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没别校徽。别着个帆船形纪念章。
径直朝王府井大街南口报刊亭走去。窗玻璃里密密麻麻悬挂着近期杂志。《现代家庭》《美化生活》《妇女指南》《家庭医生》《家具与生活》《法律与生活》《消费者》《学与玩》《知音》《纵横》……三家刊物同时把美国商业影星司泰隆登上了封面:《世界知识画报》《体育博览》和《电视·电影·文学》。到侧面去看那些翻开陈列的杂志目录。最新一期《幸福》:“四岁幼童杀人案始末”。歪歪嘴角。在最下角看到他要的那本。望望窗口:挤。有人问里头:“你们《今古传奇》怎么还卖1块2毛5?西单那边早8毛了!”听不清怎么答。眼看更挤。走?回去时再买。
朝王府井大街里头走。瞥见了街口东边巨大的广告牌。去年秋天他们举出的例子之一:“为什么连王府井大街街口,也横行着sony?”一腔沸血。现在上头空着,不再挣外汇。底下是红色的标语。一愣。
朝新华书店走去。
路过“中国照相馆”。伸向街头的广告灯箱:“彩色冲卷扩印一天取。快!”采用的哪种系统?柯达?富士?樱花?他只认柯达。色调有油画感,雅!
“你们究竟怎么回事?!”父亲的眼神干吗那么惊惶。怎么啦?别动不动就:“你们”“你们”。谁跟谁也轻易聚不成一个“们”。我就是我。我一会儿一身石磨蓝洗水衫,一会儿一身标准中山装,一会儿抖擞开全身关节跳迪斯科,一会儿骑车到山根下缠磨着满嘴黑牙的老大爷搜集俚曲。我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念40周年。真的,我头一回看见那些镜头。“永远不忘记”。你们忘了时间差。等我懂事,吸收的是些什么信息?“樱花呀,樱花……”《拉网小调》、栗原小卷、《血疑》、幸子衫、“我是日立宝宝”“到底是东芝双槽洗衣机”“一休哥——哎!咯叽咯叽咯叽……”“丰田精神”“友好之翼”……你们猛地把那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息一股脑儿释放出来。南京大屠杀。杀人比赛。我吃惊了,发抖了,怒吼了,你们却……你们究竟要我怎么样呢?怪你们输送整理信息没跟“搞活”与“开放”配套!……
胡思乱想中,他被重重地碰撞了一下。
迎面同他相碰的是个外地人,五短身材。皮夹克黢黑。满脸满脖子油汗。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包。是那包碰了他的腿。
外地人也不道歉,便自顾自地走了。他睃了那人一眼,弯腰揉揉腿。眼角的余光又扫见了两个蛇皮包。一个空的朝前移动。一个鼓的朝后移动。
他讨厌蛇皮包。
她提着空的蛇皮包,兴奋地朝前走,快50岁了,才头一回得机会上北京。什么都新鲜。该到街对面去。八层新楼。漂亮!别急,慢慢逛。用眼睛找坐处。没有。中国就是座位少。惯了。她去靠着街边铁栏杆。从兜里郑重地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打开。购物清单。她的,家里的,列前头。亲戚、邻居、同事的,列后头。“长城牌风雨衣”下头画着强调线。不会没大号的吧?
有人从她身前走过。手里举着小人脸形状的雪糕。咦,好玩!原来那边有冰棍车,正卖呢。她过去买。还卖蛋卷、冰淇淋、糖葫芦、金糕。买了个“小雪人”。“全国卖雪糕的就数她们运气了,这么个好地方!一天能挣多少钱?”一边吮着雪人,一边盯住那两个卖冷食的姑娘。戴着白帽子,耳垂上有摇摇晃晃的耳坠,脖子那儿露出时髦的羊毛衫领,却又捂着不合身的蓝布面棉大衣。开了春还冷?长时间站着,也不容易。
她把吃完的冰糕棍往地上一扔。马上有人过来厉声发令:“捡起来!扔果皮箱去!”她有点败兴,定睛一看,那人穿的好像是制服,不像警察服,也不知是什么服,反正她服了。她弯下腰去,耳边听得那人说:“不捡可就罚你五毛钱了——对,捡起来扔果皮箱去!”
……她朝果皮箱走去。她觉得这里的果皮箱倒不如她们那个小城街上的好。无比兴奋的情绪开始减弱。
新华书店橱窗前站着一些人。
紧靠大门左边的橱窗。“生活用书。”
一对恋人勾肩搭背地朝里望着。
他鬓角全谢。站他们旁边。
难得来王府井。来王府井,主要奔新华书店。他自命兴趣广泛。搞液压的工程师,可来这儿不为专业书。听说三楼有希望买到中华书局出的《五灯会元》。一般他总是径直走进书店。今天偶然在陈列橱窗前小做勾留。这才知道自己的爱好终究还是狭窄。
《窗台阳台宅旁园艺知识》《鸡的烹调一百种》《家用沙发》《怎样钓鱼》《笼鸟的饲养与繁殖》《时新服装剪裁300例》《秀发梳理》《君子兰问答》《现代家庭消费指南》……目光最后停留在《家庭烹调三十六法》上,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本书的出版单位为“解放军出版社”。微笑。春阳真暖。这时他才发现,身旁的那对摩登恋人并不是在观看橱窗里的书籍,而是把那橱窗权当镜子,一同搔首弄姿。
生活用书。世上哪本书不该为生活而用呢?
不知不觉尾随在那对恋人身后。西服革履的他产生了一种探究的兴趣。
随他们走过了敦厚里。那里面的“闽粤餐厅”和“书苑餐厅”正吸引着一些吞咽唾液的路人。他见他们登上了“北京音像书店”的台阶,转眼消失在玻璃门里。他愣了愣神,便也走了进去。
尽里边卖磁带的地方他来过,在这里为儿子买过全套《新概念英语》。有一回问过售货员有没有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那售货员听不懂“悲怆”两个字的表情他还记忆犹新)。可他从来没在柜台那儿久留过。他知道这里同任何一处卖磁带的地方一样,主要是卖流行音乐的磁带。他随那对恋人挤到了柜台边。
他原以为这里卖的无非是那些电视、广播中经常出现的歌星们的流行曲带子,仔细一看,他所知道的名字这里全无,这里充斥的名字,他竟一个不知!
谁是孙美娜?谁是赵永斌?有陈晓芳,还有王晓清,又有李晓春。田震是个女的,从容是个男的,阿敏和张敏看来不是同一人,风飞飞并非凤飞飞,王菲看来简直还是个小女孩,野火的封面照为什么突出着他的一口烟牙?还有肖霞和肖雅,郭峰和周峰。喻灵和佳易不像大名,董妮是否是为了模仿甄妮?二重唱是马凌彦与郭杰,梁刚与邹阿梅,都是前所未闻,更不消说唱《心声》的景岗山(艺名多巧)和唱《校花》(曲名多陈旧)的魏红,还有好大的彩印广告《牛虎豹》,原来是牛豹、牛虎两个小伙子和姑娘许丽丽的三重唱。呀,吴琼、秦奇、商桑、林瑞、金静、萨莹、沈虹、李圆、刘昌、夏岚、唐彪、唐俊、王合……歌喉究竟如何?张宝国、赵景宏、黄文君、朱德荣、陈海燕、高大林、周海平、陆莉莉、张梅梅、吴小芸、盛维虹……何时录的音?原来这里自有别一天地。李杰的得意曲目中有《惆怅有多少》,而刘索拉(这名字在哪儿见着过?)自己作曲、配器并演唱的曲目中却有《我没有悲哀》……
大量流行曲磁带滞销。唯一保持畅销势头的是一个迄今未上过电视,未人过广播,甚至未必登过大雅之台的姑娘的磁带——
“有张蔷的新带子吗?”
好多人问。那一对也问。
“有新来的《那天晚上》。”
成交迅速。《那天晚上》准能在今天晚上告罄。
“还有张蔷的第四盘《相思河畔》。不多了,要买趁早。”
好多只手伸向“河畔”。
……终于弄明白。张蔷的个人专辑已经出到第六盘。盘盘畅销。
何物张蔷?似乎从未见诸宣传,却深得歌迷之心。迷她的也不全都是小伙子小姑娘。有三十几岁的,牵着孩子也在那儿买。
一种公开宣传和投票评奖以外的存在。
他试着同那对年轻的恋人搭话。
“你们爱听张蔷的歌?”
“可不。带劲儿!”
“她是哪儿的?哪个文艺团体?要不,业余的?”
“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哪儿的。反正她唱的听着顺耳。”
“她不捏酸假醋。”
“就是说,自然,不做作?”
“对。就那么个意思!”
“你们做什么工作的?先说你吧——”
(太冒失了。说不定脏字就出来了。扭身就走?没——)
“我是电线厂的。”
(谢谢!他一脸纯真的笑。)
“你呢?”
“嘻嘻……我是卖酱油的。您问我们这个干吗?”
“啊,随便问问。你们,你们也听交响乐吗?”
“什么?”
“你们爱不爱听戏?呐,像这盘磁带——《京剧流派唱腔欣赏》……”
“我们爱听相声。”
……
他们没问他是干什么的。
如果他们先问他呢?
他们临走时跟他说:“再见!”
他们依旧勾肩搭背地一路走。
柜台里的录音机正放着张蔷的《千言万语口难开》:
噢噢噢吔吔千言万语口难开我话到嘴边说不出来你说奇怪不奇怪噢噢吔吔日夜把你来等待看到了你我只会笑噢噢千言万语口难开我是多么想念你怎么对我不理睬请你轻轻告诉我不要叫我多疑猜……噢噢千言万语口难开千言万语口难开千言万语口难开……
头一回觉得这样的歌不难听。
王府井需要哥伦布。
南口东边巨大的广告牌后面,隐藏着两栋北京市最简易最丑陋的三层楼房,门口挂着六块牌子,“北京市城建技术协作委员会”等六个单位的人员每天要来这里办公。别人星期天往王府井拥。他们星期天为自己可以不去王府井高兴。
南口西边是北京饭店。如今已不大有好奇的人挂下下巴颏呆看“西洋景”了。但有谁注意到,它后身的第一爿大玻璃窗里,便是饭店的厨房,时常有年轻的厨师,头戴蛋糕形的炊帽,在工作的间歇中,站在那窗前朝外窥视,闪动着难以形容的目光……
离那原料高级、设备先进的厨房50米开外,越过马路,便是极为简陋却聊供救急的厕所。在男厕所小便池的尽里边,有一扇破旧的绿漆木门,木门里是厕所清洁工休息的地方。这也是他享用自带午饭的地方。他对外面街上的车水马龙和红男绿女都没有什么兴趣,他有一台塑料壳面已经裂变的老式半导体收音机。他把三节一号电池装进去以后,得用一个胶皮圈将它箍紧,才能听到声音。他定时清扫大小便池。
他又拿着皮管子和竹扫帚出来了。鼻子通红。脊背有点佝偻。
一个刚走进来的男人,一身灯芯绒猎装,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走轮包,一眼认出了他是干什么的,立马冲他提意见:
“你们怎么连个挂东西的地方也没有?”
他只当没听见。管自去干活。
“什么态度!还首都哩!”
身后传来一串应和声:
“太不方便了!”
“跟王府井的名称不相称!”
他心平气和。仔细而又刻板地清扫着。一些正在方便的人觉得他碍事。他觉得那些人碍事。
一边清扫一边想心事。还有个小儿子上着初二。功课次得没法儿说。还学会了抽烟。听说明年北京的初中毕业生是个“大鼓肚”,只能有三分之一的上正规高中,其余的职业高中未必能消化完。要是职业高中也考不上,可怎么办?做买卖去?准把屁股帘儿也赔光!自己提前退休,让他接班,他肯来么?
停下扫帚,一抬头,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正站在犄角里抽烟。
“你们给我滚出去!”
周围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这老头原来不哑。
人来人往。渐渐成了一锅稠粥。
单个的。成双成对的。一家子。一群。外地的。远郊的。本市的。少数民族。洋人。摩肩接踵。磕磕碰碰。目的各不相同。谁都很少注意别人。
男人戴呢便帽和鸭舌帽的日渐减少。女人简直没有系头巾的。一律毛线帽。式样不分男女。棒针织的居多。法兰西式贝雷帽最为流行。年轻男子装束女性化。烫爆炸式发型。年轻女子装束男性化。一年四季穿长裤,高腰靴子大家穿。后跟敲得便道咯咯响。女的时兴月牙包。男的时兴登山包。男女咸宜的还是蛇皮包——用装化肥的那种材料制成。“倒爷儿们”和外地采买人常两个四个地提着走。已有出国人员提到了国外。纯羊毛毛线缺货。“什么时候来货?”“说不准。你再来碰吧!”来了货也还要挑。讲究追随国际流行色。眼下最俏是月白、淡黄和灰绿。家用电器部堆满了各种商品,可一时间售货员挺清闲。有二十二时的大彩电,上头支着个纸牌:“样品无货”。有十四时的小彩电,顾客走过去伸长脖子望望,不买。要么国产的尺寸大的。要么小点进口的。“有万宝的吗?”“有雪花的吗?”把搁那儿的别的牌子的冰箱打开门看了看,不买。“君子兰双缸洗衣机什么时候还有货?”告诉他“过几天”。售货员心想:国产洗衣机里又闯出个名牌儿了。中低档西装套服已滞销。新推出的纯毛华达呢男女风衣让中青年顾客眼睛睁得滴溜溜圆。香港镀金首饰降价一半。挤得满满的是卖金首饰的柜台。24k的金项链一条卖666元。“故意打成六六大顺的价码么?”一个中年妇女在谨慎地点一厚摞钞票。一个新娘指着柜台里边朝新郎媚笑。牛奶糖和太妃糖销不动。受欢迎的是纯巧克力、果汁糖、水晶软糖和花生牛轧。药房里的补药往糖食上靠。食品店的糖食往补药上靠。人参蜂王浆。五加参王浆。维生素e蜂王浆。参茸王浆。人参山楂晶。党参蜜芯巧克力。中国花粉口服液。花粉健美酥。“百货大楼”里的“宫廷糕点”和“红楼糕点”风靡一时。皇上吃什么我吃什么。“大观园”先从嘴里逛逛。枣泥桂圆方脯。鹿筋酒饼。山药蜜糕。藕粉桂糖糕。松馕鹅油卷。寸大小饺。奶炸面果。就是还没推出茄鲞。
临出王府井,有人暗自庆幸:“到底是王府井!”他们不会空着手。有人小声嘟囔:“咳,何必迷信王府井……”他们可能一物未购。
王府井的中心自然是“百货大楼”。
楼前空场没有坐椅。想坐的人总能坐下。空场中央有个水泥座、铝构件的标志架,上面用塑料制品构成“北京市文明卫生街(王府井大街)”字样,经常有八个人分坐在那水泥座四周。只能搁下一半屁股,靠也靠不好。但能抢先坐在那里歇一歇,总有一种幸运感。广场上还有四个灯柱。柱础也勉强可以坐。坐在那里从旁看去颇似袋鼠。另一些人席地而坐。一条汉子把厚重的军用雨衣铺在地上。是位复员军人。他那肤质粗糙、肤色红黑的妻子安然坐在那地铺上。还有他们那蛮头蛮脑的闺女,手里摆弄着一支刚得到的电光玩具机关枪。他们买了那么多东西!光是北京糕点蜜饯就有十来盒,捆在一起像座小花塔。另外几个外省出差的人坐成一圈。一个人正从鞋盒里取出新买的皮鞋,重新试穿着。其他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脚上。仿佛在共同完成一桩了不起的科学试验。一个中年人让他白发皤然的母亲坐到他的旅行包上,怎么不怕里头东西被压坏呢?他和母亲在装束和气质上截然异趣,但两人的面貌又惊人酷似。
一对中年妇女,穿得很考究。各带着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也穿得很考究。不知为什么她们同广场一角卖冷食的姑娘口角起来。个子稍矮的那个尖声骂着:“你王八蛋!我就骂你王八蛋!谁让你是个王八蛋!”另一个拖着她胳膊让她走开,她还气鼓鼓、恶狠狠地骂着:“王八蛋!骂的就是你!谁让你不讲理!你就是个王八蛋!”她头发烫得挺好,是在甲级理发店烫的。营养也挺好,丹田气足,胸部共鸣箱大,嗓音阔厚,面色红润,肌肤细腻,不知是常用“美加净”还是“郁美净”系列化妆品。一时间人们都朝她那里望去。她终于被同伴拉开了。但两个孩子,脸颊喷红,小妮子外套很合体,小毛线帽子织得很华丽,却突然兴奋地跳着,扭回身子,朝冷食车一递一递地嚷着:“王八蛋!”“王八蛋!”是卖冷食的姑娘理亏吗?没听见她尖声回击。她紫涨着一张脸,继续卖给新的顾客冰糕。
“百货大楼”里面像个蜂巢,弥漫着一种让人心里痒痒的气氛。一个解放军,长得真英俊,肩膀宽宽的,抱着个襁褓,婴儿小脸粉嘟嘟。他两条胳膊高度紧张,两只大手却又拼命地放松,犹如臂弯里是个易碎的玻璃器皿。他站在一进门的大玻璃镜旁。不时有人瞥他一眼。他脸红了。一位拄拐杖的老人在他身旁站住。只是为了稍事喘息。他俩目光交接了。他马上懂得了老人目光里的善意谴责。他喃喃地说:“小不点儿。不该带到这儿不是?……孩子他妈非让一块儿来……我们可不往里头去了,我们就跟这儿候她……”老人凝望着孩子的小脸,满脸的皱纹都绽开了。
军人也凝望着孩子的小脸,额上的纹路都消失了。
在楼梯那儿,写着“上楼”的地方有人下楼,写着“下楼”的地方有人上楼。
她已经在王府井大街上来回来去走过两趟了。
头发是在“好时美发厅”做的。不怕贵。街上那些个傻老冒儿开的发廊信不过。人家“好时”是正经香港老板开的。眼影涂得很细心。面膜瞧着兴许不那么自然,可配上橘红的唇膏,该是够派!免费穿的耳朵眼,那可不是占便宜,当场买下了一对金耳针。单位的姐儿们都说我适合用耳针不适合用耳坠。脸本来显长不是?用耳坠就更显得往下抻了。身上里头戴着从华都妇女用品商店买来的黑乳罩(可惜你们瞧不见),外头穿着麻粉色的蝙蝠衫(花样可是独一份儿),项上挂着一串骨雕项链,下头穿着坚固呢的牛仔裤,足登银面细高跟的港鞋,套一件紫红掐腰风衣,挎一只仿蛇皮小坤包。从别人眼里照出自己,比对着镜子来劲儿!
她是酿酒厂的天车工。爱人是皮鞋厂的技术员。他们除了“五一”“十一”、元旦、春节,总凑不到一块休息。每逢她工休,她就粉墨登场,来回来去地在这条街上走。她希望人们都注意她,觉得她漂亮。她可不想招惹野男人。有那种男人来试过。她给了他们一对“家藏白果”。女的看着她觉得漂亮,她更高兴。总算离开天车那狭小的驾驶室了。总算露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痛快。
她来回来去逛两遍街了,可一样东西没舍得买。还不想离开。
临回去以前,也许会买上10根果丹皮。去婆婆家。她们的孩子13岁,婆婆给带着。
她算一个怪人吗?
王府井怪事多。
有的明摆着。偌大王府井,商店里竟然没有一架电梯。内部运货的升降机不算。没电梯倒也罢了,供顾客使用的楼梯窄得出奇!南口新建的八层大楼,由三个单位分用:东华服装公司、红光照相器材公司、大明眼镜公司。这楼的楼梯也不比居民楼的宽。八面槽那边新建的“利生体育用品商店”的楼梯,也设计成这德性。不知怎么想的!
有的暗地里发生着。比如关于那件龙袍的事。
“东华服装公司”前二年新开张。生意兴隆。
有一天,突然发现失盗。被盗走的是一件清朝皇帝的龙袍。
哪个皇帝的?说不清。反正最不济也得是宣统的。
龙袍哪儿来的?据说是“文革”中“红卫兵”抄家的战利品。后来作为国家物资,辗转到了“东华服装公司”,由他们代卖。标价4000元。
好长时间也没卖出去。几乎没有外国或港澳的阔佬登上他们楼上的售品部。这本是一家面向内宾的高档服装店。内宾里没有愿花4000元买一件清朝袍褂的,即使真是曾属皇帝的龙袍。
突然被盗走了。失盗后方痛感那东西的珍贵。
调查研究了好久。
后来,在八达岭破了案。人赃俱获。
那盗贼原是想去偷“东华服装公司”旁边的“红光照相器材公司”的照相机。他从大楼背面潜入了楼里。不知怎么搞的弄错了方位,没能进到照相器材那边。他钻进服装这边了。他从一个、再一个,第三个值夜班的人身上了跨了过去。他们本应坐着值班并按时巡逻的,但都觉得楼高墙厚,竟一个接一个地躺下酣睡起来。
盗贼没偷到照相机,很气恼。他胡乱偷了一些西装套服。都是压仓货。他忽然觉得应找个大东西,当包袱皮儿,把偷来的西装套服裹起来。于是他发现了那件龙袍。在他眼里那玩意儿只配当个包袱皮儿。
他又一个一个迈过值班人的身体,在鼾声交响乐伴奏下,到窗口用绳子把自己坠了下去。
隔了几天他才听说,人家服装公司炸了窝,并不是为了那几套西装,而是为了那个“包袱皮儿”。
他这才知道那龙袍值钱,可怎么销掉这个赃物呢。
他想到了去八达岭。那里离城远,外国人多,场地宽旷,也许比较容易脱手。
他对外国人索价不过200元。
但他还没来得及卖出,便被抓获。
龙袍回到了服装公司。请文物部门正式来估价,最后的结论是“无价。应送文物保管部门。”
从此王府井进一步加强了治安工作。
在王府井南口设置了“治安岗亭”,日夜有人值班。街上有戴红袖章的治安联防巡逻人员。这当然并非秘密:王府井大街上还有着比别处都多的便衣。
夜幕下的王府井,霓虹灯闪烁。夜市招来了比白天更多的顾客。所有不想妨碍他人和社会的人都可以任意游逛消费。但别有用心的人应当忐忑不安。夜幕下的哨兵眼睛更加明亮。
同整个北京一样,王府井没有夜生活。
夜晚十点半以后,王府井渐渐变得寂静。
在儿童用品商店凹进的门洞里,或许会有蜷曲着身子睡觉的人。夜巡的联防人员发现了便叫起他来,让他离开。
在白天人们喧闹嬉笑的“东风市场”门口,或许会有一个少年的身影,脸上有泪水流过的污迹。估计是为了一个什么过错,被粗暴的父母轰出了家门。不能让这一晚成为他沉沦的开端。联防人员便将他带去岗亭,耐心询问。
有时候会发现一个外地来的姑娘,土里土气,可是胆大气粗,深更半夜挽着个包袱逛王府井,在没有熄灯的橱窗前贪婪凝望。过去一问,她便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到北京找个人家当保姆。刚下火车,她就奔这王府井来了。不累,街上没人也有逛头。她打算逛到天亮。
后半夜,在极度的寂静中,会突然有黄鼠狼急促地窜过马路。它身体细长,比成年的猫要小,脑袋尖尖很难看。通向王府井大街的那些小胡同里,某些不被人注意的旮里旮旯,有黄鼠狼的窝。如果不是夜巡的人亲眼看见,谁会相信北京,又尤其是白天如此繁华喧闹的王府井,会有这种东西出没?
怪。
凌晨三点半。整个城市还在沉睡。王府井大街上响起了刷刷的扫街声。
她默默地在几乎空旷无人的王府井大街上清扫着。
今年二十九。个头矮。没身条。淡眉小眼。爱人是修理拉锁的。儿子上街道幼儿园。那幼儿园至今天还没一架滑梯。
穿一身灰不溜秋的工作服。头上戴个灰不溜秋的工作帽。肩上挎着簸箕筒。手臂有规律地挥动着长柄扫帚。
她们这个清洁队一共17个人。她今天上大早班。大早班从凌晨三点扫到中午十一点。还有一种班是从早上九点扫到下午五点。另一种班是从早上十一点扫到晚上七点。七点以后大街没人扫了,会变得格外脏乱。凌晨三点半扫时会觉得工作量格外地大。但她爱上大早班。因为在空旷和寂静中清扫不受别人干扰。并且不会像白天那样,刚扫过又被行人弄脏,永没望有顺心的时候。
她负责整整一百米。她喜欢这一百米地面。痛痛快快地扫净以后,她爱回过身子去,拄着扫帚柄,呆呆地望着那在路灯下反光的路面,以及那些光光溜溜的树坑。这时候她心里就涌动着一种独特的感情。她说不出。也没说出的欲望。
天渐渐亮了。她们一个班组的都聚到一起,各吃自带的早餐。起先她们连个歇息、吃喝的地方都没有。按规定她们在班上只能有半个小时坐下休息。她就想到存车处那坐一坐。看车的大妈很照应她,倒热水给她喝,中午代她热饭。看她的菜没味儿,就夹半块臭豆腐给她。前年她们队总算有了一大间活动房。就安在北京饭店后身对过的便道上。逛王府井的谁注意过她们的活动房呢?那里头有自来水龙头,有煤气罐和煤气灶,冬天还有高腰花盆炉,有搁茶杯饭盒的地方,有洗脸架和洗脸盆,有两张板床,还有一溜锁存个人衣物的铁皮柜。她们刚用上时简直觉得是进了天堂。
她吃着自带的馒头。馒头切了两刀,里头夹着辣咸菜丝。就着热茶吃这早点,她津津有味。队里的大妈大嫂们也都吃得差不多。唯有小妹是吃现从街上买来的牛肉咖喱饺,喝麦乳精。她们都把那位只有19岁的新伙伴叫小妹,小妹上班总是可着钟点到。下班后却总是最末一个走。不是她愿意多干工作。她得到那活动房里细细地更衣打扮。当她走出那间活动房以后,谁也想不到她会是不久前还在街上扫地的清洁工。她和满街那些趾高气扬的摩登女性们足可媲美——一头黑光油亮的披肩发,一副样式最新颖的平光镜。高尖领衬衫外套男式飞机衫,三股裤下头一双托人从深圳国际商场带回来的紫蓝色高跟靴。
她不理解小妹。小妹总不知足,为一点小事就能把八百辈子的糟心事勾出来发泄一番。发泄完了小妹会趴在她肩膀上抹眼泪。她就拍小妹脸蛋,骂她“浑球”。小妹会在工作时忽然间凑到她身边,递她一块冰糕,自己不消说正嚼着一块。她推开小妹的手,小妹却把手上的冰糕硬杵到她嘴唇上,不由得她不接过去。按规定工作时间不许吃东西。她就吃得匆匆忙忙。事后不免肚子疼。可她不在班组会上批评小妹。她私下里跟她说:“下次可不许了!”小妹也确实不再自己买冰糕,但卖冰糕的姐妹们跟小妹混得烂熟,时而会主动给小妹两块冰糕,小妹就又会理直气壮地给她送到嘴边。小妹给她带来一些小小的烦恼。但小妹给她带来了许多的快乐。也不光给她。大家休息的半小时里,小妹一边吃着一边叽叽喳喳地给他们讲着,不是什么她从“内部”看到的怪电影,就是她从哪儿听来的新奇事。
小妹总给大伙传递街上店铺里的商品信息。哪儿到俏货了。哪儿正七折一次性处理。她总是无动于衷。自处繁华的商业街道,满目琳琅闪烁的货物,她从未动摇过自己的消费心理。她父亲是个蹬平板三轮的工人。她一周岁零三天母亲便一命归天。她最小,上头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在两个脚蹬子上挣出嚼用,把他们一个个拉扯大。她爱人则在13岁上丧父。婆婆拉扯着九个孩子过了一段极艰苦的生活。爱人行三,下头还有六个弟妹,有的至今尚未成年。在北京隘湫的小胡同里,破旧的大杂院中,她们从小懂得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和无比珍贵。现在他们一月合起来把乱七八糟什么都算上差不多有200块。合两万来个小钢镚儿呀!他们很知足。今年春节前有一天,她不是来这条街扫街,而是偕爱人来采买,当他们在“东风市场”里买下两盒茯苓夹饼、两盒金丝蜜枣、两瓶莲花白酒,说是去孝敬两家健在的老人各一份时,他们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富足而体面的一对。
她日复一日地在王府井大街上清扫着。
偶尔,有的路人往她刚扫过的地面上乱丢纸团,她忍不住招呼说:“同志,别乱扔呀!”
对方这才发觉她的存在。但鄙夷地把嘴一撇:“都不扔,要你们干什么!”说完一晃肩膀,人走了。
她不生气。她心想什么人都有啊。她就再去撮掉那纸团。
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南口东边的展览橱窗前停留。那些非日用品的商业广告不吸引人。倒是有华都饭店、京伦饭店、燕翔饭店的彩色照片,以及“大观园”和“密云国际游乐场”的介绍,但都不够醒目。
有个年轻人却在展览橱窗前站定。他面前的橱窗是三位科学家的画像。当中是巴甫洛夫。右边是伽俐略。左边是居里夫人。谁的点子?单把他们三位的像布置在这儿?年轻人默诵着居里夫人画像下的格言:“我们应该有恒心,尤其要有自信力。”
他来这条街买计时器。
当他继续前行时,能看出他有点跛足。那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
他时时在睡梦中欣喜地看到另一个自己:用同别的小伙子一样健壮的双腿在运动场上奔跑。
……那天电大课散,他接到她塞给他的一个折成“又”字的纸条。他走到那棵大榆树下,四顾无人,才展开了它。上面写着:“我不能跟妈妈闹翻。生活不是小说和电影。别骂我。我调别的班了。我有罪。”他紧紧咬着牙。他觉得这不比想象的更坏,以后再来上课他反倒可以专心听讲了。但一霎时他觉得简直没法子迈步走路。他在大白天也做起梦来……
他庄重地朝王府井深处走去。他不想掩饰自己的缺陷。感谢王府井。感谢街口偶然跳进他眼睛的画像和格言。该给谁写封感谢信呢?
王府井中段,路西还有一长溜展览橱窗。原来那里是《人民日报》社。现在成了“机械工业部设计研究院”。展览橱窗后办起了“蓝图设计用品服务公司”。展览橱窗里也展出着“鱼眼摄影协会”拍摄的艺术照片。驻足观看的不多。一个壮汉雄赳赳地从橱窗前走过,身上穿着刚买的毛料制服,没顾得撕下袖口上的白布条货签,他对橱窗根本没有知觉。一对夫妇带着孩子,大包大包地提着,正为到哪儿去吃午饭而口角,他们对橱窗也视而不见。一个外国绅士只略斜视了几眼,便继续前行。一个中年妇女采取不停步地方法走马观花。但也时有认真逐张观看的人。
她便是其中的一个。矮胖的身材。短发几乎全白。中式对襟棉袄。衣裤样式古朴但用料考究。退休后她才有悠悠然逛王府井的时间和看展览橱窗的雅兴。
……一幅《竞争》,照的是街头巨大的广告,广告上画着个巨大的摩登女郎斜坐着笑吟吟地试穿新鞋,广告下一个瘦小守旧的老太婆以相应姿势表情麻木地运着针线,在便道上缝补床褥。照这个干什么?讽刺谁呢?……还有《梦》和《白日的梦》,照的都是“盲流”在街头露宿。这不是丑化社会主义吗?……眉头皱着。眼睛眯着。鼻子里哼着。嘴唇翕动着。“鱼眼摄影”?不要人眼要鱼眼!不像话。她联想到最近从电视屏幕上看到的一些镜头,特别是“威娜宝香波”的广告,又尤其是那外国女人把一脑袋头发甩散开的动作,看了心里发堵。不像话不像话!她转身离开橱窗,叹息着朝前去,刚走过大甜水井胡同,忽然一幅活的“照相”赫然映入她的眼帘——对恋人在“燕山呢绒服装店”的“丽人”橱窗前搂着亲热。光天化日之下!她又气又恼又羞又臊。倒好像是她自己成了流氓。前面走来个小伙子,男人家却围着条艳红的大围脖!身边又闪过个小姑娘,明明是中国人,却全照外国人模样打扮!不知不觉又走到“瑞士表专修店”前。抬眼朝马路那边一望,又有“日本精工钟表专修店”。斜眼朝身边橱窗望去:雷达,尼维达,莱浮,依保路,雪铁纳,梅花唛,奥尔马,百浪多,美度,浪琴……啧啧啧,这该怎么说呢?不过关于这个问题她没再往下想,因为她手腕上戴的也是块外国表——亲戚从香港给她带回来的日本“双狮为记”的东方牌双历女表。
她心情很不平静。该反映反映!不像话!
她出身不好。解放后才从旧职员变成新职员。没入过团,更不是党员。“文革”中还受过一点冲击,罪名是“逃亡地主”。她习惯于“文革”前的17年。她恨“文革”。她对今天拿不准。
可是走到医药商店面前时她的气消了一半。那商店分出了一间小门脸儿,专卖七珠益寿减肥茶。她走进去以后气就全消了。她喜欢搜集各种各样的健美减肥茶。对她来说。胆固醇比任何“不像话”的东西都可恨。而向医生反映自己最近的感觉,又比向别人反映别的更为要紧。
一个年轻的爸爸正在跟售货员打听着什么。
售货员正告诉他:“孩子胖属于发育过程中的正常现象,你别给他喝这个……”
而那位年轻的爸爸却总觉得无妨买些减肥茶给孩子喝。他刚给孩子买了《幼儿英语》磁带。去了“宏声乐器行”。钢琴无货。有日本卡西欧牌的多功能电子琴。低档的500多块一台。高档的要4200块。他现在还买不起。但他已经开始给孩子攒这笔钱。他请教人家,是给孩子买钢琴好还是买电子琴好?自然该买钢琴。他也早是这么个决定。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再咨询咨询。他今天没带孩子来。前几天跟爱人一块带孩子来这街上照过生日相。没去“中国照相馆”。别迷信那儿。这条街上的照相馆各有特点。“友谊照相馆”专为出国人员照护照相。“北京照相馆”的结婚照最地道。给孩子照相该去“风光照相馆”。别照低调的,要照高调的。别小气,要大方。照就照张十二时的。用织锦面的粘胶大相册给孩子攒上一本,将来让他自己翻着看!
他还要买七珠益寿减肥茶。
她搭话了:“你这么瘦,再喝更抽巴了。爱人呢?也不胖?那就更不能喝。这位师傅说得对。孩子胖,准是给他吃得太多。以后断了零食吧。千万别瞎吃减肥药。这东西是减胆固醇的。像我,上年纪了,胆固醇绝不能再多!可孩子,几岁?啊,才满两周!正长血管呢,缺了胆固醇还不成!……”
她在叨叨唠唠之中,把那“鱼眼摄影”引起的愤慨全消化掉了。
秘书劝他别往街里走了。他不吱声,只是继续往前走。没人注意他。要注意地望望他,便能看出他的身份。穿着打扮也平常。他有一种常人没有的威严。不是特意摆出来的。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威严。
秘书跟在他身后走。走过“东风市场”。他没进去。他不喜欢这个1969年马马虎虎翻盖出来的市场。他喜欢过去的“东安市场”。没必要改成“东风”。我们重名不重实的积弊太深了。他想起原来“东安市场”里那些卖工艺品的小摊。景泰蓝的带鞘小宝刀,搁在那么个环境气氛里就是显得特别有味道。各式各样精致的糖葫芦。山楂果里嵌着豆沙,还用瓜子仁儿装饰出图案。最让人留连的是旧书店。那时候线装书不少。一套《淮南子》就是在那里买到的。可惜“文革”后退回时已然残缺。还有那几家西餐馆。“吉士林”的奶油烤鱼。“和平”的铁扒杂拌。“和风”的日本盒菜。都没有了。该恢复。他还想到了直至60年代初期仍然存在的弹子房。大概在“丹桂商场”旁边。那时候“东安市场”里实际上含着好几个市场。好像还有“桂铭商场”和“霖记商场”。“东来顺”和“五芳斋”如今还在。“金生隆”小吃店没了。1956年公私合营高潮中,他找“金生隆”的私方代表谈过话。他强调一定要保持“豆汁何”“爆肚马”“拍糕张”“肉饼倪”这些风味小吃的原有特色。“文革”中这也成了大字报公布出的一条罪状。
他打得一手好桥牌。能欣赏西洋交响乐。喜欢打羽毛球。眼下他肩上的重担子卸下了,可还有几个社会职务担任着。新来的这个秘书不摸他的脾性。他最喜欢混在普通老百姓中活动。倒也说不上是“微服出行”。他的照片报上登过,可没人记得住他的模样。他为此非常高兴。他今天要在王府井大街上好好走一走。他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年人。他深知没有比老年人离群儿更可怕的事。他爱人群。
啊,有一家“华都中老年服装店”。他走了进去。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售货员正耐心地回答着一个胖子的询问。正搞夹克衫展销。可惜样式都很拘谨。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秘书说:“其实以后中年和老年还可以再分开设店。”秘书很为他思路的活泼惊异。
又走到了“盛锡福帽店”。生意格外兴隆。秘书劝他就别进去了。门口那儿简直跟公共汽车站上的景象差不多。但他竟随着一小股人流挤了进去。
乍一看帽子的品种真不少。还有整狐狸挂在那儿。各种样式的旅游便帽最受欢迎。有人在问贝雷帽到货了没有。他发现柜台里有捆好尚未散开的罗宋帽。这种帽子近年似乎很少有人戴。其实很好。他们30多岁一直到50多岁,入冬都戴这种帽子。他有一种亲切感。罗宋帽唤起了他许多的回忆。美好的和不那么美好的,模模糊糊融成一片。文学上有所谓“意识流”。女儿拿那样的小说让他看过。他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看过一篇。女儿盯着他问:“接受得了吗?”他安详地说:“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其实,人的脑子里不光有‘意识流’,还有那么一些个模模糊糊用言语形容不出的东西。”女儿的眼睛睁圆了。现在他胸中就涌动着那么一种东西。于是他凑近柜台问那个女售货员:“这罗宋帽卖吗?”
女售货员30来岁。倒不怎么打扮。她懒洋洋地靠在里边货架上,正眼也不看他,管自在那里发愣。
他又问了一声:“这罗宋帽多少钱一顶呀?”
女售货员眼睛盯着另一边柜台。那边的售货员正忙着应付几个买旅游帽的顾客。她也不去帮那边,也不理这边。
又有一个顾客站到他身边,朝那位女售货员问话。总算把眼珠转过来了,但依旧板着一张脸,仿佛刚用擀面杖擀过。
秘书生气了,抢上去,想告诉她现在柜台外边站着个老同志。他却离开了柜台,打个手势让秘书跟他退出商店。
“真不像话。”秘书在他身边说。
“我在想,她为什么没有积极性。”现在他是在朝返回的方向走。他的汽车停在了东华门大街。
秘书在他右边靠后一步的位置,跟着他往回走。秘书不假思索地呼应他:“大锅饭!”
他对这类笼而统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不感兴趣。
他想回家同女儿讨论一下。女儿的抨击:
“他们那套政治思想工作的老办法根本不灵了!”难听,可有道理。女儿正研究心理学。回去同女儿讨论一下。引入点心理学的方法。
也有人流稀疏的时候。
刮着呼啸的西北风的冬晨。暴雨倾泻的下午。节日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电视台播放女排决赛实况的当口。这类情况下王府井不那么拥挤。
在某些情况下,如果作严格的统计,街上的行人未必有整条街的售货员多。光是“百货大楼”和“东风市场”两处,就有职工五六千人。整条街肯定逾万。
一万多个肉体和灵魂。
他是其中的一个。
初中算是凑合毕了业。等了不到两年,分到他这个工作。来了。“跟哪儿上班呢?”“王府井!”听着总比跟别的地方体面。
跟货场待过一段。满街的行人谁顾得去想,商店后头还有堆货的地方。进货得有人卸车。得有人搬。得有人码。得有人值班看着。得有人清扫场地。你当那商品是从天上直接掉进柜台里去的?
如今挪到前头。站柜台卖货了。不是嫌在货场当搬运工累。小伙子不愁没力气。咱们跟那儿栽了!咱们眼不见为净!
他恋上了开130卡车来送货的女司机。如今哪有姑娘还梳小辫儿?偏她梳两根羊角短辫。两爿嘴唇红得像山楂,形状像桔瓣。说说骂骂,追追打打,混熟了,他约她上政协礼堂,好不容易掏腾来的舞会票,她愣不懂得心疼,偏拉他去看那寡味儿的电影。不过看电影有看电影的好处,他动了她,她没生气。出了电影院,他们去西单“义利快餐店”,他请她吃意大利面条,没等她吃完,他就要跟她肯定关系。闹了个不欢而散。后来……后来的事情不堪回首。若即若离,时好时坏。最后是好说好散。她还开那130卡车来送货。他却不再在那儿卸车。他后来站在柜台里头,冷眼看那些个过来过去的姑娘。她们大概都愿意跟自个儿玩玩。动一动也没事儿。可一提真格儿的,她们准都得摇头。他算是看透了!
一个顾客走过来招呼他。他无精打采地应付着。
顾客挑选着。他斜眼望着顾客那胡子拉碴的脸庞,心想:他那老婆是怎么跟了他的?
有时候老半天没什么人来买他那儿的东西。他又觉着无聊。他把柜台上供顾客试样用的大圆镜子搬向自己,弯腰,凑过脸去,左右手的食指小心地按着腮上的一处地方,仔细研究着皮肤上的某种变化。
两个顾客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他,有没有某种东西。
他们怕他态度不好。都是外地人。那表情就仿佛犯了“打扰罪”求他饶恕似的。
他忽然热心之极。满嘴流利的文明用语。主动介绍商品。百问不厌,百拿不烦。
人家喜出望外。买好东西以后直跟他道谢。他连点下巴:“甭谢甭谢!”
班组会上,老师傅们批评他忽冷忽热。他承认。他还承认最近冷多热少。
如今调整了工资。套级以后,他挣得比以前多。多出十几块。但奖金却减少了,他总记得前年11月。那月他奖金高达58块。他的心理状态再难从那个数目上降下来。
前些时人们埋怨物价上涨时他不仅附和,而且声量最高。
“你嚷什么?你一人吃饱了全家足!”
他就挺起脖梗:“我不娶媳妇啦?”
最近他却天天说:“该涨就得涨!”
他那个柜台的货物,俏的来点就一扫而光,不俏的压在柜台里无人问津。一来二去,他明白了,俏的厂里不爱生产,因为不让提价,可原料涨价了,越产越亏。为什么还在生产滞销货?因为按收购价算,厂里还是赚的。
吃亏的是他们卖货的人。销售额不达标,奖金少拿。
“你怎么又吵吵该涨价了?不攒钱娶媳妇啦?”
“一边玩去——水涨船高,你们懂吗?”
这几天他情绪格外好。打扮得也更水灵。
他有对象了。怎么搞上的是个秘密。
那对象别的都好,就是个头矮点。
他已经跟“同陞和鞋店”的哥儿们说妥了,有他形容的那种高跟鞋到货,挑双最好的给他留下。
她带着料子走进王府井。还犹豫着:是去“蓝天”还是“雷蒙”?“东华”还是“红叶”?“蓝天”至今在招牌下还标着“上海迁京”。如今她不迷信上海。怎么没有广州迁京呢?
他到“大陆干洗店”去取西服。他头一回送衣服来干洗。他至今弄不懂干着怎么能洗?他一进门就抱定主意要仔细验收送还他的衣服。
这一对总算在东风市场南门进去的二楼西餐部找到了座位。还是车厢座。卖的东西不怎么可口,比对面“湘蜀餐厅”差多了。可在那边简直没希望找到座位。除非拿出“硬骨头精神”,用脚把正在吃饭的人坐的凳子下面的横棍跐着,一直等到那人吃完。他们喝着啤酒,感叹着王府井饮食业的落后。他们回忆起在广州度过的日子。瞧人家那儿!忽然又议论到了北京的“大三元”酒家,摇头、吐舌。
一辆大型空调旅游车停在了工艺美术公司前的空场上。一些金发碧眼的旅游者陆续下了车。胸前大都吊着照相机。他们走进商店时都不免有点吃惊。无声的喧闹。有声的色彩。有的立刻走向柜台,或举起照相机。导游在招呼他们上楼,告诉他们三楼和四楼有专门对他们开放的“聚珍宫”。当他们上楼时不得不侧起身子,因为一个中国顾客买好了一条地毯,正卷成一个枪筒形状,由他和他的儿子在往下运送。
工艺美术公司对面的“中国画店”里,好奇的观望者远远多于购买者。范曾的一幅人物画标价3000元。一个作古鬲标价40元。有一对年轻人在问新到的油画多少钱,销售员告诉他们还没标价,让他们以后再来。他们挺不高兴。
白胡子老头在“东风市场”食品部买了盒“苔条麻花”。他对周围的顾客说:“这个,还有芝油夹沙哩,眉公饼,才是稻香春的老传统啊……”可他走后人家还是只买那些西式糕点。他提着“苔条麻花”走出“东风市场”北门。门外的“吉祥剧场”把他的怀旧情绪勾得更酽。他想起了当年在“吉祥”听梅兰芳和金少山的情景儿。现在的小年轻有什么口福、耳福啊……
“东风市场”北门外的“五芳斋”二楼上,雅座里的主宾们正互相寒暄。是一次公费报销的宴请活动。宴请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两个中年的陪宴人员互相正在说:“要不是有这一顿儿,我可不会来王府井!”“我怕有几年没来过这条街了。”瞧他们那个表情,十足的清高。逛王府井在他们看来是典型的庸俗。服务员开始给斟酒……
一个脖子上系着紫红领带的5岁男孩正在便道上嚎啕大哭。他的父母把他给弄丢了。
一个30多岁的男人急匆匆地朝口外走去。他腋下夹着个黑色人造革的手提包。他刚走到东华门大街就要了辆出租车。
一个40多岁的男人汗涔涔地在柜台边嚷:“我的包呢?我的包呢?”售货员指给他:“这不是你的吗?”他拿过那只包,拉开拉锁,里头只有一卷手纸,他急疯了:“这不是我的!”售货员告诉他:“你准让人家给调包儿了!快报案去吧!治安派出所在菜场胡同里头……”
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在“碧春茶庄”门口站着,两眼一晃,朝一个走到身边的外地人亮出手里的两只外国打火机:“便宜啊,便宜啊……”
一个上访的人,刚从八面槽邮局出来,衣衫褴褛,背着污秽的行囊,表情坚毅地穿过人流,朝王府井南口走去。
两个姑娘停留在“丽华百货商店”的橱窗外。一个正对另一个说:“……一点不难织。你瞧,下针,下针,都是下针……”
有过那么一天。谁也没注意到。街上的民警脸色变得铁青。后来有人发觉,街上的警察增多了。似乎还有从各单位调出的一些人员,被派到街上执勤。出什么案子了?值当得这样兴师动众?不过少数眼尖的人看到了这些迹象也不以为然。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依旧坦然地在街上逛着。再后来,有人发现来了辆卡车,车上满是草编帘子,沿着马路边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又过了一阵,街边雨水口铁栓上都苫上了草帘子。真是莫明其妙。
王府井像往常一样熙攘。孩子跟父母撒娇。恋人甜甜蜜蜜。外地人大包小包拎满手。老头老太太慢慢腾腾。“百货大楼”前小公共汽车正用半导体喇叭招徕乘客:“王府井直达前门,5毛一位!”卖冷食的姑娘正兜售着最后一批冰糕。扒手知道自己没有暴露,仍在若无其事地游逛。
除了个别掌握情况的有关人员,谁也不知道潜伏着一场巨大的危机。
有人在给汽车灌油之后,把油桶里剩下的残油倒进了街边的雨水口。他确实不是故意的。他以为那黑乎乎的稠底儿既无用也无害。
亏得被及早发现。马上有人守住了他倒油的那个雨水口。不能让任何人一个烟屁股或火柴棍漏进去。后来在隔开80米的雨水口里也冒出了那种易燃物的气息。液态正挥发为气态。这就有自燃的危险。“轰”“轰隆隆!”——后果将不仅是雨水口的铁栓子飞上天。人也可能飞上天去。将引起难以扑救的大火。
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经过紧张的战斗,才终于消除了隐患,避免了一场灾难,甚至一些参加工作的人也是直到最后才弄清楚他们自己的作为有多么伟大。
一直有人站在雨水口附近剥橘子、说闲话、问路和吵嘴。恋人们倚在便道边的铁栏杆上调情。扒手在可能发生爆炸的地面上出没。
所有的人都安然无恙。许多人实际上是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但没有人为这件事写感谢信。王府井大街确有过那么一天。
席棚、木栅、帆布篷围在一块地方,挂出“正在施工,注意安全”的告示,是王府井大街年年月月都有的景观。
这是一条街道充满活力的证据。
眼下又有两三处地方正在大兴土木。“美白理发店”的改装工程接近尾声。“外文书店”新楼刚立起骨架。
有许多工人在王府井的工地上干活。
他是其中一个,差两年60岁了,看上去刚过50。身子骨强健。作为老瓦工,他既自豪又自卑。这座楼还有砌墙的活儿。在王府井显示显示咱的身手!可越来越多的楼完全用水泥预制件拼焊。他那手艺施展的范围越来越小。
从他站的那脚手架上往下望,王府井大街上那些个来来往往、花花绿绿的行人挺古怪。他们都在忙乎些什么?哪来的那么多钱,一个劲儿地浪花?
没有什么行人有兴致朝工地的上方望。谁在盖这座楼?这和他们没有关系。楼盖好了,“没关系”的人走了,他们会跑进来逛,会看,会买,会高兴,也说不定会生气和吵嘴。他们现在、今后都不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砌了这楼的好大一部分墙体。
他一个人在北京建筑行业上干了30多年。他家里人远在河北易县的农村里。
作为老工人,他们单位给了他一间小平房。一个户口一间屋,够照顾的了。他接出了一间厨房。屋前院子窄巴巴,再没发展余地。
他苦干了大辈子。眼下还在苦干。
他那小屋子里只有一个木板铺,两个从信托商店买来的旧柜子。窗玻璃碎了以后,一直用别人家废弃的挂历纸糊着。取暖的炉子小心翼翼地使用了二十几年。烟囱五六年才更新一次。这一冬的旧烟囱是糊上一层泥,再刷一层浆,凑合着用过来的。下一冬得下决心买新的了。没下过卖炒菜的饭馆。没吃过奶油蛋糕。没尝过冰激凌。除了单位发票没自己去买票看过电影。要不是亲眼见,同一单位的人也不信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的老师傅。
没穿过圆领衫。外头总穿工作服。里头只穿家乡老婆给他缝的中间系扣的汗褂。刚过春天,就习惯敞着怀,露出两块又高又厚的胸大肌。夏天常常光着膀子。
过得这么苦,可倒是爱干净。勤淋浴、勤理发。
没见他发过脾气。对人总那么和气。小伙子们拿他开心,他只是呵呵地憨笑。自己常说吃亏大发了——没念过书,没文化。混到六十边上,连个组长还没当过。见小年轻们看书,上“业大”去,就眯缝眼望着他们,心里的羡慕打眼里往外冒。
老婆比他还忙。能干。四个小子俩闺女,一个一个给他生,一个一个给他拉扯大。老婆进城来住过。住不惯。不是嫌屋子小院子窄,就是觉得一双手没个着落。做饭洗衣服拾掇屋子耗不去她一半精力。她就常常煮出一大锅白薯,提个筐儿到公园门口去卖。那些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们偏爱买这个吃。可有一回让工商管理人员给抓住了,挨了训,还罚了款。没户口,办不来照,不能为家里添财,待在北京没多大意思,她就回去了。临回去,她摘下了门上的门帘。那间小屋就门上有四块玻璃透光。她说:“透光好。我走了,你不许再挂这帘儿。你要在屋里乱搞,院里邻居能看见。我让隔壁大妈常往里看。你小心着点!”他红了脸。呵呵地笑。她走后,确实没敢挂过一次门帘。可有时候他的确那个得慌。他就喝酒。只喝零打的红星白酒。每次只喝一小杯。
如今他基本工资将近100块。在单位里算高的了。别的乱七八糟加上每月能有150。他还嫌不够。他还想法子往上添。下了班,他一路捡废纸。每月卖废纸箱壳子能得个10多块。在商场后门,他捡得许多的包装带。就是白颜色、粉颜色、浅蓝色的塑料纤维带子,人家用来包扎加固装货纸箱的。那些带子一般是一厘米宽,两米长。他下班回到小屋,就坐下来用那些带子编提筐。编出来的白提筐上还有粉的、浅蓝的图案。他想办法把这些筐卖出去,也是一项收入。星期天他就揽私活儿去。谁家要盖小房子,砌院门,搭厨房,他就去给干。他要价总是最低,所以附近的人都爱找他。给他预备的饭菜只要见蛋见肉,他就总是不住地给人家道谢。
他积攒下了一笔钱。数目不小。
他年年回老家探一次亲。这几年回去把他辛苦坏了。他张罗着给大儿子和二儿子盖起了两处房。
媳妇不好找。有人给牵线,从四川介绍了两个姑娘来。花了4000多块钱。两个姑娘个子矮点,可活泼伶俐。语言上也没多大障碍。一个儿子娶了一个,热热火火地过起日子来。
两对小夫妻一起把他送上了长途汽车。回到北京的小屋,他心里高兴,一次喝下了四两酒去。
可是半年以后,一天傍晚他正光着膀子编提筐,老二突然闯进来。红着一双眼。头发乱蓬蓬。一身汗臭扑鼻。
这是怎么了?
“她们跑啦!”老二跺跺脚,一屁股坐到铺板上,“哇”地抱着头痛哭起来。
那两个四川姑娘跑了。跑以前一点迹象也没透露出来。她们跟你们不是过得挺好吗?老二的媳妇呕了两个多月的酸水儿了,她不是都有喜了吗?老大的媳妇还给婆婆缝得了一件褂子。两家都张罗着买电视呢。
可她们竟突然跑了。真跑了吗?会不会是下地的时候,让坏人给害了?会不会是进县城去逛,迷了路了?都不是。已经失踪五天了。她们带走了两家的全部现钱和她们最好的衣物。那天下午那们俩一前一后地说是去集上看看,结果是一去无还。后来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查问,有个中学生说,他见着她俩往火车站那边走去,一路有说有笑的。
没编完的筐掉到了地下。
爷俩盘腿坐着抽了一夜叶子烟。
第二天他上班干活动作迟慢,人家都说他到底是老了。
几天后他干活又变得同往常一样。
小屋里的生活似乎也依然如故。
他认命了。他想恨那两个姑娘,但当两个潜逃者的面影身姿在他头脑中浮现出来时,他又恨不起她们来。
他那两个儿子并没同那两个姑娘登记。中间人有名有姓有村有店,可去告他也没什么意思。就算政府把那人抓了,他家的4000多块钱也追不回来。
二儿子后来气得去了一趟四川,一直追到那两个姑娘住的村子里。那两个姑娘居然主动招呼他,留他吃饭,给他安排住处,还问他妈他爹好不好。原来跟老大睡过的那个姑娘本有丈夫。就在同村。跟老二睡过的那个姑娘也快成亲了。对象在邻村。她告诉老二,这回她要真当媳妇去。给他怀的那个,她不知道他愿意要,人流了。现在她准备好好地给丈夫生一个。
二儿子从四川回来以后变了一个人。他说他要一个人守着妈过一辈子。他觉着世界上最没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娶媳妇。
他和他家里人总算熬过了最糟心的日子。
两个闺女许出去了。婆婆都在邻村。用嫁姑娘得来的钱,加上新积攒的,前不久给老大重娶了媳妇。这回正式登了记。这媳妇是本地的。一只眼有点斜。以前的事她全知道,她不论。听说她前些时候也呕酸水儿了。
他松了一口气。但人生的途程远未走完。还得劝老二回心转意,给他也找个真格儿的媳妇。老三的房子也该张罗着盖了。老四最福气。过二年他一办退休,老四就能来顶替。他把北京户口连同这间小屋移交给他,自己卷铺盖回乡下去。
老四进城来过。站在小屋当中,拿眼四下看。看完了就说,他来了要怎么怎么。他的口味不光是沙发、电视、组合柜,还有城里的媳妇。他挣得出来。他像是从父亲那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又圆又厚的肩膀,小铲子似的手。可他脑壳里多出来一千多个方块字。
眼下老四还得在乡下待着。他每天还在王府井大街的工地上砌着楼墙。下面的铺、商店和人群跟他都没多大关系。他只希望下班后能再捡到一大捆人家扔出来的包扎带。
“我正忙呢。”
“不耽搁你工夫。”
他在他对面坐下了。
他们曾上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然后到同一个村子插队,睡同一个土炕。回城以后他们曾一起待业。现在他们都经商。他是个体户,而他是“官商”,并且是经理。
“抽吧!”他递他一支“万宝路”。
“我戒了。”
“嗬,嫂子那么厉害!”
“跟她没关系。我规定柜台里和库房都不许抽烟。我得带头。”
“你这儿不是办公室吗?”
“我能粘在这儿吗?我一多半时间在柜台和库房。”
说完他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望望杯里的颜色。
他笑了:“你别那么讲究!”
他也笑了:“你当我就那么讲究!”
他问他:“混得怎么样了?几万块了?十几万了?”
他眉毛一扬:“别逗。我能咋唬得了别人,咋唬不了你。这回我可崴泥了。”
“怎么啦?”
他告诉他,他跟她的那个小铺面,因为附近盖大楼,行人都绕道,就剩下邻居们光顾了。服装滞销,只能靠牙膏肥皂小百货小打小闹。大楼两年后竣工。楼下头就是大商场。他们那时候更难办。
“天下还有让你为难的事情?”他望着他,口气毫无讥讽。
“倒也是。”他知道他时间紧,便直截了当地说,“我另找了个辙。我给外地一个小罐头厂设计商标。农民办的厂。他们刚办起来,资金周转不灵,我就不光给他们设计,还给他们跑印刷厂,垫印刷费,把印得的商标给他们运去。现在他们的头一批罐头已经生产出来。”
“经过有关部门检验批准了吗?”他问。
“那当然。手续都全。”
“他们给了你不少吧?”
“不少。堆满了我们家。”
“堆满了你们家?”
“他们给不出现款,给的是七百箱罐头。我们那间小屋堆不下,就堆在了院子里。昨天飘小雪,把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去买塑料布苫。”
“一箱二十四罐?”
“你内行。二十四罐。玻璃胖罐铁皮封口。”
“工艺太陈旧了。里头货色怎么样?”
“我带样品来了。”他从随身的提包里取出两罐。
他认真地端详着那彩印的商标:“酒醉香蜜枣。嗬,你还真有两下子。原来可没看出来。”
“插队那会儿我不就画过黑板报吗?”
“画‘拿起笔,作刀枪’,跟鸡爪子扒的一样。”
“现在呢?我练两年了。她跟我一块儿练。”
“练到这份上也真不赖。胶印的吗?”
“胶印。四色胶印。我垫的钱。现在我得把钱收回来呀!”
“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们这儿能不能替我代销?”
“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你们研究呗。可以签协议书、找公证人。”
他望着那两瓶罐头,“好吃么?”
他立刻从提包里取出改锥,为一瓶起盖。
“你稍等等。等他们来了,一块儿尝。”
“你先尝尝。咱们论哥儿们。我请你吃。”他已经把罐头打开了。自己先吃了一个,再请他吃。
他就尝了一个。“嗯。不错。工艺流程你见过?干净吗?”
“看怎么说了。我看不一定比国营厂差。人家那儿也有卫生防疫的衙门。”
副经理等几个人进屋来了。他忙把他介绍给大家。他就主动把他的请求说了一遍。
大家都品了品那醉枣。都说不错。估计能卖出去。时下顾客里有种返璞归真的浪潮。专好买青豆罐头、黄瓜罐头、藕片罐头、马蹄罐头什么的。醉枣罐头也许反比龙眼罐头、桃子罐头、橘子罐头什么的好销。
他就问他打算一罐抽多少成。
他告诉他们出厂价。他们能给代销,他感激不尽。一罐他能得一毛五分钱最好。如果销得慢,一毛钱也知足。
这个问题就议到这里。都同意过两天再定。
业务谈完了,又剩两个人了,他俩都变得轻松起来。
他问他:“你这经理,当得来劲吗?”
他伸伸腰肢说:“怎么不来劲儿?我们月月利润往上长。”
他笑了:“可你们服务态度没往上蹿。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还有顾客跟售货员在脸红脖子粗地掰扯。”
他歪着头,手里玩着一只铅笔:“我知道。工资调了,奖金少了。归里包齐不如最红火的时候。看来改革这戏还得一幕幕地接茬往下演!”
他还想细究他的想法,他却反过来问他:“你干你那个来劲儿吗?”
他出乎意料地皱着眉,抽口烟,郁郁地说:“心烦的事比你多。工商管理所,税务所,市容办公室,街道办事处,综合治理办公室……都管我们。干部跟干部不一样,水平高的咱们服,水平低的呢?……周围尽是‘红眼病’,连她家的人,我家的人,都认为我们是‘倒爷儿’,手里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来了就坐下等开饭。在家开不行,都得到外头。乙级馆不去,得甲级。每月她家要我们五十,我们家也给五十,成固定的家庭税了。我们倒还的确请得起给得起。可剩下的也不多了!”
“谁知道你的底儿呢?”他沉吟地说,“反正你们的税,国家收不齐。”
“那倒是。”他承认,“差不多都有‘猫腻’。我说的不是犯法。因为也没什么细条细缕的法。有的是空子。‘猫腻’了也没有事。我倒主张快点儿立起个有鼻子有眼的好法来。我们也有赚头,国家也多收税。”
“你也并不痛快。那你干吗不找个我这样的工作干干?你要愿意来我们这儿当经理,我立马让位。你比我有才!”
“我也有德。”他挺起腰肢说,“不过,我喜欢我现在这种生活方式。我这人性格适合这么过。我喜欢活泛点儿,喜欢闯,喜欢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勤换样儿。”
他伸出手来,他握住,两个人摇了又摇。
“我不耽误你。”
“祝你走运!”
王府井大街北口两边,东安门大街上,有北京城里规模最大的街头存车处。两边马路上码放着密密麻麻的自行车。
一个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在了马路牙子上。存车处的老大爷唤住他:“不许随便搁车!存车来您哪!”
小伙子嬉皮笑脸地应付他:“我就进去买包烟!”说着钻进了商店。
买完烟回来,见自行车被老大爷硬给搬到存车范围里去了,气鼓鼓地去取车,开了锁就往外推。
“为了市容,也为你不丢车,不是?”老大爷伸出手去收钱。
小伙子掏出两分钱来,故意“咣当”让钢镚儿掉到地下。一蹁腿,骑上车跑了。
小伙子一边蹬车窜进金鱼胡同一边想:“真是贪心不足!这存车处得有多少辆车进进出出?一天挣老鼻子了!再看那老帮子一身寒酸相,家里折子上准有个大数目!”
老大爷气得飞儿飞儿的。瞪着那小伙子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过到底他还是弯腰捡起了那2分钱。
他想坐下歇一歇。容不得他歇。又有人来存车。又有人来取车。
存车的都以为看车的很赚钱。
这行业不用一分钱的本儿。也没有任何技术。
瞧瞧这条街。多少自行车!怪不得有洋人照相。他们看了一定觉得跟万里长城一样稀罕。
他们模模糊糊地以为这么多车只有一两个人在看管。
其实仔细调查一下,便会发现还有10来个人在看车。
不过还是会有人这么想:十来个人劈分存车费,每人一天不挣个百儿八十才怪呢!
得算细账。
这个存车处每天平均存车量次在一万辆到一万五千辆之间。一辆车收两分钱。一天大约能收200多块。一个月大约能收7000块出头。
但这个存车处有70多个职工。他们原来的单位名称叫“东城区存车管理处”,现在叫“东城联升服务联社”。是1958年由个体发展而成为集体的自负盈亏组织。
70多个职工,有10多个已经退休。退休不以年龄为限,谁干不动了谁就退。新近退休的一位老大爷80岁整。现在能看车的还有58个。五十几个三班倒,还得分出个小夜班来,专管“吉祥戏院”和“五芳斋”夜宵的存车业务,这样,每个班里也就十多个人。
一月7000多元,将够他们这一群人的副食补助和工资。平均工资(含副食补助)90元。听着不算少。可就这么一份儿干工资,别的什么也没有。难怪他们那么较真。他们实在是不敢懈怠。过眼过手时每辆车都尽量不让它出差错。最怕丢车。丢了车谁的责任谁包赔。被偷的能是糟车吗?一辆好车少说100多。赔一辆一个多月的工资就没了。得白白地在风吹日晒里给人家看一个多月的车。
这位老大爷66了。最近常犯心绞痛。春节后跟领导上递了话:“我得退了。你们另找人吧!”他们也有领导。他们联社也有办公的地方,还是两层楼的活动房哩。现在联社的业务不止是看管自行车(他们内部管这部分叫“自行车服务站”),还有管存放大小汽车的“机动车服务站”。前些时为了发展业务,多点收益,又开办了“东华冷饮店”。后两个部门招进了点年轻人。“自行车服务站”却一个年轻的也招不进。他们这个部门有4个共产党员,却没有一个共青团员——因为岁数最小的也有43。领导一听他说要退就着急了,这支看管自行车的队伍是退一个少一个。他们主任是个女同志,胖胖的,穿上西装套服也还是不脱胡同大院里的土味儿,甩着嗓门央告他说:“我的老爷子哟,您兜里多揣点‘救心丹’啵!街里头‘百草参茸药店’来什么好药您就买什么好药,只要有发票我都给您报销!眼眉前就是元宵节,把退了休的全招回来咱们胳膊腿也不够,您挑头儿走人,不是存心拆台吗?把我急出疯病来您也落不着好不是?”
他就没退。元宵节果然麻烦。劳动人民文化宫里举办科技灯会。报上一登消息。电视上一出镜头,到了傍晚门里门外是人山人海。主任亲自带着他们十来个人在东华门筒子河边加班。打那儿进文化宫东北门的人也真不少。临时存车,黑灯瞎火,只能是吆喝着让车主们锁车交钱,哪顾得上挂牌儿、撕票儿?也不知道公园里的彩灯究竟有多神妙,反正愣有那十点多才尽兴出园取车的主儿。
车主过时不取,多等些时候也就是了。再不来,用平板三轮给他拉走。最怕的是人家急赤白脸地来说丢了车。
那天他看管的那一片,就偏丢了车!
车主是两兄弟一块儿来的。弟弟的车还在。哥哥的车没了。人家手里攥着钥匙,打衣兜里还掏出了执照。大雁牌的二八加快轴新车。牌子不算大响,可也值180多块。
能怪他吗?一人得看那么一大片。筒子河那里的路灯没多大的亮。搁车、取车的一直没怎么间断过。再说有那专门偷车的,手里拿着“百宝钥匙”,想捅开哪辆能捅开哪辆。先交费不对牌儿的临时存车处,你就是浑身长满了眼睛也防不住他。
第二天失主又来找。买车的发票也拿来了。主任只好唯他是问。他管的那一段么!他连吞了两回“救心丹”。主任只好撂下句活话儿:“是个人赔还是公家赔,再研究研究!”公家赔也够呛。四天元宵灯节的存车费,把那些小钢镚儿和皱皱巴巴的纸分币点来点去,统共才200来块钱。尽有那锁上车就跑的,收费收不齐呀!赔个折旧价也得150。大家伙忙乎了四个晚上才挣到四五十块钱,真够惨的!
可自行车存车处还得维持下去。
他们看车的也有学习会。他们凑到一块儿就唠叨:“咱们都退了以后,谁给看车呀?”主任带头叹气:“不出十年,这行业就得绝。可那时候自行车绝得了吗?”
听说“东风市场”酝酿着要拆了重盖。是跟香港合资。盖起来以后是十层的营业楼面,底层有六部大滚梯,里头是日用百货无所不有,吃喝玩乐样样俱全。盖得了恢复“东安市场”的老字号。谈判一成功就动工。两年就能拔地而起。顾客们都怎么来呢?那时候少不得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骑车来。那时候他可就70了,就算心绞痛不发作了,他也不会再来干这个。谁来接他的班呢?
有个存车的指着车座后夹的大纸盒对他说:“这就搁这儿,您费心给看管看管!”
他赶忙喘吁吁地摆着手说:“别介您哪,您自个儿提走吧,这儿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我可看管不了这个……”
那人满不在乎地朝外走:“嗨,丢不了!就是丢了我也不赖你!”
他拽住那人袖口:“同志您别走呀,您的东西您可千万自己拿着……”
那人满脸不高兴,无奈何把纸盒子取下来拿上,临出去时埋怨着:“什么事儿!光图省事儿,干赚两分钱!”
他实在再听不得那“两分钱”三个字。两分钱眼下算个什么数儿?“火柴涨一分,晚报涨一分,存车费怎么就不能涨一分?”他自言自语着。
主任他们往上打了报告。要求批准存车费涨价,从收两分改为收三分。
如果改得成,他们的收益就能增加半倍。工资待遇能有所提高。也许对有的年轻人能增加点吸引力。
可满街骑车和不骑车的人,能接受这一分钱的上涨吗?
连上头主事儿的那些人对此也提心吊胆。他们能下决心把烤鸭子从两块多一斤涨到五块多一斤,可他们下不了涨一分钱存车费的决心。
老大爷还在那儿看车。不时揉着他的胸口。
东京有银座。纽约有百老汇。巴黎有香榭丽舍。北京有王府井。
谁在哭。谁在笑。谁心情激动。谁无动于衷。谁挥金如土。谁一毛不拔。谁钱包鼓涨。谁阮囊羞涩。谁是丈夫妻子。谁是情夫情妇。谁享天伦之乐。谁怀离散之苦。谁在等谁。谁在想谁。谁注意到了谁。谁谁都没注意。邮亭里挂着《章回小说》杂志,头一篇是《窈窕酒家女》。东风市场处理美人头挂历:原价三块八,现售八毛。“高级蛋白饮料”挺畅销,“雀巢咖啡”买不到。交通警身系白色武装带,市容警制服上有红镶边。口外书摊上在卖金庸的《鹿鼎记》,口里书店新到了《萨特研究》。毛麻巴拿巴西裤。皮面柏仙奴运动鞋。处理红香蕉苹果一元四斤。进口美国变色镜45元一副。远红外健身器。鞭尾强身酒。全套贝多芬交响乐磁带,李德伦指挥,68元一匣。18k翠钻金镯链,3700元起价,4500元的存货不多。新开“巴林餐厅”,草原风味。电光“东芝”广告,入夜通明。四楼在开支部会。后院正出黑板报。她刚递上入团申请书。他在歪歪扭扭写检查。夜深人静,注意暗娼。光天化日,有人坑蒙。阅报栏没有及时更换新报。一边读一边散布小道消息。今天表扬信特别多。昨天案子还没破。“吉祥”又演《四郎探母》。“燕春茶馆”为什么关张?元朝叫丁字街。明朝建十王邸。八千三百五十楹府第有无残迹?王府井的井今在哪里?“红卫兵”当年怎样破的“四旧”?谁眼里看着是“资本主义复辟”?想得通。想不通。一半通一半不通。时通时不通。根本不想。有意思。没意思。常来。不常来。不常来。留下许多美好回忆。根本不值得记忆。变化大。变化不大。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变应不变。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王府井。王府井能看见全中国见世界。
王府井在旋转。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