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问鼎中原(公元前607年-公元前590年)
听说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年轻人的好奇心使楚庄王很想去摸摸老周天子那摸不得的屁股,何况自己的胜利之师已离洛阳这么近了,简直扒上墙头就可以看见老周在屋里哆嗦的样子。于是,楚庄王在洛阳近郊检阅三军,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一
公元前615年,长江流域的楚庄王以声色冶游的方式,登上了爸爸楚穆王(商臣)传给他的宝座,取代晋国成为新一代的恐龙,也是春秋五霸的最后一霸(齐桓、宋襄、晋文、秦穆、楚庄)。这一章是集中讲楚庄王的。
楚庄王即位之初,正是赵盾在晋国当政时期,晋国在中原的影响力正在滑落。但楚庄王还来不及顾虑国际上的事情,年纪轻轻的他上台伊始,就遇上了年轻君王常见的烦恼:强臣在朝,大权旁落,楚国的内政外务都由权臣令尹斗越椒包揽。楚庄王与斗越椒的关系,就如同清朝的康熙之与鳌拜。
按理说,楚国一直强化王权,推行县制,抑制分封,并用“覆军杀将”这样的苛法控制担任朝臣的各卿大夫家族,不应该出现权臣斗越椒对抗楚王的后果啊。是的,楚国相对北方诸侯来讲,君权算是强的,但一个国君不可能管理好偌大的楚国,楚王必须借助自己的副手,也就是令尹来管理国家,令尹相当于皇权社会的宰相。宰相很容易分掉君王的大权,后来的皇权社会摸索了很久,皇帝们才搞出了制约宰相的一系列办法,包括不许同一家族世袭宰相等等。但楚王还没来得及研究到这深度,楚国历任十一位令尹中的八个,都由同一个家族——若敖家族的人来承袭担当,这就使得若敖家族成为楚国惟一一个堪于楚王王族分庭抗礼的望族,它地广人多,垄断了令尹,也垄断着司马的职位。当然,若敖家族也为楚国建立过恢弘的功勋,从最早的屈瑕,到后来的子文以及令尹子玉,都是若敖家族的。可以说楚国的江山,有一半是若敖氏打下来的。他们自有封邑和军队(子玉就曾拉着自己的家族部队上了城濮之战战场),发展到了楚庄王继位初期,已经武力如日中天,跺一跺脚,楚国就要乱颤。相比之下,楚王族的确在衰弱,有一次若敖家族(族长就是现任令尹斗越椒)和另外两个家族对抗,拉起枪杆子互相打。可怜的小楚庄王只够做旁观者,甚至一度被绑架,像小鸡那样被劫持出城,等到若敖家胜利以后才得以归位。可怜的小楚庄王虽然名为大王,实为傀儡,弄不好就会被若敖族长——令尹斗越椒废掉。楚庄王“总是弱不禁风一副孬种的样子”,只好躲在酒杯中暗自观察政局。
于是楚庄王上台后的主要职责是喝酒和听音乐。一般新官上任三把火,楚庄王却是花了三年时间整天装孙子。他坐在钟鼓齐鸣、竽瑟狂作的宫殿上,搂着外国进口的美女,欣赏着各种乐器纷然杂奏,一片轰鸣,非常过瘾。他不听国政、日夜作乐,痛饮着美酒说:“有敢谏者,死无赦!”可是大臣们忍不住还是想劝劝他。伍举——即伍子胥的爷爷,跑到殿上说了那个著名的“有鸟停于高阜,三年不鸣”的寓言故事。楚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从钟鼓间探出脑袋,回答说“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伍举下拜:“大王英明!”高高兴兴下去了。然而楚庄王照喝无误,根本不能振作。这就是成语“一鸣惊人”的出处,被还珠格格小燕子念做“一鸟骂人”。
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大师认为,人们做事的动机除了性冲动,就是渴望伟大了。伍举的话正从伟大入手,激励楚庄王。楚庄王也渴望伟大,但心中另有苦衷。他上台日浅,年纪轻轻,力量孤单,面对复杂的政局不敢出声,对国内的实力派若敖家族(斗越椒)噤若寒蝉。
但是喝酒归喝酒,听音乐归听音乐,楚庄王暗中寻找心腹人。他打猎的时候看到有人刺了虎豹,就说:“吾以此知其勇也”,看到有人把猎物均分,就说:“吾知其仁也。”楚庄王眼睛雪亮,心知肚明。
三年的末期,又有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冒死进谏,逼楚庄王振作起来。这位王才犹犹豫豫地答应试一试。然而这个倒霉的家伙刚要发奋图强,楚国却发生大饥荒。戎族乘机攻击其西南境,贯穿了楚国纵深(湖北省),一直打到湖北北部的房县。另一部戎族则攻打楚东南边境,侵入湖北枝江。同时,麋国人与百濮人也抢占枝江,紧逼一百公里以外的郢都。庸国人又在湖北西北揭竿而起。楚国四境皆警,蛮族合聚闹腾,形势非常严峻。楚国北方边境的申、息两县北门,都不敢打开,害怕中原诸侯乘机南下破楚。
楚庄王很好地利用了这些蛮族兴风作浪的机会,他以抵御外敌为名,发展和壮大王族部队,压制国内其他各大家族,获得战时的独裁。楚庄王说服了逃跑派,他带兵出征,与庸兵接战七次,次次都假意败走。庸人骄傲,孤军冒进。楚庄王分两队夹击,在秦国人和巴人的配合下,灭掉庸国。其他各地的戎族和帮闲的百濮叛乱分子,见势不好,一哄而散。
于是楚庄王进行快刀斩乱麻的一番改革,对阴云密布的楚国天空进行大清洗,诛杀一百多人,任用一百多人,遍布朝野上下的豪族悍将都换成了乖乖虎。若敖家族的掌门人——令尹斗越椒见势不妙,也猛烈反击,刺杀了楚庄王任命的重臣“上草下为”贾(孙叔敖的爹)。楚庄王不敢发作。
三年后,楚庄王又在北林用兵,击退晋军,试图恢复对中原小蜜陈国的控制。再过三年,公元前606年,楚庄王看看国内粗定,而晋国正是“赵盾弑其君”闹得鸡飞狗跳时,驱师北向1200里,远征陆浑戎人(在嵩山少林寺那一带,现有陆浑水库)。
楚庄王把陆浑戎人压成齑粉,大兵直接威胁一百公里外的洛阳。这时的周天子没钱没兵,根本管不了诸侯,地位已经降得跟联合国秘书长差不多了。听说周天子是天下的共主,年轻人的好奇心使楚庄王很想去摸摸老周天子那摸不得的屁股,何况自己的胜利之师已离洛阳这么近了,简直扒上墙头就可以看见老周在屋里哆嗦的样子。于是,楚庄王在洛阳近郊检阅三军,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周定王慌了,派大夫王孙满出去看看。王孙满就是21年前崤之战,从门缝里判断秦兵“无礼而脱,必败”的那个聪明孩子。他到了楚军。楚庄王问他:“你来得正好。我在楚国听说,大禹铸了九鼎,三代相传,是你们洛阳城的镇国之宝。我们楚国也有鼎兮,但不知你们的鼎有多大,有多重?”
好哇,这蛮小子居然敢问鼎之轻重大小。窥伺国器,大逆不道,野心勃勃。干吗,想抢我们的国器吗?想夺我们江山吗?但是楚庄王心想:如今齐桓公早死了,宋襄公早死了,晋文公早死了,秦穆公也死了,四大霸主都死了,多么好的时机,天下还有谁堪与我争锋。他此时取天下如同拾起一只草芥。鼎有什么不可以问的。
王孙满回答:“我们大周朝所看中的,是德行,而不是鼎。从前,大禹的夏朝很有德,于是诸侯进贡青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上面有鬼神风物,保佑子民不受魑魅魍魉的迫害。夏朝末年,夏桀昏庸,失去了德,于是鼎迁到商人手里,保佑了商朝六百年宗祀。商纣暴虐,鼎迁于我大周。周成王占卜得知,上天保佑我们要传三十代周王,七百年基业。现在周德虽衰,但天命未改。鼎之轻重,你们是不可以问的呦。”一席话绵中带刺,把楚庄王说得自讨没趣。
楚庄王悻悻地说:“哼,九鼎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大楚国的长戟,折下戟上的横枝,合起来,也够铸成你那九鼎兮。”
实际上这尊贵无比的九鼎,国宝中的国宝,本身就是个子乌虚有的东西,大禹时代远远还铸不出青铜鼎。但据传说,四个世纪后,在被称为“羞愧之王”周赧王手里,大禹传下来的九鼎被陆续变卖:周赧王(“赧”念“男”三声)为了维持穷困的政府,不得不向商人借债(成语“债台高筑”就是说他呢,是他逃上去躲债的台子)。据说他悄悄把九鼎熔化,做成铜钱还商人的债。等大周朝被秦始皇灭掉时,九鼎已卖个净光。当然,九鼎的下落还有另外一些说法。
二
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洛水。问完之后,带着自己的悍兵强将,押着陆浑俘虏以及成串的敌人耳朵,在碧树青青的美好原野上,回奔自己统治的疆土广大的楚国(湖北省),准备彻底铲除老家的大权臣——若敖氏。
春秋时代的明线是南北争霸,暗线就是君王家族与其他家族(卿大夫家族)之间的斗争,晋国的赵氏灭门案就是一个例子。楚国的若敖氏,因为自有封邑、军队和经济积蓄,且有大功于国家,所以上干君王。其掌门人——令尹斗越椒看到楚庄王在不断剪除本族势力,自觉处境尴尬,境遇可危。为了保家宜室,他终于迈出铤而走险的一步,公开叛乱,带领剽悍的若敖武装,截击从中原问鼎归来、喜气洋洋的年轻楚庄王。
公元前605年,楚庄王与叛乱的令尹斗越椒展开激战。斗越椒的部队都是精锐,他本人也膂力超人、箭法精湛,向楚庄王连射两枚重箭。铜箭疾劲有力,射穿楚庄王的车辕,透破鼓架,“当”的一声凿在战鼓后边的铜钲上,把铜钲敲起多高。第二枝箭随后跟到,划破车辕,射断战车伞盖的中心骨架,差一点戳着楚庄王。这两枚超级重箭,刺耳的呼啸声透过史书,把2400年后的我们吓了一跳——在这深夜读古书的时候。王军大为惊恐,一片哗然,阵形波动,开始倒退,眼看就要溃散。
楚庄王擦着脖子上的冷汗,检查自己的脑袋还在之后,急中生智大喊“先君楚文王攻灭息国的时候,得到三枝利箭,斗越椒偷走两枝,现在全射完啦,大家不要害怕。给我重新上兮——”
楚庄王亲自在车上猛擂战鼓,王军阵脚略为稳定,奋勇进击,终于杀溃叛军。斗越椒一家老小及旁门亲戚——即整个若敖氏这一积累了几百年的庞大家族,全被灭族了。整个若敖氏绝户了。若敖氏的先人在天上流浪,地下无人祭祀之,成了饿鬼,“若敖之鬼”这个词就是指没有后代的老光棍的意思。
据说,在战斗过程中,楚庄王手下的小将养由基还和若敖氏的掌门人斗越椒进行了单挑,比赛箭法。所谓单挑,即一员大将单对一员大将,《三国演义》上到处都是单挑:“阵上鏖战貔貅将,阵下摇旗鸦雀兵”,其实现实中没有。现实中即便有单挑,也屈指可数,关羽万敌丛中取颜良首级,算是有史可稽的单挑。
按评书中的说法:养由基和斗越椒,约定隔河对射三箭:“躲的不是好汉。”斗越椒第一箭射过去,养由基用弓轻轻一拨,那枝箭掉在河里。接着第二枝箭又来,养由基身子一蹲,箭从头顶擦过。斗越椒嚷:“不许蹲,不许蹲!”养由基说:“好!就不蹲。”说完第三枝箭就来,养由基不慌不忙,用评书里常见的那种套路,张嘴一口咬住箭杆,再取出来搭在弦上,嘣的一声射回去,正中斗越椒的脑门子。
养由基一箭定乾坤,射杀令尹斗越椒,换取了“养一箭”的外号,成为春秋时代第一神射手。
潇水曰:养由基的箭法,据说感天动地,连动物界都知道。传说楚国曾有一个白色的神猿,楚国善射的人没有一个能射中它。
楚庄王就请养由基去射,没等射呢,老猿先就哭了,一箭出去,白猿应声坠落。另据《吕氏春秋》说,养由基也曾射过石头,箭羽没入石中,简直难以置信,跟李广射石头差不多。
三
扑灭了斗越椒,把整个若敖氏灭族,实现了“攘外必先安内”,楚庄王从此没有心头大患,王权加强了。为了避免类似若敖这样的家族再次像肿瘤一样膨大起来威胁王权,楚庄王采取了更加有效的强化君权和抑制卿大夫家族的措施,他改用王族公子担任令尹一职,而且频频更换人选,避免他们再次坐大,成为喧宾夺主的强大家族。这些卿大夫家族啊,不管你怎么控制,总会慢慢积蓄变大,以至于威胁君权,所以你必须每过一段时间就灭掉它一批,譬如晋国之灭掉赵氏一族。汉武帝、武则天,重用酷吏,抑制豪强,也是这个意思。它很残酷吗?没办法,历史就是这样的。
当楚庄王战胜了斗越椒,灭掉了斗越椒所属的若敖氏,曾经为楚国立过汗马功劳的若敖家族的先人都变成了天上无人祭祀的饿鬼的时候,楚庄王这里却在大摆庆功酒宴,大喝大吃,以庆祝自己真正成为一国的强有力的君主,获得无人敢于挑战的地位。楚庄王命众臣痛饮。那时没有蒸馏技术,所以酒精度数不高,导致它容易变酸,一次必须使劲喝,否则剩下的全浪费了。楚庄王因此要求大家使劲喝,敞开了喝,往死里喝。君臣们从下午一直喝到天黑。当时比现在惨,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下午各一顿,没有晚餐。晚上也不能喝酒。喝酒只能在白天喝,夜里不喝,这主要是由于商纣王喝酒而亡国,所以大圣人周公发布禁酒令,喝酒不许乘夜。
但是楚国不理这一套,楚庄王让宫人点起灯,晚上接着喝。当时的灯,灯油都是植物油,味道很香,纯天然,无污染,放在精美的青铜灯盏里。“兰膏明烛”一词,说明灯油中还有香料呢,清香如兰,十分养鼻。在灯火摇曳时刻,众人闻着灯香以及酒香,个个喝得肚子爆炸,酩酊大醉(古人也有古人的快乐啊)。
楚庄王大乐,为了表示对臣属们的感激,他专门请出礼仪小姐——自己的小妾许姬,为大夫们亲手把盏。“哇塞,更好了!欢迎!”只见这个许姬,五官秀美,身材苗条,肌如凝脂,腰似春柳,是楚后宫里第一美人。晚宴的烛光,把本来就令人销魂的许姬照得更加妩媚。斟酒的她来回穿梭于烛光暗影之中,恍若仙女下凡。许姬的纤纤细手,许姬的淡淡体香,几乎令人不能把持。
突然刮起一阵凉风——秋天傍晚的风啊,难道也这么多情——把宴会上的烛火全部吹灭了。哇,可得着机会了,一个饱受撩拨的醉汉实在把持不住,乘机一把扯住许姬的纤纤细手。许姬却是个练家子,熟练女子防身术,一招“燕子八翻翅”,反身揪掉那人帽子上的缨络,然后轻移“凌波微步”,来到楚庄王面前报告:“报告!有人非礼臣妾!这是他的缨络,请您追查给臣妾做主。”
楚庄王说:“这个……这个,我自有分教。”他突然看见宫人正在重新点灯,楚庄王赶忙拦住说:“不要点,都不要点灯,就这样吧,黑着灯喝吧。黑灯舒坦。并且请各位把帽子上的缨络也摘下来,咱们绝缨痛饮。”这就是后来搬上戏台的《绝缨宴》——楚庄王不追查谁少了缨络,随便,既往不咎。大伙于是黑着灯喝酒,跟现在酒吧里一样,其乐无比,无所谓非礼,爱摸就摸!
事后,许姬出于女权主义立场,责问庄王为什么不揪出那个流氓,严肃君臣之礼,端正男女之别。楚庄王笑说:“按规定,喝酒不能过量,也不能没日没夜。是我让群臣可劲滥饮,出了事,不是他们的责任,是我的责任,我怎么能惩罚他们呢?怎么能伤国士之心兮?”楚庄王真是襟怀阔达,清风一片,宜其霸也。庄子说:“君子不为苛察。”大约就是说楚庄王吧,用人不要求全责备、不要计较人才的小节微瑕。
而那个色胆包天调戏许姬的将官,名叫唐狡,大约也是个人才。唐狡在后来的攻郑战役中,出效死力,所向披靡,扭转了楚军被动的战局,报效了当初“绝缨会”饶他不死的恩遇。唐狡是我知道的第一个姓唐的人(姓唐的注意啦)。
比起“大耳贼”刘备摔阿斗的收买人心,楚庄王“绝缨”的这一招来得怎么样呢?楚庄王襟魄豁达,更出于自然。
后来到了西晋时期,建安七子中有一个人,因为该磕头的时候没磕头,仰脸偷看了一下曹丕的媳妇,结果被免职。唉,比起楚庄王的绝缨宴,世道人心的变化,真有云泥之分啊。
四
就在楚国人摘掉冠缨喝酒的时候,同年的郑国也在吃大饭。并且在饭前,郑大臣公子宋的食指突然发生抽搐。春秋人吃菜、吃肉借助匕、勺、叉子、筷子,吃饭则直接用手抓,跟现在的阿拉伯人差不多。公子宋可能抓饭抓得有经验了,食指产生了灵异功能,只要将有好吃的时,就会自己弹动,所谓“食指大动”。金庸老师在《射雕英雄传》里说,老叫花洪七公一看黄蓉炒出的人间美味,就食指大动。其“食指大动”的出典就在这里。
果然,他的食指预兆准确:国君郑灵公新莅临君位,要大宴群臣庆祝,为此,楚庄王还送来了一只祝贺性的大鳖。楚国的云梦鳖,鳖体肥大,肉味鲜美,不含激素,是送礼的好品。
有鳖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郑灵公决定跟臣子们一起开开荤。
当这道好菜——沸腾大鳖,装在鼎里抬上堂来时,食指大动的公子宋哈哈直搓手:“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我昨天食指大动,说明今天要有好东西吃啦。哈哈。”
但是,郑灵公故意使坏(这个国君也真没领导样,太顽皮),他让仆人给大伙分鳖羹的时候,一人一勺,偏偏分到公子宋面前,鳖羹就分完了(当时吃饭是分餐制,跟吃西餐一样,讲卫生。一人分一勺到盘子里。像现在这样围着圆桌合餐的难受制度,是宋朝以后的事,为了束缚个性,用合聚的大家族来训练人的忍耐美德)。
公子宋一看,鳖羹分到自己这里却没有了,十分诧异。
这时郑灵公哈哈大笑:“还是没吃到啊!哈哈你手指灵,还是我灵啊?你说!哈哈。”(是啊,你灵,要么你怎么叫“郑灵公”哪——灵字,都是不正经领导死后被追认的恶谥,还比如“晋灵公”。)
公子宋当众出丑,羞愧愤恨,搓着大丢面子的食指,脸色通红,又被国君郑灵公羞辱一顿,公子宋腾一下子就站起来,跳到大鼎旁边,手指在鳖汤里一抄,举至唇边嘬了一口(“染指”一词出处),气囔囔地喊:“哼!我这不是吃了吗!谁说我没吃?”说完就怒冲冲跑出去了。
感谢公子宋,一天之内为我们创造了“食指大动”和“染指”两个有趣的成语。“染指”是一个无礼的举动,类似先轸当着国君的面往席子上吐唾沫,属于大逆不道,非常不给国君面子。公子宋回家一想,完了!我染指鳖羹,不辞而别,国君肯定得找我算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把郑灵公找机会给刺杀了。于是他伙同国家执政官,暗杀掉了郑灵公。唉,吃饭吃出人命来了。
潇水曰:公子宋为了吃鳖打架而弑君,也影射出了春秋时代君权有多么不强化,卿大夫杀国君,好比宰鸡。到了皇权时代,大臣们都成了奴才,别说皇帝为吃鳖这么个事捉弄大臣两下,再大的污辱他也不会闹的、不会反的,他只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罢了。然而在春秋时代,人们思想自由健康,质朴激烈,可杀而不可辱(为我们今天所敬仰),所以公子宋为了人格尊严而不惜铤而走险,亦可叹哉。春秋人个性张扬,珍稀个人尊严。“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这样可耻的坏话,在清纯美好的春秋时代,还没有发明起来。
五
过了几年,时光转入公元前6世纪,旧一世纪的历史烟云,家国兴衰,都翻作了永不重复的从前。新的公元前6世纪,随着一位妖娆女郎的摇摆登场,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位女郎——夏姬及其风流韵事,就是新世纪故事的起点,我们需要慢慢道来。
夏姬,原籍郑国,本是郑穆公的亲女儿,上文吃鳖的郑灵公先生的妹妹。她具有息妫(桃花夫人)的美貌,更兼文姜的活泼,是春秋四大美女之第三。她得到异人临床指导,学会了一套“吸精导气”“采阳补阴”的办法,所以人到三十多岁,依旧美艳少妇,皮肤细腻光泽宛若少女,容颜娇嫩惹人怜惜:“面似海棠春月,目若朗星秋波,眉似初舒杨柳”——明朝的古典色情小说就是这么描写她的——“朱唇半吐樱桃”。
明朝古典色情小说,和同时代维多利亚的伦敦黄色手抄本,都是人类精神遗产的奇葩(念“趴”)。其中的明人《株林野史》就是替夏姬“扬善”的一部黄书,里边有很多的好句子——“夏姬只叫爽快,不觉直弄到四更以后,方才收云歇雨”等等以及更有甚者,可以和《金瓶梅》媲美。在明朝,夏姬和潘金莲一样出名。如今,夏姬的名气被淡忘了,我觉得愤愤不平,很想做些宣传,恢复她的名誉,或者准确地说,恢复她的“不名誉”。
大体说来,夏姬在郑国长大,作为国君公女,到了破瓜年纪以后(“瓜”字剖开为两个“八”,二八十六岁),嫁给了陈国(今河南淮阳)大夫。这个大夫封邑在夏,夏姬就跟着他姓夏,这也是夏姓的起源。夫妻结婚以后,朝朝相狎,夜夜欢淫,具体细节这里就不写了,总之“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折腾很厉害,终于丈夫纵欲而死。夏姬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老公的同僚——大夫孔宁先生私通。俩人继续“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摆完以后,孔宁还要了一件她的性感内衣,揣在怀里。
这位孔宁拿着内衣,向同僚仪行父炫耀夏姬的好处:身材窈窕,异样风流,交接起来,非常欢畅,起合妙处难与君说。仪行父也是个酒色队里打锣鼓的,听得浑身骨酥,反问道:“但我听说她已经三十多了,恐三月桃花,未免改色矣。”
孔宁立刻辟谣:“夏姬女士熟谙房中之术,容颜鲜嫩,如十七八岁好女子一般。”仪行父闻言没有任何犹豫了,迫不及待也跑去找夏姬,没费多大劲,也高高兴兴拿到了办事纪念品——夏姬绣花内裤。
俩人有美不敢自专,一起上报领导,向国君陈灵公推荐尤物夏姬。陈灵公(也是个灵字的)大喜,急不可待地找了个借口去夏姬家民访。夏姬盛装迎候,陈灵公视其容貌,真天仙一般,动止高雅,娇美可羡,说话娇滴滴像新莺巧语,自己后宫真是罕有其匹。陈灵公命夏姬除去大礼服,引自己到园中畅游。夏姬于是改换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种雅致。
晚上,夏姬正在明灯独坐,如有所待。陈灵公让丫鬟引着,摸了过来,发现夏姬已经在床上迎接他。老陈立刻钻上前,夏姬刚要娇啼,被一把抱住,拥入床帷。老陈给夏姬脱去香汗衫,解去罗裙带,只觉得夏姬肌肤柔腻,触体欲融……后面的若干字只好删去了。
最后,民访工作完毕,陈灵公咧着嘴甜甜睡去了。夏姬也抽出自己的贴身汗衫,穿在陈灵公身上,说:“主公见到这个汗衫,就如同见妾本人了。”
随后,按史书记载,孔宁、仪行父、陈灵公这哥仨,每人穿着一件夏姬赠的内衣,在朝堂上乱蹦,跳古代迪斯科。大夫冶规谏:“要蹦回家蹦去!”被陈灵公当场杀死。从此,夏姬跟三人一同上床,大战群英,非常快活。三位政府要员的脑子里,再没有一点儿治理国家的意思了。夏姬作为一个著名的颠倒众生的人间尤物,通过放浪的性关系颠覆着东周的礼仪制度和中原的政府大员。夏姬的儿子气不过了,于公元前598年,把陈灵公杀了。
具体杀的过程是这样的,三个“群英”在夏姬家里饮酒。酒酣耳热之后,陈灵公仗着官儿大,指着旁边夏姬的儿子(夏姬也是有儿子的,是她和从前的夏先生生的)对仪行父说:“我看夏姬的儿子有点儿像你,你看呢?莫不是你生的?”
“主公,这事没定论了,他的老子最多,是哪个所生,已经搞不清了。”孔宁从旁边插嘴。哈哈,三人拍掌大笑。夏姬的儿子闻言心中羞恶,嘿嘿一笑,带着几个家丁,吆喝一声,冲到堂上就喊捉拿淫贼。陈灵公吓坏了,掀翻案子往马厩那边跑,被埋伏在那里的一支强弩,发箭射死。时间在公元前598年,这就是记载于《左传》的发生于中原东南部地区陈国的桃色新闻、弑君案件(夏姬的儿子敢杀国君,确实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儒家忠君思想来约束啊)。
但是国君是不能随便乱杀的,即便在春秋时代,也不能弑君,国际宪兵楚庄王闻讯,立刻兴兵北上干涉,来到陈国以后抓住夏姬的儿子,就地正法,以正弑君之罪。夏姬的儿子杀死老妈的情夫陈灵公,属于老百姓杀当官的,必须偿命,有理说不出去(也够可怜的)。
在明朝人那部艳情小说末尾,又画蛇添足地写了仪行父和孔宁的结局。他俩被带到地狱的阎罗殿去,被阎王爷打了四十大板,又拿钢叉下到油锅里,直烹得腿儿直挺挺的,方才了事。算是验证了“因果报应”的大法。明朝人的精神生活,真是很健康啊!
楚庄王没有贪恋夏姬的美色(这真是难得),而是由组织上牵线,把夏姬改嫁给了楚大夫襄老,后者没过一年就被她“克”死了,牺牲在“之战”战场上。
她们就像旷野的玫瑰,用骄傲的花蕊,想摆脱四季的支配!这些乱世佳人使人想到同时期希腊的伟大女诗人萨福,这个歌颂爱情、热爱自然的女同性恋者,有很多被当代大学生深爱的诗歌传世。而“女同性恋”的英文词lesibian即源自萨福所生活并和她的美丽女伴群交的“勒斯波斯”小岛。
楚庄王正法了夏姬的儿子,匡扶了陈国君的尊严,顺便又灭了陈国,把它变成楚国的一个县——陈县。楚国大臣都反对灭陈。楚庄王以国际宪兵的身份前去陈国维和,征剿弑君逆子,不能顺便就灭了陈国。即便楚国想吞灭陈国,也要等未来有合适理由再说。
楚国大臣又讲了一个“蹊田夺牛”的成语来加强自己的论点。说如果一个人的牛不慎跑丢了——这是很有可能的,牛踩坏了别人家的一些庄稼,作为报复,对方没收了牛。这个报复,是否有点过分。
楚庄王听了这个比喻,立刻醒悟,下令给陈国复国,陈成公即位,给楚国当尾巴。
六
楚庄王平息陈国之乱,又东向进入安徽,灭掉了许多舒姓诸侯(今安徽舒城、庐江、巢县一带),与更东边的江浙地区吴、越两国取盟,使后两者当上了自己的附庸,每年上缴保护费。楚国遂成为整个长江中游、下游霸主。
然后楚庄王全力向北征战,在公元前597年的春天,进攻中原,兵犯中原的中心国家郑国——火药桶中的药捻子。这都不需要什么战争借口了,打郑是每年的固定功课。十几年来,晋楚两国为了中原霸业之争都频繁出兵打郑国,各自打郑都在十次以上,平均一年0.8次。这一次楚国打得非常之狠,合围之后,攻了十七昼夜。郑国人仗着晋国撑腰,指望晋人来救,拒绝投降。但是晋国援军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终于楚庄王攻破一处城角,城内哭声震天。楚庄王心里忽然不忍,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不愿伤及平民,遂下令撤退。
郑国人却误以为是晋援军到了,立刻蜂拥上城继续作战,城内每一条街巷都预留了一辆战车准备巷战到底。楚军大怒,再次强攻三个月,郑国陷落。而那份迟来的爱——晋景公(重耳的孙子)派出的援郑军队,在一片蝉声喧嚣中,此时刚刚赶到黄河北岸,还没到南岸的郑国,郑国已经缴枪不杀了。楚军则已经拉了玉帛战利品,走在返回湖北老家的半路上了。晋军要不要追上去打一架,内部产生分歧。
晋军中有人认为,楚军虽然刚刚在为期四个月的围郑战役中有人员消耗,但楚国另在中原陈、蔡两国设有战略前进基地,便于支持中原持久作战,可以迅速补充战员。而且这次楚军出动的全是嫡系楚国人,内含左广、右广的王族警卫军,是王牌精锐军,有着强劲战斗力。楚军精锐悉出,非常雄悍。晋国远征军的四万人,兵车六百辆,不足以当之。晋军现在最聪明的办法是进行回避,打道回府。晋元帅荀林父觉得有理,说:“郑已降楚,我们救援失时,战楚无名,徒劳扰民,还是回家去吧。”
荀林父的佐将先谷(先轸的孙子,中军佐)却激烈反对,他傲气得很,叫嚣道:“怕敌人的非大丈夫也。”然后率兵擅自渡过黄河前进。荀林父怕先谷出事,被迫下令全军渡河跟进,赴黄河南岸集结,与楚人对峙。由此,晋军走上被动交战的道路。
这时候,晋军仍有机会撤退回国,但架不住一再出现的意外,终于使大战无可避免。当时最希望两国狠狠打上一仗的就是郑国人。郑襄公心想:“如果晋楚两国彻底决个高下,我从此惟强是从,岂不总比现在这样朝秦暮楚、摇摆不定的好?从前是楚国来打一趟,结个盟回去了,晋国不高兴了,又来打,又结个盟,反复11个轮回,我自己都觉得麻烦了。”看来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主权平等,弱小的国家为了生存,实在太费脑筋了。
于是郑国派人来到晋军司令部怂恿晋军出击。他拼命埋汰楚军,说楚军如何笨蛋,你们应该追上去,揍他们一顿。先谷一听:“你瞧瞧,你瞧瞧,我说对了吧。”
下军佐栾书不同意,栾书说:“楚军并不如郑使者所讲那样骄、老、不备,特别楚国左右两广锐利非常。我们还是撤退吧。”栾书还说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成语,夸奖楚国人当年创业精神的伟大。旁人都各抒己见,有赞成打的,也有不赞成的。
元帅荀林父犹豫不决,根本统一不了大伙的意识。此公是论资排辈在军队里上来的,最早是晋文公重耳的驾驶员,因为是给领导开小车的,不一般,被提拔的戏很大,后来积累年头多了,就当了元帅。管战马还可以,管人就不行了。他名字荀林父的“父”字,应该读三声,是老先生的意思。
荀林父老先生正在进退不决之时,楚庄王的使者前来探动静,用谦卑的语气和愧疚的态度表示:“我们楚国人自知力量有限,只是想训定郑国而已,并没有把战争升级的意思啊,请大国息怒吧。”
上军将士会有脑子,想迷惑对方,鞠躬也给楚使者说软话。灾星先谷(先轸的孙子)又不满意了,上去就把楚国人呵斥了一顿。
晋军将帅内部的分歧,直接暴露在楚使者面前。先谷后来因此役中的蛮泼表现而被灭族。老先家从先轸传到先且居又到先谷,荣耀了40年,到这里就完了。看来,富贵不过三代,再好的特权家族也会腐坏败落,这是个自然规律,因为特权使得他们骄奢而无能。
晋军还是犹豫不决。为了逼迫晋军出战,楚庄王使出杀手锏,派乐伯、许伯、摄叔三人单车向晋军壁垒挑战——即旧小说所说的“讨敌骂阵”。实际上并不需骂街。一辆战车上是三名战斗员,他们在赶奔晋营的路上,居中坐着的驾驶员许伯(许老大的意思)说:“挑战,据我所知,就是要偃旗息鼓,驱车疾驰,从从容容迫近敌人营垒——这是驾驶员的职责。”
乐伯执弓,是单车首席战斗员,立在战车上的左位,使用弓箭,叫“车左”,说:“我听说挑战,车左要从左位猛射敌营,同时代替御手执辔(念“配”),让御手下车,从从容容调换马匹鞍子,显示我们的傲骨和对敌人的无限轻蔑。”
摄叔(摄老四的意思)是“车右”,使用矛或戟类长兵器,站在车上右侧说:“我听说挑战,车右需要劈入敌军营垒,抓住一个俘虏,从从容容割掉他的耳朵,抓他回来。”
于是这辆挑战的单车,直驱晋营,车上的三个战斗员,各自“秀”了一段,都履行了他们所说的挑战的要求,然后押着那个俘虏,不紧不慢顺着小路往楚营回去。《左传》上就是这么侧面描写他们的“挑战”的,写得非常高明。给人感觉三人都是大侠,要什么打什么。如果“挑战”的定义是冲入四万敌军,取荀林父人头,他们也会毫厘不爽地实现给你的。呵呵。
不料,晋军也不是吃素的,一个小队从后面蜂拥追击,摆出角形追击队列,包抄这辆单车:“乐伯,尔往哪里跑?”境况非常严峻。
乐伯站在单车上,左射马,右射人,压制追军,晋人纷纷中箭栽倒,使晋军两翼不能再进。乐伯手里很快射得只剩一枝箭了(其实车上可以贮放很多箭,但“挑战”不允许多带)。刚好,路上树林里跑出一只麋鹿(这一点都不奇怪,当时植被茂密,禽兽出没,即便现在美国高速公路边还经常跑出鹿来被汽车撞死)。车左乐伯一箭发出,糜鹿应弦而倒。
车右摄老四放下大戟,从右边跳下车,扛了死鹿,奔到迎面而来的追军那里,对追军将领鲍癸说:不好意思。一打仗,就没有好吃的了,送你们只鹿尝尝鲜吧。
鲍癸对手下人说:咱这么多人,追他一个车,也够欺负人的。他车上左边那个人善射,右边这个人说话有礼,都是君子啊。我放了他们吧。于是晋军拿了鹿,兜头回去。
乐伯三人顺利完成任务,带着射光的箭袋,回营向楚庄王交差。春秋人的有勇和知礼,独到的作战方法,真是世界无二啊。
鉴于楚军单车挑战,欺负到了咱家门口,晋大夫魏锜(念“奇”)和赵旃(念“沾”)也要求给楚国人一个回敬。荀林父不许。
这俩小子其实没按好心,俩人都在闹情绪,都想进入三军六卿序列,没被首长批准,明明知道晋军不利决战,偏想挑战,给晋军捣乱。被荀林父拒绝后,就说,那我们去请盟好了。荀林父说,请盟可以(荀林父是个傻瓜)。
这俩小子顺着小道走了老远,来到楚营,根本不谈什么请盟,而是偷着钻了进去,杀人放火,彻夜骚扰,制造混乱。待至天色黎明,楚庄王坐着左广亲自驱逐赵旃。一般的国君坐一辆战车,楚庄王却坐两辆(可能因为他屁股大)——叫做左广、右广,每广各自尾随三十乘警卫车。两广轮流驾驶。
楚庄王以其左广三十乘战车追击赵旃,赵旃不支,弃车逃跑,奔入松林。楚人下车搜击。赵把自己的牛皮甲裳挂在树梢上,吸引对方火力,然后轻身逃脱(后代评书里常沿用这种逃跑伎俩,从《左传》学的)。
这时候,晋总司令荀林父不放心俩活宝一夜未归,派出自己的侄子荀莹坐车前往接应。他似乎除了自己的亲戚,谁也调动不了。晋军将佐都看不上他。也难怪大家看不上,荀林父确实是个混蛋,他派出荀莹率领的这种軘车不是作战兵车,而是防御用的战车,根本不能打仗,且体积大,带起尘埃无数。楚庄王遥望北方尘埃高起,疑为晋军主力尽出,于是带着左广三十乘战车迅速前进,迎击荀莹軘车。荀莹那不中用的軘车被楚庄王的精锐近卫军咬住狠打,稀里哗啦全碎了。荀莹被俘(后被关押九年)。
令尹孙叔敖担心楚庄王只带了三十乘左广近卫军,兵力太少,会出意外,忙饬令三军精锐全部出动。楚军蜂拥直冲晋营。荀林父还在晋大营里等消息呢,对楚兵全无戒备,突然遭到敌人的全员进攻,手足无措,竟发出“全军撤退、先渡河者有赏”的错误命令。
晋军在一片惊慌混乱中,连忙北撤,抢渡黄河往北边老家山西逃。
山崩一样溃败的晋国兵士狼狈奔窜,跳进黄河,攀住急流中的船舷,争抢上船逃命。刹那间三十几艘渡船竟被攀沉。荀林父下令:“不许攀船!攀船抓桨的,一律砍断手指。”霎时,血淋淋的手指像无数小鲫鱼一样掉到船里,船上的士兵们一掬一掬地把它们捧着抛进黄河(骇人听闻)。这就是发生在公元前597年的之战,地点在河南省地,黄河南岸,郑国(河南新郑)与洛阳之间。
下军大夫荀首本来已经逃上渡船了,听说自己儿子荀莹(开车的)被楚庄王俘虏了,心疼得不行,立即闹着要下去救儿子。荀大爷的人缘还不错,一些好不容易抢上渡船的下军士兵,也闻讯下船,跟随荀大爷反身向南攻入楚军,士气反而比初期旺盛。
楚军正忙着抢晋军遗弃的车辆,混乱当中,不防荀首大爷的兵车突然袭来,个个惊惶失措。荀大爷向楚军连续射击,但他特别搞笑,每次摸到一枝好箭,都留着不用,交给副官把着,却射普通的箭。副官急了:“大爷,你也太抠门了,咱们晋国的董泽有无数蒲柳,可以打造无数好箭,省什么劲儿的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儿子还要不要了!”
荀大爷呵呵一乐:“我必须省出好箭去射敌将。坏箭也许能射伤,但未必能射死啊。”话音刚落,楚将连尹襄老赶到了(正是夏姬的现任老公,去年结的婚)。荀大爷赶紧拿出好箭,一箭射杀这个新郎官,下车抢了他的尸体,又在魏锜协助下,活捉了楚公子谷臣。荀大爷掰手指头算了算账,够换回我儿子了,赶紧急驰奔回黄河。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战斗场面。只是苦了那个新郎官连尹襄老,刚死了前任媳妇,楚庄王让他续弦夏姬,不到一年,自己又光荣了,老婆不久又归了别人(楚大夫巫臣)。他的尸体,九年以后以骨头架子的形式回到楚国,交换回了荀大爷的儿子荀莹。
荀大爷回戈反攻楚军,获得小胜,规模和杀伤力虽然有限,却起到了掩护晋军紧急渡河逃跑的作用。实际上,楚庄王以仁义为怀,命令大军不许竭力追杀,停止对渡河的晋军继续压迫,使得晋军四万人有一夜的时间,慢慢渡河而去,实现“敦刻尔克”小撤退。
此次之战(河南荥阳北),上距城濮之役36年,是晋楚第二次大交兵,春秋五大战役之第三(城濮、崤之战、之战,未来还将有鞍之战、鄢陵之战)。楚庄王一战而霸,尽雪爷爷楚成王之耻,成为中原说一不二的强宗。
在这场悲哀的战斗中,晋军的表现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逃跑。然而在逃跑中,倒还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比如捣蛋鬼晋大夫赵旃,从楚营杀人放火挑战回来,被楚庄王追得钻了树林,逃出树林以后,好嘛,自己的战友们正撒丫子往黄河边上逃呢。赵旃很高兴,给晋军的捣蛋终于成功了!“活该,谁让你们不批我当卿的。”没等高兴完,后面的楚军“汪汪汪”地撵着屁股撵上来了。赵旃喊:“妈呀——等等等等,我也跑——前面那是谁?是逢大夫吗?逢大夫,是你吗?逢大夫!逢大爷!大爷!爷!救命啊——”
逢大夫的战车正载着自己的俩儿子在前边逃跑,事先嘱咐俩儿子不许回头看,你一回头看,若有人求救,那就不好办了。俩孩子不懂事,偏回头看,一看就看见了赵旃在后面喊爷爷救命呢。
俩孩子说:“爹,后面在喊逢大夫呢,您是逢大夫吧!”
逢大夫气得要命,pua pua给俩孩子一人一嘴巴:“叫你俩不许回头——偏回头,这回有人求救了,怎么办!”
孩子说:“怎么办?”
“没得办!你俩就死在这儿吧。”
逢大爷忍痛让俩孩子下车——车不能载人太多,载多了跑不快,一旦楚兵追上,全玩儿完。俩孩子哭着下去以后,赵旃呼哧呼哧从后边爬上车来。逢大爷忍住心酸,深情地望了一眼孩子们,说道:“你俩看准那棵树吧,回头我就上那儿去给你俩收尸。”说完打马驱车而走。
战斗结束后,逢大爷回到战场收尸。俩孩子都死在那棵树下了——俩孩子都挺听话,临死爬到树下,等着老爹来收骨头的时候方便找些。唉,春秋人的古朴直烈性格,我们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啊。
还有一帮晋国战车兵,逃跑时候车子陷在土坑里了,怎么推也推不动。楚兵追上来,看见前面发生交通堵塞,只好停下来等。瞅着晋国人推车,越瞅越着急,心说你们晋国人真笨啊,把俩车轱辘中间那个当车闸用的横木卸下去,不就好推了嘛。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喊出来了:“摘车闸啊!”
“怎么摘嘛?说得容易!”
“就这样呗!”楚国人忍不住就下车了,去教晋国人如何摘掉车闸。
晋国人恍然大悟,好不容易把车子从坑里弄出来,马却累得不行,蹒跚着走不动。楚国人帮人帮到底,教晋国人把大旗卷起来,这样可以减小风的阻力。晋国人终于可以逃跑了,回头还谢楚军呢:“谢谢啦!谢谢你们啦——我们没经验,我们不如你们伟大的上邦楚国经常溃败逃命,所以才这么知道逃跑推车的伎俩啊!逃跑是你们的长项啊!”这可恶的晋国人说话太可气了,人家白帮你了。
作战的双方怎么能够互相帮着推车呢?真的假的啊?《左传》就是这么记载的。楚国人难道也有宋襄公那种“不伤二毛”的仁义精神吗?我不知道!当时的军事战斗,就是这样很有古风的,乃至是迂拙的,点到而止,并不残酷,要不怎么叫“观兵”呢。发生上述的帮忙推车故事,不是不可能。在后来的晋楚鄢陵之战,晋军将领见到楚共王,还都在战斗中下车,脱帽给楚共王施礼呢!这就是当时的“为战以礼”。所以整个来讲,春秋时代虽然也不少打仗,但还不残酷。
七
邲之战晋国失败的原因,主要是领军的各卿大夫自行其是,各有主张,这又是分封制的弊端。而楚庄王的胜利,得益于楚庄王灭掉斗越椒的若敖氏家族,加强了王权专制,从而加强了战斗力,大获全胜。
邲之战大胜之后,掌握着铁一样王权的楚庄王,乘战胜之余威,把他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尖利凤鸣,清脆地传彻中原。中原核心诸国,特别是郑国高兴了,终于知道可以铁定当谁的跟屁虫了——“晋人战败,不行了。”中原诸侯遂都被号召在楚国的凤旗之下。楚人继楚成王以后再次称霸中原。
但也不是所有的中原诸侯都服气,宋国就相当顽固,他们在河南东部,追随晋人的残威,与老楚对抗到底。宋国人从宋襄公时代起就不服楚成王,一直跟楚国较劲,死活不肯就范,如今也是。
楚庄王决定,挥师围宋。楚国大军浩浩荡荡开出,去压向这个孤立无助的国家,把宋都商丘一围,一围就长达九个月,创出了历史记录(当然到了战国时期,一围就可达三年)。公元前595年,宋都商丘被围九个月之后发生危机,粮食都吃光了,人民大批饿死,做父母的都含着眼泪交换儿子,切一切,煮到锅里蘸着“酱油”吃。而吃剩下的骨头刚好拿来烧火用,这就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炊”——是中国人最擅长的东西。宋都商丘这个地方真是命苦,1300年后,唐代张巡死守睢阳,死人无数,也是在商丘这个地方。
宋人不断向原北方盟主——晋国告急,晋国已经不是盟主了,战新败之余根本不能相救,只好创造了一个“鞭长莫及”的成语来解释自己的无动于衷:“宋国离得太远了,我们的远征军帮不上忙,还是算了吧,鞭长莫及啊。”但也不能算了呀,晋景公派出大夫解扬去看望看望宋国人,给点口惠,安慰安慰而已。可是这个倒霉的解扬,不等看见宋国人,半路上先被楚军俘虏了,被撵到巢车上,向宋城里的宋军喊话劝降。
巢车是当时一种先进的望敌情的高架车辆,甚至也做攻城机械。它下装八个轮子,上竖一根高杆,高杆顶上是一座板屋,四周开有望孔,外形极像鸟巢,所以叫巢车。高杆可以像桅杆一样放倒和竖起,当队伍转移时,就放倒,使用时就竖起来,用辘轳把板屋(鸟巢)提升到二十米高的杆顶,以窥城中,也可以据之射击。
晋大夫解扬颤颤巍巍爬上巢车,在杆子顶上的板屋,向下望(这是古代最早的“蹦极”)。解扬看见,地面上的人像一粒粒瓜子,宋城里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啦,只有大群的苍蝇和老鸹围着成堆的死尸盘旋。
楚人递给解扬一个草稿,让他照稿子念,向宋军劝降。解扬却临时变卦,往城里大喊:“宋国兄弟们——你们辛苦啦,晋国一直关心着你们哪——晋军就要打过来啦!救兵就要来啦,你们坚持住啊!快啦——”这突然一声大喊,像神谕传遍城中,把老鸹和苍蝇都吓了一跳。宋国人备受鼓舞,立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晃晃悠悠上城战斗。楚国人气得要命,拉下解扬就要枪毙。楚庄王说:“算啦,饶了他吧,这个人对他的国君忠心耿耿,不辱使命,我就佩服这样的人。”(楚庄王等于趁机给自己的大臣作了一次忠君思想的教育——强化君权啊!)
楚庄王看见这么围城,城内平民伤亡严重,有点不忍,就打算撤围回国算了。但大臣申舟的族人却不高兴了。申舟在战斗打响前,故意不带护照穿越宋境,被宋人抓住,处死,罪名是间谍罪。这其实是楚人安排的苦肉计,使得楚军有兴兵前来打宋国的借口。“难道我爹就这么白死了吗?白当了战争借口的牺牲品了吗?”申舟的儿子叫唤。
楚庄王无奈,只好留下来继续围城。他命令军士在城外种地,表示这辈子就住这儿了,结婚生孩子了,扎根儿了。城里的宋国人见状,终于气馁了。宋执政官华元决定铤而走险,他半夜缒城而下,一直摸进楚司马子反的寝帐,想来碰碰运气(由此可看出子反戒备的松懈)。宋华元蹲在楚子反的床头——那时候床很低,才到脚面——用匕首抵住子反的咽喉,说:“起来了起来了!”子反翘起上半身,刚要说天还没亮哪,又赶紧趴下:“有刺客!啊呀——”
华元说:“闭嘴!不然要你的命!实话告诉你,我们宋国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我们可以投降。但你们必须先行撤退三十里,使我们表面看上去像是体体面面地跟你们结盟,而不是投降。”(宋国人是商朝的遗民,处处都讲面子。)
子反没什么出息,他完全可以不同意,华元也绝对不敢杀他,但他还是答应了。俩人在床边帷幕下跪下来盟誓,承诺退兵。俩人发誓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你不骗我,我也不骗你,咱俩谁也别骗谁!”(成语“尔虞我诈”的出处。)俩人在床边跪着盟誓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小偷呢),华元如释重负地喘出口长气,又反身潜出营寨。
子反天亮后赶紧找楚庄王汇报:“报告,昨天半夜,宋国元帅华元跑来告诉我——”
“怎么啦?”
“他们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啦。”
“好啊!那你怎么说兮?”
“我说,我们也就剩七天的粮食啦。”
“啊——!你疯啦,你吃多啦!竟然泄漏军机!这不是给他们鼓气,有病啊!”
“大王息怒。我想,一区区之宋国,还有不欺人的臣子。我们堂堂大国难道还要骗他?我已经答应跟他讲和了。”
“唉!”楚庄王叹口气说,“华元这个人也是个君子兮!我们讲和吧。”于是楚庄王解围撤退,宋国投降,加入楚联邦。楚庄王从此彻底取代了晋文公、襄公两代以来在中原的霸主地位,楚国在中原的霸业达到巅峰,楚庄王成为青铜时代恐龙战争中的第五大霸主。为了加强楚、宋结盟关系的牢固性(当然以楚为盟主),宋国华元入楚做人质(六年后因表现好而释放回国)。
八
又过了三年,非常可惜的是,你猜,当政23年的楚庄王自行告别了他疆域广大的国土,于湖北江陵地区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了,时间是公元前591年,新世纪(公元前6世纪)的开始。春秋最后一位霸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五大恐龙已经完成他们全部的历史角色。
楚庄王一生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并国二十六,开地三千里,从湖北,迈出到了安徽、江苏,又北上收服中原,威播四方,使楚国霸业达到春秋战国时代的最鼎盛时期,天下大事尽在楚矣。但他不幸壮年而殇,不足50岁,葬在郢都郊外。楚庄王的墓和他夫人樊妃的墓,在湖北江陵城西北,今天仍然可以看到。
如果你生活在春秋时代,如果你还是一个追星族,在春秋五霸里,我不知道你会追谁?追谁都可以,值得一追啊。在这里,我郑重向您推荐去追楚庄王。从个人魅力来讲,楚庄王不像齐桓公那么严肃,不像宋襄公那么固执,不像晋文公重耳那么爱记仇——难道不是吗,重耳把出亡时期欺负过他的国君,全部狠狠揍了一遍,也不像秦穆公那么憨讷。楚庄王也不好色。齐桓公自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自己都承认了;重耳也一样,娶了无数老婆,越老娶得越多。而楚庄王没有什么色情故事,他的妃子许姬被下属调戏,他也没有计较;抓到“四大美女”中最妖娆的夏姬,他也没有自己留下,而是赐给臣子。
总体感觉,楚庄王是仁厚可爱的。之战,晋军狼狈逃窜,楚庄王下令鸣钲收兵,勒马停车,放晋军渡河回国。围郑时候,看见郑国人哭,他就想撤围;围宋时候,不杀胡乱喊话的晋使者解扬,当宋城人实在太惨了,他就主动撤围收兵。叛而伐之,服而舍之,不愧是春秋五大霸主之第五。
如果你是女的,你一定更喜欢楚庄王,因为他长得比较帅,虎背熊腰,少年即位,当政23年,比齐桓、晋文、宋襄、秦穆都年轻英武。楚庄王还基本上和秦穆公一样,都是憨厚人,模范丈夫。他还非常懂得音乐欣赏,并且收藏古琴,是音乐发烧友。他拥有一架骄傲的绕梁琴,琴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摆弄起来,七日而不听朝。这个“绕梁”与齐桓公的“号钟”、司马相如的“绿绮”和蔡邕的“焦尾”,被誉为上古世界名扬四海的四大名琴。他还喜欢养宠物——就是个头有点大,是一匹大马(哈哈,不过楚王宫很大,就是骆驼也装得下)。
楚庄王这匹雄壮骏逸的大马,穿着五色锦衣,住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睡在设有帐幕的床上,吃的是切好的蜜枣,用五十个人伺候它,最后,它得了肥胖症,死了。爱护动物的楚庄王非常伤心,决定用大夫礼仪安葬这匹胖马。宫廷演员优孟先生听到这件事,走进宫殿中,号啕大哭“听说大王的爱马过世,凭我们这样的大国,只用大夫礼仪安葬爱马,太草率了!请大王用君王礼仪安葬它,这样一来,天下诸侯都知道大王是一个贱人而贵马的人啊!”(看轻人而看重马。)
楚庄王恍然大悟,立刻鞠躬,请求改正。好领导最重要的是听劝。
楚庄王的夫人樊姬女士则是个绿色环保主义者,她怕丈夫出去射猎有人身危险,就改吃素食,不要楚庄王出去给她弄兽肉吃,多知道疼人啊,因此上了《列女传》的光荣榜。樊女士还有一个事迹:楚庄王跟令尹子沈在朝堂上谈论国事,一谈就到大半夜。樊女士问他都谈什么了。楚庄王想了想“呀,似乎也没谈出个什么来。”(类似这样擅长谈话的领导,现在还多的是咧。)
樊姬说:“我主持后宫,积极引进国外美女,我还从来不吃醋。而令尹为政这么多年,从没推荐过一个贤人,大王你说他称职吗?”
楚庄王就把媳妇的话学给令尹,令尹吓得直冒汗,赶紧推荐了海边陪着老妈过苦日子的孙叔敖。孙叔敖的爹“上草下为”贾曾是国家科委主任,被权臣斗越椒干掉了。他和妈妈只好流落民间。
小的时候,孙叔敖曾看见过两头蛇——按当时迷信说法,看见两头蛇的人必死。孙叔敖看了蛇,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还追着把蛇砍死,以免别人看到也死。孙叔敖大有公益心,受到妈妈的称赞,也在普遍缺乏公益意识的中国历史上,获得了令名。
孙叔敖得到推荐后,担任楚国令尹,举贤赏劳,发展生产,整顿吏治,以法治国,终于搞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盗贼自食(强盗们自己种粮食吃),为楚国称霸中原奠定了坚强的物质基础。孙叔敖最主要的本事还是修水利,在淮南主持了“期思陂”水利工程。这个工程较魏国的西门渠、秦国的都江堰和郑国渠分别早了二三个世纪,是我国历史记载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树立了后来水利工程的榜样,也为大面积水稻生产提供旱涝保收的条件,说明了楚国科技文明的先进。
孙叔敖还特别简朴,妻不衣帛,马不食粟,家里人穷得叮当响。孙叔敖死了以后,老婆孩子穷得雇不起小保姆,需要自己砍柴烧火。于是,那个宫廷戏剧家优孟先生又出来了,穿着孙叔敖的衣裳,戴着孙叔敖的帽子,摇着脑袋,模仿孙叔敖又唱又跳,像吃了摇头丸一样。楚庄王吓了一跳,以为老孙又复活了,请他继续当官。假孙叔敖唱道:“不想当官了,不想当官了。当个贪官吧,家财万贯,奴仆成群,闹不好却会被杀头。当个清官吧,一贫如洗,死后老婆孩子没立锥之地,唉呀呀难啊……”(看来这个矛盾早就有了。)
楚庄王赶紧抚恤孙叔敖家属,给其子女一块封地。这就是所谓“优孟衣冠”,也反映了楚庄王热爱文艺,弘扬宫廷戏剧的特长。不过,说起宫廷戏剧,同时期希腊人的戏剧则更伟大,他们此时有三大悲剧家,在祭神的日子里,出现万民围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和《美狄亚》的盛景。他们的大剧场环山而建,至今保留着,都是些类似足球看台的石台阶。希腊也是个有文化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