁都别插嘴,你们有了消息,就来告诉我,由我来决定。在宝玉的婚事问题上,贾母绝不放权,她要独裁,这是她的一个坚定的态度。

然后,贾母又说:“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了。”这是什么意思?林黛玉虽然没有得到她父亲的遗产,但是贾母有梯己钱,她要拿出来,她是林黛玉的经济上的后盾,是靠山。她有钱,给林黛玉几两银子,对她来说很容易,她不能允许王夫人、薛姨妈在那儿叽叽喳喳,表面上跟她微笑,其实是微笑战斗。封建家族经常是这样,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面,其实都是几颗狰狞的心在那儿互相恶斗,就是为了争夺家族中的权势。贾母是个聪明人,所以这句话说得挺厉害。

曹雪芹笔下的四大家族,互通有无,互结姻缘。身为贾家“金字塔尖”的贾母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由于自己最疼爱、喜欢林黛玉这个外孙女,因此衷心希望贾宝玉与林黛玉能够最终走到一起。尽管林黛玉没有继承父亲的遗产,也就是没有了所谓的富贵根基,但是贾母却心甘情愿地成为她最大的后盾。如果要讲富贵根基,林黛玉的靠山贾母就是最大的富贵根基。

那么,在《红楼梦》的文本之中,会有贾母要把她的梯己钱给林黛玉的具体描写吗?林黛玉没能继承的那笔遗产,又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贾母要把她的梯己钱给林黛玉,这个书里面有很明确的交代。在第五十五回,写王熙凤和平儿私下里议论府里面的事,这个时候,王熙凤和平儿就“沙场秋点兵”,扳着手指头数府里面这些公子、小姐还有哪些事没完,需要怎么花钱。凤姐就说:“宝玉和林姑娘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王熙凤她是很明白这一点的。我们通过书里的描写应该能感觉到,虽然荣国府的主人是贾政和王夫人,住在以荣禧堂为主的这样一个中轴线上的主建筑群里面,贾母住在中轴线主建筑群西边的一个大院子里面,但是贾母在经济上有相对的独立性。贾母非常富有,有很多的梯己钱(就是私房钱)。以至于书中后来描写到官中缺钱——所谓“官中”,在《红楼梦》里多次出现,指的是荣国府的总账房。一个府里的事务管理机构,特别是它的财务中心,叫官中,很多花销要从官中支领,或者是事先垫付再到官中去报销——王熙凤就很清楚,她对平儿说,宝玉和黛玉结婚的时候(按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两个人物,尤其是宝玉,居然用不着官中,居然用不着荣国府的那个财务中心出钱),贾母自己就会包揽下来,自有梯己钱给他们办事,可见贾母很有钱。所以,林黛玉虽然在贾府里确实没有自己的经济根基,但是贾母对她在经济上是要包揽到底的。这一点也是我们读《红楼梦》时必须读懂的。

贾母在清虚观对大家所说的那一番话,表面上是回答张道士的提亲,实际上是说给薛姨妈等人听的,让该懂的人懂得她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和婚姻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是一个什么样的基本立场。所以说,贾母说不管她根基富贵,这句话是虚晃一枪,她是针对“金玉姻缘”来说的,针对薛家特别富有而林黛玉没能得到她父亲的遗产来说的,并不意味着四大家族(特别是贾府)在婚配问题上居然可以不管对方的根基,不是这样的。

在第七十回,有一句话曹雪芹写得很明白,绝不是赘文闲笔:“偏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龄侯之子为妻,凤姐又忙着张罗。”这就是四大家族婚配的普遍状态,王家和史家又结了一门亲。

那么,有的人一定会问了:贾母既然那么关爱林黛玉,她怎么不去为林黛玉争得林如海的大笔遗产呢?

以《红楼梦》那个时代的道德与行为规范而言,贾母尽管是整个贾家的老祖宗,辈分最高,但林氏是他姓别族,况且贾敏已经死去,对于林如海家族的内部事务,她不便过问,也无权过问。另外,有着相当殷实的经济基础的贾母也可能并不在乎林黛玉是否继承了遗产,她是甘愿为自己的外孙女的婚事埋单的。

但我们不能不“打破砂锅璺到底”,探究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那就是,林如海应该分给林黛玉的遗产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在《红楼梦》的文本之中能找到什么线索吗?

我要提醒大家,注意书中的一些有关贾琏的文字。为什么?因为林如海病重以后,是贾琏带着林黛玉去扬州探视的,后来林如海去世了,又是贾琏带着林黛玉把林如海的灵柩护送回原籍苏州。第十六回写道:“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所谓“诸事停妥”,当然包括贾琏以监护人身份争到了林黛玉的遗产这件事。

贾琏是荣国府的总管,财务方面的事他当然把得很紧。林如海的遗产中林黛玉应得的那一份,应该全部折合成了银子,按当时的规矩,带回以后他应该交给荣国府的总账房保存,等到林黛玉出嫁的时候,作为她的嫁妆提取出来。而且,林黛玉大一些以后,如果自己知道有这笔遗产,即使自己没出嫁,有需要时应该也可以提取。但是,从书中后来的描写来看,林黛玉应得的这笔遗产竟化为了乌有。不仅林黛玉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贾母也知道她的这个外孙女没有了富贵根基。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们从第十六回往下看,就会发现贾琏带着林黛玉从苏州回来以后,很快遇到了一桩大事,就是贾府为了迎接贾元春省亲,斥巨资兴建了大观园。元春省亲的时候一再地叹息“奢华过费”,“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第五十三回,还通过贾蓉之口交代:“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净穷了。”历来都有一些读者感觉到,林黛玉应得的那份遗产肯定是在兴建大观园的时候被贾府挪用了。林黛玉自己对此混沌无知,贾母应该是知道的。但因为元妃省亲一事关乎整个家族的根本利益,贾母对此也就予以了容忍。好在贾母自己有很多梯己钱,黛玉出嫁的嫁妆,她是能包下来并且能保证高标准的。

那么,林黛玉应得的遗产全部都挪用于兴建大观园了吗?当然不是。贾琏既然经手此事,必然从中贪污。

第十六回写贾琏从苏州回来,平儿私下里有一句话说他:“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钱还要找回来呢!”又写到贾琏听说贾珍派贾蔷去姑苏采买戏子,公然笑道:“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藏掖”就是暗中贪污的意思。这些笔墨其实都在向读者暗示,从苏州携林如海的大笔遗产到贾府的贾琏是一定要从中侵吞的。

那么,在《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文本里,有没有一处地方,由贾琏自己把他侵吞林黛玉应得的遗产的事情逗漏出来呢?我认为是有的。

在第七十二回里面,贾琏和王熙凤就说了好多有关银钱的话,两个人有很多金钱上的讨论,而且剑拔弩张,都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特别是王熙凤。王熙凤在气势上一贯压过贾琏,甚至于说了一些丑话,什么“把太太跟我的嫁粧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那一样是配不上的”“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彀你们过一辈子了”之类的话。这一回重点写了很多经济上的事情,也写到官中的流动资金不够了,因为贾琏是财务中心的一个主管,他管整个荣国府的事务,财务中心是他重点要管的一个部门,就向鸳鸯去借当,说把贾母的金银大家伙偷运出一箱子来先拿去当掉。又写到了宫里面的太监跑到他们家来敲诈勒索。这个时候,贾琏说不过王熙凤,于是就用一句话收场,一句什么话呢?这句话很重要,他说:“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财就好了。”这句话可不是随便写上的!从七十回往前捯一捯,贾琏在什么情况下有可能获得二百万两银子?有的古本,可能抄手觉得三二百万这个数字太大了,所以就把这句话写成是三二万,觉得三二万也不少呀。请注意贾琏的口气,“这会子”是相对于“那会子”而言的,“那会子”是哪会子?就应该是他陪林黛玉到扬州,先是探视林如海的病,后来林如海就死掉了那会儿。那个时候,林黛玉还是个小姑娘,有可能去为自己争遗产吗?不可能。贾琏可是个成年人,一定会据理力争,对方也没有道理不给。贾琏把这些银子拿回来之后,有可能形式上往官中交了一点,其他的就和王熙凤私吞了。

所以,林黛玉是一个很悲苦的人,她的遗产,她应得的遗产,是被人侵吞的。

讨论到这儿,可能有“红迷”朋友要问我一个问题了,说你说这个贾母,她特别主张贾宝玉娶林黛玉,可是他们俩是姑表兄妹呀!即使在封建社会,在那个时代,也不允许,或者说不提倡姑表兄妹结婚哪!这血缘太近了呀!血缘这么近,要生傻孩子的呀!人们通过世代的婚配,早已得出了优生的原则和理念,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呢?曹雪芹那么一个伟大的作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怎么在血缘上把林黛玉写得跟贾宝玉这么近呢?这就是我下一讲需要跟大家共同研究的,就是林黛玉的血缘之谜。

林黛玉血缘之谜

上一讲中提到,林如海因病离开了人世,留下巨额家产,林黛玉虽身为独女,却未得半点遗产,她来到贾家,成为荣国府里一个没有经济根基的寄食者。在荣国府里,她唯一的知己就是贾宝玉。她对贾宝玉爱得真诚,爱得执着,贾宝玉也对她爱入肺腑。可是,面对宝、黛之间的爱情,我们不能理解的是,曹雪芹这样一位天才作家,为什么要写一对血缘如此接近的人物彼此相爱?曹雪芹的“真事隐”究竟隐藏了什么?这一讲我们就来探究这个问题。

根据书里对人物关系的设计,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姑表兄妹,也就是说一家人中,哥哥的儿子和妹妹的女儿相恋。而且我在上一讲还分析出,贾母是主张他们两个结婚的。这有点奇怪。不要说现代社会姑表兄妹不能结婚,就是在过去姑表兄妹结婚也是一种禁忌,因为从优生学的角度来讲,这种婚姻会产生很糟糕的结果,会生傻孩子。但是曹雪芹居然就这么写,这是为什么?要解答这一问题,就必须把握《红楼梦》这部小说在写作上的一个基本原则。

我曾反复强调我个人的一个基本看法,就是《红楼梦》这部小说带有自传性、自叙性、家族史的特色,它的许多人物都是有生活原型的;它在艺术上的基本宗旨,是“真事隐”“假语存”,就是把真事隐藏起来,隐藏到假设的小说的叙述当中,但是它的目的还是要保存它不得不倾诉的真事儿。这是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一个基本的出发点,把这一点搞通,我提出的这个问题就比较容易得到一个清楚的答案。

宝玉和黛玉这两个艺术形象虽然被设定为姑表兄妹,但是在真实的生活里,这两个角色的生活原型真的是血缘那么亲近的姑表兄妹吗?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必须了解贾母这个人物的原型。在《红楼梦》一书的人物当中,曹雪芹把贾母设定为贾府的老祖宗。那么,在真实生活中贾母的原型会是谁呢?

贾母的生活原型是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的一个妹妹。她嫁给了康熙朝江宁织造曹寅,是曹寅的正妻,因此贾母这个角色就是根据生活当中的这样一个真实人物来加以发挥的。当然,写到小说里面,因为它是“假语存”,所以曹雪芹对这个人物进行了艺术加工,进行了艺术升华,构成了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

这个真实生活当中嫁给曹寅的李氏,遭遇是非常奇怪的。一开始呢,她应该很幸福,因为她的哥哥是苏州织造,她的丈夫是江宁(南京)织造。这两个织造,还有一个杭州织造,是康熙皇帝在江南的耳目,很受皇帝的宠爱、重用和信任。但是李氏很不幸,就在享受这样荣华富贵的生活的时候,她的丈夫曹寅得了疟疾。治疟疾需要一种进口的药叫金鸡纳霜。有人要问,那个时代有这个东西吗?是有的。皇宫里有,这是在清宫档案里有明确记载的。康熙皇帝听到奏报以后非常着急,立刻把宫里的金鸡纳霜由飞马一站不停地送往南京。但是曹寅没有等到金鸡纳霜来救命就一命呜呼了,李氏成了一个寡妇,很不幸。

康熙皇帝对曹家好得不能再好了,讲出来好多人都不信,但是他对曹家就是那么好。为什么?曹寅的母亲孙氏曾经是康熙皇帝的保姆。康熙皇帝小的时候不是在他自己的母亲身边长大的,而是在孙氏的身边长大的。孙氏自己的儿子,就是曹寅,打小就陪着康熙皇帝一起读书,康熙登基之后他又是康熙的近身侍卫。后来康熙就给他安排了一个肥缺——到南京担任江宁织造。用现在的北京话来说,康熙和曹寅就是“发小”,感情特别深厚。那么曹寅死了以后,这江宁织造由谁来当呢?根据康熙帝以前清朝的皇家游戏规则,像织造这样的内务府官吏,是不能够世袭的——不能说你老爸是一个织造,他死了,你这个儿子就当织造,没这个道理,一定要换人。但是皇帝可以不遵守之前的游戏规则。康熙皇帝对曹寅太好了,他就做主,曹寅死了,有没有儿子?有儿子,就让他儿子接着当这个江宁织造,这个儿子就是曹顒。

曹顒又当了江宁制造,这不挺好吗?可是呢,天公不作美,不几年,曹顒又得病了,又治不好,也死了。李氏还有没有儿子呢?没有了。她先死了丈夫,又死了亲儿子,变得孤苦伶仃了。

康熙皇帝由于和曹寅感情很深,所以对李氏这样一个未亡人关怀备至,又由于李氏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妹妹,康熙对李煦也是宠爱有加。康熙就命令李煦:曹寅的儿子不是也死了吗?但我还是要让曹寅他们家当江宁织造,你去到曹寅的侄子里面去给我选一个奏报上来,过继给李氏,接着当江宁织造。后来李煦就给康熙上了奏折,推荐了曹寅的一个侄子,即曹頫。因此我们应该知道,曹頫是过继给李氏的,不是一个血缘上的亲儿子,是一个有着过继关系的儿子。曹頫转化到小说里面构成的艺术形象,就是贾政。周汝昌先生对此有很深入的考证。

曹雪芹把贾政设计成贾母的亲儿子出现在《红楼梦》的文本当中,他的生活原型其实是曹頫,在真实的生活里,这母子二人并无直接的血缘关系。我们阅读《红楼梦》文本时会发现,贾母是有两个儿子的,如果书中贾母的二儿子贾政的生活原型是曹頫的话,那么,书中大儿子贾赦的生活原型又是谁呢?探究贾赦的生活原型,对于我们理解林黛玉的血缘能有什么帮助吗?

小说里面说贾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贾赦,可是贾赦跟贾母住在一起吗?不住在一起。这不但是贵族家庭的一个怪现象,就是在封建社会的普通家庭里也是很离谱的。小说里面贾母的丈夫是贾代善,他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死去多年了,贾代善死了以后,爵位是由贾赦来袭的。可是袭爵的他却不住在荣国府的荣禧堂,不住在荣国府中轴线上的主建筑群,却跑到荣国府隔壁另外一个黑油大门的院子里去住。这个荣禧堂——荣国府最重要的一个空间——被谁占据了呢?贾政和王夫人。他们住在荣国府中轴线主建筑群,占据荣禧堂这样一个非常重要、挂着皇帝的赐匾的空间。从小说的人物设计来说,这是说不通的——贾政只是因为皇帝对他也比较看重,额外给了他一个官职,这个官职也不是很高,是个员外郎,却大摇大摆地跟他的正妻王夫人占据荣国府主要的居住空间,由他和王夫人来作为贾母跟前的儿子、儿媳妇来侍奉贾母。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曹雪芹在写作当中遵守这样一个原则:当他的小说里的人物设计和生活当中的实际情况难以协调的时候,是牺牲生活的真实去照顾小说本身逻辑的圆满呢,还是牺牲小说本身逻辑的圆满去照顾生活的真实?曹雪芹选择了后者。这是他“真事隐”“假语存”文本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因为在生活的真实当中,李氏的丈夫死了,亲儿子又死了,她过继来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带着儿媳妇过来了,作为她的合法的儿子、儿媳妇来侍奉她,与她住在一起。而贾赦呢,在生活真实当中是贾政原型的一个亲哥哥,并没有与之一起过继到李氏的门下。在小说里,为了写作上的方便,曹雪芹就合并同类项,把生活当中贾赦的原型,一个本来并没有跟贾政的原型一起过继到李氏门下的人,也设计成了贾母的儿子。虽然小说是如此“真事隐”了,但曹雪芹又不愿意按照虚构应有的逻辑来写——按那个逻辑,他应该写贾赦和邢夫人住进荣禧堂,他还是要“假语存”,就是虽然把生活当中的曹頫化为了贾政这样一个艺术形象,却又在描写上保存生活中的真实情况,那就是过继过来的曹頫和他的媳妇跟李氏住在一起。这是《红楼梦》文本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

《红楼梦》文本之中设定的贾母的亲儿子贾政,其生活原型是贾母的原型李氏过继的儿子,把这一点弄明白了,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从生活原型的角度来说,贾宝玉的原型并不是贾母的原型血缘上的亲孙子。但是,我们阅读《红楼梦》时会经常发现,贾母视宝玉为心肝宝贝、命根子,如果没有血缘关系,贾母能这样对待他吗?关于这一点,该如何解释呢?再有,《红楼梦》第三回写到,林黛玉初入荣国府见到贾母,贾母为什么那样激动呢?宝、黛的生活原型又到底是谁呢?

以生活原型而言,曹雪芹如果是曹頫的儿子,那么他跟李氏就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他只是一个过继来的儿子生下的一个孩子。但是在封建社会,无论是富贵家庭,还是普通人家,都认同一个道理:过继的儿子如果是成年过继过来的,和他过继后的父母关系不融洽的话,这个儿子所生的那个儿子却会被上面的祖父、祖母视为自己的亲孙子,这是在那个时代为了延续一个家族的血脉约定俗成的一种心理认知和伦常定位。这种伦理定位,直到今天仍被绝大部分有过继关系乃至“入赘女婿”的中国家庭所认同。所以书里多次写到,贾母对贾政没有什么感情,但她确实是把宝玉当作心肝宝贝,这是非常合理的。

把这个问题捋清楚以后,你再想一想,在曹雪芹执笔写作的时候,他心目当中的贾宝玉和林黛玉血缘很近吗?在生活的真实当中,这两个人物的原型的血缘离得比较远。生活当中的李氏有一个亲女儿,在小说里面化为了贾敏,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到小说里面就被设计成叫林黛玉。这是她的亲骨肉,是她的亲女儿生下的亲女儿,非常亲啊,所以他写第三回林黛玉到了荣国府以后,贾母那样激动——否则不好理解:贾母眼前的姑娘很多嘛,大儿子贾赦就有大女儿贾迎春,那不就是贾母的宝贝疙瘩吗?对不对?贾母有血缘上嫡亲的孙女儿啊。可是小说里面贾母对贾迎春什么态度啊?有一次府里面开宴请客,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们家的姑娘,贾母让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出来跟人家见,说贾家的姑娘就把探春叫来吧。邢夫人对此耿耿于怀,认为贾母对贾迎春的存在视有如无,非常怨忿。相比之下,贾母初次见到林黛玉时是怎么个情景呢?而且大家知道,王熙凤是最会讨贾母欢心的,王熙凤出场以后怎么说的啊?她就知道贾母心里在想什么,她说,哪里是一个外孙女儿啊,分明是一个嫡亲的孙女啊!她就知道,在血缘上,林黛玉是跟贾母最近的一个生命,所以贾母珍爱她。作为一个封建老太婆,在血缘认同上有这样的意识,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书里说贾母的二儿子是贾政,但从描写上看,像亲的吗?第二十二回写大家一块儿猜灯谜,因为贾政的生活原型是一个过继儿子,小说里面其实也是根据生活当中的真实情况来写,就写到:有贾政在场,贾母就觉得不自在;贾政在她面前承欢也显得很勉强,最后贾母就等于是把贾政给撵走了。真是亲儿子能这样吗?在贾政痛打贾宝玉之后,贾母颤颤巍巍去说了一些话,那是母亲在和亲生儿子说话吗?那就是一个发怒的非生身母亲面对一个过继来的儿子,一来二去所说的话。所以在生活的真实当中,林黛玉是和贾母血缘上最亲的一个人。

贾母为什么愿意让林黛玉嫁给贾宝玉?现在这个问题就更加清楚了。第一,她不会有那个血缘相近不宜结婚的心理障碍。因为从原型角度来说,实际上黛玉、宝玉这两个人血缘根本就不近,相对来说,宝钗和宝玉的血缘关系倒要近得多——一个是姐姐的儿子,一个是妹妹的女儿,如果他们俩结婚,是两个姨表兄妹结婚。过去对姨表亲婚配可以容忍,但我们今天从遗传学的观点来看,也是应该有所避忌的,现在的婚姻法也是不允许的。所以生活的真实折射到小说里面,人物虽然在艺术设计上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但是人物的心理状态还是生活当中的真实状态。贾宝玉是和薛宝钗结婚还是和林黛玉结婚,如果仅仅从血缘角度来说的话,贾母选择林黛玉而放弃薛宝钗是顺理成章的。

曹雪芹借助“真事隐”“假语存”的写作方式,把生活中的真实映射在小说当中,以构成一个个独特的艺术形象。还有一个人物,曹雪芹把生活真实中的她加以变化写到了小说里,她就是金陵十二钗正册里的李纨。《红楼梦》八十回后会写到,贾府满门被抄,独有李纨母子幸免,没有被拘禁,后来还很发达。这是为什么?生活中的李纨究竟是什么人?探究李纨的生活原型,对于理解林黛玉的原型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纨这个角色身上有生活的真实当中李氏的亲儿子曹顒的媳妇马氏的影子。马氏是谁?就是在曹寅死去以后接任江宁织造的曹顒的正妻。马氏呢,很不幸,她的丈夫曹顒当江宁织造当得好好的,突然就一病不起,死掉了。于是曹家就剩下了两代孤孀,李氏是一个寡妇,马氏又是一个寡妇。李氏的问题皇帝给解决了,她有了一个过继的儿子,这个儿子继续当江宁织造,她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但是马氏,你想,惨不惨啊,来了一个曹頫,带着一个妻子,两人大模大样地就成了李氏的儿子、儿媳妇了;曹頫就顶替了她丈夫的位置当了江宁织造了,二人就住进了江宁织造府的主建筑群了,她本人就得靠边了。曹頫对康熙皇帝感恩戴德,同时向康熙汇报了一个消息,说他的嫂子马氏已经有身孕了(就是说曹顒虽然死了,但是生前已经让马氏受孕了),倘若他的嫂子能够生一个儿子的话,那他的哥哥就等于有后代了。但是没有后续的档案来说明:究竟马氏生没生下孩子来?生下的孩子究竟是一个男孩儿还是一个女孩儿?生下的这个孩子养大了没有?因此关于曹雪芹究竟是谁的儿子,在曹雪芹家族史的研究者当中就有分歧:有的认为曹雪芹就是曹頫的儿子,有的认为曹雪芹就是曹顒的儿子,也就是马氏生下来的遗腹子。我个人认为,曹雪芹在“真事隐”以后,在“假语存”的过程当中,就把马氏降了一辈,设计成了李纨这个艺术形象。

为什么说李纨身上有马氏的影子呢?在第四十五回里面,因为王熙凤泼醋以后打了平儿,李纨看不过去,所以两个人话语之间就发生了一些冲撞,这个时候王熙凤说了一些揭李纨隐私的话。王熙凤怎么说的?她说:“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是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彀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也就是说在小说里面,李纨享有的月银数量是和王夫人平等的,是二十两银子。小说里为什么这么写?可见在生活当中有一个马氏。你想,马氏虽然失去了女主人的地位,但是江宁织造府供应她月银的时候,那个份额不可能给她降低,也没有道理降低,她的月银的数额应该是和曹頫的夫人均等的。这一点在小说第四十五回就有所逗漏,所以这个地方你要看得很细。我的研究方法一是原型研究;二是文本细读。这些地方有人拿眼睛一晃就过去了,细读就读出味儿来了,这些描写里面都有很多真实生活的投影。

按照上面的分析,如果李纨的身上有马氏的影子,那么,李纨的儿子贾兰的原型会不会是贾母原型的亲孙子呢?如果真是那样,贾母身边岂不是有比宝玉、黛玉血缘上都更亲的骨肉了吗?这是一个必须解答的问题。

有的“红迷”朋友跟我讨论得很细,说如果你认为马氏到了小说里面就是李纨的话,贾兰就应该是贾母的亲孙子,对不对?小说里面是把她降了一级,李纨成了贾母的孙子媳妇,她生了一个儿子,就是贾母的一个重孙子贾兰。在第二十二回里面有一笔写得是很有趣的,就是荣国府众人聚在一起过灯节,这是一个传统的节日,要讲究团圆的,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很高兴,可忽然贾政发现贾兰不在座,有这个情节吧?贾政就问,怎么不见兰哥儿啊?贾政问这个话,当然需要由李纨来回答,因为李纨是他妈。李纨说因为老爷你没叫他,所以他就没有来。根据小说里面的人物设计,贾兰是贾母的重孙子,是贾政的亲孙子,全家团聚还用人叫吗?小说开始的时候贾兰虽然年龄比贾宝玉小,也读书认字了呀,他怎么能不去呢?在封建社会里有一个非常严格的规定,就是晚辈对长辈不但逢年过节必须到跟前去承欢,就是平日里,每天早上也必须到长辈跟前去晨省,晚上必须再去一次。可是小说里面把贾兰设计成了贾政的亲孙子、贾母的亲重孙子,在灯节的时候他却不去承欢,这是什么态度啊?没叫就不去?可见“真事隐”所隐去的真事是:在真实生活当中,这个人物和贾母、贾政的原型都没有直系血缘关系,只能这么解释。

有的“红迷”朋友可能要问,李纨为什么一定要来?因为李纨的身份是非常明确的,她是贾政、王夫人的一个亡故的儿子的媳妇,在小说里面,她始终是要到贾母、王夫人跟前来伺候的,两层长辈她都得伺候,所以她是必须要到的。但是贾兰很显然就可以不到。当然贾兰被请到了以后,贾政也表示很喜欢他,贾母就让他坐在旁边,抓果子给他吃,书里面有这样的描写。

从书里的描写来推敲,贾兰这个角色的原型,有可能是因为马氏到头来还是没有生下孩子或生下没能养大,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过继来的儿子,这个孩子只认他的妈为至亲。曹頫一家子团聚,他妈因为是李氏的儿媳妇,不能不去,他却可以认为那是叔叔家的聚会,没叫他去,他就不去。曹雪芹把她们母子二人降低了一辈来写,而对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人物,在从原型升华为艺术形象的过程中却基本上保持了原来的辈分,而且放手去写他们的爱情,写贾母对“木石姻缘”的支持。可是在高鹗续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当中出现了“调包计”的情节,写贾母喜钗厌黛。高鹗的这种写法,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吗?

绕到李纨和贾兰的问题,还是为了回到林黛玉的问题上来。在生活的真实当中,当时的李氏一抬眼,满眼都是儿女,都在奉承她,但是哪一个真正是亲的?从血缘上,你替她想想,曹頫是亲的吗?曹頫的媳妇是亲媳妇吗?当然宝玉的原型从小捧凤凰似的长大,可以认作亲孙子,但是这个亲,那个亲,都不如林黛玉的原型亲,你想是不是这样的?高鹗却写贾母活着的时候就容忍“金玉姻缘”成功,就同意王熙凤的“调包计”,甚至于在“调包计”的实施过程当中对林黛玉非常绝情,听凭林黛玉悲惨地死去。

高鹗有续书的自由,他那样写也自有他的逻辑,但是我现在要很鲜明地表达我的个人观点,就是高鹗这样写是违背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的,既违背曹雪芹所隐蔽的“真事”,也违背曹雪芹选择的“假语”,他这样写是不对的。

说到这儿,也可能有“红迷”朋友要这么来提醒我了:您说了半天,一个说了遗产问题,一个说了血缘问题,但是林黛玉是个艺术形象,您能不能加重对林黛玉这一艺术形象的艺术分析啊?我很愉快地接受您这个建议。对于一个人物的刻画,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肖像描写,写她的外貌。林黛玉一出场,曹雪芹就写到了她的眉毛和眼睛,那么林黛玉的眉、眼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下一讲将来讨论这一问题。

林黛玉眉眼之谜

在上一讲中,我通过文本细读,从原型研究入手,分别为大家解读了《红楼梦》中,可能与贾母、贾政、贾赦、李纨和贾兰这五个人物相对应的生活原型,从而揭示了林黛玉与贾宝玉在生活中的原型之间的非近亲关系。但林黛玉毕竟是一个文学艺术形象,她是一位与贾宝玉发生爱情故事的贵族小姐,一位沉鱼落雁的绝代佳人。在流传至今的众多版本的《红楼梦》中,关于林黛玉的肖像描写有着很大的差别,那么,究竟哪一种描写才最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呢?

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对很多人物都有肖像描写。比如说林黛玉初进荣国府,首先就把府里面的三位小姐介绍给她,然后曹雪芹就通过林黛玉的眼光看过去,这实际上就是肖像描写。

首先是迎春,说她: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然后写贾探春: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这跟贾迎春就有很鲜明的区别。

那么,对贾惜春呢,写得比较简单,说她:身未长足,形容尚小。

王熙凤出场也有肖像描写,说她: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掉梢眉,身材窈窕,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贾宝玉出场也有肖像描写,说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如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对这些人物的肖像描写都是比较明确的,在各种古本上个别字眼可能略有出入,但是没有什么很大的分歧。

到了林黛玉,麻烦就来了。我的两位“红迷”朋友曾在我的书房就林黛玉的眉眼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就是因为不同的古本对林黛玉眉眼的描写不一样,甚至很不一样。

比如说有一种通行本叫作《增评补图石头记》,现在有的出版社所出的《红楼梦》用的还是这样一个底本,它在第三回写到林黛玉的眉眼的时候就说她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段文字之所以让人不太满意,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林黛玉年龄还很小,怎么就会有一双含情目?再比如说“庚辰本”,这是一个保存的回目比较多的一个古本,这个本子有很多优点,可是在这一回写到林黛玉的眉眼的时候,文字是这样的:“两弯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也强调多情,杏眼则是一个没有创新的形容。这是一种很平庸的写法,甚至可以说有点恶俗。通行本里面的描写也不能让人满意。所以他们两个就争起来了。

因此,我们读《红楼梦》,还是要读曹雪芹的《红楼梦》,读古本《红楼梦》。我个人认为,周汝昌先生用十一个古本,一句一句加以对比以后,选出其中最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的一句,然后加以连缀形成的“周汇本”,实是一个值得推荐的本子。当然还可以争论,但是总体而言,它是一个家族两代三人用了56年精校出来的一个本子,所以关于林黛玉的眉眼问题,我也建议大家看看这个本子,它应该是比较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的。那么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的眉眼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周汝昌先生认为,在俄罗斯圣彼得堡的那个藏本的文字应该是最接近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的,我认同这个判断。它对林黛玉眉眼的描写是这样的:

两湾似蹙非蹙胃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这样就把林黛玉在当时那个情况下的眉眼形容得入木三分了。罥烟眉,就是好像要皱起来,又没有彻底皱起来,眉毛在微微地颤动,似蹙非蹙。什么叫“罥烟”?就是挂在空中的烟缕。这个“罥烟”是有典故的。曹雪芹有两位皇室的朋友,是两兄弟,一个叫敦敏,一个叫敦诚。敦敏写诗,有一首诗叫《晓雨即事》,里面有一句是“遥看丝丝罥烟柳”,就是形容柳叶在春天的薄雾当中似有非有,好像挂在空中的烟雾一样。用“罥烟”,就把林黛玉那样一个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小姑娘的那一对还可能继续生长的眉毛形容得非常到位。似蹙非蹙的罥烟眉,像飘在空中挂在空中的两弯柳叶。眼睛呢,是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好像含着露水似的。这是符合曹雪芹的总体设计的。因为在第一回就讲了,林黛玉是天界的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修成女体以后,追随神瑛侍者下凡,要把一生的泪水还给下凡的神瑛侍者——贾宝玉。刚见到贾宝玉的时候她还不可能立刻对之产生感情,所以她不可能立刻就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含情目”、“多情杏眼”,都是后人妄改妄填的词句。曹雪芹第三回写她的时候,她当时已经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面泪水的储存量应该是相当丰富的,所以说是一双含露目——那时候露水还没有变成泪水,她的眼泪是逐步流淌,最后干枯的。这一点后来在小说里面有很多描写,而且在某一回还有很具体的交代,我在下面会讲到,她对宝玉的感情和还泪都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的。

有关林黛玉的肖像描写,我认为,“罥烟眉”、“含露目”的笔法暗含着绛珠仙草向神瑛侍者还泪的艺术设计,比较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在《红楼梦》中出场的人物不仅众多而且区别很大,肖像描写成为曹雪芹刻画人物的重要笔法。那么在对众多人物的描写中,是否对林黛玉的肖像描写就是最佳的呢?也不尽然。

曹雪芹写人物的肖像是非常下功夫的,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审美享受。前面提到的我的那两位“红迷”朋友,因为所看的版本不一样,在对林黛玉眉眼的写法这一问题上各持己见,虽然我跟他们介绍说“周汇本”从“俄藏本”里面所提炼出来的这样两句是最合适的,但是他们两个一时也很难认同,但是不要紧,我们彼此尊重,合而不同。

什么叫和谐社会?就是大家有不同的意见,但是还能够很愉快地相处。所以我们就各抒己见,回忆《红楼梦》里那些最打动自己的肖像描写。

我们三个人各有一个最深刻的印象。一位“红迷”朋友说,他对小说里面对鸳鸯的肖像描写印象最深,超过关于林黛玉的眉眼的描写,超过刚才我举的那些例子。在第四十六回,邢夫人要完成她那昏聩的丈夫交付的一个任务,就是去动员鸳鸯离开贾母去给贾赦当小老婆,当姨娘。这个时候,小说就通过邢夫人的眼睛来看鸳鸯,有一个关于鸳鸯的肖像描写。说她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这个还无所谓,那位“红迷”朋友说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下面两句——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

他说,读了这几句,一下子就觉得眼前出现了这么一个特殊的女性,多生动啊!我们俩一听,说也是啊。所以进行文本细读的不止我一个人,人家读得也很细,在那么多的肖像描写里面,选出了关于鸳鸯的肖像描写。

我的另一位“红迷”朋友也有他的独特见解,他对关于司棋的一笔描写印象特别深刻。司棋是迎春房里的大丫头,这个人呢还有点浪漫的行为,小说里面有具体的描写,那么是被谁发现的呢?恰恰是被鸳鸯发现的。鸳鸯怎么会发现,怎么就知道是她呢?小说里面写到,鸳鸯到大观园里去传完话,天已经黑了,她在离开大观园回到贾母的院子时发现了司棋。

《红楼梦》里所描写的空间关系相当复杂,拿荣国府来说,荣国府的中轴线是好几层大园子,最后是荣禧堂,荣禧堂是中轴线上最重要的一个建筑物,是贾政、王夫人他们住的地方,当然荣禧堂后面还有其他的配房;在中轴线主建筑群的西边有一个大院子是贾母的院子;后来在府的东边、东北部又把宁国府原来的花园连起来,拆了一些下人的房屋,盖了一个大观园。当时在府里面走来走去也是很累的,因为通常距离不会很近,鸳鸯当时就遇到了一个很具体的问题,就是内急。小说里写这个情况写得很生动:要方便,回到贾母的院子又来不及,所以她就开始从花园的那个甬路往草里面走。这当然让我们有这样一个感慨:虽然荣国府那么富贵,大观园那么豪华,但是当时的卫生设施跟今天完全没法比。

且说鸳鸯当时要去方便一下,结果发现树底下山石边有身影晃动,这时候就通过鸳鸯的眼睛写了一笔司棋的形象。这个“红迷”朋友说这一形象给他的印象深刻极了,什么形象呢——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

这就是司棋。第一,她的身材跟别的丫头不一样,她特别高大、丰壮;另外她的发型很独特,梳鬅头。虽然我们对清朝妇女的头饰发型不是很熟悉,但是鬅头两个字还是能激发我们的很多想象。我这个“红迷”朋友就比画起来,我问他真见过鬅头吗,他说反正他觉得特生动:一个身材高大丰壮的丫头,她的头发自然是要蓬起来,梳得很高,才和她的身材相称,这说明司棋很会打扮,选择了很适合自己的身材比例的一个发型。所以你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家写了那么多贾宝玉的形象,虽然他觉得也不错,但是印象最深的,是司棋的形象。

他们两个当时就问我印象最深的肖像描写是关于谁的,没想到我突出奇兵——我不举其中主要人物的例子,而是只提到了一个很小的角色,只出现过短短的一小段的角色,而且还不是叙述文字里面的形象描写,而是别人的话语里对她的形容。这个角色是谁呢?就是秦显家的——荣国府里面有一个仆人叫秦显,他的媳妇就叫秦显家的。这个人物是怎么出现的啊?就是因为小说后来写到了大观园里面的内厨房,那里发生了权力斗争。

你别看那只是一个厨房,对有的人来说这个厨房也是一个“肥水衙门”,也需要去争夺对它的控制权。司棋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就想把当时那个厨房头子柳家的给轰走,以掌控厨房——当然不是自己去做厨房头,而是找一个跟她好的人去掌控厨房,那以后她一切就都方便了。

经过一场恶斗之后,柳家媳妇(她本来是厨房的头儿)就因被认为和她的女儿一起偷东西遭到罢免。当时府里面的管家林之孝和林之孝家的管这件事,他们罢免了柳家的,派了一个秦显家的。林之孝家的在权力的更迭上这样安排以后,平儿有所质疑,说,这个秦显家的是谁啊?她怎么不认识啊?平儿是很拿事的,是作为凤姐的助手在荣国府里掌大权的,所有的男女仆人她应该都是比较熟悉的,让秦显家的这个她不了解的人去顶替柳家的,平儿就觉得不放心,于是林之孝家的就来介绍秦显家的,话中就有对秦显家的肖像的一个描绘:高高孤拐,大大眼睛,最干净爽利的。孤拐,就是颧骨。

她这样介绍秦显家的,是希望唤起平儿对这个生命存在的一个印象,当然,平儿没有答应她,最后还是让柳家的主掌内厨房。我读《红楼梦》,没想到读到这儿以后,忽然觉得秦显家的形象活跃于眼前。我跟两位“红迷”朋友说,我欣赏这几句:高高颧骨,大大眼睛,干净爽利——一个妇人的形象就出来了。所以你看,讨论曹雪芹的肖像描写真是乐趣横生,非常愉快。

鸳鸯、司棋和秦显家的这三个人物都不是《红楼梦》的主要角色,但是曹雪芹着墨不多的肖像描写却顿时让她们鲜活生动、跃然纸上,让读者过目难忘。在曹雪芹的笔下,“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黛玉具有堪比西施的病态之美,那么这种美是否只是贾宝玉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并不被常人所赞赏呢?

曹雪芹写人物不是只有肖像描写,比如写林黛玉,他不但多次写到林黛玉的外在形象,还写到林黛玉的肢体语言。他善于通过人物的肢体语言来传达人物的感情,向读者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所以读《红楼梦》不能总是从一个概念出发,从框框出发。说林黛玉是反封建的,就翻着看哪点反封建,这点反封建,就看,这点没反封建,就一晃而过。林黛玉的思想境界里面确实有反封建的因素,值得我们在欣赏这个艺术形象的时候加以重视,但是读《红楼梦》,我个人认为不能那样来读,要欣赏曹雪芹整个文笔的流动——他写林黛玉不仅有肖像描写,写了她的眉眼,还写了她的肢体语言。

第二十六回写贾宝玉信步进入潇湘馆,对潇湘馆的环境描写是最生动、最成功的。他写到,“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到窗前只见一缕幽香从碧纱窗内暗暗地透出,宝玉这个时候就把脸贴到纱窗上往里面看,不但看到了林黛玉,还听到了林黛玉的声音,耳内忽听得细细地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是《西厢记》里面的一句词,因为他们两个在大观园的桃树底下偷读过《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所以林黛玉就背熟了,情不自禁地睡完午觉后哼出了其中的一句。宝玉听后不由觉得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以下就有很多肢体语言。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一个美女在闺房伸懒腰,这个肢体语言非常优美,当然宝玉就进去了。黛玉知道被宝玉在窗户外头偷看了,也偷听了,就难为情,就红了脸,于是又有肢体语言: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作睡着了。曹雪芹就这样刻画了一个贵族小姐当时的状态,很生动。那么黛玉表示自己睡着了,宝玉走了进去,伺候黛玉的那些仆人,那些奶娘、婆子什么的,就跟进来,说您是不是过一会儿再来,林姑娘睡觉了。这个时候黛玉就翻身坐了起来——她不愿意让宝玉走,笑道:“谁睡觉呢?”于是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啊?这都是对肢体语言的描写,再结合在特定情况下对她的肖像描写: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得神魂早荡,一歪身就坐在椅子上……多生动啊!所谓星眼微饧,“饧”这个字现在很少用,就是半张开的样子,好像有点让蜜糖给粘住了,是一个让人看了以后确实会神魂早荡的一种状态。

那两位“红迷”朋友也跟我讨论了这个问题,其中一个就说了,说这个林黛玉,不管怎么说她有病,用今天的检测手段来检测,可能她就是有肺结核,所以呢,小说里面描写的她的美都是病态美,因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贾宝玉爱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就引出一个问题,就是林黛玉客观上美不美?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他们两个就此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了,一方说林黛玉就是病态美,也就是贾宝玉喜欢她,别人看见她就烦——她不光性格尖刻,那病病歪歪的身子,颤颤巍巍的走路姿势,怎么会吸引其他男性呢?怎么会让他们觉得她是个美人呢?另外一位朋友就读得比较细,而且他往往都是读古本《红楼梦》,有一些在通行本中被删去的描写他能看见,所以他马上就正儿八百地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在第二十五回,赵姨娘通过马道婆把王熙凤和宝玉都给魇了,王熙凤就跟疯了似的,拿着刀冲进院子,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宝玉也变得接近死亡状态了,因此惊动了所有的亲友,像王子腾啊,王子腾的夫人啊,都来探视,薛家的人也来探视,当然也包括薛蟠,于是就有这样一段描写: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他还有孝心,怕他妈给挤倒了;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对他妹妹还算关心,当时闺中的女子不应该让外面进来的男子看见,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已经很难免了,已经整个乱了;又恐香菱被人燥皮——怕香菱在这个情况下被有的色迷吃了豆腐,占了便宜。对他来说,有这样的想法都很自然,我们读来也不至于眼热,但是,随后就有一句: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

薛蟠虽然是林黛玉的亲戚,但是他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林黛玉。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嘛。但在那种情况下,因为一片混乱了,整个宅子乱了,亲友们也都乱了,这个时候就男女混杂了,他就一眼瞥见了林黛玉。薛蟠是一个非常俗气的人,他的审美观念是非常俗的,但是他也觉得林黛玉风流婉转,美死了,所以他就已经酥倒在那里。咱们吃过一种点心叫核桃酥,他的身子就变成核桃酥了。这一段描写在通行本里被删掉了,可能制作通行本的人觉得:哎呀,这段描写太过分了,写这干吗啊?其实,古本里面保留的这样的一些曹雪芹的文笔是很珍贵的,这能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林黛玉的外在美是雅俗共赏的,是连薛蟠这样的俗人也觉得好的。这反映了整个社会的一种审美共识。比如我们现在都知道的白毛女的故事,地主恶霸为什么要抢喜儿啊,因为喜儿漂亮,喜儿漂亮不漂亮在贫农看来和地主看来,结论是一样的。人们在审美的问题上是可以超越阶级的界限而达成共识的。当然达成共识以后,坏人可能要起坏心做坏事,好人就是另外一个情况,这得另说。因此这一笔我认为曹雪芹是有他的用意的,他是要通过这样一些文字平衡人们阅读《红楼梦》时产生的一些不平衡的心理。比如说那个朋友没读过那个本子,可能就觉得,林黛玉也就是贾宝玉看着美,别人看着就不行。不是这样的。薛蟠看见她后早已酥倒在那里,本来结实的身子,结果一段一段地膨化了,写得很有意思。

我认为,曹雪芹的这一笔描写,意在表示林黛玉不仅在知她、爱她的贾宝玉眼中是美的,她的美同样征服了薛蟠这样的凡夫俗子。在《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真正的爱情,但令人不解的是,曹雪芹在书中却安排贾宝玉与其他女性发生了或朦胧或暧昧的关系,曹雪芹为什么这样设计?对于这种看似矛盾的写法,应该怎么去分析呢?

曹雪芹的写作是非常下功夫的。比如说,他写贾宝玉在神游太虚幻境以后就开始有了性觉醒,然后就和袭人发生了那样的关系,对此我在之前的书中有所涉及,于是有些人就不理解了,说你讨论这么一个反封建斗士的形象,可是又说他有这种事情,偏把这件事拿出来讲,这不是流氓教唆吗?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看问题。曹雪芹那样写贾宝玉,是生怕读者误会,因为有的读者确实产生了两个误会。

一个误会是认为贾宝玉在生理上还远没有成熟,因此他对青春女性的那种兴趣是非常混沌的,他与林黛玉之间的感情也谈不上是爱情。这个误会延伸下去还产生更严重的误会,就是有人过分强调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思想共鸣,好像他们纯粹是精神恋爱;贾宝玉究竟爱不爱林黛玉的身体,他的爱是不是从灵到肉的全方位的爱就成为一个问题。曹雪芹生怕你误会,所以很多地方他就写得很细,他就是要告诉你,这两个人的相爱是身心发育都达到了成熟阶段的这样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全方位的爱。这对我们理解《红楼梦》里的这两个主要角色是非常重要的。

还有一个误会呢,就是因为书里面又写到贾宝玉跟秦钟好,跟柳湘莲很好,跟蒋玉菡也很好,就认为贾宝玉是一个同性恋者。宝玉把青春女性都当作玩伴,一块儿做游戏,一块儿作诗,一块儿逗趣,他在性别上似乎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如果说他有性别认知的话,就只能是一个同性恋者,他喜欢男性,喜欢聪明俊美的男性。曹雪芹通过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就很明确地指出贾宝玉不是这样的。第一,贾宝玉的身心发育已到了成熟阶段。当然那个时代人的寿命比较短,这本书一开始就有“半生潦倒”的字样,过去认为三十岁就是半生,六十岁就是全寿,七十岁就“古来稀”了,所以过去一个男的十四五岁结婚娶媳妇不稀奇,男性的身心发育到了十三四岁就已经开辟鸿蒙,有了性觉醒,成为一个在性别认知上有自我定位的成熟男人。你当然可以说贾宝玉有点早熟,但不能认为贾宝玉是一个身心发育滞后、不懂男女之事的人。曹雪芹很具体地写给你看,同时也告诉你,贾宝玉虽然和一些男性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但在性取向上,他不是同性恋者。有人说他是不是双性恋,双性恋的证据也不足。就算是双性恋,他主要的性的自我认知还是定位在自己是一个男人,要和一个自己爱的女人来结婚,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林黛玉。书里面把这一点写得很清楚。

还有一个细节大家记得吧,也是我以前提过的:贾元春颁赐端午节的节礼,他得到的那份和薛宝钗那份是完全一样的,里面有什么呢?有红麝串。林黛玉虽然也得到了数珠儿,却并不是红麝串。薛宝钗得到以后就立刻戴到腕上了,一次贾宝玉想请薛宝钗把它褪下来近看,这时他就看到了薛宝钗雪白的膀子,立刻就有心理上的反应,书里是怎么写的——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意思就是可惜现在是长在宝姐姐的身上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笔,说明贾宝玉不是一个滥情的人,虽然他是有点泛爱,对所有的青春女性他都情不自禁地喜欢。但是他真正想和谁过夫妻生活,想娶谁为正妻?除了林黛玉,没有第二人选。通过这些细节,我们应该能够领会曹雪芹的苦心。我个人认为,书里面写贾宝玉和秦钟、柳湘莲、蒋玉菡这些人那么好,主要是想表现贾宝玉对社会边缘人有一种特殊的情怀。而社会边缘人在那个时代是为主流社会和主流价值观所坚决排斥的,曹雪芹通过他的一支笔写出这样一些人物和故事,对这些边缘人物予以了赞美和肯定。他所写的贾宝玉这个贵族公子,一方面深爱林黛玉,要娶林黛玉为正妻;一方面对所有的青春女性都尊重,都呵护,都关爱;同时,他特别愿意和男性社会中的非主流的、和权力无关的边缘人交往,特别地喜欢他们。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和林黛玉。

人们一般认为《红楼梦》的主题就是反封建,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形象就代表了当时社会中的一种新人的形象,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内涵。我的两个“红迷”朋友就是认同这一点的,我也认同这一点。《红楼梦》这部书确实有那样的主题,这两个人物形象也确实具备那样的特点。但是,《红楼梦》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它的主题不仅限于此,它的思考直达人生与社会的深层。

说到这儿呢,两位“红迷”朋友就跟我提出来,他们看的版本虽然不一样,而且经常地发生争执,但是在有一点上他们俩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那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人在书里面很早就和好了,就黛钗合一了,他们就问我对曹雪芹这样的艺术处理怎么看。这个书就拿八十回来说,怎么会只到四十几回就出现了主要矛盾的消弭?我在下一讲里面就要和大家一起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即如何看待曹雪芹笔下的黛钗合一的问题。

黛、钗关系之谜

在《红楼梦》中,薛宝钗与林黛玉对于贾宝玉来说,一个是“金玉良缘”的宝姐姐,一个是“木石前盟”的林妹妹,她们本是天生的情敌,最后却冰释前嫌、握手言欢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我就根据自己对这部书的理解,跟大家一起来捋一捋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葛,看书里面是怎么写的。

三人第一次展示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应该是在第八回。曹雪芹写得很聪明,就把他们三个搁在一个空间里来写。那时薛姨妈她们已经住到荣国府的一个叫梨香院的院落里。一个下雪天,贾宝玉到那儿去看他的姨妈,就跟薛宝钗在一起,后来就喝酒、吃东西,在这个过程当中林黛玉也去了,这样呢,作者就在梨香院吃饭的那个地方,充分展开了对三个人不同性格特征的描写。应该说,在那一回里面,还很难说谁对谁产生了一种可称为爱情的情感,基本上还是小姑娘、小男孩之间那种天真活泼的、无拘无束的自然交往。但是曹雪芹写得非常好,通过这一回,我们就能对林黛玉性格中的优点和弱点都了如指掌了。

林黛玉在这一回里显示出对封建礼教的规范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她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把她的个性展现得非常充分,这在那个时代的闺中女子当中是非常少见的。曹雪芹的描写,使不少读者读了以后就很喜欢她,也使得有的读者读了以后就很不喜欢她——他只是塑造出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让读者自己去琢磨,自己去判断。当然他也展现出林黛玉性格当中明显的弱点和缺点:尖酸刻薄,无所顾忌,令人难堪。

那么薛宝钗呢,就显示出她性格上的一个优势:她虽然年纪上只稍微大一点点,基本上还是一个小姑娘,可是沉稳、含蓄、温柔、典雅,善于为人处世。在这一回里,薛宝钗是很可爱的。至于希望贾宝玉读书上进、走仕途经济的路子什么的,在这一回里面她没有展示,所以在这一回里薛宝钗基本上就把林黛玉给比下去了。这一回里作者展示这两个女性,是有意识地形成一种不平衡的局面,希望读者继续往下读。因为人是活人,艺术形象是根据生活当中的活人塑造的,加上作者高妙的艺术手法,就使得这两个人物留下了一些性格悬念,让读者去琢磨。读者会想:林黛玉这么尖酸刻薄,她在荣国府里能生活得很好吗?或者是,薛宝钗虽然温柔敦厚,很平和,但是贾宝玉究竟是喜欢林黛玉还是喜欢她呢?这样一想,就很有意思。

情节往下流动,到第十九回的时候,已经有了大观园。十七回、十八回就讲到了荣国府盖造大观园,元妃省亲,省亲以后就让荣国府的公子和小姐们住进了大观园,林黛玉住进了潇湘馆。但第十九回的故事空间还不是在潇湘馆,这一回涉及林黛玉的情节是“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一回就展示了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亲密无间、两小无猜、美好相处的情节,但是你很难说两个人之间这时就已经产生了爱情。

两个人的爱情的苗头是在第二十三回展示出来的。二十三回写两个人在大观园的花园里面,在桃树下,共读《西厢记》,这个情节大家太熟悉了。那么通过这一回作者就展示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有了一个联系的渠道,就是在他们之前的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那些美好的、正面的东西,那些对封建的伦理道德、主流价值观念进行挑战的东西,他们两个都是接受的。

当然他们之间也有一些小矛盾、小冲突,但是实质上是两个人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心心相印了,这一点书中写得很美,大家印象都很深。

那么到了第二十六回就有了“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的情节。在上一讲里面,我曾经讲到那个过程当中曹雪芹使用高妙的肖像描写和对人物肢体语言的描写来展示两个人物之间的深情厚谊。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两个的情谊就开始朝爱情的方向发展了。因为他们读了《西厢记》,受到了启发,一个自比张生,一个不同意对方把她比成崔莺莺,但是心里头实际上是接受这样一个定位的,于是他们就开始了美好的初恋。这种青春期的初恋,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贵族的大宅院里面,它的发展是非常困难的,有很多的障碍。最大的一个障碍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散布了一个舆论——“金玉姻缘”。根据她们的说法,有个神秘的和尚老早就作了一个预言:薛宝钗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因为带着一个金锁,所以一定要嫁给一个带玉的公子。好像这是一个上天已经定下来的、不可更改的玉律。这个舆论在大观园里,在荣国府,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这给了林黛玉很大的压力。再加上前面已经讲过的,林黛玉由于没有得到父亲死后属于她的那份遗产,所以无依无靠,成为一个经济上没有根基的、寄人篱下的女子。

而薛宝钗呢,虽然她们家的境况比她父亲健在的时候要差很多,可是她哥哥还领着宫里的银子,当皇家的买办,家里面有房有地,还有当铺,经济上就很强势。再加上薛宝钗本人虽然“人谓装愚,自云守拙”——就是她从来都不愿意把自己内心里的真实的东西直接流露出来,总是以一种掩饰的、含蓄的办法来应付和别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她对贾宝玉的爱意也还是不时地、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流露出来,别人可能不太注意,但林黛玉会注意。因此,究竟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关系,林黛玉就时时地有所猜忌。而贾宝玉本身呢,虽然很爱林黛玉,却对所有的青春女性都很感兴趣,愿意和每一个青春女性保持愉快的交往,不仅是对小姐们,就是对丫头们他也是这样一种态度,这也给林黛玉带来了一定的心理障碍。对别人她大体上无所谓,对薛宝钗,她总是在琢磨她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所以林黛玉在爱情自主方面面临着很多困难,不仅是封建礼教的禁锢,她还觉得自己有情敌,怀疑薛宝钗藏奸,小说里在这方面有很多细腻的描写。

然后,情节发展到二十六回的时候,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感情,双方都比较明朗了,都向对方表达出了可以称为爱情的那种暗示或明示了。

情节再往下流动,到了二十七回,也是写大观园里面的情况,就是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要饯别花神。这个时候呢,薛宝钗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举动,就是扑蝶;林黛玉也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举动,就是葬花。她一边葬花,一边吟诵葬花词,葬花词里反映出她对自己命运的悲剧性的预知和感叹。

再往下,到了第三十二回,宝、黛就共诉肺腑了,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的情爱达到了一个顶峰,贾宝玉就把话说破了,林黛玉也就心里彻底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就不再是少男和少女之间的友情和朦胧的爱情,而完全是成熟的爱情了。贾宝玉就明确地表示,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我只爱你一个,而且我要和你结婚。在当时那种一夫多妻制的体系下,就是我要娶你为正妻;现在虽然我没有得到你,但是我白天黑夜想的都是你,为了想你我都得了病。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意思。林黛玉也就心中有数了。所以曹雪芹是一环一环地来写宝玉、黛玉两个人感情的发展的,从比较低级的阶段逐步地向高级阶段发展。

但是,爱情的道路毕竟是不平坦的。两个人的爱情在第二十九回前后,就是到清虚观打醮前后,就发生了大紊乱,产生了严重的冲突。为什么呢?

曹雪芹确实很会写。在清虚观打醮的情节流动中,他写了这样一个细节:清虚观的张道士把贾宝玉的通灵宝玉请出去,拿去给他的徒子徒孙看,这些徒子徒孙拜见了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很激动,很崇敬,就纷纷献出自己的宝贝,搁在托盘里面,所以张道士把托盘托回来的时候,里面不光有这个通灵宝玉,还有很多其他的、道士们献上的佩戴物,其中就有一只金麒麟。这只金麒麟,别人不感兴趣,贾宝玉一看就很喜欢,就把它抓起来,留下了。

书中后来交代,史湘云平时就戴着一个金麒麟。本来薛宝钗那个“金玉姻缘”就已经搞得林黛玉心烦意乱了,现在一“金”未除,又平添一“金”,使得林黛玉的思绪完全紊乱了。为此,林黛玉就和贾宝玉大闹,闹得沸反盈天,搞得最后贾母都被惊动了,贾母为这个事后来甚至都哭了。

曹雪芹这样写有多重含义,他并不是要告诉读者:贾宝玉那个时候已不爱林黛玉了,留下金麒麟是因为他把爱情转移到了史湘云身上了。

贾宝玉和史湘云确实非常亲密,他认为史湘云是他非常好的一个闺中朋友,他们两个在一起非常愉快。但是,他和史湘云之间在大的问题上是有分歧的。比如说在读书上进啊,他是否应该参与那个社会的男人的权力结构中那些交际啊之类的问题上,他们就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史湘云劝他,说你别老在我们这些人里混,你也应该去见见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学学仕途经济。那么贾宝玉就很生气,就当面让她下不来台。史湘云在社会价值的认知上是和薛宝钗接近的,贾宝玉在这点上是跟她划清界限的。所以从整体上来说,贾宝玉跟她相处得非常愉快,史湘云的性格、史湘云的才能,都让他觉得有审美的愉悦,可是他们的思想不能完全共鸣,他心中真正爱的,达到心心相印的程度的人,确实还是林黛玉。

可是宝玉为什么要把金麒麟留下来呢?如果我们是从探佚学的角度,探佚《红楼梦》八十回后的故事,就会知道,这个金麒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伏线,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道具。

脂砚斋的批语告诉我们,它至少将出现在八十回之后的某一回,那一回的内容是射圃。射圃就是在一个园地里面射箭,这应该是男子的活动的场合。射圃的人中就有一个贵族公子,叫卫若兰。卫若兰这个名字在前八十回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在为秦可卿办丧事时,说有什么什么人来参与这个丧事的时候开了名单,名单里面提到有一个王孙公子是卫若兰。但是前八十回里并没有写他的故事。大家可能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名字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到八十回后,卫若兰将是一个重要的角色。脂砚斋看到过曹雪芹写出的八十回后的一些文稿,就告诉我们,宝玉从清虚观得到的这个金麒麟将出现在射圃的那场戏里,卫若兰当时所佩戴的金麒麟就是从清虚观得到的这个金麒麟。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将在跟大家探讨史湘云的命运的时候再来揭秘,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讲林黛玉、贾宝玉之间的情感。

贾宝玉当时留下这个金麒麟,主要就是觉得史湘云有一个,再送给她一个,岂不是很有趣吗?我想他主要就是出于这样一种顽皮心理。可林黛玉就不干了,心里就紊乱了。当然,在这一回前后,也就是清虚观打醮的前后,薛宝钗的状态也非常不佳,我在以后讲薛宝钗的时候会详细地剖析,为什么薛宝钗在清虚观打醮前后会那样烦躁不安?那样易于发怒?说起话来比林黛玉还要尖刻,甚至于不惜向一个叫靓儿的小丫头发火?

黛玉、宝钗两头都乱了,宝玉在这种情况下呢,就左右为难,陷于了他个人在情感和人际关系上的最大的危机之中。所以二十九回前后,曹雪芹写得花团锦簇,把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和性格摩擦,再加上别的人物、别的故事,搁在一起,构成了非常生动的一个文本。

到了小说的第三十六回,我个人认为,关于宝、黛、钗的爱情纠葛,曹雪芹就基本作了一个收束,就基本不在以后的章回里面过多地写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感情摩擦和冲撞了。

第三十六回的前半回叫“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写宝玉挨过父亲的狠打之后,伤已养好,在疗养期间过着很悠游的生活。有一天薛宝钗就去了。袭人本来坐在宝玉的那个卧榻边绣鸳鸯,后来临时出去了,薛宝钗就情不自禁地坐到了贾宝玉的卧榻边,一看袭人没绣完的鸳鸯戏水很漂亮,就忍不住自己拿针接着绣下去。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呢,贾宝玉是睡着了的,睡着了以后就说梦话,这个梦话惊心动魄,大家一想就都能想起来,说的是:“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对这段情节,历来的读者分作两派。一派说贾宝玉其实没睡着,起码是没有彻底睡着,属于浅睡眠状态,周围的动静他都听得到。因为袭人说要出去一下,她是说给宝钗听的,宝钗坐在睡榻旁边,贾宝玉从各种角度,包括从嗅觉上,是能感觉到宝钗的。他那样说,是故意要让宝钗听到。我前面提到的两个“红迷”朋友中的其中一位就坚持这个观点。这是他个人读这一段情节的心得,我们也不好驳他,因为曹雪芹写的那个文字也没说死。另外一个“红迷”朋友则认为,贾宝玉不会那么荒唐,他何必要这样刺伤宝钗呢?因此那些话应该完全是梦话,他并不知道宝钗当时就在他身边。但是仔细一想,宝玉在梦里面都在琢磨这个问题,这就更恐怖了,是不是啊?所以从薛宝钗的角度看,如果宝玉是清醒的,说出这样的话固然令她难堪,但是宝玉如果真是在睡梦里这么喊,就更让她难以承受了。多亏宝钗是一个能自持的人,换作别的人,也许当时就会晕过去。

所以,实际上曹雪芹写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读者,贾宝玉的主意是不可能更改的了,不可能有变易的了。林黛玉通过后面跟他的一些接触,心里也明白了:贾宝玉确实爱的就是她,就要娶她做正妻,正妻只有一个。所以曹雪芹写到这个份儿上,就等于对宝、黛、钗三人的情爱关系作了一个收束,这是我的看法。

我们再往下看,在这之后,曹雪芹就公然写到了黛、钗二人的和解、和好,这时,曹雪芹的亲密合作者脂砚斋就在批语里面清楚地告诉我们:黛、钗合一。

对这种文本现象,我们没有办法否认,我们得承认确实是这样的。到了第四十二回,我记得我当年看这回的时候挺紧张,为什么呢?因为薛宝钗约林黛玉到她那儿去谈话,说要审她。

我当时想,一个是反封建的女斗士,一个是顺封建的遵守封建规范的负面人物,她们现在短兵相接,负面人物还先挑战,说要审对方,这还得了!一定有好戏。我就等着看这两个人怎么唇枪舌剑、怎样就是否应该遵守封建规范进行一番大辩论,那场面一定非常的火爆!结果却大出我的意料,我仔细一读,咦,不是这么回事,两个人和好了!当时由于头脑里面有一个僵化的主观概念,用那个套小说里面的情节和人物,结果就和小说文本传达的信息之间产生了不协调,不共振了。我们应该先抛去主观的、先验的条条框框,仔细来读《红楼梦》,读这个文本本身,然后再细细体会。后来我这样来读,就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当然,我个人的体会不一定能准确地反映曹雪芹的写作用意,但是我愿意竭诚把自己的心得奉献给大家,咱们共同讨论。我觉得曹雪芹就是要写黛、钗两个人最后和好,为什么?因为他写出了薛宝钗人品当中非常美好的一面。

薛宝钗为什么要审林黛玉?因为在此之前,刘姥姥第二次到了荣国府,痛玩一番以后走掉了,但是在走之前和大家一起斗牙牌,那是第四十回,叫“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里只说林黛玉参与斗牙牌的情况。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一直不愿意输,在斗牌的过程当中需要说一些押韵的句子,还必须符合当时牙牌上的状况,林黛玉就又把《西厢记》里面的词拿出来说了。别人听了可能无所谓,但是薛宝钗呢,她读过那些东西,她耳朵尖,记了下来,于是事后就约林黛玉到她那儿去,跟林黛玉谈这个事儿。

有一点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理解,我虽然年纪大一些,可是离那个时代也很遥远,我一度也很难理解——你看这个小说里面的描写有一点很古怪,就是他们过生日啊,过节啊,举办什么大的活动的时候,都要安排戏子演戏,有时候让自己家里的戏子演,有时候从外面请人来演,《西厢记》的故事、《牡丹亭》的故事,都可以在舞台上演出来,这些小姐都坐在底下听,这不算问题;可如果找来《西厢记》《牡丹亭》的书来读,就是天大的问题,就是读了淫词艳曲,就是罪过!为什么当时会形成这样一个不成条文的文化禁忌,希望大家共同去探讨,这里不枝蔓,但是我想我对它的概括还是准确的,从书里看也是这样的。

薛宝钗认为,林黛玉说出这样的牙牌令,就说明她不仅是看了戏,而是一定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书,看了这些淫词艳曲,记了下来,脱口而出了。薛宝钗很有把握,就审问林黛玉。一番情节流动之后,我们就发现,薛宝钗审问黛玉并不是挤对黛玉,而是为了保护她。因为在当时那样一个封建家庭,薛宝钗如果要对林黛玉不好,想搞垮林黛玉,她会有很多办法,也不一定非得直接去告状,她可以在和贾母、王夫人等人相处的时候,通过嘻嘻哈哈地说笑话很自然地透露出来:这个林丫头,那天牙牌令你看她伶牙俐齿的一直没输,为什么啊?哎呀,真没想到,她读了《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还读了《牡丹亭》,她记性可真好,出口就能引用啊……以非告状的口气,她就可以把林黛玉私下里读这些淫词艳曲的情况透露给长辈。即便贾母对林黛玉非常钟爱,肯定也会不愉快。王夫人本来就希望林黛玉出点问题,以便让贾宝玉娶她妹妹的女儿,结成“金玉姻缘”,使王家的势力得以在贾府里扩张,控制贾府里的财政和人事大权,所以肯定会如获至宝。薛宝钗没有这样做,而是当面跟林黛玉指出来:这很危险。薛宝钗非常坦诚,坦诚到这种地步——她跟林黛玉说,她小时候也读过这些书,而且读得比她还多、还早。那么,她解决得了林黛玉的价值取向问题吗?她没有解决,也解决不了,林黛玉也不容她去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林黛玉对她保护自己这一点非常明白,非常感激。于是她们和好了。当然,和好以后,两个人的价值取向还是不一样的。

第七十回吟柳絮词的时候,你看,两个人就各写了一首词,通过词意可以看出她们的价值取向完全不同,而且互相抵触。

黛、钗的和好,我后来细读时,还是有点惊讶,心想曹雪芹怎么这么写啊,但是我读到四十九回的时候,就发现曹雪芹他也表示惊讶,他通过贾宝玉表示惊讶,你注意到第四十九回里的一些描写了吗?

这一回中,大观园里面又增加了很多新人,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也到了荣国府,还有李纨的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和李绮,还有邢夫人的一个侄女儿邢岫烟,大观园里一时非常热闹。人一多,就派生出了一个谁最受宠的问题,结果在当时的情况下出现了一个令读者吃惊的局面,就是最受宠的是薛宝琴,一个刚出场的人物。

贾母对薛宝琴一见就爱得不得了,逼着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还把自己很久都不拿出来给别人穿的凫靥裘——一件华贵的披风,拿来给她穿了(她对林黛玉那么好,都没有拿出来给林黛玉穿)。而且当时其他刚来的人都被分别安排在大观园里别的人的住处来住,薛宝琴却享受最高待遇,留在贾母身边住了。

你如果仔细读这段文本就会发现,贾母如此宠爱薛宝琴,薛宝钗都扛不住,她吃醋了。原来大家以为林黛玉这个人是最容易吃醋的,最容易嫉妒人的,最容易说刻薄话的,是不是?但曹雪芹这次却以生花妙笔写一贯豁达的薛宝钗竟大吃起醋来——他写人性写得非常透彻,非常深刻——人是活的,复杂的,会反常的。

后来贾母派人到大观园通知大家,说了些宝琴还小呢,你们都得让着她之类的话。薛宝钗当时就说了很不满意的话:“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到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虽然是笑嘻嘻地来说的,但是其醋意不亚于在这一回之前的很多回里面的林黛玉。

可是书里却没有写林黛玉对此有吃醋的反应。和薛宝钗完全不一样,林黛玉见贾母那么喜欢薛宝琴,却十分地心平气和。她自己一见薛宝琴,也觉得挺好的,就当自己的妹妹对待,亲热得不得了,一点醋意都没有。不管贾母怎么喜欢薛宝琴,林黛玉都觉得很正常,她不在乎。这种情况被贾宝玉看在眼里,于是就有了一段很有趣的描写:宝玉看见她们三个人好作一团,就开始闷闷不乐。这是写出深邃人性的极高明的一笔——按说他不是应该高兴吗?原来就是因为有一个薛宝钗,有一个金锁,闹得他很烦恼,梦里都要喊出话来,林黛玉还是老不放心;现在呢,林黛玉跟薛宝钗和好了,甚至连薛宝钗的堂妹来了以后那么受贾母的宠爱她也不嫉妒,这不天下太平了吗?但是,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就是这样,对方要是吃醋、猜忌、耍小脾气,他固然很着急;但要是忽然有一天对方心平气和,全无所谓了,你以为他就认为是好事啊?他偏会闷闷不乐!曹雪芹这样写道:宝玉“便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似十倍’……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他觉得很奇怪,后来就逮了一个机会去问黛玉,用了一句《西厢记》的词儿:“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梁鸿、孟光是汉朝的两个人,梁鸿是男的,孟光是一个女子,两人是夫妻。孟光嫁给梁鸿以后,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肢体语言,就是每次做好饭以后把饭送到丈夫面前时都不敢平视丈夫,而是把饭高高地举起,与眉毛齐平,叫举案齐眉。

那么这个“案”呢,据有的学者考证,它就是“椀”,也就等同于饭碗的“碗”。本来在生活当中,是孟光举案、梁鸿来接,但是《西厢记》里面的这句话很俏皮,偏要反过来说。贾宝玉为什么引用这一句?就是因为情况很反常啊。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呢?就是说太奇怪了,让人纳闷儿:你原来那么猜忌她,我怎么解释都不行,好嘛,现在你倒跟她和好了。贾宝玉有一句话说得特别生动:“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得说了,我反落了单。”

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最怕落单儿,有个人在旁边耍点小别扭,生点小气,使点小手段,特高兴,或者自己也生个气赌个气,互相之间斗斗小气,是一大乐子。忽然,所有的都没有了,一切变得非常的平淡无奇,这个时候就感觉落单了。贾宝玉觉得林黛玉没有了情敌,自己也就格外地寂寞,生活当中就少了很多的复杂滋味,特别是品尝麻辣烫的乐趣。他这一问,黛玉就很认真地回答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

林黛玉对薛宝钗的基本品质有了这样一个认知:咱俩的价值取向不一样,只能各走各的路,但是呢,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因为你不害人。你不但不害人,你还保护人,你在为人上不藏奸,我就跟你好。她们两个人就这样和好了。

黛、钗合一,是曹雪芹对全书的一个总体设计,稍微对文本熟悉一点就能体会得到。比如书里的第五回,在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黛、钗合为一幅画、一首诗;在警幻仙姑请贾宝玉听曲的时候,黛、钗合为一曲;警幻仙姑后来在贾宝玉的梦里面对他进行性启蒙,介绍给他一个美女,然后就说这是她妹妹,那么这个美女呢,文本中的形容是这样的:“鲜艳斌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脂砚斋在另外的批语里面也一再地向读者指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可知余言不谬也。”

她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她看了八十回以后的书稿,知道黛玉去世以后,宝钗对黛玉还有一个态度,通过这个态度,脂砚斋认为这两个人“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这句话很难理解,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八十回以后的文字,而且脂砚斋在思想上和艺术追求上和曹雪芹还不能完全画等号,有些地方也可能看走眼,但她不可能故意去说一些怪话、错话,所以很值得参考。

我个人认为,其实问题很简单。首先,曹雪芹之所以这样来写黛、钗和好,乃至于脂砚斋提出了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的看法,就是因为曹雪芹在第五回就已告诉我们,所有这些女子都是薄命司里面的,尽管林黛玉追求个性解放,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的结果是个悲剧,薛宝钗拼命地内敛自己,努力地去遵守封建的规范,但是到头来也逃脱不了悲剧命运。那个社会是罪恶的,它并不会因为这些闺中的女儿个人价值取向上的不同而分别给予她们不同的命运,它最后都给她们的人生以沉重的打击,她们的结局都很悲惨。曹雪芹不愿意让读者产生一个误解,以为这些闺中女儿由于情感价值取向、性格不同,有的人就会有好的命运。他要控诉那个社会残害年轻的闺中女子,这是他的一个基本立场。所以,他写来写去最后告诉我们,这两个人最后都没有逃过命运的恶掌,最后都是悲剧的结局。

这也说明,曹雪芹并不只是在写一部爱情小说,在收束了黛玉、宝钗、宝玉之间的感情纠葛的情节以后,他放手去写更广阔的人生。后面他连续用了好几回去写大观园里面复杂的人际冲突,写为了争夺那个内厨房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上场的人物非常之多,故事盘根错节;又腾出手去写“红楼二尤”的故事,等等。这就充分说明,把《红楼梦》简单地概括成一部青年男女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小说是不准确的。我在此前曾经比较多地讲了《红楼梦》的政治投影,有人就以为我的观点就是《红楼梦》是一部完全政治化的小说,其实我并不这样看。总而言之,我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描绘许多不同的人物的不同命运、展示广阔的人生图景、探究人性深处奥秘的社会性的小说。

脂砚斋批语透露最后林黛玉是要死去的,那么林黛玉最后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样的?如果说林黛玉自己说她的命运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或者说她的处境险恶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程度——这当然是一个比喻——那么如果把她比作“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下一讲将解答这个问题。

林黛玉险境之谜

林黛玉在荣国府的生存状况,她自己的形容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当然有她的欢乐,有甜蜜的时候,但是总体处境她觉得很不妙。她的生存险境,用一句俗谚来说,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说我们把林黛玉比喻成一只蝉的话,定有螳螂要捕她。什么叫捕她?就是要排除她。率先想把她排除的人是谁?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要成就“金玉姻缘”,就必须排除林黛玉。当然她们对林黛玉不会狠毒到要把她害死,应该不到那个程度,但是一定要把她不适合嫁给贾宝玉的理由充分地挖掘出来,展示在贾母眼前。大家还记得王夫人在抄拣大观园之前的态度吗?她回忆起有一次到大观园里面去,看见宝玉房里的一个大丫头在那里骂小丫头,她就说眉眼有些像林妹妹,然后就说那丫头非常轻狂,那种轻狂样子她看不上——她说的是晴雯,实际上也反映出她内心里对黛玉一万个看不上。王夫人看不上林黛玉,是由衷地看不上。不是说她心里觉得林黛玉好,只是由于要促成一个“金玉姻缘”,就压抑自己对林黛玉的好感,她就是看不上。

而通过清虚观打醮前后发生的事情,王夫人发现,贾母健在一天,就要维护林黛玉一天,所以心里就很不痛快,随时要找机会排除林黛玉。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去向她汇报,就说到自己老在担心,担心什么呢?大意就是说担心宝玉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两个姐妹老在他眼前,一个就是林妹妹,一个就是宝姐姐。按说应该把姐姐说在前头,妹妹说在后头,才符合话语顺序,但是袭人深知王夫人心中喜欢谁,不喜欢谁——她不得不提到薛宝钗,但是她先说林黛玉。王夫人一听,觉得袭人怎么这么懂事啊,所以就立刻收为心腹,给她一个准姨娘的地位,从自己月银里面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作为特殊津贴赏给袭人。

王夫人出生于贾、史、薛、王四大家族中的王家,从曹雪芹的描写中可以看出,王夫人喜欢清心寡欲、极爱素淡的宝钗式性格,而黛玉风流灵巧、锋芒毕露,与她的喜好格格不入。在王夫人看来,黛玉体弱多病,脾气也不好;她还多疑爱哭,而且喜欢招惹宝玉,三天刚好,两天又恼了,让宝玉为她神魂颠倒,这是王夫人最不能容忍的。

由此看来,王夫人排斥黛玉,尚有可理解之处;而对于宝、黛关系,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又究竟是什么心理呢?

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薛姨妈不是有一次还主动说最好把林妹妹配给宝玉吗?书里确实有这样一段描写,第五十七回,在林黛玉面前,当时还有薛宝钗,薛姨妈就说了这样的话:“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说“不如竟把你妹妹定与他”的时候,她的脸显然是朝着她的女儿薛宝钗的。这是很冒险的一个话语情境啊!她心中一直是揣着“金玉姻缘”的念头的,在场的有她的女儿——“金玉姻缘”应有的享受者,同时又有“金玉姻缘”最大的障碍林黛玉。可是薛姨妈这个时候突然就走出一着险棋,当着她的女儿和林黛玉说了这样的话。她究竟在干什么?她真的主张让贾宝玉娶林黛玉吗?当时曹雪芹立刻就写了一笔,你注意到没有——紫鹃听见了,就忙跑过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啊?”有的古本这个地方写成“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啊”,我个人认为,在不同的写法当中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应该是“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啊”。紫鹃是聪明人,应该会这么说。因为老太太的态度不用讨论,薛姨妈的话里就已经把“老太太”重复了好几遍: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你要注意,小说里面的人物关系设计得很准确,毕竟荣国府的女主人应该是王夫人。贾母在宗族当中地位很崇高,但是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她现在住在中轴线建筑群西边的一个大院落里面,虽然人人尊重,但贾宝玉毕竟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儿子,对贾宝玉娶谁做妻子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贾政。从小说中的描写来看,贾政对这些事情不怎么管,这件事基本上是由王夫人做主。所以说紫鹃聪明,她知道这件婚事的障碍绝不在老太太那儿,而是在王夫人那儿。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她说别的话紫鹃不搭茬儿,在一旁做她的事,听到这句话立刻跑过来,点到穴位上:“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啊?”你说去啊!你跟太太一说,太太一表态,老太太一高兴,事儿不就了了吗?结果,从后面的描写大家可以看到,薛姨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意思说那是句玩笑话,说紫鹃你这个丫头可能是自己想找婆家了,你急什么啊?就把这个话给岔开了。紫鹃很扫兴,只好走掉了。薛姨妈她想干什么?是进行火力侦查!按道理薛姨妈这样做是很残酷的,因为林黛玉爱贾宝玉、贾宝玉爱林黛玉是人人皆知的,清虚观打醮那一回他们闹得沸反盈天,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而且贾母说他们“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传遍了全府,薛姨妈到了这个时候公然在黛玉面前故意这样说,是要看看黛玉的反应。

整部《红楼梦》,除了爱情故事以外,还写了一个贵族大家庭里面各种不同的利益集团为了争夺这个府邸的控制权(首先是财产的占有权和分割权)都在使劲儿的情况。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整天盼着缔就“金玉姻缘”。对王夫人来说,那是娶了一个好的儿媳妇;对薛姨妈来说,她女儿嫁了一个最满意的郎君。贾母一去世,天下就彻底是她们的了。所以她们一直做着这样的美梦,也就是黛玉背后的“螳螂”,一心一意在做排除她的事。

情节继续往下发展,因为朝廷里面薨了一个老太妃,贾母和王夫人她们都需要到朝中参与有关的祭奠活动,府里面需要加强安全保障,借着这个茬儿,薛姨妈就住进了潇湘馆。早在清代,就有一些评家做出了评议,说这个薛姨妈真是够厉害的,老奸巨猾——她住进了潇湘馆,就彻底控制了黛玉的一切活动,使得宝玉和黛玉的交往变得格外不方便。黛玉这个人,你可以说她小心眼、尖酸刻薄,但她的内心是非常单纯、善良的,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的,有薛姨妈照顾很好,还干脆认薛姨妈做干妈。薛姨妈假惺惺地接受了,形成了一个很古怪的局面。这是黛玉生存险境的一个方面。

大家不要忘记,府里头的利益集团有好几个,对王夫人来说,有一个利益集团是一天到晚针对她的,其主帅不是别人,就是赵姨娘。

赵姨娘是贾政的妾,是探春和贾环的生身母亲。按理说,封建社会很讲究母以子贵,可是对于赵姨娘来说,贾府中所有的好事都没有她的份。在很多重要活动中,连稍微体面一点的丫头都上了台盘,可就是没有赵姨娘的份。

赵姨娘是有王牌的,她给贾政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当时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一个做妾的(一个姨娘),如果她有生育,她的发言权就提升了;如果她能生男孩,她的发言权就会进一步提升;如果那个男主人还喜欢她,不要别人伺候,专要她伺候,那她的发言权甚至会凌驾于女主人之上。赵姨娘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对她来说,最大的障碍就是贾宝玉。因为贾政统共有两个儿子(我们不算贾珠,因为故事一开始那个大儿子就死掉了,只剩下一个寡妇李纨),一个是贾宝玉,一个就是贾环。有贾宝玉在,贾环的地位就高不了。一是因为庶出,不是大老婆生的;二是因为年龄比贾宝玉小,论资排辈、长幼有序,哪点对他都不利。所以,赵姨娘、贾环这母子两个人一天到晚想害贾宝玉。有一回,王夫人让贾环抄经,就在王夫人的屋子里头,抄经的过程中,贾宝玉从私塾放学回来,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就跟他展现出深厚的母子之情:王夫人不断地摩挲宝玉,宝玉就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贾环看在眼中恨在心里,就趁机下了毒手——宝玉躺在炕上,跟丫头说笑,离贾环抄经的炕桌不远,贾环就把油汪汪的一个蜡台一推,推到宝玉的脸上,想烫瞎宝玉的眼睛,幸亏没烫中,但烫得宝玉的脸上起了一溜燎泡。你看,贾环对他的哥哥就这么狠。

赵姨娘就更狠了,她利用马道婆把王熙凤和宝玉给魇了,使王熙凤和宝玉都濒临死亡的边缘,亏得后来从天界到人间活动的一僧一道进来想了个办法把他俩救活了,否则那次宝玉就死掉了。当时宝玉已经到了弥留状态,赵姨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甚至于说,你们不要哭了,平常那么疼他,现在这种情况还不如让他早走了好,也许让他走了,他倒轻松了。当时贾母听了就气坏了,啐她,骂她。王夫人听了当然也非常生气。赵姨娘害宝玉、凤姐,为的就是争夺对荣国府的控制权。王夫人和赵姨娘构成两个对立的利益集团,所以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把王夫人比喻为“螳螂”,“黄雀”就是赵姨娘。赵姨娘这个利益集团(通过第五十八回前后的情节,我们可以看出,荣国府里有一些婆子还是支持赵姨娘的,是她的“社会基础”)争夺利益的手段是非常粗鄙、非常毒辣的。如果说王夫人和薛姨妈对林黛玉只是不喜欢、讨厌、要排挤的话,我想她们还不至于要把她害死,从书里面的描写看不出她们有这个心思;但是从书里对赵姨娘的描写来看,她绝对是会对她认为是自己的障碍的事物采取果断措施的。黛玉的生存环境真是险恶之至。

那么,赵姨娘会对林黛玉施以什么手段呢?首先是紧盯。别以为只有薛姨妈在那儿进行火力侦察,赵姨娘也没闲着。她是一定要害林黛玉的,为什么?她和林黛玉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但是她也绝对不能容忍贾宝玉去娶林黛玉,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而且她深知,贾宝玉爱林黛玉爱到那样的程度,如果林黛玉不在了,贾宝玉要么就死,要么就出家——贾宝玉自己也口无遮拦,经常当着人就对林黛玉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赵姨娘利用马道婆没有把宝玉魇死,她不会罢休,她是巴不得让贾宝玉死掉或走掉的。怎么让贾宝玉死掉或走掉呢?其中有一招儿,就是让林黛玉死掉。

从小说里我们不难看出,赵姨娘这半个主子当得实在是窝囊:女儿探春对她不屑一顾,儿子贾环又常常不听她指挥,就连小丫头都敢对她推推搡搡……也许正是这种巨大的失落,使她更加疯狂地为夺取荣国府的控制权铤而走险。

那么,这个只有野心却缺少智慧的赵姨娘,究竟会怎样在宝、黛的情路上设置障碍呢?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在贾府中有恃无恐?《红楼梦》的文本中有没有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呢?

如果你进行文本细读的话,请不要放过第五十二回的一个细节。在五十二回,宝、黛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上的猜忌和摩擦了,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说是复归于平静,互相关怀。有这样一个细节:其他的人都不在了,只剩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在潇湘馆里面,宝玉就笑着对黛玉说有句紧要的话,这会儿子才想起来——而且他跟黛玉已经非常融洽了,所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子来——悄悄地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表示来瞧黛玉,问她这两天可好。这里曹雪芹下笔非常细腻,描写非常精确。走进潇湘馆,进入黛玉活动的那个内室空间,应该是要越过一些灰空间或是一些次要空间的,其中会有丫头和婆子,赵姨娘显然步伐非常急促,非常无礼,她没等这些丫头、婆子通报,自己就走进去了。走进去之前,她可能会刹住脚步往里看,等到宝玉把身子挨近黛玉的时候,突然就进去了。然后她就表示来问候黛玉。这是不怀好心的,其实就是在进行侦察,要获取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有不轨行为的证据,要做见证人。她会把情况告诉谁?她不会去跟王夫人说,也不会跟贾母说,因为她知道贾母和王夫人两个人是讨厌她的,听不得她的话,即便她抓住了所谓的事实把柄,人家也不买她的账。但是,她实际上也用不着跟她们说,她有王牌,她可以直接跟贾政说。贾政可是这个宏大府邸的一把手,真正的、正经的府主。有“红迷”朋友会问,她一个姨娘,有那么大的话语权吗?其实,她的话语权在贾政面前非常大,书里面是写得很清楚的。比如说,第七十三回就写到:“赵姨娘正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戌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两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了,不在话下。”不要把这些过渡性的语言轻易放过,贾政作为荣国府的老爷,每天晚上谁伺候他睡觉?并不是王夫人,也没有关于周姨娘的描写,就是赵姨娘。这种描写在书里面出现了不止一次。一次,赵姨娘还在贾政面前请求贾政批准把王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要来给贾环。这些都说明在贾政面前她是有话语权的,因为贾政喜欢她。尽管别人讨厌她,但府主喜欢她,一把手喜欢她,所以她有的时候就有恃无恐,很可怕。

接着往下看,你就会发现,这个赵姨娘的话语权甚至会引发大地震。你注意到七十三回里面的那些情节流动了吗?怡红院里本来没事,大家都准备睡觉了,忽然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叫小鹊,说刚才赵姨奶奶不知道在老爷面前说了什么,要贾宝玉小心,仔细明天老爷问!这个小鹊是赵姨娘的一个小丫头。赵姨娘打发贾政安歇时发生的什么窗户掉了需要去把它重新复原之类的事,可能都是小鹊这些人参与的。小鹊一定是听到了很严重的话,小说里写得很清楚,怡红院的人问她这么晚你跑到这儿干什么,很反常,小鹊就说她知道一些情况必须告诉他们,都没有坐下喝茶,说完立刻就走人了。这就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宝玉就没法睡了——这还怎么睡,明天他爸问他,问什么,想必是问功课,所谓功课就是四书五经,学着写八股文章,一想这些天根本离这些个东西就很远,只好立刻开始恶补,这就闹得整个怡红院都没法睡觉——他不睡觉,大丫头当然就带头不睡觉,小丫头有的在那儿坐着坐着就困了,头撞了墙,还被晴雯臭骂了一顿,搞得很紧张。然后呢,情节又往下流动,就在这个时候,芳官(芳官本来是唱戏的,后来戏班子解散了,就被分到怡红院当丫头)出去了一趟(书里多次写丫头出去了一趟,说白了就是方便去了),回来以后就说看到一个黑影从墙上跳下来。哎呀,晴雯如获至宝:本来找不着理由来阻挠第二天贾政问宝玉功课,这不就是理由吗?于是就说有贼啊,有人跳墙啊,然后就让那些守夜的都别睡了,灯笼火把地搜。哪儿有啊,搜了一夜也没结果。曹雪芹写晴雯这个人物写得真是非常生动,也让我们心里非常难过,因为晴雯万没想到是她把事情闹大的。晴雯当时就说了,不要以为这个事就完了,宝玉受惊了,她是要去告诉太太的,要问太太要安魂药的,难道就罢了不成?晴雯理直气壮,觉得自己跟王夫人是一头的,向那些守夜的发威。可那些人就是找不到贼啊,怎么办?没法交代啊。这个事滚雪球般越闹越大,最后就闹到贾母面前,贾母就发怒了,说她知道府里面的这些弊病,一定是晚上有人聚赌,于是就查赌。情节是这么流动的吧?雪球越滚越大。一查赌呢,不得了,迎春的奶妈都是带头赌博的庄家,牵扯到很多人,最后是黑压压跪了一院子人给贾母磕头——因为老祖宗平常不理事,她突然亲自来管这个事,大家当然都害怕了。再往下,又偏偏有一个傻大姐捡到一个绣春囊,交给了邢夫人,邢夫人和王夫人有矛盾,就封起来交给王夫人,意思是说你是荣国府的女主人,你管这一摊,您管得怎么样啊?您看看呀,连这种东西都出现在大观园里了!因为根据书里面的设计,贾赦是贾母的大儿子,邢夫人是大儿媳妇,可是呢,邢夫人却没有荣国府的管理权。邢夫人她也代表着一个利益集团,跟王夫人之间的矛盾激化了。王夫人觉得没脸,就气冲冲地去找凤姐——开头她认为那是凤姐的绣春囊,凤姐辩解说不是,而且确实不是。那么,绣春囊究竟是谁的呢?本来打算暗察,没想到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又掺和进来,对晴雯下了谗言,事态就发展到了公开抄拣大观园。抄拣大观园的首个受害者是谁啊?就是那个非要强调有人跳了墙,别人说别查了,算了,她认为不能罢休,要报告太太,非要把事闹大的那个人——晴雯。所以曹雪芹铺排出的情节,流动得非常自然,也实在是惊心动魄。读了这些文字,能让我们想到人性的复杂、人的命运的诡谲、事物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关系等等许多很深刻的东西。讲了这么多,追根溯源,风起于青萍之末,抄拣大观园就是由小鹊报信引发的,就是因为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告了宝玉的状。可见赵姨娘的能量很大,是一种很具破坏性的邪恶力量。

细读《红楼梦》我们不难发现,曹雪芹基本不对书中的人物形象作简单化、脸谱化的处理。这是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时的重要美学原则。但对赵姨娘却是一个例外,在曹雪芹的笔下,赵姨娘生性糊涂、心术不正、行为猥琐,是一个比较平面的人物。

心狠手辣的赵姨娘想通过害死林黛玉来达到使贾宝玉崩溃的目的,那么,她究竟会如何对林黛玉下手呢?

这一点,在前八十回里面没有明文描写,但是也有线索可寻。什么线索?第三回写林黛玉进府,贾母他们一见林黛玉,就发现林黛玉“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体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就是发育上有些先天不足,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林黛玉就如实地跟她的外祖母汇报:“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饭食时便吃药……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就吩咐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人参养荣丸对于贾府来说不算回事,这种药虽然很昂贵,但也无非是用人参这样的东西制作,原料并不难找。本来这似乎是闲闲的一笔,好像没多大意思,但是,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有两条批语值得注意,一条是“文字细如牛毛”,可见脂砚斋就主张要进行文本细读,不要放过一些细微处;然后就在贾母说“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的地方,非常明确地写下一条批语:“为后菖、菱伏脉。”就是说,这几句关于配药的对话是在为后面贾菖和贾菱两个人的故事埋下一个伏笔。曹雪芹经常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在第三回他就有这样一个草蛇,这样一条灰线,但八十回之内他都不呼应,八十回后他会讲到。贾菖、贾菱这两个人在后面的情节中是会出现的。

大家知道,贾氏这个宗族是很庞大的,宁国府、荣国府是两个封了贵族头衔的大府邸,是贾氏当中最光荣的两门,但是他们还有一些穷亲戚,有一些经济状况中等甚至低等的亲戚,有些这样的亲戚就会找到他们这儿来,让他们在经济上给予援助。有一些男性亲戚还希望在府里面揽一个事,挣一些钱。因为你在府里揽了事,府里就会拨给你银子,你拿银子做事的过程中就可以留下一部分,作为自己的收益。在小说里面,给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贾芸。这个贾芸,是宁、荣二府近支的一个后代,是个血缘亲。贾芸几次求职都没有成功,最后终于获得了一件差事,就是在大观园里面补种花草树木。那么,书里还有没有写到另外一些贾氏宗族的子弟参与府内的事务呢?有的。比如大观园在元妃省亲以后,就要正式做匾(原来元妃省亲时的匾额都是做得灯匾,因为元妃没有认可,你不能把它固定下来,元妃认可以后,有的经过了改动,你就要把它正式地固定下来,像石头上的就要刻,刻完弄成红颜色),参与这件事的,书里面交代得很清楚,除了贾蓉还有贾萍,也是草字头辈的。然后还很明确地交代,由于人手不够,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这一笔就告诉你两个信息,一个信息就是贾菖、贾菱他们本来在府里面有他们管的事务,现在由于这件事情很急,需要很多人手,因此就进行了人力资源的重新布局,贾珍就临时把他们两个也叫来帮忙。既然贾菖、贾菱这次是临时帮忙的话,那么平时他们在府里面负责什么呢?应该就是负责配药。第三回脂批已经讲了嘛,“为后菖、菱伏脉”嘛,所以曹雪芹下笔的确是细如牛毛,手法真是高妙无比。既然贾菖、贾菱手里有配药权,可想而知,赵姨娘就可以和他们拉关系——赵姨娘就曾经和马道婆拉过关系,而且通过拉关系她也得手了,只是最后功亏一篑。八十回后估计有这样的情节:赵姨娘,或者是贾环,说动了贾菖、贾菱,让他们在给林黛玉配药的时候,不一定直接下猛毒,但是可以让林黛玉慢性中毒,最后造成一个查不出来原因的死亡状态,这样贾宝玉就非得急死不可。第五十七回就写到“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大家记得吧?仅仅风闻黛玉要被林家的人接走,贾宝玉就急得要死,大病一场,几乎崩溃。如果林黛玉病死了又查不出原因,贾宝玉肯定要么死掉,要么出家。这就是赵姨娘所要达到的目的。她要去做的事,她将怎样做这件事,根据我的推测,和贾菖、贾菱有关。从世俗角度来说,林黛玉的具体死亡原因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为了争夺荣国府的控制权对她的排挤,和赵姨娘为了争夺荣国府的控制权所下的毒手。

那么林黛玉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是不是像高鹗所写的那样,由于一个“调包计”,生贾宝玉的气,然后自己就焚稿断痴情,死掉了呢?我个人认为,曹雪芹的构思不是这样的,曹雪芹对林黛玉的死亡的描写应该是写她沉湖。我为什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下一讲揭晓答案。

林黛玉沉湖之谜

红学界普遍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在完成之后,由于种种原因,除前八十回大体保存下来以外,后面的内容全部迷失,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后四十回,是在曹雪芹去世近三十年以后,由高鹗续写的。

高鹗对《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的最终死亡作了如下的安排:在贾家不断败落之后,为了给处于疯癫状态的贾宝玉冲喜,贾母弃林黛玉于不顾,采用王熙凤出的“调包计”,安排贾宝玉与薛宝钗成婚。林黛玉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迎娶了薛宝钗,于是“焚稿断痴情”,悲愤而死。

关于林黛玉的这样一个结局,由于通行本的广泛流传而深入人心。但是,我个人认为,尽管“焚稿断痴情”堪称高鹗续书中最成功的部分,但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小说里面对宝玉和黛玉的身份是有一个特殊设定的。宝玉和黛玉原来都在天界。宝玉是天界赤瑕宫的神瑛侍者,黛玉原来是天上的一棵绛珠仙草,后来修炼成了一个女身。宝玉下凡以后,黛玉也跟着下凡。更准确地表述,就是神瑛侍者下凡以后,修成女身的绛珠仙草也随即下凡。书里面说得很清楚,天上的绛珠仙草下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在天界时,赤瑕宫里面的神瑛侍者每天都出来给它灌溉甘露,才使得它能够健康地生长,后来修成了一个女体(可以叫作绛珠仙子)。所以,她下凡以后,成为林黛玉,就要把一生的眼泪还给神瑛侍者。因为这个神瑛侍者下凡以后是贾宝玉,林黛玉的眼泪就是还给贾宝玉的。这是作者在第一回里面就跟读者交代的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人物关系的设计,是非常美丽的一个描述。

在书中后来的情节流动当中我们就有一个感觉,就是从天上下凡到人间的这二位,本身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天界下凡的,只有做梦时才可能会隐隐约约地恢复在天界的感觉。总之,在人间,他们就和其他的俗人一样生活。

林黛玉每次和贾宝玉闹别扭都要流泪,根据第一回的假设,这都是在还灌溉之恩。书里面有没有一回写到林黛玉的眼泪还得差不多了呀?有的,这就是第四十九回。那个时候,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猜忌已经消除了,林黛玉对贾宝玉也放心了。在这种情况下,贾宝玉也表达了他对林黛玉和薛宝钗和好的不解,在林黛玉回答之后他也表示了理解。这个时候,黛玉就说了:“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作为人间的一个女性存在,她本来爱哭,老有那么多的眼泪,现在她自己就意识到她的眼泪少了;但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她是天上的一个绛珠仙子,正在人间还泪。可是,读者读到这儿心里就明白,她的总泪量应该基本等于在天上时神瑛侍者灌溉她的那个总量。这个量不断减少,最后就接近于零,实际上也就预示了林黛玉的还泪之旅是有终点的。

宝玉也是仙人下凡,但他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所有的思维都是人间化的。听了黛玉这句话以后,宝玉怎么说啊?宝玉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他就不知道他们两个还有一种特殊关系,人家的眼泪就是会递减——把当年那个灌溉量偿还得差不多了之后,人家就没泪了。

在《红楼梦》中,作者曹雪芹对男一号贾宝玉与女一号林黛玉的前世今生的设计确实极为精妙,让这两个人物那跌宕起伏的悲剧故事充满了神秘色彩。而对有着仙界身份的林黛玉,如何安排她的最终结局,一定会是曹雪芹精心设计的内容。在前八十回《红楼梦》中,最能够体现林黛玉生活状态与精神气质的黛玉葬花,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入分析曹雪芹创作意图的最好文本。那么,黛玉葬花,这个《红楼梦》里面最美丽的画面之一,究竟体现出了林黛玉怎样的生命特点?而这与她最终的死亡又有什么关系呢?

书里面描写的林黛玉,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诗意生存——她的生活是诗化的生活,是充分地艺术化的,黛玉葬花就是一次完整的行为艺术。

行为艺术这个概念,是近一百年来,乃至于近五十年来才在西方出现和热闹起来的,但是我们的老祖宗曹雪芹在二百多年前就在他的小说里面写了林黛玉的行为艺术。这绝不是夸张,你想,她葬花是不是行为艺术啊?

首先,她有道具。什么道具呀?有花锄。因为葬花要刨坑,所以要有花锄。林黛玉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人,她扛的会是什么样的花锄?这个花锄如果不是一个艺术化的花锄,而是一个市卖的花锄,甭说扛了,她举都举不起来。这就说明她为自己制作了一个能够扛在肩上的花锄,这个花锄必须要特殊制作,这不是艺术行为是什么行为?而且这个花锄上还挂着一个花囊,这个花囊显然是精心地缝制和刺绣的。还不算完,另一只手还要拿一个花帚,因为花瓣需要扫在一起。这个花帚,你想一想,能是傻大姐用的那个大笤帚吗?肯定不是。它肯定是非常精致的,而且它的制作原料还不一定是竹子什么的,我们很难想象是什么做的,但是我们又可以想象它是完全艺术化的。服装更不消说了,她在那天肯定是自己精心设计自己的服饰。

她葬花有路线,在大观园里她早已事先踏勘好了的:从她的潇湘馆出来,沿着什么什么样的地方走,比如过了沁芳闸再怎么怎么样,最后到达一个角落——花冢。她有路线,有终点。

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她吟唱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葬花词,她这个行为艺术是有声的行为艺术,还不是无声的。这就是林黛玉。你想,曹雪芹在那个时代能想象出这样一个场景,塑造这样一个人物,让她有这样的一个完整的艺术化的行为,这很了不起。

还有一次,写林黛玉离开潇湘馆,那个时候还跟宝玉生着气呢,但作为一个诗化的存在,她还是充满诗人气质,她的生活是完全艺术化的。

她一边走,一边嘱咐紫鹃,说:“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什么生活呀?现在咱们讲和谐社会,讲人与自然的和谐,林黛玉老早就与自然和谐了,她的屋子是允许燕子来做窝的。她说“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干吗呀?大燕子飞出去给它的小燕子觅食,就要飞回来喂食,要让大燕子觉得方便,所以潇湘馆那个纱窗里面会有一个灰空间,灰空间里面会有燕子窝,大燕子是会飞回来飞出去的。这就是林黛玉的生活。然后是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什么叫拿狮子倚住?狮子是一个工艺品,用来镇住帘子的底边,让它在空气流动当中不至于紊乱——她非常精致地安排自己的生活。然后,当然还要享受鼻息的快感,还要烧香。这个香不是搞封建迷信烧的那个香,是增加室内芳香程度的一种高级香料。这种香不能让它很猛地散发出来,因此,在香炉里面放了香以后你还要把炉罩上,放一个带花漏的炉盖。贵族小姐的生活都是很享受的,但是对林黛玉而言,这已经不是物质上的享受了,她把它变成了一种诗化的生活态度,这样生存。

还有一回,她命令丫头把鹦鹉站的那个架子摘下来。她养鹦鹉,不是笼养,是架养。她让丫头把架子摘下来以后,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子上。潇湘馆有月洞窗,窗子的形状是非常生动活泼的,不都是一个模式。然后,她就坐在屋内,隔着这个纱窗挑逗鹦鹉做戏,还教自己的鹦鹉念诗。这就是林黛玉。

所以,林黛玉的生存是诗意的生存,她一旦泪尽,要离开这个世界时,一定也会诗意地消逝。

我想,我的逻辑肯定成立。她是这样的一个生命,又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她离开人间时一定是充满诗意的。当然,那将是一首凄美哀艳的诗。

按理说,一部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的人生命运、情感纠葛,无非就是一种艺术创作,读者会由此产生出不同的阅读感受。尽管高鹗给林黛玉安排了“焚稿断痴情”这样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在最基本的思路上符合曹雪芹的构思,但在林黛玉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死亡方式等方面的处理上,都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有意图,从而使读者在理解《红楼梦》的创作意图和审美享受方面都产生了严重的偏差。既然如此,我会如何破解林黛玉的真实结局?我的依据又是什么呢?

大家现在看的《红楼梦》一般都是通行本。一百二十回通行本的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高鹗的续书,有人很喜欢,特别是关于林黛玉结局的那段故事。

我也承认,这是高鹗的续书里面文笔最好的一段。问题是,我之前一再跟大家说过,高鹗和曹雪芹不是合作者,两个人不认识,无来往,生命轨迹没有重叠和交叉。高鹗续写八十回后的《红楼梦》,大体是在曹雪芹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以后;而他的续写和被篡改过的前八十回合起来印刷成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的时候,曹雪芹去世已经将近三十年了。所以,你可以认为有一个人续书续得不错,但你却不可以认为这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这只是高鹗的后四十回《红楼梦》。曹雪芹的《红楼梦》是写完了的,而且也不是一百二十回,而是一百零八回。脂砚斋不是说了吗,全书到了三十八回,就已经三分之一有余了。他是写完了,只是八十回后的文稿迷失了。所以,我们可以做一些探佚工作,来探索后二十八回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内容,其中黛玉之死应该是怎么样的。我想这种探佚应该还是有意义的。

我个人认为,黛玉之死首先应该是在贾母死亡之后。

我前面已经费了老大力气来分析的一个观点,就是只要贾母活一天就要为林黛玉护航一天,而且贾母从一开始就愿意让宝玉和黛玉婚配,不可能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同意“调包计”,甚至于不顾林黛玉的悲苦生死,拉下脸来绝情——这不符合曹雪芹前面对贾母和林黛玉关系的描写。所以,林黛玉离开人世首先应该是在贾母去世之后。在这个情况下,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促成“金玉姻缘”的最大的障碍就没有了,形势就明朗了。

而在上一讲,我又讲到,荣国府里面不仅只有一个利益集团,另一个利益集团,赵姨娘、贾环,他们也下了毒手,很可能就是通过贾菖和贾菱配药,使林黛玉作为一个世俗的生命存在死于慢性中毒。还有一点,我上一讲也跟大家说了,赵姨娘在谁面前最有发言权啊?贾政,荣国府这个府第法定的主人。

贾母死后,林黛玉没有了靠山,“金玉姻缘”又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她自己又吃了赵姨娘通过贾菖、贾菱所配的药,慢性中毒;而赵姨娘又向贾政告发了她和宝玉之间所谓的不轨行为,所以说林黛玉的处境非常糟糕。你不能说赵姨娘是在完全造谣,我上一讲提过,第五十二回,她小步子进潇湘馆内室,腾就冲进去了,一下子就看见贾宝玉正挨近林黛玉的身子说话呢,因此,当她向贾政告这个状的时候,她甚至还心安理得——我是亲眼所见嘛!然后,她可以满世界夸张渲染,甚至于造谣诬蔑。

而最关键的问题还在于,林黛玉到人间来是为了还泪,而她的眼泪基本上已经哭干了。所以,到了她该回到天上的时候了。人间的黛玉在这种情况下会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认为,林黛玉的生活方式是一种诗意的存在,加上她兼具绛珠仙草这一仙界身份,因此,林黛玉的死亡方式一定是一种诗意的死亡方式。根据我的研究来判断,在曹雪芹笔下,八十回后林黛玉的死亡形式,应该是一次甚至比葬花更优美的行为艺术。

她所采取的方式,我个人认为,就是沉湖。

有一个“红迷”朋友听我说到这儿,他就开始急躁。他说他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黛玉自杀了,跳湖了。这是对我的意思的误解。

第一,我没有说黛玉自杀。

黛玉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你说她自杀,我不能完全反对,因为你表述的意思大体正确。但是,我宁愿选择另外的语汇,因为林黛玉的死是很诗意地安排自己向人间告别的过程。她是诗意而来,诗意而去。所以我觉得,与其说她是自杀,不如说是仙去——她来自仙界,又复归仙界。

跳湖这个说法,我是坚决不赞成,因为这说明你对跳湖和沉湖之间艺术上的重大区别麻木不仁。跳湖,是从高处往下,一个抛物线,咕咚一声——当然,可能死得很痛快,但是毫无诗意。沉湖,是自己穿戴好了以后,从水域的浅处慢慢走向深处,很不一样啊!

不要觉得我说的这个话好像是怪话,在中国近代史上,有人就采取过这种艺术化的死亡方式以激励民众。

辛亥革命前有一个烈士叫陈天华,他怎么死的呀?有人就非要说是跳海而死。陈天华没有跳海,而是蹈海,这两者有很重大的区别。陈天华当时觉得非常苦闷,为唤起中国民众结束清朝的统治,他写了《猛回头》等激昂的文字,首先剪掉了清朝规定男人必须留的那个辫子,所以现在留下的陈天华的照片上他是披肩发,然后就在日本蹈海。这个事件有相关文献可以证明。他留下遗言,在蹈海前一天写下了《绝命书》,使自己的行为具有一定的艺术性和震撼力。1905年12月8日,他从海边的浅处一步一步向大海深处走去,海水冲击到他的胸部,然后是颈部,最后淹过了他的头部。他觉得他完成了他的人生使命——告诉大家,应该改变清王朝统治中国的腐朽现实。陈天华作为一个激昂的革命者,他这样的行为你怎么评价是一回事,但是他没有跳海,他是蹈海。

现在我再强调一次,我所说的林黛玉的死亡方式,你不要概括成跳湖,她是沉湖。

一定会有“红迷”朋友来问我:关于林黛玉是沉湖而死的,你的依据究竟是什么?

还是要从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文本进行考察。因为曹雪芹的艺术手法就是总是有伏笔,在很多地方设下伏笔,在很久以后再去呼应、照应。上一讲我也说了,脂砚斋就说他“文笔细如牛毛”。《红楼梦》就是这样一个文本。有人说,这么读《红楼梦》累不累啊?不愿意累,是您的自由;我这样读,不仅不感到累,还感到很快活,获得了很大的审美乐趣。当然不是说所有的小说都得这么写,天下很大,人各有志,小说的写法和读法也有很多种,这是其中一种。

为什么我说林黛玉会沉湖?

在前八十回里有很多伏笔。现在,我不按顺序说,而是按我心目当中所认为的重要程度来排列——开头先说最重要的,最后再说一个最重要的,当中说一些其次的。

有一个根据,就在七十六回。

这一回就写到,在中秋之夜,黛玉和湘云两个人很寂寞地在湖畔联诗。联来联去,联到最后,联出两句,这两句惊心动魄,湘云那句是“寒塘渡鹤影”,林黛玉那句是“冷月葬花魂”。

有人会问了,不是“葬花魂”,是“葬诗魂”吧?“冷月葬诗魂”确实是很多通行本的写法,但在考察了各种古本之后,我认为,曹雪芹的原笔应该是“花魂”,而不是“诗魂”。为什么?“花魂”在《红楼梦》里面不是一个陡然出现的语汇,早在这一回之前就曾多次出现。比如说,第二十六回就有两句,叫作:“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就有“花魂”这个字眼。在林黛玉的葬花词里面,“花魂”出现的次数也很多,比如“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你看,“花魂”是一个《红楼梦》里面固有的概念、固有的语汇。在七十六回这个地方,它就是林黛玉的象征,就和上一句的那个“鹤影”是史湘云的象征一样。

“冷月葬花魂”,就是说在一个凄清的中秋之夜,湖面上倒映着中秋的满月,湖波荡漾,花魂就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沉进去了,就埋葬在里面了。所以,这一句联诗就是对林黛玉沉湖的一个暗示,就是一个伏笔。

还有,早在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初进大观园住进潇湘馆,和贾宝玉偷读了《西厢记》,分手以后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回潇湘馆,听见远远传来了学戏的那些小姑娘唱曲的声音,唱的就是《牡丹亭》里面的句子,这又勾她想起了很多古人的诗句。曹雪芹下笔的时候就反复地写了这样一些句子,比如“花落流水红”、“水流花落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它们构成一个密集的意向,就是美如花朵的青春少女最后会在水中结束她的生存。我想,描写她听曲,曹雪芹可以摘引很多不同的句子,为什么她所听到的和所想到的来来回回都有这样的内容呢?根据曹雪芹的写作习惯,他不可能是随便一写,这就是一个伏笔。

书里写到,大观园里面成立了诗社,第三十七回就出现了海棠社。组织了海棠社以后,大家说以后写诗就别用哥哥妹妹这样的称呼了,咱们得想一个署名,大家当诗翁嘛,就都要有一个别号。林黛玉的别号就是“潇湘妃子”。

潇湘妃子是什么意思?远古传说时代的尧、舜、禹当中的那个舜,有两个妃子,一位叫作娥皇,一位叫作女英。舜是一个非常好的部族领袖,他经常外出巡查,后来不幸死于苍梧,没有回来。娥皇、女英就去寻找他,就很悲痛,她们的泪水洒到竹子上,使得竹子上面出现了斑痕,这就是所谓的斑竹、潇湘竹,“潇湘妃子”这个别号就来源于此。娥皇、女英最后怎么死的呀?“泪尽入水”。这是古书上有记载的。娥皇、女英找不到舜,她们的眼泪哭干了,最后死在了江湖之间。因此,潇湘妃子这个别号,实际上也在暗示林黛玉最后是沉湖而死。

到后来,诗社又由海棠社变化为桃花社——因林黛玉作了《桃花诗》,后来她们就把诗社的名字改成了桃花社。后来,由于史湘云偶然在春天拈了一片柳絮,就带头做柳絮词。我前面也讲到了,林黛玉和薛宝钗所作的柳絮词鲜明地体现出了两个人的不同的理念、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人生感受。林黛玉的那一首柳絮词的词牌是《唐多令》,第一句叫作“粉堕百花洲”。粉,表面说的是花粉,实际上也是在暗示一个女性。她的生命结束在哪儿了呢?百花洲。百花洲是水域的名称。这一句也是一个伏笔。

第四十四回凤姐过生日演戏,有一出戏是《荆钗记》,里面有一折叫《男祭》。这出戏的主人公叫王十朋,这折戏就表现王十朋跑到江边去祭奠一个人。

写这一笔干什么呢?因为这一回写得很巧妙,凤姐过生日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贾宝玉却不通知家里的人自己跑到外面去了,穿了一身素白的衣服,骑着马,只有一个小厮焙茗跟着他。他干吗去了呀?简而言之,读者都已忘记了金钏跳井的事了,因为这场风波到故事情节发展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很远了。但是曹雪芹下笔很厉害,他通过这一笔告诉你,贾宝玉对金钏始终不忘,他知道是自己的行为不当造成了金钏的死亡,所以他去祭奠金钏去了,因为这一天也是金钏的生日。贾宝玉去了以后还是赶回来了,他毕竟还得在凤姐的生日宴席、唱戏这种场合出现。

这个时候,曹雪芹就写得很厉害了:别人都不在意了,唯有林黛玉看到王十朋在江边祭奠的时候就发话了:“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你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跪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曹雪芹这一笔,可以说是一石三鸟:

第一,所有的人都猜不出来贾宝玉去哪儿了,只有林黛玉跟贾宝玉心心相印,最理解贾宝玉的行为,所以猜出他是去祭奠金钏去了。林黛玉这个话就是说,金钏不是投井死的吗,天下的水终归是一源,其实你要祭奠金钏从咱们荣国府、大观园都可以舀一碗水,对着那碗水去表达你的哀悼不就齐了吗?你非要跑出去干吗?她就知道,宝玉一定是跑到外面的某一处水边去了——宝玉确实是跑到一个庵里的水井边上去完成了祭奠——这就说明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有心灵感应,林黛玉这个话就是说给贾宝玉听的。

第二,它也借此点明了林黛玉的结局。林黛玉的这样的话——一个人死于水域,另一个人要来祭奠她——叫谶语。“谶语”这个词在《红楼梦》里面多次出现,就是对今后命运的一种事先的暗示。这也就说明林黛玉最后的死亡和水域有关系。

第三层意思是,林黛玉死于水域之后,贾宝玉将祭奠她,很可能那次贾宝玉就是舀了一碗水(“天下水总归一源”),对着碗中水来祭奠她,很可能在后面会有这样的情节。

所以,像这些都是伏笔。

我们知道,《红楼梦》区别于其他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特殊写法。无论是黛玉、湘云的中秋联诗,还是林黛玉“潇湘妃子”别号的特殊寓意,以及宝玉祭奠金钏一石三鸟的暗示,都是这种伏笔写法的表现。

实际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伏笔在第十八回,就是元妃省亲的时候点戏,点了四出戏。

哪四出戏呀?第一出是《一捧雪》中的《豪宴》,脂砚斋指出,《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贾府最后的败落,除了很多具体的原因之外,将纠缠在一件叫一捧雪的古玩上。

第二出叫《乞巧》,这是《长生殿》当中的一折,脂批说这是“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就是《仙缘》,《仙缘》是《邯郸记》当中的一折,脂砚斋指出是“伏甄宝玉送玉”。

现在我们关键是要分析第四出——《离魂》,这是《牡丹亭》当中的一折。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明明白白地有一个批语,说这是“伏黛玉之死”。

你现在去看《牡丹亭》里面的《离魂》,这一折在原始的剧本里面叫作《闹殇》,我不多说,把《闹殇》当中的一些唱词念一念,你就明白了。当中是怎么说的啊?说“人到中秋不自由”,你看,和中秋节有关系。“奴命不中孤月照”,和冷月有关系。“残生今夜雨中休”,和夜有关系。“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含义就更丰富了。芙蓉花有两种,一种是木本的,长在旱地,一种是水生的,就是荷花。这里所说的“玉芙蓉”就是荷花,是水里面的花朵,就是在影射林黛玉最后会沉湖,死于水域。

书里面对林黛玉是芙蓉花这一点,不仅是暗示,也是明写呀!贾宝玉过生日时,“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抽那个花签,林黛玉抽的签就是芙蓉花,上面写着“风露清愁”,有一句诗叫“莫怨东风当自嗟”。怎么证明这个芙蓉花就是水芙蓉呢?贾宝玉痛心于他最心爱的身边人晴雯被撵出去之后死去,就写了《芙蓉女儿诔》,他这个《芙蓉女儿诔》的芙蓉指的是荷花。书里面有非常明确的描写:他问小丫头晴雯死的时候怎么说,小丫头当时不知怎么说好,就随口一编,说她上天当了花神了;宝玉就问她当的是总花神还是具体某种花的花神,当时荷花盛开,小丫头就说她当的是这个花的花神,是芙蓉花的花神。所以,这个芙蓉不是木芙蓉,而是水芙蓉,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

脂砚斋说了,“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之大过节大关键”。黛玉之死,当然是小说里面的一个大关键。

所以,黛玉应是沉湖而亡。而且,她一定会像葬花一样,精心地设计她的服装、她的道具、她的行动路线。她会不会有一首告别人世的诗呢?也可以去想象。当然,因为黛玉是一个天上的神仙下凡,她在人间的所谓的死亡,实际上是复归天界。

所以,我估计,曹雪芹关于这一段的描写会非常优美。而且最后她会跟普通人的死亡很不相同。黛玉沉湖后,不会有尸体的,只会有她的衣服和她的钗环存在,只会留下她的腰带或者她的披纱,她是仙遁。这是书里面说得很清楚的,她本来不是人间的一个凡人,她是一个绛珠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