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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墩子 仙人承露盘

在北京北海公园的琼华岛上,有一个被许多游人忽略的景点,那就是藏在一个僻静角落里的仙人承露盘。那是一个绝妙的艺术品。在一个不大的平台上,有一个大理石座,座上有一根大理石柱,石座上雕着花纹,石柱上雕着缠龙,那石柱很像华表,但上面不是云形石雕和怪兽,而是一个小平顶,仿佛一个高举的桌面,“桌面”上则巍立着一个古装的铜人,这铜人面对北海湖面,将其双臂高高举起,所举的,是一个硕大的铜盘,那便是所谓的承露盘。

她听爷爷讲过,这仙人承露盘的来历,得上推到很远很远以前,至少是汉朝,汉武帝想长生不老,想了好些个辙,都不灵,后来就有个方士,告诉他得喝仙露,就是天上很稀薄地泄下来的露水儿,不是雨、雪、霰、雹什么的,是大晴天里,夜里头,特别是临天亮以前,悄悄凝聚出的那种露水儿,所以他就让人造了好多个仙人承露盘,那仙人都是用金子打出来的,所高高托起来的大盘子,不用说更是纯金的……

汉武帝喝了那些金盘里的仙露,感觉到一种什么滋味,究竟是不是因此活了很久很久,她总是不大关心,她印象里最深的,不是喝露的人,而是接露的人——别看那北海接露的已经不是金子打的,只是个铜的,可据爷爷说,那可是成了精的;爷爷说,因为到清朝的时候,皇帝也没有汉武帝那时候阔了,只好用铜人代替金人,不过铜倒比金硬朗,所以北海琼华岛上接露的那个铜人,特别地结实,你以为他没日没夜地就那么傻举着两只胳膊,托着那铜盘吗?才不呢,他有时候,就偷偷地下到地上,走动起来哩……

“他怎么走动呢?老托着那个盘子吗?”

爷爷头一回讲起这个秘密时,她便迫不及待地问。

“能那么傻吗?下来,为的就是轻省轻省嘛!”

“他把盘子放在哪儿?”

“哪儿也不放,就拿在手里,提捏在手里。”

“呀,那仙露不都流在地上哪!”

“干吗让仙露流地上!他先喝了它!所以,到头来,真能长生不老的,是那铜人!”

爷爷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没有讲故事哄小孩的意思。她相信,那一定是真的。

上小学的时候,班上组织春游,去的北海。那是她头一回进北海,并且头晚第一次听爷爷讲到北海有仙人承露盘。

到了北海公园,她就问老师:“仙人承露盘在哪儿?”

老师皱眉,老师不知道。她对那老师,尊敬心顿时减了好些。

后来还是爷爷带她去看了仙人承露盘。那确实是个古怪的旮旯,在充满怪石的山坡阴面,仿膳饭庄的墙根后,一般游人很难游到的地方,石柱上的铜人挺身举臂,两只向上摊平的铜掌稳稳地托着那只大钢盘。

一只乌鸦飞到了铜盘上。

“爷爷!”她激动地高呼,“这乌鸦长生不老啦!”

后来她长大了,大到人们称她为少女的程度。她的同辈人,不是酷爱琼瑶就是崇拜三毛,她却完全不同,她不爱读小说,也不喜欢诗,甚至也不迷恋歌星影星,她爱好什么呢?活在世界上,非得爱个什么不行吗?

可是,有一回,她和几个同班同学去北海,不是班上组织的活动,是她们一时兴起,自发地去的。正当她们在琼华岛漪澜堂也就是仿膳饭庄前的长廊上嬉笑时,忽然有一个戴法兰西帽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招呼她们:“姑娘们!”

这声招呼,非同小可。

据当时在一起的几个同学回忆,她们一时间心里头都涌出了强烈的反应。

有的马上进入一级戒备:“不是好人吧?爸爸妈妈提醒得对,可不能随便跟生人搭话,特别是在大街上、公园里,特别是男人!……”

有的却喜出望外:“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个搞艺术的!这下机会可来了!……”

有的只觉得有趣:“真逗!‘姑娘们!’跟电影里演的似的!”

她呢?谁也想不到,她心里却猛一惊悚——呀!是承露的仙人吧!

别的同学都没太注意——那人手里提捏着一个褐色的飞盘。

那是个电视导演,说是正在物色某个电视剧里的角色。

姑娘们都很兴奋,除了她。她害怕。

那天她放学回家,爷爷还没发话,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叔叔就眉飞色舞地迎着她报告:“嘿!亲侄儿!你就等着当明星去吧!”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爷爷也笑眯眯地说:“……不是骗子,我看了工作证,正儿八经电视艺术中心的,说是想先做好本人和家长的工作,再开介绍信去学校,乖孙子,你就干这个也不赖啊,我可不是旧脑筋,如今演戏的可不是下九流!”

每当爷爷高兴的时候,就不叫她名儿,而叫她“乖孙子”或“亲孙子”,叔叔如法炮制,叫她“亲侄儿”。她懂。爷爷原希望有个孙子,可她不是。而叔叔总没结婚。所以爷爷把她当孙子般养大。

她放下书包,很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她自己也弄不清。她噘着嘴,只是说:“我不!”

她一头跑进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爷爷跟了进来,叫着她的小名,坐到她身边。

“好好的,这是怎么啦?”

“……”

“是个古装戏哩!……说是你气质不凡,很有后妃之像,跟演后头重头戏的大明星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就是小一轮、嫩一轮,演头几集,正可好……”

她翻身起来,用双拳捶着床铺说:“……他,他是那个仙人!”

爷爷吃了一惊:“什么?!”

她冲爷爷瞪眼:“要不,他,他为什么手里提捏着个盘子?”

“盘子?什么盘子?”

“飞盘,跟铜盘一个色儿!”

“飞……盘?什么盘?”

“什么长生不老?!……我害怕!”

爷爷伸手摸她的额头,她躲,她跺脚说:“我没病!”

爷爷很沮丧,想了想,爷爷叹口气说:“你大了!”

她怕爷爷说那样的话:把她拉扯这么大,不容易,等等。她知道那是真理。她不是要反驳要讨论。她只是心里头乱糟糟的,像长满了野草,高低粗细形状不同并且纠结在一起的荒野之草。

爷爷要站起来,她不让,她咄咄逼人地问:“我爸呢?”

爷爷望着她,很颓丧,很狼狈。

“为什么我打小就没爸爸?……这回要告诉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爷爷站了起来,她忽然可怜爷爷,她望着挪步的爷爷那臃肿的后背,放软声调说:“我不问妈妈的事,这回我不问……”

偏叔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伸进头来说:“吃饭吃饭!”

她心上忽然涌出前所未有的厌恶,极端的、誓不两立的,她把床头柜上的台灯一把攉撸到地上,灯泡砸碎的声音令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爷爷转过身,叔叔跨进屋,四只眼睛射到她身上,那是四只无辜的眼睛,她感受到了那份无辜,她良心承受不了,她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了还不行吗?……”

爷爷和叔叔对望,那神情更让她承受不了。她冲出房间,胡姨正闻声而站在门外,她扑进胡姨怀里,放声痛哭,胡姨搂紧她,用一只手爱抚地拍打着她的脊背……

胡姨是个钟点工,每天晚上来给她们家做一顿晚饭,逢星期日上午也来,给她们家洗衣服——虽然家里有洗衣机,可是一些大东西,床单被套什么的,爷爷还是愿意让胡姨先在洗衣盆里打上肥皂用搓衣板搓了,再放到洗衣机里清涮甩干。

开头她对胡姨很不在意。可是有一个星期日,爷爷带她上街,走到汽车站了,爷爷发现忘带老花镜,那是他不能离身的,于是让她回家取去,她打开单元门以后,走进了爷爷那间屋子,找爷爷的眼镜,忽然有很奇怪的声音,她走出一看,叔叔急匆匆地从厨房里跑出,红涨着脸,奔卫生间里去了,她走到厨房门边,往里探头,胡姨坐在洗衣盆旁,表情很蹊跷,正扣着衬衣的纽扣,一瞥之中,她很惊讶,她在这以前,万没想到脸皮粗糙的胡姨,会有那么饱满白皙的乳房……

那天和爷爷从外面回来,胡姨和叔叔都不在,后来叔叔回来了,一定喝了很多酒,呵气熏人,给她和爷爷带回来两份盒饭,说胡姨洗完衣服,告了假,是……不是病了,是老家来人了,所以这天做不了晚饭了……

爷爷无所谓。她去厨房热盒饭,叔叔不知为什么跟了进来,站在她身边,喘气。她把头一扭说:“臭!”叔叔就走了。

第二天胡姨照常来做晚饭,爷爷和叔叔都跟往常一样,老一套。

可是过了两天叔叔送给她很漂亮的一条丝巾,她很高兴,立即围上,照镜子,问叔叔:“干吗?我生日还早着呢!”

……从此她注意胡姨,胡姨卷起袖子,在搓衣板上搓被单,那两只胳膊,让她倏地想到,语文课本上,鲁迅的《祝福》里,写到祥林嫂的胳膊,用了四个字:红活圆实。呀,真的是红活圆实啊!

她去了摄制组,她忽然很喜欢,她意识到,那有多么荣幸,多么令人羡慕,令人嫉妒。把她家地址说出去的那个女同学很后悔,还找到她,酸溜溜地说,她应该“意思意思”,她也就果然把那天在北海公园的几位都请了,在肯德基炸鸡店请的,临散的时候,她们都说:“演出来,出了名,可别不理我们吃!”

导演在她试镜头以前,问她还有什么问题。

她想了想,问:“那天,您为什么……手里提捏着一个飞盘?”

导演吃一惊:“哪天?飞盘?”

……试来试去,导演摇头,说实在遗憾,拿眼睛看她,怎么看怎么合适,可是用摄像机看她,怎么着都不顺眼。她根本不懂什么是戏。也许耐心地雕刻,她会成为一块美玉,可是没那个时间,也就是没那个闲钱,摄制组不是演员培养所,耽误一天就是上千块的开支。

她被“好说好散”了。

爷爷说:“其实当演员也不是什么好职业。”

叔叔说:“这导演二把刀,赶明儿遇上真好的,演成明星大腕,看他脸红不脸红!”

她用摄制组付给她的钱,再请那几个同学,这回是在“必胜客”吃披萨饼,大家特别开心。

“白来的!白来的!”同学们叉起披萨饼,嬉笑着。

“讨厌!”她在心里说。

中学毕业,她没考上大学。

爷爷安慰她说:“现在大学毕业也挣不了几个钱……”

叔叔说:“连教授还穷得卖煎饼呢!”

她就去考了大饭店。

面试的时候,主考的副经理,一个谢了顶的男人,西装笔挺,扎着一条鲜红的领带,看看她填的表格,抬起头问她:“你父母呢?”

“我爸死了。”

“你母亲呢?”

“她也死了。”

副经理望着她,很诧异。这种情况在应考的年轻人里很少有,怎么这样巧?

她感到副经理的眼光烫她的脸。她都不想被录用了。

可是那一回的招考,刷去了一多半,她却在录取名单的前列。

叔叔结婚了。

她给联系的,在她们那家饭店订了个单间,请了两桌客。一多半是新娘家的人,一小半是爷爷的老朋友和叔叔单位里的人。价钱很优惠,不过,经理不破例——本饭店的员工不能在饭店里消费,连站着喝杯喜酒经理也认为“影响不好”,要不,就请到别处定餐。叔叔听说经理这么“矫情”,便打算另找地方,可是新娘子觉得那家大饭店实在体面,而且优惠得很不少,别处用这份钱席上绝对摆不出龙虾来,加上她说其实那天有没有她都无所谓,不是还在自己家里摆一席吗?最后就还是在她们那个饭店摆席。那天她在餐厅服务也不好,干脆回避,她就用那天“倒休”。

她一个人去了北海。

不知不觉就到了仙人承露盘底下。

她仰头看,仙人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双臂还那么高举着,两只大手掌托着的铜盘里,可有仙露?

入秋了,金风吹过来,小叶枫上的叶子黄了,还有些脆弱的叶片,旋转着,静静地飘落下来。她在山石上坐下。

她不知道心里是怎么回事,不是空落落的,也不是塞得满满的,像秋天的野地,草半枯半黄,在风里瑟瑟地抖。

叔叔总算结婚了。他都已经三十五岁。人为什么非得结婚呢?……爸爸妈妈他们是怎么结婚的?为什么爷爷拿出来的照片,都只是爸爸一个人的,或者是爸爸和她很小很小时候的?妈妈究竟什么模样?……爷爷奶奶在一起的相片倒留下不少,据说奶奶抱过她,可是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小时候的相片,只有一张是放大的,相片上她穿着一身“军装”,红五星,红领章,还挎着一只冲锋枪,看不出是个女孩子;爷爷曾很长时间把这张相片挂在他那间屋子的墙上,爷爷喜欢“乖孙子”的那副模样,她可越来越不喜欢……胡姨不再来做饭洗衣服了,反正不知是哪一天,她不在家的时候,是爷爷还是叔叔辞了她,为什么一定辞了她呢……红活圆实!是的,鲁迅先生怎么想出这四个字来的?这可不是字典里的现成的词儿……还有,那天,给爷爷取眼镜那天,啊,胡姨她,她那儿怎么那么那个!……一定是叔叔把胡姨辞掉的……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人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没人教,自己就会?那我怎么……我怎么啦?!

她想哭,她眼里果真流出了黏糊糊的水儿。

那是万没想到的事,大勺突然那样对她说话。

大勺是厨房里的红案。职高出来,又跟香港名厨学了两年,如今已经是饭店里挣得最多的主儿之一,能做一手没挑头的潮州菜。他大名她就简直不清楚,大家伙都叫他大勺,这么叫他,他也就答应。

虽说厨房里的和餐厅里的都熟,有时候除了工作上的配合,也说点别的,也开开玩笑,可是细想起来,她跟大勺并没特别地过过话儿。

那天,大勺却突然跟她一个人说了话。

她穿过厨房,是为了到尽里头,专门为职工准备的内部卫生间去,大勺突然离开炉灶,几步走过来把她截住。她吃了一惊。

“嘿,下了班,咱俩东门会齐,怎么着?”

大勺脸就像烧透的锅,还挂满了——不能叫汗,只能叫油。

“德性!”那是她本能的反应。

“不见不散,对不?”

她就绕过大勺,往后头去了。她不记得自己点了头,可是事后大勺说她点了头,挺痛快地点了头。

她记得的,只是无比地惊异,大勺找她约会的时候,手是提着好大一个……大勺后来非说是锅铲,但她觉得,仿佛是一个盘子……仙人承露盘!不知道是吉利还是不吉利,她只是感到很神秘,为什么找到她的人,总有点像那个从北海石柱上跳下来的铜人?

东门是饭店的一个非公莫入的内部出入口。倒是她在那门外足足等了大勺十多分钟。

大勺一出来走拢她就直道歉:“我不对,我不对不对……”

她笑了。大勺换上西服革履,自然费事。

“没锅碗瓢勺的味儿了吧?”

她笑得更深。她闻出来,大勺往身上洒了香水。

“咱们看电影去吧!”

她还是笑:“也行。”

可是他们并没看电影,他们就顺着大街往前走。边走边聊。

“……你对我印象怎么样?”大勺说着说着,问。

“不怎么样!”确实,她简直没有专门想过,该对大勺有个印象,该有个什么样的印象。

又走了一段,又瞎扯了好多,大勺问:“……不怎么样,你干吗愿意跟我……这么着?”

她只是笑。她答不出来。好像她也该这么着了。跟她一块进饭店的小姐,除了她,早就这样,比这样还这样了……前几天在家里,饭桌上,婶婶问她:“……有小伙子追你了吧?”她过二十了,她懂,那是试探。虽说爷爷把自己那间最大的屋子,换给叔叔当了新房,虽说她并不碍叔叔婶婶他们多大的事,可是这么四个人——很快会成为五个——常住在一个单元,也不是个事儿……她该走那每个小姐都得走的路;婶婶问完,爷爷和叔叔就都把眼光移到她脸上,她不忍心跟那四只眼睛对视,就低头扒饭,含混地说:“那自然……”现在自然出个大勺来。她对他什么印象?为什么接受这约会?她心里木木的。

“你就不能挎着我胳膊吗?”大勺说,“看看人家……一男一女没咱们这么轧马路的,好像谁押送谁呢!”

她看看路上的行人,果然,凡一男一女在一块,多半女的挎着男人的臂弯,有那半老的男女也如是。她照方抓药,挎住了大勺的胳膊。

“你爸,知识分子吧?”

“他早没了!”

“怎么会呢?什么病?”

“不是病……爷爷说,是过马路的时候,车祸……”

“那……够惨的……你妈把你带大?”

“不是……她也早没了……我跟爷爷过……”

“跟爷爷?……老干部吧?教授?专家?”

“很一般,离休以前,只是个处长……”

“老牌的处长,比如今这一撮一簸箕的局长待遇还高呢!”大勺很内行的声气。

“你呢?”

“我们家?典型的北京小市民!我爸,我妈,我姥姥,我哥,我嫂子,我侄子……都还住在胡同大杂院里……还有我姐,姐夫,外甥女儿,他们可是住在三环边上的楼里头……”

“呵……”

“门不当、户不对么?”

“不是……”

他们一直走到街上,行人稀少起来。

在绿地边上,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大勺突然把她拥到怀里。

她挣扎,并不怎么用劲,大勺觉得那其实是一种鼓励,便喘吁吁地对她说:“怪了怪了……咱们那儿,我就觉着你好……我爱你,好久了……你也早觉出来了,是吧?”

“我……没……”她说的是实话,可她心里有一种满足,毕竟今天真有小伙子追她了,她也真该有了……

他们的呼吸互相冲撞,大勺抖着声问:“我……可以吗?”她并没有回答,大勺的嘴唇便猛地烙到了她的嘴唇上,她感到被烫了一下,紧跟着发麻……这回她认真挣扎起来。

她挣脱大勺,后退两步。大勺不知所措,瞪大眼睛想望清楚她是怎么了。

“我不……不不不不……”

她扭身跑掉。刚好前面有个车站,刚好来了辆公共汽车,她跳了上去。

她听见大勺在车外大声呼唤她,后来看见大勺跟在车后跑……

她觉得心在腔子里滚动,她把嘴唇咬得紧紧的。

第二天在班上,她避免和大勺接触,尤其是眼光的相遇。好在接触相遇的几率也并不高,一般像她那样的前堂服务小姐用不着进厨房,另有几个老小姐专门负责把做好的菜端到一进前堂的大案子上。那天有好几位顾客对做的菜肴不满意,而且都是老主顾,他们抱怨说没想到这里今天竟大失水准,问:“是不是换了红案?”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后来传出消息,餐饮部经理找大勺谈了话。

第四天,大勺从东门出来,意外地发现她走拢跟前。

“你怎么回事?你不愿意,你好好说嘛……你干吗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把我咔嘣一下就甩了?”

“大勺,我对不起你……”

大勺惊疑地望着她。

她想表达一个意思,可是表达不清。

“你别耍我啊!”

“不,不是……”

大勺摸摸后脑勺:“你是也罢,不是也罢……谁让我大勺喜欢你呢?没办法……我大勺就由着你用完了扔、耍完了甩吧……唉,今天怎么着?咱们看电影去吧!我一准斯斯文文的……你不也闷得慌吗?咱们先做个一般的朋友吧……看看电影总没坏处吧?”

她不是为这个在东门等他的。她本是想……可是她跟大勺去看了电影。

那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的一部国产片。其实片子好坏都无所谓,在那个小放映厅里,全是情侣座,一共只有七八对观众,除了他俩,全都搂抱着,眼睛心思全都不在银幕上。银幕上是床上戏,底下好几对都啃了起来。大勺就忍不住挤紧了她,又忍不住用一只胳膊围住她,再后,就把嘴唇谨谨慎慎地往她脸上贴,她没有躲闪挣扎,大勺便用劲地吻她的脸颊……

出了电影院,她挎着大勺的胳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半天,俩人都没说话。

迎面的风很凉,大勺竖起了风衣领子,她把纱巾从脖颈移到头上,在下巴处扎紧。在打结的时候,她猛地意识到那纱巾是叔叔送给她的,一些锥心的念头掠过她的脑际。她不由得闪开大勺一步。

大勺一把把她拉回身边。

“这算怎么回事儿?……咱们!”

她低头不语。

“你究竟什么意思?咱们是……对象吗?你别一出又一出地……耍我!”

她用手指头抹眼睛。

“不行,就拉倒!这是干什么?我喜欢痛快人!”

她抬起头来,和高她半头的大勺对视。她心慌意乱地说:“我对不起你……”

大勺使劲甩手:“什么呀!你干脆点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好?!”

她费劲地说:“我不是不愿意……”

“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

“你跟别人搞过?上床睡过?我不在乎!只要你现在……”

“不是不是……你胡说!我是头一回……”

“不好意思?咳,有什么呀!人人不都这样吗?咱们又没犯法!你这人!……”

“不是……”

“那你怎么回事儿?”

“我……我跟你在一块,找不到感觉!”

大勺愣住了。

她思路豁通,忽然很流利很透彻地解释说:“是这样,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你的条件也挺好,如果爷爷知道了,他会赞成……我也真是挺愿意跟你好,真的,昨天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自己跟自己一个劲地说:好人!大勺是个大好人!我应该爱这个人!跟这个人!靠这个人啦!……可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大勺!我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怎么对我好,怎么亲热我,我就是产生不了那个感觉!我使劲找,可我找不到感觉,怎么也找不到感觉……所以,我没法子跟你对象,我们只能做一般的朋友!”

大勺呆呆地定在那儿,泥塑木雕一般。

她找了经理,自动要求调到了客房部。

客房部收入不如餐饮部。可是她爱那一份清静。

夜里十一点,柜台电话铃响。

是爷爷来的电话。

“你怎么样?为什么好久不回来?”

“开春了,旺季来了,实在忙,真的!”

“那你也不能不着家!”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都这么大了,总把爷爷的家当成自己的家,算怎么回事儿?

“你叔叔他们搬走仨月了,也不怎么露面……都撇下我,我好寂寞!”

她心里一动。爷爷啊爷爷!

“爷爷,我明天就回去看您!”

“你说话要算数!”

“爷爷……一准儿!……您别寂寞!对了,没准儿北海那个仙人,今晚上就给您送仙露去!您喝了,长命百岁!”

……撂下电话,她很伤感。

她走进柜台后的值班室。徐姐正坐在床上抽一根细细的洋女烟。

徐姐是这家大饭店的元老。饭店还没完全盖好,试营业的时候,她就来了,先在前堂接待处,后来到西餐厅,再后到地下超市,再再后是这一层客房的接待,但现在连这个也不是了,那是干什么的?是推车给客房补充各种配用品的女工。按说她应当明天一早来,可是她晚上就没走,反正值班室有两张床,她常在靠里的那张床上歇,经理们对她比较宽容,比如这里是严禁吸烟的,可是就算经理来抽查,撞上了,也只好大面上数落她几句,她毕竟是元老,是有功之臣。

“怎么啦?”徐姐问她。

她凄凉地笑笑。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徐姐说,“你什么还都来得及!”

她叹了口气。

“你总算还有爷爷疼你!”

徐姐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并且好像也没什么亲人。

她问徐姐:“腰还疼吗?”徐姐总说腰疼,有时候就俯卧在床上,让她给按摩腰部。

徐姐深深吸进一口烟,徐徐地吐出,企图吐成烟圈,但不成功。

徐姐说:“我就是这样,总成不了事儿!”

她同情徐姐。她一直不明白,徐姐为什么总当不上部门经理,越调工种越孬。其实徐姐干事很麻利,心眼儿也好。

“咱们这工作……卖青春啊!青春你怎么也保不了值,又不能存银行,也不能搁冰箱!趁早打主意吧!别都跟我似的……那词儿怎么说?每况愈下!……下一步,我就该到wc woman,那里头混事由去了!”

她不想再问,徐姐为什么非死守着这家饭店?人人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她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按规矩这样晚了,她一定要出去看一眼是什么人,必要时还要问一声儿,可是徐姐给她使眼色,让她坐着别动。

她扭过头,朝门外望,分明是两个打扮得很妖艳的可疑女子。

她想站起来,徐姐一把将她拉过去,同坐在床上,那两个女子的身影悄然无声地消失了。徐姐叹口气说:“吃青春饭啊!……咱们别这么吃就得了,管她们哩!其实,谁又真管得了?……有人买,所以就有人卖;有人卖,也就有人买……”

她心里酸酸的。

“来,给我捋捋腰吧。”

徐姐掐了烟,趴在床上。她给徐姐按摩。

徐姐忽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她的手,哭了。

“你对我太好了!这世界上,只有你对我这么好了!”

她的左胳膊同徐姐的右胳膊贴在一起,她没听清徐姐继续说些什么,她只是惊讶地感受到,徐姐的胳膊,那露出来的部分,是……红活圆实!

和爷爷说了好多好多话。好久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确实,跟爷爷在一起,她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摊上这么一个爷爷的。

“爷爷,再讲讲仙人承露盘的事吧!”

“你总记得?……有时候,他举累了,就下来走走……”

“他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人物,对吗?……他手里的盘子,会缩小,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

爷爷笑了。她从沙发滑到地毯上,背靠沙发座底,伸直双腿,把身子略往爷爷腿边歪,双臂都搁到爷爷小桌般的大腿上,一只胳臂弯起,枕着头,爷爷感动地用手抚摩着她一头秀发,喃喃地说:“……乖孙子,我的乖宝贝啊……”

祖孙俩心中都涌出了无数的回忆,眼睛都潮湿了。

“……爷爷,那仙人,他活得多自在啊……”

“是呀,他就管接露,别的全不管……像我们,人,好啰嗦啊……”

“可是,他老那么接露,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有时候就下来,耍弄人!”

“耍弄谁啦?”

“他接露,可皇帝,慈禧什么的,谁也没长生不老,一个个的,到头来还是都死了……”

“哈!长生不老的,是他自己!”

“这就好吗?……不死,就好?……爷爷,人,活着,究竟为个什么?”

“为什么?……为人民服务呀!建设祖国呀!……”

“知道!……我是问,他为自己……图个什么?……”

“为自己?……图的是幸福吧?……”

“什么是幸福?”

“……嗯,不愁吃穿,富裕,找个好伴侣,结婚,生儿育女,事业有成,不做亏心事……”

“爷爷,您幸福吗?”

“我?……”爷爷的手,只是抚摩她的头发,半晌,说,“我,算得上是幸福的了……”

爷爷发现她在流眼泪,有点慌。

“我的天,怎么了?……你……不顺心?”

她点下巴。

“初恋失败啦?……不算什么,人都打那失败上过来的……”

她不言语。

“工作不好?……随你……上个英语班吧,往文秘上发展,也是条路……其实,就在你们那儿发展,当个部门经理,也不错……怪爷爷吗?退了这些年,越发地没路子了……”

她轻轻摇头。

“人……为什么活着?……人总不能自杀去……生下来了,就得顺其自然,走完人生的路……唉,不该跟你说这个话……可这是真真实实的话啊!乖孙子,除了英雄豪杰,还有坏蛋恶人,像我们这样的平常人,所谓的芸芸众生,活着就是为了……不碍英雄豪杰的事,也别让坏蛋恶人妨碍……自自然然、平平常常地活着!”

她哭得很伤心。

“你这是为什么?……年轻人,心气盛,听不得这样的消极颓丧的话?其实,这也还是积极的!你想想历史上……多少平常人,不都这样活过?世界上,无数的人,不都还这么活?”

她用手背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说:“我为的不是这些……”

“那你是怎么啦?”

她心中无比悲痛。

“你到底怎么啦?”

她凄然地笑笑:“爷爷,您告诉我,那承露的仙人,他……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什么?……仙人是不大分男女的……”

“人为什么要分男女?”

“这……”

“谁给分的?谁!”

“……西方人说是上帝……”

“上帝?……他,他的活儿不是太糙了吗?”

“什么?”爷爷听不懂了。

她站起来,摇摇头发。

“爷爷,您放心,我继续活!……我给您热我带来的披萨饼吧!”

她帮徐姐推小车,进了电梯。那是专为内部运送物品的电梯。需要用小车去补充用于客房的香皂、牙膏、牙刷、浴液、梳子、浴帽、厕纸、洗衣袋……什么的。

她已经下班。徐姐还得再上来干活。

在电梯里,她们本是很松弛地待着。各自想心事,或暂时什么也不想。

突然,电梯很不得体地猛然停住,一片漆黑!

她不由得惊叫一声,往徐姐身上一靠,然后本能地抱住徐姐,徐姐也本能地搂住了她。

都意识到,是偶然的事故性停电。很少有的。

她们完全看不见对方,但这一回她们互相所闻见的身体气味,格外真切而浓烈……

徐姐的嘴唇贴到她脸颊上,并马上寻到了她的嘴唇……不停息的热吻……

……她的意识如烟散开,氤氲着陶醉……

徐姐的手指在解她的衣扣,她略有躲避,徐姐用梦一般的声气对她说:“……我们无罪……没办法……你也爱我,不是吗?……互相的……爱是无罪的……”

……她觉得自己在痛楚的甜蜜中融化……

她回报,并时而更加主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灯亮,那是一个隐秘世界的毁灭,一个狰狞现实的返回。

她们本能地整顿衣衫。不敢对视。

徐姐从容地按了指示键。电梯朝下运行。她离开徐姐一步。

电梯停了,门开,工程部的师傅大声斥责她们:“笨蛋!为什么不及时打电话?一伸手就能摸着!瞧你们那脓包像!真该给你们关里头过一夜!”

她和徐姐去内部淋浴室淋浴。

她们专拣一般别人很少去的时候去。

她们的关系,已经摆脱了耻感、罪感。只剩下一种感觉:不安全感。

……她想起爷爷的话。自自然然地活着!对于她来说,这便是自然。顺其自然。这是她的活法。与社会、他人无关,并且还有益于爱她的人。

……她先出来一步,去存衣柜取衣服。

忽然响起一声呼唤,令她吃了一惊。

她循声一望,几步外站着一个已经脱完衣服准备去淋浴的妇人。

“胡姨!”

“哈!没想到吧!”

“你怎么在这儿!”

“都来了一个星期啦!在洗衣房!好不容易才要了我呢!……我就总想找你去,知道你在这儿嘛!可是不让我们到前头,更不许上楼!……哎哟哟,可把我想死了!真想你呀!越长越漂亮啦!我的乖侄儿哟……”

胡姨热情地拉住了她的手。她很尴尬,万没想到会这样和胡姨邂逅。可是胡姨没有裸体和非裸体的区别概念,还使劲地用一只手拍打她的肩头。

“我不能找你去,你闲了要找我去啊!”胡姨叮嘱着。

“好好好……”

“莫哄我啊!”

胡姨去淋浴了。

她开始穿衣。忽然感应到一种异样的东西,施加到自己身上。

她一扭头,是徐姐在她身后,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她,眼光里有那么强烈、那么丰富的含意,令她不寒而栗……

她们并肩走出饭店东门。

走离饭店一百来米后,终于大爆发。

徐姐青着脸问:“你们什么关系?”

“她在我们家当过钟点工。”

“还有啦?”

“还能有什么?”

“没什么?……那怎么这样亲热?!”

“你胡想些什么?”

“她为什么叫你‘乖侄儿’?”

“我叔叔这样叫我,她跟着叫罢了……”

“没那么单纯吧!”

“那你说是怎么个复杂?”

“谁知道,人都很复杂!……”

“我没你那么复杂!”

“你……你不能欺骗我!”

“我欺骗你?我为什么要欺骗你?我欺骗你干什么?”

“那谁知道?……你要去找她?”

“我找她,找她又怎么样?我凭什么不能找她?!”

“果然!……原来你……你们……”

“怎么样?我,她,我们……我们难道就不能见面?不能找找?”

“是这样!……你,你们,没想到……”

“你根本就不该想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不可以这样?!”

她们都站住了,对视,那眼光越来越敌对。

谁都不愿先把眼光移开。

徐姐咬着牙说:“你原来是……这样的!”

她也咬牙:“没想到,你竟会这样!”

徐姐闪开眼光,使劲眨眼。

“……你……你对不起我!……”

“我?我怎么了?……再说,你要我怎么对得起你?奇怪!你以为……我们两个……我是你什么人?!”

“爱,就必须专一……”

“你以为……我们是……我们算什么呢?!你疯了!”

“是你!你疯了!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我……我是……我为什么……你凭什么……凭什么限制我?”

“好好好好……你就见一个跟一个去吧……下贱!”

“你才下贱!是你先……”

徐姐“啪”地掴了她一记耳光,转过身,跑了。

她双手捂着脸,啜泣起来。

她决心离开饭店。

和爷爷吃完饭,她宣布:“爷爷,我再也不在外头值班过夜了。我要换一个工作。”

“那好呀!换到哪个部门呢?”

“不是换部门。我想换单位,到别的地方,干别的去!”

“很好!找到具体单位了吗?”

“我就不信找不到!”

“当然!树挪死,人挪活!”

心里松快多了。

“爷爷,我还当您会反对呢!”

“为什么?我总是主张顺其自然的!”

“好爷爷!”

爷爷情绪也格外好起来。

“爷爷也有一件事,要跟你宣布……”

“是吗?跟我……宣布!”

“你猜不到吗?”

“我不猜!爷爷你马上告诉我!”

“你……没感觉到……什么迹象吗?”

“迹象?”

“……如果……如果……爷爷找个老伴回家……”

原来是这样一件事!她感到惊诧,不是惊诧爷爷要这样做,而是惊诧她竟毫无感觉,连想也没有想到过……

“爷爷!”

“怎么?”

“很好!非常好!好极了!”她是真心的,爷爷活得比她好!活得比她正常!

“你叔叔也是这么说,不过你的态度更重要。毕竟,她进来,你们要相处的……她老伴没了五年了,儿女都大了,也退休了……我们是在公园的气功班上好起来的,半年多了……她心眼好,爽朗,还会做一手的好川菜!”

“爷爷,你就不怕把我们辣死吗?”

“哈……”

……可是这晚上她失眠了。她竟忽略了爷爷的这方面需求……是的,爷爷,还有那个该叫奶奶的人,他们会对自己很好,可是,这里毕竟是爷爷的家,是他们的家!我怎么能总把这里当家呢?……她本是要回到这个空间里来,却蓦地意识到,这个空间并不属于她……她的生存空间,究竟在哪里呢?

……真希望,去当那个承露的仙人!

爷爷的婚礼是在仿膳饭庄举行的,很排场。

仙人承露盘就在仿膳一个厨房杂物间的后墙外。那仙人知道人间的这桩喜事吗?

……宴席才进行到一半,肉末火烧还没上桌,叔叔忽然发现不见了她,东张西望,婶婶便说:“哎呀……她兴许是方便去啦!”

叔叔是怕她心里不好受。爷爷私下里也说:该是先给她办了事,自己再办……

她忽然又出现了,客人们一时都认不出她,她租用了供客人穿来照相的古装袍子,还戴了个双翅冠,把一只大盘子,用双掌高举过头,踱着方步,走拢爷爷和老伴身旁,爷爷先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不禁呵呵大笑……

她把盘子平移下来,用唱戏般的声调说:“二老:请饮长生不老露!”

全席哗然,爷爷高声解释,奶奶笑得仰脖,婶婶对叔叔说:“你看你看,担的哪门子心啊!”

……爷爷奶奶真把那盘子里的“仙露”喝了——其实就是“雪碧”。人们欢呼、鼓掌。爷爷原来的老同事们都很羡慕,他有这样幸福的晚年,这样孝顺的晚辈……

她出奇地活泼,出格地饕餮,出边地痛饮……

她很惊讶,自己怎么会一点没醉。

她把爷爷奶奶送上了租来的小轿车。她又送叔叔婶婶到公共汽车站。叔叔婶婶都让她先去他们那里歇歇,她说不,她说还想一个人到北海里逛逛。

“你还逛什么啊?”叔叔不解。

“是有约会吧?有人在里头哪儿等你吧?”婶婶笑嘻嘻地说。

“对啦!”她高声应和婶婶。

……叔叔婶婶走了,她果真回到北海公园里面。

走过罗锅桥,迎面的风,把荷香送进她的鼻孔。她扶住石栏。

生活就算不那么特别美好,也实在并不能算糟糕……只是,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跟别的人,就那么不同?!

为什么?!谁把她,谁让她,成了这样?竟不能跟别人开口……除非,跟她有一样毛病的人……可那能算是毛病吗?!

她感到锥心之痛。

……她不知不觉来到琼华岛,不知不觉绕到了长廊后,来到了那个旮旯,来到了仙人承露盘下。

仙人还是那个姿式,默默地举盘屹立着。

悲从中来。她想流泪,却没有泪。

忽然,她感应到背后有一种东西,给予她莫可名状的辐射。

她扭过头,立刻面对一双哀怨凄苦的眼睛……

那是徐姐。

一个鲜花礼品店在街角开张了。小小的门脸,却雅致俏丽。

这是她和徐姐合伙开的。她们一起辞去了饭店的工作,两人共同用存款投资,办妥了所有手续,租下了这个原是杂货店的门面,兴致勃勃地经营起来。

除了前面的店堂,后面还有可以住人的地方。前后两进,面积不大,却麻雀般五脏俱全。

因为附近有个妇产医院,所以花卖得挺火,特别是红玫瑰、粉鸢尾和满天星。

各种港式风铃销得也不错。

她婶婶恰好在那家妇产医院生下个女儿,叔叔婶婶两边去看望的同事都在她们那儿买花,都并不知道她和他们的关系,因此她也就都没优惠,光这一项就赚了不少钱。

婶婶是难产,预后不良,所以住院好久。出院那天,她帮忙接婶婶回家,在出租车上,婶婶附在她耳朵上说:“别再耽搁了!别跟我似的,三十岁才当新娘子……你看生起来有多难!差点要了命!”

她只是嘻嘻地笑:“我现在是独身主义了!”

婶婶不信,撇嘴:“挑吧!挑花眼了!有你罪受的!”

她不再说话。心像黄连般苦。

人们都以为她这下发财了,所以眼光高得更不近情理了,她一定是想找个比自己更牛的大款,要不,就是梦想嫁个知名人物。

连爷爷也这样误会她。有一天爷爷奶奶路过花店,进来看花,奶奶直夸那些七毛钱一朵的黄菊好看,爷爷就语带双敲地说:“你就是一双喜欢物美价廉的眼睛!人家可是既要物美,也要价高!”

谁能知道,她确实不是奉行什么独身主义,她怎么是独身?她和徐姐,实际上是在过同居的生活。

她们两个人的世界,是绝对不容他人窥测的。

她们自愿。与他人无关,也对他人无碍。

似乎没有人特别注意过她们的这一层关系。相当长的时间里,她们也都没受到过他人惊扰。

可是有一天一个顾客走进花店,不看花,只是看她。

那人的面庞背光,五官一时看不清,身材轮廓线十分真切。

她的心一动。

“真是你!”

“大勺!你……买花!”

“买!包圆了!”

……聊起来,大勺也早辞了饭店,自己开了家餐馆,在南城,生意很火,这花店没法子比,处处显得是小打小闹。

“大勺,你跟谁合伙呢?”

“合伙?干吗合伙?要干就独资!难道你这小小不言的花店,还是合伙的?”

“可不!我一个人哪儿来那么多资本?”

“那跟谁?跟你的……如今时兴叫‘先生’,对不?你们两口子开的?”

“……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跟你爷爷?叔叔?”

“也是原来咱们一个饭店的……”

“谁?”

“徐姐。”

“谁?”

“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是那儿的元老!”

“想不起来!我管她‘圆老’‘方老’呢!你怎么找这么个人合伙?”

“我乐意!好稀!”

“她投的多,还是你投的多?”

“一般多,各一半!”

“嗨,干吗呀,这么小个买卖!你要干一个人干得了!……我帮你把那一半顶过来!”

“你想干什么?你管哪门子闲事!讨厌!”

在边说边转动中,他们俩换了位置。现在大勺的脸迎着光。他真的很英俊。不过再英俊也没有用,她不为英俊的男儿动心。只是他的眼里有一种光,那是超越男女之间区别的光,一种历久不衰的真诚与执著。她垂下眼帘,不知该再说什么。

她也没再听清他下面的话。

……她把他往外送。这才看见,门外马路边上停着一辆血红的夏利牌小轿车。

“我还是一个人……”大勺说。

“那又怎么样?”

“你——?”

她本想说她结婚了,都有孩子了……可她硬撒不出那个谎来,结果她说了句事后越想越失策的话:“你一个人你也不晚……”

“你们女的要还是一个人,那可就太晚了!”

“晚什么?一个人就一个人!一个人照样活!”

“你……”大勺有点喜出望外,“你还是一个人?”

她不言语。

大勺摸着后脑勺,很认真地说:“你……再找找感觉!你应该找着感觉了!怎么能总找不着感觉呢?你得知道,像我这么痴心,总忘不了你的男人,这世上可不多,也许,整个世界上就我这么个傻老帽!”

大勺从西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等你电话,随叫随到!”

她接过了名片,嘴里却说:“你做梦去吧!”

“那我还会来!”

“你甭来!”

“我来买花!”

“不卖给你!”

正在这时,押着鲜花取货回来的徐姐他们那辆面包车到了,司机嫌大勺的夏利车挡了停车位,使劲地按喇叭,大勺便上了自己的车,开走了。

……把所有的花都搬了进来,安放好,喷上水,只剩下她和徐姐两个了,徐姐问:“那是谁?”

“你是问那开夏利车的?你没认出来吗?也在咱们那个饭店干过,做潮州菜的红案,大勺嘛!”

“啊!他!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也辞了,早辞了,如今自己开饭馆,呐,这是他的名片……”

徐姐接过名片,看完扔到柜台上。

“我是问,他怎么忽然来了?”

“谁知道,他路过,偶然,凑巧!”

“他来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

“没见他买花……”

“他没买花。”

“来看你的?”

“也许,他从车里,恰巧看见我,就停下了。”

徐姐愣了愣,不再吱声。

可是吃完晚饭以后,徐姐再也忍不住了。

“大勺究竟为什么忽然出现?”

“这很神秘吗?”

“你们……从前……?”

“他追过我……”

“追过你?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

“为什么非得告诉你?”

徐姐咬着嘴唇,手指在桌上神经质地敲着。

“我们根本没什么,我拒绝了他!我能不拒绝吗?”

“对不起……这是你的……你有权不跟任何人说……”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出现……也许,是仙人让他来的……”

“谁?谁让他来?”

“我是想说,这都是命!天哪,怪命!”

她双手捂脸,肩膀抖动。

徐姐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揉动她的肩膀。

几天后,她去花乡取花,徐姐留在店里。

来了个电话。

“您哪儿?您找谁?她出去了,不在……”

“我是大勺!您徐姐吧?咱们原来都是同事啊!您是元老啊!……能不记得您吗?忘了谁也忘不了您呀!”

“忘不了她吧?……你们原来怎么回事儿?”

“嗨!跟您实说吧,都快成了……不知谁使的坏,愣到最后一分钟的时候,吹了!”

“最后一分钟?正干什么呢?你们?”

“嗨……左不过男女那点子事儿……她早该是我媳妇儿了!”

“那你怎么不娶了她?”

“说的是哪……徐姐,您跟我实说,她现在没恋上别人吧?”

“那……我怎么知道?”

“你们搭伙搞买卖,能不门儿清?”

“……知人知面,不一定就知心!”

“反正,她只要没跟别的人登记,我就非娶了她不可!这么多日子我都耗过来了,还怕再耗吗?”

“你死了心吧!她不爱你!”

“爱是能培养的呀!徐姐,您干吗不帮帮我呢?您的话,她一准听!您可以先来了解了解我!欢迎您来我这饭馆品尝品尝……我亲自给您弄几样拿手的!……知道知道,您也不是没尝过珍馐美味的主儿,不为吃吃喝喝,为的是帮她考察考察我嘛!”

“还考察什么?她那天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别再来找她吗?”

“她没这意思呀!”

“她没跟你断?”

“当然,她很犹豫……她没找到,没找到……那个感觉……她说她会再努力,努力找到跟我在一起时候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嗨,电影里也尽演嘛,左不过是……床上的那点子感觉呗……”

“你们上过床?”

“嗨,都90年代了,这号事值当您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流氓!”

徐姐简直是把电话耳机摔到了叉座上。

这个晚上,一起吃饭时,她胃口大开,而徐姐简直什么也吃不进去。

她问徐姐:“不舒服吗?”

徐姐嘴角下弯,只是用勺子轻轻扣着桌子。

“又怎么啦?”

徐姐把勺子往桌上使劲一丢。

她停止咀嚼,惊讶地望着徐姐。

徐姐的眉毛挑得很高:“你跟他,上过床?”

“谁?什么?!”

“你跟大勺有过……?”

“怎么啦?!”

“你跟他……找过感觉?”

“你怎么回事儿?大勺又来过?”

“你给他留了我们电话?”

“没有!他来电话了?……这电话一查就能查出来嘛!”

“……你把他的名片,珍藏起来了?”

“什么意思?我藏起来干什么?”

“你对我不忠实!”

“又来了!……你以为你有权要求我!……你凭什么要求我……我是你什么?……是狗?得像狗那么样吗?!”

“我有权!……因为,因为,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

“我也给了你!”

“可不是一切!”

“凭什么你要我一切?”

“你是两面人!”

“什么?……那总比……总比你……单能一面……单能跟同性的……怪物……强!”

“怪物?你骂我怪物?……我心里坦坦荡荡!我敢做敢当!不像你,总跟做贼似的……那才是不伦不类的怪物哩!”

“我是怪物?!既然这样你吃什么醋?你为什么还跟我这个怪物待在一起?为什么还不滚开?”

“你要我滚开?”

“你逼的我!”

“该滚的是你!你去找他吧!到他那儿找你的感觉去吧!”

她就把碗一推,站起来往铺面走,徐姐激动地跟在她后面,她把一个花瓶碰倒了,徐姐大叫一声:“好哇!都别过了!”便顺脚把一个装玫瑰的桶踢翻,她见状,也便顺手把一大撵满天星扯到地上,用脚踩,这样一来,两个人都疯狂起来,这个摔,那个砸,连最值钱的锡兰兰花和英国细瓷摆设全都毁得稀巴烂。

……她在疯狂中,也不知哪儿来的一丝理智,竟把柜台的一只抽屉抓出来,把钞票薅了满地,单拣出那天大勺留下的名片,还没等徐姐反应过来,便冲出了店门……

花店里传出尖锐的人声,又像嚎哭又像狞笑,还夹杂着砸东西的声音……

夜幕里,她跳到马路中央,也不管开过来的是什么车,嘶叫着:“taxi!”

她用双拳砸门。

饭馆里值班的一个半老的男人隔着门跟她吼:“干什么的?抢劫吗?”

她嚷:“找你们老板!”

那男人还是不开门:“他不在!”她嚷:“把他给我找来!”

那男人从门缝里看她,心中纳闷,这女人好大口气!男人隔着门缝问她:“你是他什么人?”

“爱人!”

这回答把男人吓了一跳。他谨防有诈,还是不开门,问:“那你怎么不家里去?他不是回家了吗?”

“你给他挂电话,让他来这儿接我!”

“你谁呀?怎么称呼?”

她告诉他名字,同时捶门:“让我先进去!”

那男人还是不开门:“他下过死命令,除了他来,任谁也不能开门!……你等等,我给你挂个电话试试……”

她站在门外大喘气。吸进一种化学涂料的气味,很难闻,她呛得咳嗽。这饭馆正在再次装修,还没完工。

那男人拨通了大勺住处的电话。

“……来了个女的,说是您爱人……”

“胡说!给她轰走!”

“我也是这么说呀,都知道您还没结婚哪……”

“这日子头,门户一定要谨慎!……就她一个人吗?别后头还藏着一窝子!”

“所以我不敢轻易开门呀?别是‘美人倒’什么的!……”

“行啦行啦!……你把她对付走吧!让她不管什么事儿,明天再去等我!”

“她要死活不走呢?”

“怪事!她有什么事?她怎么说?”

“她非进来,非让找你,她说她叫……”

大勺听到报出她的名字,猛地从沙发上蹦起来:“什么什么……你再重复一下……是她?!……她还在吗?没走吧?混蛋!为什么不让她进?!她……就是我爱人!是!你赶紧把她请进去,好好招待!我这就,马上,开车接她回家!我告诉你,你要放跑了她,我跟你没完!”

大勺在那边一颗心狂跳,几乎要撞破他那厚实的胸膛。他简直是冲了出去。

这边的她已经不堪等待。她在狂怒癫痴中已发散出了绝大部分能量,她突然感到极度疲乏,并且失去了目的感,只想赶快找个绵软的地方坐下来歇息。

正当她转过身离开时,那男人慌忙地开了饭馆的门,一个劲地跟她道歉,谦卑地请她进去,报告她老板马上就来……

大勺果然很快开车赶到……她刚站起来,大勺就拉开风衣的一翼,上前把她围裹到了自己怀里……

她和大勺在床上。

大勺对待她,仿佛像面对一件无法估价的易碎古瓷,一件不知该如何欣赏的艺术瑰宝……大勺轻声地问她,把心里的爱怜告诉给她,她只是闭着眼,不吐一个字……

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向大勺表示:她献出一切一切,任由大勺享用……

……承露的仙人,可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这一对可怜的男女!……

大勺惊悚于自己这回的无能……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跟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做爱,却毫无润滑紧密的酥裂感……为什么那样缺乏回应与默契?是他太急躁还是他太斯文?他究竟该把握怎样的尺度?这种事儿一计算就全没味道了!……

眼泪从她的眼角泄出……她找、找、找……天哪,她就是找不到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身为女人,却来不了那种感觉?而且,比那还要可怕!她不仅是上不来应有的感觉,她从心底还翻涌出相反的感觉!……

……她不由得挣扎着坐起,大勺惶惑地打开了床头灯……

……一瞥中,她看见大勺的胸膛,汗渍渍的……她惊异,男人为什么也要生乳头,那不是没用处吗?所以那么小,那么不成形儿,那么丑陋……

她恶心……她穿上拖鞋,跑进卫生间……对着恭桶,她呕吐起来。

大勺来到她身后,不知所措。

大勺给她煮了皮蛋瘦肉粥。还摆出一桌的开胃小菜。

……她静静地对大勺说:“没办法……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还是找不到感觉!”

大勺低着头,很懊悔:“昨晚上怪我……是我没能给你应该有的感觉……我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太怕失去你了,所以反倒弄巧成拙……我会改进的!咱们日子还长……”

她淡淡一笑:“不能再试了……咱们俩不合适!”

大勺眼圈红了:“……怪,我心里头,偏就愿意跟你……一个!”

她眼圈也红了。她小口小口喝粥。她想,真有上帝什么的吗?那上帝,他是怎么管事的?他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孽?

大勺痴痴地望着她。大勺万万想不到,她此刻竟是那样一些思绪。大勺有自己的思路。大勺估计她是怀孕了。大勺决心不打听那孩子的父亲,除非她主动说出,而且她说多少他就听多少,她愿意把那孩子生出来,他就甘愿当那孩子的养父……

离开的时候,她说:“千万别到花店找我,我不干了,也别给我乱挂电话……可是我会主动再跟你联系的……”

大勺把她拥在怀里,热烈地吻她,她任他吻够。大勺稍一停息,她便说:“大勺,你真好!真的!我这辈子……没白遇上你!”

她这句话使大勺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

她回到爷爷家就病倒了。爷爷奶奶都很尽心地照顾她。

两天以后,奶奶问:“那徐姐人不露面,怎么也不来个电话?”

她说:“我们散伙了!”

奶奶就说:“哎呀,合作得好好的嘛,这是怎么说的!干吗轻易散伙哩!”

爷爷给奶奶使个眼色,奶奶就不提这事了。

在厨房里,爷爷对奶奶说:“她打小就这个脾气,她要不想说,你打死她她也不开口。花店的事我们不插嘴吧,我看她身体很糟,还是动员她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的好!”

可是她拒绝去医院。她说:“我自己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儿。医院、医生都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我其实也没什么病。我是太累太累了,想歇歇,一个人静静。你们就随我在家懒散一段吧!”

爷爷奶奶就随她懒散。他们进她屋以前,都先敲门,她回应说“请进”,才推门进去。

二老做完饭,便敲门唤她吃饭。

她吃现成饭的时候,常常过意不去,停下筷子说:“我这是太不像话了!……你们对我,真太好了!”

爷爷便说:“谁们?谁跟谁?……你这阵不是不大合适嘛!”

奶奶也说:“我就还最爱做个饭炒个菜的!你不在家,我们不吃啦?你能吃几口?多摆双筷子的事儿!”

别看爷爷奶奶都退休了,他们还挺忙的。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联袂下楼,先去附近公园,练完气功,又跳会儿老年交谊舞,出了公园,小街上的早市还没散,他们便一起买菜,据说这时候价钱最平,因为快收市了,摊贩们都急着把推来的菜蔬全部出手……

回到家里,爷爷便收拾屋子、浇花,奶奶便收拾出待烹的菜蔬鱼肉之类,然后他们一起喝茶,或给也是退了休的同事打打电话……中午吃完饭,稍事活动,便睡个大午觉,起来,两人往往又联袂上街,到下午五点左右必又回来……晚饭后,根据电视报节目单上事先画好的记号,收看他们选定的节目,常是一些古装肥皂剧或戏曲曲艺节目……当然,还要给叔叔那边挂电话,或是那边打过来,其中最开心的一刻,是由他们的小孙女儿用稚嫩的口舌呼唤他们……

爷爷奶奶有他们自己的,虽平庸然而是十分正常的生活。

她呢?

她有病?那是病吗?

她活着,可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啊!

爷爷把一大摞杂志拿给她解闷。那是他订的和借的,全是些健康医疗养生之类的杂志。

她从那些杂志上看到了几篇与她的隐秘有关联的文章,有一篇文章后面还附有一个咨询的电话号码。

那天她拨通了那个电话。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她马上挂断。

爷爷奶奶上街了,单元里静静的,阳光从窗外斜铺进来,照亮的空气里有若干细丝在袅袅飘动,令她感到身外的世界不以她的悲苦而有丝毫的改变。

……也许,只有北海的那个仙人承露盘,那个仙人,能面对她无尽的、绝望的询问,并以神秘的缄默,回应她的心灵……

忽然电话铃响,她本能地接听:“喂,哪位?”

那边没回答,但并没挂断。

“谁?说话!”

大勺绝不会这样……

“你怎么回事儿?找谁?”

那边挂断了。

她的心往下一沉,跟着又往上撞,一直撞到嗓子眼儿。

……肯定的,徐姐!

叔叔婶婶带着小女儿来,叫完爷爷奶奶,让叫她。

“阿姨——”

爷爷他们都笑了。

奶奶说:“要叫姐姐!”

婶婶看她脸色不对,忙说:“哎,谁让你叔叔那么晚才结婚呢?”

小妹妹不懂事,天真地叫着:“阿姨姐姐!”

都笑了,只有她阴沉着脸。

她说不想吃饭,躲进自己屋子,关上门。

爷爷他们围桌吃饭,气氛不同以往,有点低沉。

“阿姨姐姐呢?”小姑娘嗲声嗲气地问,嗓音很响亮。

婶婶拍了她一下:“不许乱叫!”

小姑娘立刻歪着嘴,唱歌般哭起来。

叔叔瞪了婶婶一眼:“她懂什么?”

婶婶也拉下脸来。

奶奶把孙女儿抱过去,哄,喂她吃拔丝山药。

叔叔用下巴指指她的屋门,轻声问爷爷:“……还没交上……?”

爷爷叹了口气。

婶婶小声唠叨:“还要怎么样?……众星捧月似的!我算受够了!”

她拨那个电话号码。

这回接听的是个女人。

“您好!……很乐意为您服务!您请说吧,我听着呢……”

她又放下了电话。

上回,是个男人……其实,男人对她更合适。她有什么必要非跟女的诉说?弄不好再遇上个徐姐!

……可是,细想起来,真还不如向徐姐咨询!徐姐那份多疑、嫉妒、神经质,确实让人无法忍耐,但是徐姐在这件事情上,并不像我这么自我怪罪!徐姐也有罪感,那是因为她知道一般的世人,不能理解、容忍这种感情,甚至会给定罪,她是怕被别人发现,而就她自己,就她跟我的关系而言,她是坚信不仅无罪,并且坦然无畏的……徐姐绝不会往这种地方打电话,属于自己的,或仅仅属于两个相爱者的这份纯粹的隐私,怎么能向第三者,更何况是面都没见过的,本不相干的一个什么搞心理咨询的“志愿者”,去公布呢?……

大白天,她倚在枕上睡着了。

……她知道是在做梦。她很高兴,高兴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梦。“你看,骗谁?这不是真的,这是梦!”她在梦中深深呼吸,感到极度松弛。

……海边,真的海,不是叫作“北海”而实际上只是个湖那种地方……她在海水上走,踩下去总有一种马上要往下沉的危机感,但换一只脚时,就又弹起来了,她就不停地走,她懂,如果她停下来,她就会沉到海底……她是要到哪儿去呢?她边走边想,想不出来,很累,很累……她累得受不了,她就干脆停下来,嘿,一停,她就往下沉,原来沉下去一点都不可怕,海水变得像云一样轻柔,从身边飘散开去……她对自己说:你看你看,梦总是这样的,一往下沉,就没完没了了!……忽然她是在一个树林里面,有许多野兽,在摆摊卖东西,有一条蟒蛇,盘成一团,伸出一截身子,摆摊卖红颜色的塑料盆,很平常很粗糙的那种塑料盆,那大蟒非让她买塑料盆,还冲她吐信子,她一点不怕,她朝大蟒扮鬼脸,大蟒也没办法,她说,不知是对谁说这算什么梦呀,一点水平也没有!说完,就有一个老太太坐在她面前,她不认识那老太太,老太太却认识她,她一下子认出来,老太太手里拿的那张放大的照片,是她小时候的照片,就是穿军装的那张,还挎着一支冲锋枪,她就去抢那照片,老太太不撒手,还说:“我是你妈!”她笑,笑得前仰后合,别逗了!我妈死的时候才多大?能是干瘪老太婆吗?可那老太婆冲她点头,清清楚楚地说:“闺女!我吃错药了!”她一听就哭了,她提起一只花篮,卖花,买花的人好眼熟,谁呀?为什么没扣好衣扣,系扣子,“胡姨!”她就嚷,她嚷:“红活圆实!圆字里面是青年团员的那个员,不是一元钱两元钱的那个元!”语文老师就对她点头,说:“回答正确,加十分!”同学们都笑了,电视主持人便跟大家道歉,说是报错了,梦里面嘛,什么错不错的……她一屁股坐下,坐在一只箱子上,她拼命想,箱子里装着什么,想不出来,就看见……这就对了对了对了!是仙人,承露的仙人走到她面前,呵呵呵呵,这是正经八百的梦啊,她问:“您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仙人沉稳地说:“我是铜的。”仙人把举着的大铜盘放下,她一眼看见铜盘里是些湿乎乎的陈年老泥,她替仙人说了:“哪儿有什么仙露,全是想象,是一种愿望……”她拿起电话,对着话筒问:“我这是怎么啦?”铜仙人就在她面前,可也抓起个电话筒,对着话筒问她:“你是凡跟你一样的女人,看见了心里都想跟她亲热吗?”她回答说:“不不不不,我可刁啦!没几个看得上的!……可我承认,有的,单是一部分,比如……红活圆实……什么的,有点儿想……可我绝不胡来!真的!”仙人就说:“你没病呀!”她心里松快一大截,仙人又问:“你想变成男的吗?”她使劲摇头,爷爷给的那些个杂志,上头登过变性手术什么的乱七八糟的文章,她把有那样文章的一本杂志撕成两半,说:“我没那个想法,我跟她们两回事儿!”铜仙人就放下电话,对她说:“你没事儿!”她就打开一扇门,门外是一个黑影儿,裹住黑影儿的黑纱往下掉,露出一个裸体来,她吓得尖叫一声……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心里怦怦然,屋子里亮堂得让她害怕。她把梦里别的情节都忘记了,只留下尾巴的一点印象,但模模糊糊,她努力回想,是一个人,光着身子站在她面前,谁呢?……又有点像徐姐,又有点像大勺……她头痛,非常痛……

她就又躺下,她感到丢失了非常宝贵的东西,什么东西呢?她努力地回想。

半夜里,忽然电话铃锐响。电话平时放在过厅里,只有她用的时候,才拿进她那个屋,因为有长长的连线,所以电话可以临时挪到单元里几乎每一个角落。

电话铃深夜里在空无一人的过厅响,显得特别吓人,他们家很少这样的情形。爷爷去接,刚听完他就慌忙推开她那屋的门,冲进去大声呼唤她,把她从睡梦里拽出来。

她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爷爷的声音劈了岔:“……花店,花店着火啦!”

她顿时彻底清醒过来。

几分钟以后,她已经出现在楼下马路上,像那天离开花店时一样,她不管驶过是什么车,嘶吼着:“taxi!”

两辆救火车停在花店外的马路边上,满地汪着水,围着许多人,声音嘈杂。

她刚跳下出租车,就有好几个声音,也不知是在向谁报告:“来了来了……就是她就是她……”

有人走过来,招呼她,要跟她说什么,她只疯狂地往花店里冲,有人拦她,她奋力挣扎,大声地叫:“徐姐!徐——姐——!”

……在她的意识里,第一次如此痛切地凸现出,徐姐可亲可爱的形象,还不止是形象,那是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体验到的一种存在……徐姐于她,原来竟是那么重要,不仅是重要,更是珍贵,不仅是珍贵,更是无可比拟地充塞于她的整个灵魂……她这许多天拼命地压抑压抑压抑,企图把徐姐淡忘、排除,现在才知道适得其反,现在徐姐竟同她的灵魂粘连到了一起,在这个谁都无法解释得明白的世界上,唯有她和徐姐,徐姐和她,竟是再无须解释的!……

她冲决了头一层阻拦,进到店堂,一片狼藉,但似乎还没有太多火烧过的痕迹,她要再突进到后室,那曾经是她和徐姐共创的一个世外桃源,被两个人强行抱住了,恍惚中,她闻到火烧过的焦糊味,并且看到烧得坍塌成一堆的废墟……

她判定徐姐已埋葬于那废墟之中,并且悚然地意识到,徐姐已化为了焦炭!

“徐——姐——啊——”

她狂呼,她昏死在阻拦者臂膊中。

是隔壁邻居发现了花店后部冒出的浓烟,不仅及时地打电话报了警,而且自发地抱着灭火器冲进去率先救火,救火车非常及时地赶到,没等到火势蔓延开便将其扑灭了。左右邻居稍有损失,万幸!如果不能及时采取措施,火势发展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半条街都得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地搭进去!

隔壁邻居说,花店很多天都没开业,为什么,不清楚;去救火时,店门锁着,显然店主都不在,只好强行撞开门冲进去……

火是怎么燃起来的?邻居分析不清,当时也顾不得多想,倒过灭火器就扑救;有的邻居说可能是进去了盗贼,没盗到多少钱财,一赌气,便放了一把火……

有关部门马上查到店主姓名、家庭住址和电话,给徐姐住处打,没人接……消防队的事后分析,是煤气泄露致燃,后面厨房间有个煤气罐,煤气罐竟没爆炸,大概是存气不多了吧……

究竟后面烧没烧死人?事后清理现场,没发现尸体。

她一个人细细地想,时而豁通,时而狐疑。

难道自从那天她和徐姐吵完,疯了似的去找大勺,徐姐也就再无心恢复一切,把店门一锁,便不再回头?

或者,是徐姐在大苦闷中返回到无花的花店,自己放了一把火?

徐姐后来那许多天,是怎么过的?

为什么火灾发生后,她一直不露面?她会不会死在了她那个独间单元里面?为什么任何人拨那里的电话,总无人接?

要不要去那儿,把门撬开?徐姐会是沉睡在床上吗?还是更可怕的一种样子?

徐姐究竟到哪儿去了?也许,她不愿死在家里,她是到人们难以想象到的地方,用一种人们难以想象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是我杀死了徐姐吗?我抛弃了她,羞辱了她,窒息了她……她曾说过,她不能失去我,她这话不是随随便便说的……

这是什么样的爱与死啊!

承露仙人,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她不断地拨徐姐住处的电话。

总无人接。

看不过她那疯狂的劲头,爷爷对她说:“要不,我替你去管这号事的部门申请,撬开她的屋门,看个究竟?”

奶奶比较理智。她劝阻说:“人家不会批准的。我们算她什么人?……就是为了合伙账目什么的事儿,人家也不会让你去撬锁的啊!”

那天却忽然接到了徐姐的信。

信是爷爷奶奶下午从外面回来,从一进楼门的信箱里发现的,他们带上来,递给她,她直到拆开前,还都没想到是徐姐的信。

信封上的邮戳说明,是寄自南方一个很不出名的县份。……她捏着信纸,仿佛捏着一个完整的生命。她的眼光贪婪而滞重地从信纸上的每一个字上划过:

我唯一的亲爱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正煎熬着什么,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受过这份煎熬。其实我们不必这样。

是的,不公平。我也不知道那个对我们不公平的,该怎么称呼他。有一回你跟我讲过,北海里的那个仙人承露盘,我们还一起在他下头,哭过。也许就是那样的神仙,上帝,佛爷,什么的,他让我们,心里的一份感情,跟好多的人,大不一样。这不是我们的罪过,除非我们,强求别人,要人家倒来跟我们一样。我可是从没这么做过。你也没有。

我现在心里头,很平静。我想通了,没法子,我还是那么爱你,可你连原来那份爱我的心,也保不住了。这是因为,我明白我不能跟别人一样,在个人感情这种事情上,归到他们的堆里去。我认命,我活我的。就这么着了。可是你不一样,你一直不死心,总想归到他们那一群的堆里头去。你要真能实现就好了!可我,不是劝你,你实现不了!当然,实现不了,也要去实现,这是各人的自由。

我不想活了。这你该想到才是。像我这样的,得到你,多不容易啊!你抛开我走了,真走了,一刀两断了,我的心,也就被你剜走了。再遇到你这么一个,我也幻想过,可是太难了,难到不可能的地步。就感情上说,我这人,死了。这个深藏着感情的肉身子,留不留呢?也真不想留了!

我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本是为了,报销掉自己。可我,你从这乱七八槽的句子里能看出来,我犹豫了,改主意了。这些天,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看见了好些新东西,好些人的活法,生活确实不光是要爱,要享受感情,生活的内容很多很多!其实我们的生活原来也不光是爱,只是我们的爱,太特别,太那个,把我们弄糊涂了!人活在世上,没了这份爱,也不是就没法子挺住。这几天我偶然看见本书,就跟遇上接露的仙人,开口说了让人能长寿的话一样,那书上说,世界上,中外古今,好多,不老少,有成就的人,其实感情上,都跟我们一样,古怪,特别,他们也都遇上过,痛苦,苦得活不下去,受煎熬的时候,叫作生命危机,他们都挺过去了,把那痛苦,化成另外的,奇奇怪怪的思路,奇奇怪怪的做法,结果,他们反而有发明,有创造,成了感情上不奇怪的人们,也佩服的人物!

所以,我给你写这封信,告诉你,我又不想死了。我也许就留在这南方,不一定是现在的这个地方,肯定不是这个我写信寄信的地方。是哪儿我现在也说不清,反正原来认识我的人,谁也找不到我了,我要在原来不知道我不认识我的人群里,做些个很新鲜的事!

我无比怀念,我们曾有过的花店,前面有花,后面有爱,那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啊!一辈子里,有那么一段,也知足了!

不要找我!写信你往哪儿寄?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我现在不再犯傻!

我临走以前,把花店该付的账,该缴的税,都清了,你的那份,都留账号上了,我的那份,我都提出来了,本想给你多留一点,可是一想,不好,就严格地对半劈了。花店你也不想开,就把房退了吧,反正,随你。写了这些,心里松快多了。过去,像一场梦。不是好梦吧,可也不是恶梦。我认这个死理了:我生来跟一般人不一样,这不是我的错,更没罪,我改不了,也不打算改了,只好在隐蔽的痛苦里,做一番事,也许,一般人的所谓成功,我能得到,甚至还超过一些!

你跟我,又一样又不一样,我的话,你也不一定都适用。我跟你说,连请你参考的意思也没有,有,也不过一丢丢。各人活下去!可是,得记住:我们爱过!真心实意地,不碍别人地,爱过!

我还爱你!你还爱不爱我,不想了,因为我现在,是在心的最深最深的地方,存着那爱。也不一定再拿出来了!

再见仙人的时候,替我问好。我们的事,只有他知道!

记着我,忘了我,怎么记,怎么忘,都随便了!

徐姐读完一遍,她又读一遍。开头,她想哭,后来,她平静下来。爷爷奶奶都没去打搅她。她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坐在椅子上。开头,阳光斜射到她身上,她的发丝,镶着金边,后来,天色晦暗下来,她成了一个剪影。

奶奶做好晚饭,小声问爷爷:“叫不叫她?”

爷爷举棋不定。

可是她的房门打开了,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位老人听到她非常悦耳的声音:“爷爷,奶奶,徐姐还在,她到南方去了,没事儿!……花店的房子我们保过险,保险公司该赔我们的,我们该赔房主的,过两天我就都去给了结……我还有一笔资金,暂时不动……爷爷您前几天说的那个信息,是哪个地方教德语?这个语种会的人少,我打算尽快去学,别看我这人……脾气怪,学这个也许比一般人灵!……我不能再这么闷在家里头了,生活要重新开头!一切都还来得及吧?来不及我也要试试!明天我先……奶奶,今晚上吃什么?我闻见了,好香!”

她没说出,明天先要做什么。

其实,很简单:先去北海,在仙人承露盘底下坐坐。

1994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