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8月15日清晨,一列只有几个车厢的混合小型专列,驰过嘉峪关,在敦煌附近的峡东车站缓缓停下,刚刚被任命为0673部队副主任的张志善头一个跳下车来,望着头顶上的万里晴空,兴奋而又忐忑不安地说了一句:“总该到了吧?”
他们这两百多人组成的勘察大队,是5天前从河南商丘出发的。在此之前,张志善是商丘步兵学校的副校长。一个多月以前,张爱萍副总长在他的办公室召见商丘步校政委常勇,告诉他,中央军委已经决定,以商丘步校为主组建两支部队,一支叫0673部队,负责建设原子靶场(也就是后来所说的核武器试验基地);一支叫0674部队,负责建设原子仓库,以后管理原子武器。步校的干部一分为二。常勇和副校长张志善到0673部队。常勇先跟随工程兵司令员陈士榘,以及四名苏联专家,到甘肃敦煌以西地区勘察原子靶场场址。此前勘察组已经到青海西部,内蒙西部,新疆东南部进行过实地勘察。根据苏联专家的意见,最后认为在敦煌以西地区建场较为合适。
常勇回来后告诉张志善,那个地方特别苦,白天晒得人受不了,晚上蚊子咬得人受不了,尤其是喝不上水,陈士榘是上将,最后也只好跟大家一起喝汽车水箱里的水。
张志善率勘察大队乘卡车继续西行。荒漠上只有零零星星的芨芨草、罗布麻。过了敦煌,到了一个名叫后坑的地方,载着勘察仪器设备的卡车停下,两百多名官兵聚拢过来。他们已经两天没有洗漱过了,不少人胡子拉碴,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张志善在一块平地上摊开地图,几个干部围拢过来。张志善抬头看看四周的地形,皱一下眉头:“按照地图上标好的方位,应该就是这里。”
有一名干部问道:“张副校长,我们到这里究竟干什么?”
张志善说:“不是说过了吗?我们的任务是搞大地测量、绘制地形图、进行地质勘察。”
张志善后来回忆说:“两百多人里只有我和另两名主要干部知道,我们是来选原子弹试验场的。实际上知道跟不知道没什么区别,我们不懂原子弹,不知道选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合适。敦煌那个地方是苏联人定的,为什么选在那儿谁也搞不清。地图上那地方有山有水,有好大一条河,但我们到了后发现,河早没有了,干了有上百年了。”
张志善把勘察大队的人分成四十多个小组,每组六至七人,配属一台车,分散在一百多公里宽的正面上,由东向西测量。工程兵分队的任务是钻井、挖深坑。
这地方确实像常勇说的,十分艰苦,甚至比常勇描绘的还要苦不堪言。八九月份的戈壁,地表温度能达到五十多度,几天下来,一个个晒得脱了形,有的人胶鞋底都烫化了。那里有一种花蚊子特别可怕,抱着团向人进攻,扑上来就咬,打死都不松口。没几天,所有人都给花蚊子叮得身上处处是伤痕。最大的问题是缺水,要到300公里外去拉,一个人每天两缸子,吃喝、洗漱全是它,脸是经常不洗。晚上还经常有狼出来活动。
人们不知道来这里到底为什么,情绪日渐低落,一个干部冲着张志善说:“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不怕,但要死个明白!”
张志善觉得,再不把实情告诉大伙,就会影响任务的完成。他向上级请示,答复是:“在做好保密工作的前提下,可以给大家透露一点。”于是,张志善用颤抖的声音,向大家宣布:“同志们!经上级批准,我来给大家交个底,我们的任务是,勘察建设我国的原子弹试验靶场!”
顿时,人群沸腾了。很多人流下了泪水。从此,再苦再累,没人再说牢骚话,闹情绪。
一天,来西北视察的彭**在鸣沙山下接见了张志善和常勇。张志善报告说:“首长,我们是0673部队的。”
彭**一听,笑了:“你们还对我保密啊?0673不就是原子靶场嘛!”
这个对元帅保密的故事,流传了很久。
经过两个多月的苦战,到10月下旬,敦煌的勘察工作基本结束,随后,陈士榘率工程兵设计院等工程单位以及苏联专家到现场勘察,最后基本确定了各场区位置。
核爆心定在甘肃敦煌西北方向,直线距离约130公里;指挥区距敦煌80公里,生活区距敦煌10公里左右。按照苏联专家的意见,试验场区最大试验功能为2万吨梯恩梯当量。
常勇、张志善他们还在敦煌一带艰苦勘察的时候,第三兵团参谋长张蕴钰在旅大驻地也接到了紧急通知。北京打来电话,让他立即到北京见陈赓副总长。陈赓曾经是三兵团司令,是张蕴钰的老上级,他们很熟悉。而张蕴钰曾担任15军的参谋长,震惊世界的上甘岭战役,就是他协助军长秦基伟打的,陈赓自然也很欣赏张蕴钰,认为张蕴钰是一位精干细致,工于谋划的领导。***接受了陈赓的建议,于是报中央军委批准,由张蕴钰担任即将成立的核试验基地司令员。
这一年张蕴钰41岁。
到北京当天晚上,张蕴钰就赶到灵境胡同陈赓家里。见了面,没说几句话,陈赓就直截了当地说:“张蕴钰,叫你去搞原子弹靶场,是我推荐的。去了好好搞。”
张蕴钰回答说:“行!服从命令!”
陈赓又说:“你去找聂帅的秘书长安东,叫他给你说说情况。”
张蕴钰说:“好!”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张蕴钰就告辞了。张蕴钰后来回忆:出了门,他突然想,我怎么能接受这么重要的任务呢?这事情确实太重大了,要不要回去,说个“不行”呢?……
他没有停下脚步,那个瞬间,他只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走向西北大漠,和常勇、张志善一起,和那两百多人一起,在大西北的沙漠戈壁,一呆就是30年!
他在回忆录中是这样描述当时心情的:“当决定我担任首任核武器试验基地司令员时,我更是心情畅快精神振奋并感到荣幸。我明明知道这项工作对我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对解放军任何人也都是一样,这是我军前所未有的任务,也知道搞原子弹是在荒凉的地区,而旅大是少有的好地方,但到什么地方去不是当兵的应该考虑的事,挑拣工作也不是我的风格。”
一次,他在给基地科技人员的一封信中写道:“上几代的爱国者已经捐躯、代谢,处于当代的我们能为祖国的现代化效力,该是多么幸福啊!”
张蕴钰只带一个警卫员,就乘车西去。过了西安、兰州、酒泉,过了嘉峪关,落日隐没,黄羊远去,敦煌近了,鸣沙山、月牙泉、千佛洞、烽火台、古长城……西风扑面,烟尘滚滚,远远近近的景物,消失的丝绸之路、汉唐英雄,都令他内心凝重,豪情阵阵涌现……
到了勘察大队驻地,他见到了自己的部下们,他们个个蓬头垢面,像一群野人。他在张志善的陪同下,把应该看的地形地貌都看过了,把一大摞水文地质资料也研究过了,把勘察结果也都反复看了。大白天的,蚊子就往脸上扑,顺手一抹,一手黑色。张志善苦笑道:“这鬼地方小咬太厉害,怎么都赶不尽,我们都随身带着清凉油,不光抹手抹脸抹露出来的地方,连屁股也得抹,不然不敢上厕所。”说罢,将一盒清凉油递给他。
夜里睡不着,他一个劲地吸烟、思考,他总觉得这个地方作为未来的核试验场不太合适,一是离敦煌太近,只有区区130公里,莫高窟的壁画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一搞核试验,像来一场地震,毁了它,岂不是历史罪人?二是没有水源,松土层太厚;三是只能试验两万吨tnt当量,太小了。
他想到,美国、苏联、英国,他们在本土,在太平洋,在北极圈,建立起十多个设备完善的大型核试验场,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建设核试验场,为什么只搞两万吨级的?
他把自己的意见讲给常勇、张志善:“我认为这儿不合适,尽管是苏联专家定的,也不行,应该另选地方。”
1993年的时候,接替张蕴钰担任核试验基地司令员的张志善对一位采访的记者说:“张蕴钰同志问为什么选在这里,我说苏联专家定的,能搞2万吨。张蕴钰同志说可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
回到北京,张蕴钰马上去找老上司陈赓汇报。陈赓说,核试验基地眼下只能搞一个,要搞就搞一个能爆炸百万吨级的!随后,陈赓、陈士榘、总参军务装备部部长万毅中将、安东少将以及张蕴钰专程向***汇报选场情况。张蕴钰坚持说:“那里不行。”
***问陈赓:“你的意见呢?”
陈赓回答:“那里不好,就另找一个吧!”
***问:“有目标吗?”
张蕴钰指着地图说:“我想往西,一直往西,到新疆罗布泊去!”
几乎在张蕴钰报告的同时,苏联中型机械工业部部长斯拉夫斯基也写来了信,表示:敦煌不适合建场,建议将靶场中心区移至罗布泊地区。
***同意张蕴钰率领他的人马向罗布泊进军。
1958年12月15日左右,张蕴钰回到敦煌和大部队会合,准备穿越戈壁,向新疆境内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