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可叫金流傻眼了,他站在教育局大院中间的花坛旁边木呆呆、懵懂懂,像一棵落霜打蔫的老水仙。他本来就是立身无傲骨、遇事缺乏主见的人,这一刻他真想一头撞死在花坛的石头上。同村的右派分子一个个全都摘帽改正,落实政策回到城里,只剩下他没人管、没人问。今天他来到原工作单位——区教育局打问,组织科的同志一查档案,全局的右派分子全部改正完毕,都已落实政策回城了,可是记载右派名单的老册子上没有金流的名字,当初既没有给他戴上右派帽子,现在当然也就不存在为他落实政策的问题了。
“天哪,当初明明是把我打成了右派嘛!不然为什么要把我赶到农村去?”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当初整你的人已经不在教育局了。”
二十多年来,别人都把他看作是右派分子,他对这顶帽子既厌恶又害怕。可是如今这顶帽子对他来说,突然变得无比珍贵、无比重要了。却偏偏在这时候右派的帽子飞走了,没有这顶帽子,他的名誉就得不到恢复,政策就得不到落实。往哪里去找到这顶得而复失的帽子呢?传达室的老王头看他可怜,走过来拍拍金流的肩膀,真心实意地对他说:
“你去找找老隋,求他给你证明一下。”
对,金流挨整的时候老隋是区教育局的书记,他能证明自己是右派。金流打听了五十个人,跑了五十个地方,最后才在一家高级宾馆的小会议室里找到老隋。没说上两句话,老隋就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傻小子当时的确作为右派上报过,上面没有批。后来作为内部掌握,帽子拿在群众手里,其实是同右派分子一样待遇,送到农村去了。这些内情金流一概不知,二十多年来别人一直把他看作右派分子,他自己也从来没有对这一事实发生过怀疑。现在,老隋却不愿认这笔账,认了这笔账就等于往自己脸上抹黑,承认整错了人。于是老隋斩钉截铁地说:“金流同志,当初我们并没有把你打成右派分子,这是有档案可查的。”
金流又气又恼,还想辩解。老隋一挥手:“现在我正开着重要的会议,你没有什么政策要落实的。从来没有给你戴过帽子,现在谈得上摘帽子吗?金流同志,不要看到现在右派分子似乎又吃香了,一窝蜂地回来再找一顶帽子戴!还是回去好好安心工作。”说罢,迈着方步,走到里间去了。
金流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宾馆,嘴里还在喃喃地咕哝着:“帽子,我的帽子……”
198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