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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墩子 九龙壁

我不知道怎么开头。

我的书桌上,台历架嵌着一面竖起来的小镜子。现在我望着小镜子里的自己。确实,如花似玉。

我想写下我这朵花的某些秘密。为此我找来了一堆小说。现在它们都扔在了我床铺下。

我发现小说已经死亡。

真的。所有我找来的小说,开头那一行就让我觉得皱纹满面,那些皱纹要能抖动倒也罢了,可却净是些僵死的褶子。

面对着小镜子里的自己,我心里难过。

我确是一朵开得正圆的花。浑身有一种胀痛的感觉。一朵花到头来总得胀成浑圆。而据说那也就是谢落的前奏。

胀得浑圆,临近谢落,但是没有一丝皱纹。没有胀圆的花也可能有皱纹,尽管那不是衰老的标志而是羞怯的表现。

我却胀得浑圆了。

从肉体到灵魂,都有一种饱胀欲裂的感觉。

门铃在响。演奏着《爱情故事》的旋律,很难听。那些电子模拟音非常拙劣。但要命的是你还得承认那是那首歌的旋律。我们一生里总得不断接受被非常拙劣地复制出来的优美旋律。现在我懂得这个。

……我去开门,门外是黑龙。

“谁让你来的?”

“我看见你爸你妈出去了。他们打了个‘面的’,想必去得远……”

“面的”是一种国产的“小面包”车,这种汽车原是押货用的,如今北京城里却满街是它们,顶着出租车的灯标四处拉客,因为在三环以内一般十块钱都可到达,所以多数市民都愿向它们招手。“打‘面的”’渐渐成为北京城里超出贫困线却又没有发大财的市民们的“家常便饭”。爸爸妈妈便是典型的隶属于这一层次的不大亦不小的90年代的北京市民。

……我瞪着黑龙:“所以你趁火打劫来了!”

他眼光一点不回避我,浅笑着说:“你也可以劫我。”

没有办法。我把他让进了屋。

“你斯斯文文坐着。我给你倒喝的。还是不要酒吧?”

“今天想喝酒。不过咱们可以出去喝,长城、香格里拉……随你选。”

“我想住进贵宾楼的总统间哩!”

“那就去。那不算什么!”

我坐到黑龙对面。我讨厌他发了财。

黑龙望着我。他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发财无罪。”

“谁判你的罪?我只是讨厌。”

“我再也不洒那法国香水了。什么香水也不洒了。你看,今天我连西服也没穿。”

可他那夹克衫一看就是大名牌。并不比他那些皮尔·卡丹的西服更让我顺眼。

“难道我就该永远在你面前穿那些个破衣烂衫?”

他原来穿的也并不是破衣烂衫。是些普通的衣服。究竟都是些什么样子的衣服,我一件也想不起来。

“你喜欢的是衣服里头的我,不是吗?”

他一语中的,我心里很痛。

“我真希望我能讨厌你讨厌到底,连衣服带人!”

他粗鲁地一把把我揽过去,拥入怀中,毫不留情地吻我的眼睛、额头、面颊和嘴唇。

……我是一朵胀圆了的花,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可是这一类的场面,小说里已经写得很多了。

小说死了,复活它很困难。

像曾经浑圆过的花一样。谢落了,就再难复原。

“谁来过?”

妈妈总要这么问。她的眼虽尖,我却已经抹去了一切能让她目测起疑的痕迹。她的嗅觉比眼睛更灵敏。黑龙这回确实没有洒香水,可妈妈嗅嗅鼻子,还是把握十足地掌握了情况。

“白龙来过。”我懒懒地回答。

白龙当然不是黑龙。这是一个妈妈爸爸都喜欢的小伙子。

“德临来过?”爸爸凑上了热闹。眉开眼笑的。

他们都绝对不用“白龙”这个符号。当然他们无法制止我用。

“对。我们俩在这儿亲亲热热地待了好几个小时。”

我注意这话的反应。妈妈嗅嗅鼻子,爸爸浑然不觉其蹊跷。

“德临什么时候再去德国?”

“我怎么知道?他又没说。”

“你该问问他。”

“他的事儿,他不说,我问他干什么?”

爸爸妈妈对望一眼。

“你们又拌嘴啦?”

“你当我们跟你们一样,不是死眉瞪眼地各干各的,就是拌嘴拌个没完!”

“什么话!”

“就这个话!”

小说真是死了。我要为小说缝件丧衣。

乏味。

我不明白为什么临到我过生活,结果遭遇到的一切怎跟小说里写过好多遍的那些个事儿一模一样。

我倒想变个法儿出新,可谁也不跟我配合。

电话铃响。妈妈抢上几步去接电话。

我讨厌她那个步态。

“找你的!”妈妈把电话筒递给我,却并不挪开身子。

我白了她一眼。她这才悻悻地坐到餐桌边,两眼还瞪得跟碟子那么大似的盯着我。

我便有意亮开喉咙应对:“……黑龙?……你捣什么乱?……bp机?你的bp机?……我肯定没有,如果掉在我们家了,那‘蛐蛐’早就叫了!……你不是有‘大哥大’了吗?还bp机什么?……我懒得找……”

但是妈妈已经在找了,而且,她很快在长沙发的三块活动坐垫的一个缝隙中找到了那只“蛐蛐”。

一顿好吵。

晚上抱着枕头,回想一天,理不出个头绪。最后压倒一切的是黑龙……总是黑龙。我有时赌气想把他换成白龙,或者电影、电视上的哪位“硬派小生”,但都难成功……到头来还是他。

我恨弗洛伊德。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号小说。

同时,我憬悟,人类确实把该写的都写完了。

我再写些什么?

“跟你说过好多回,不要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但我并没有把电话筒撂回叉座。

副总经理恰好朝我走过来。我把电话筒用腮帮子和下巴夹住,麻利地从桌上的一叠电脑刚打印好的文件里把应当挑出来的那份递给他——为了抵消他对我必然产生的恶感,我用不费劲儿的那半边脸给了他半个迷人的微笑——不是一般的迷人,是十分的迷人,现出那种程度的迷人微笑不仅需要技巧,尤其需要勇气。

副总经理接过那份急需的文件,竟然也对我一笑,而且几乎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我的办公桌——就仿佛他刚偷窃完一件东西似的。

白龙在电话那边跟我约会。

我应允。

谁都知道。白龙和我正在“对象”。

的的确确,我正考虑嫁给白龙。

白龙约我到北海公园的九龙壁见面。

白龙是个大傻帽。那是于他大大不利的。他竟然不能体察!

下班以后我在公司的卫生间里对着大玻璃镜细细地修整了一下自己。

抹完唇膏,我一扭身,吓了一跳。

“翁姐!你哪儿冒出来的?”

“你没从镜子里看见我吗?”

“你是个隐身人?”

“我刚进来——怎么,又去约会?”

“一出人人都演过的戏——剧本早就朽烂了!”

“可人人还都去演!”翁姐叹了口气。

翁姐刚离婚。她的离婚很不干脆。不知道是她还是她原来那个丈夫坚持了一个或几个不晓得究竟有多大意义多大价值的条件,啰啰嗦嗦斗争了很久才终于达成一个极其无聊的妥协。离成婚翁姐胖了整整一圈儿。

“翁姐,你真该抹抹减肥霜了!要么,就买那个什么奎科减肥酥吃吃!”

“什么?你胡说!我不是胖,是壮!”翁姐拉过我一只手,让我按她的手臂,“怎么样?不是还很富有弹性吗?”

确实。翁姐在大学是田径队的主力,在大学生运动会上夺得过标枪亚军。

翁姐去坐马桶,我出了卫生间。在电梯面前,我忽然不清楚我究竟是要到哪里去。

对北海公园的那座九龙壁,一直感到惊奇。

为什么在那么个地方修造了那么一个东西?

九龙壁在北海公园北岸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有许多游人多次游览过北海公园,却总不知道有个九龙壁,或者虽然知道却不暇细顾——非得确实想去看它,才会绕过那些土坡树丛终于找到它。

九龙壁是用彩色玻璃预制件拼嵌成的,顶部像宫殿一样有坡顶翘角,在壁的两面各有九条蟠龙,色彩不一,姿态各异。记得有一回我查过一本书,那上头说故宫里头也有一座九龙壁,还有山西大同市也有一座九龙壁,它们都是面对宫门或府门的影壁。北海公园的九龙壁却并不对着任何一座大门或宫殿,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当时那些个建造者是怎么想的——当然是皇帝让他们盖的,至少他们是为了取悦于皇帝才那么盖的,但皇帝为什么要他们那么盖?他们那么盖又如何得以取悦皇帝?谁能说得清楚?

皇帝总是古古怪怪的。

造九龙壁的那些人也是奇奇怪怪的。

哪个人又不古怪呢?

比如我。

白龙手里照例拿着一本外文书。有时他把那种相当厚的外文书挟在左胳膊与身子之间。他带书不是装样子。他真看。不仅在我到达之前看,我到了以后,坐下来闲聊的空当间,或者我们一起在饭馆坐下来,点完菜等着上菜的间隙,他也会看——有时只看上几行。

我讨厌白龙手里总拿着书。

“为什么又约着到这儿?这儿今天格外怕人!”

“怕什么?这儿的治安保卫一贯是好的。”

“还是怕!”

“那就走,到别处去!”

“不用。既然来了……”

天快黑了。九龙壁左近除了我们不见人影。几只喜鹊在大槐树上跳来跳去,偶尔叽喳几声。

“马丁教授来信了……”

“哟,那太好了!”

“……估计签证不成问题……不过,那边现在排外情绪甚嚣尘上……”

我不喜欢他说“甚嚣尘上”,他这类的词儿太多,什么“无独有偶”“相映成趣”“每况愈下”“珠联璧合”……诸如此类,让我腻烦。但恰恰是这些个词儿,深得我爸爸赞赏:“一般学子人了西学,国学便欠缺,甚至于完全不通,德临却能中西融合……人才难得啊!”

当然,白龙是个人才。我也不否认。仔细想来,他没缺点。就算不是十全十美,也总达到了八全七美。

“……今天我打了电话,新版的莫扎特第四十一镭射碟到货了,柏林爱乐乐团……”

“那你明天去买就是了。”

“不一起去吗?”

“不。”

“为什么?又加班?”

“不加班。不想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对我厌倦了吗?”

“我老早对你厌倦了!”

“别这么说!”

“是的……”我心软了。我没有道理。

白龙和我坐在公园里那种千篇一律的绿色木条钉的长靠背椅上,他挤到了我身边,挤紧,然后先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膀,搂紧了,便凑过来吻我,直接吻我的嘴唇。

我同他对吻。心想:他为什么从不主动吻我的眼睛?

……我脱离了他的吻。

“你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

我没有道理。

可是天哪,为什么总得有个道理呢?

“你究竟怎么了?”

“饿了,我只不过是饿了……”

小说真是死了。小说从哪里获得新生命去?

写完了吻,就总写到……吃。

一连四家个体餐馆紧挨在一起,都雇了外地小姑娘穿着餐馆自制的号服在揽客。

都装修得相当华丽。门面上牵拉着串串的瀑布灯,灯帘一直披挂到街边的人行道树上。

进了那家叫“阿莫”的餐厅。奇怪。另外三家透过玻璃窗一望,里面都近乎全空,唯独这家“阿莫餐厅”显露出若干红男绿女的食客。

坐下后我便说:“人总往堆儿里凑!”

白龙却说:“哪里……它这名字取得好,‘阿莫’,有点让人莫名其妙,玄虚莫测……”

“什么呀!其实恐怕简单到极点,它这老板姓莫罢咧——对不对?你们老板姓莫?”

递上菜谱的小姐含笑点头。

“怎么样?”

“你先来……”白龙把菜谱递给我。

我接了过来。

我们一直实行aa制。

我浏览菜谱的时候,白龙便看他那本德文书。

铁板烧上来以后,服务小姐掀开罩盖,牛柳上的油沫自在微沸,滋滋作响,冒出一股白烟。那是白龙点的。

忽然有一种异响。白龙开头只朝邻桌偏头,后来就循声盯住窗台——窗台上有我搁在那里的手提包。

我也吃了一惊。那响声实在出人意外。

“你有bp机?”

我恍然。

那是黑龙的bp机。本打算还给他,可后来他又来了个电话,说不用还了,就留着给我用。万没想到他真的呼上了我——不是他会是谁呢?因为他说他已经通知了原来所有知道那号码的人,不要再用那号码呼他了……我本是顺手搁在手提包里,仍打算还给他的。

我取过手提包,取出bp机,上面显示的恰是黑龙的姓和他那“大哥大”的号码。

白龙望着我,一脸的惊讶。

“你有bp机?”

“你不是看见了吗?”

“什么时候有的?”

“早有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什么都得知道吗?”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谁呼你?”

我望了他一跟,心软了;我本想说:“副总经理……”却说不出口;我终于还是说:“黑龙在呼我。”

白龙立刻释然。

我望着白龙,突然感到自尊心深深地受挫。一听是黑龙,他竟立刻释然!

他脸上那刚冒出的嫉妒芽儿,明显地消褪无痕。

“我必须马上给黑龙挂电话!”我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白龙立刻替我招呼服务小姐:“你们这儿有电话吗?”

“唉呀,对不起,我们的电话概不外借……”

“我们有急事!我们可以付款!”

“我们”!谁跟谁?

我知道离餐馆不远有一处公用电话,我二话不说拿脚就往那儿奔去。

……

我回到餐桌边的时候,正端上我叫的清炒荷兰豆。

白龙从德文书上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说:“快坐下,这荷兰豆看起来很清鲜的……”

我却给他当头一棒:“对不起,我要走了,立刻……黑龙约我去……”

白龙的脸色很难看,但不是我期待的那种难看,而是另一种令我刺心的难看,他说:“哪里就急到这个份儿上!你吃完再去不迟,我陪你去……”

“你怎么能去?”

“你们谈生意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就是,我又不参与你们那些个事……”

谈生意!

他以为我跟黑龙之间……不错,黑龙跟我们家公司有业务来往,白龙知道,但他怎么就敢于断定,我和黑龙之间仅仅只可能存在着生意关系?

我一跺脚,抓紧手提包冲出了“阿莫餐厅”。

所有的小说都乏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下这些,在乏味的纸堆里,再增添些乏味。

白龙和黑龙都是我中学的同学。

小说里照例如此这般地设置人物关系。老套子了。我也这样设置。没办法。因为这是事实。

他们的外号当然不是我取的。

我们初中就是同学,后来高中又是同学。初中时我们同在一班,高中分文、理科班的时候我在文科班,他们在理科班。

在初中时,他们就有了那样的外号,但只是男生那么叫他们,女生们从来不叫,其实不仅不叫外号,不到万不得已,连名字也不叫的。

到高中以后,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也有女生偶尔叫他们外号了,但我可是直到临毕业以前要分手的时候,才叫上他们外号的。

高考“二模”(就是“第二次模拟考试”,一般高中上到最后,在正式考大学以前,学校里总要举行两次“模拟考试”,往往还是全区统一命题,用以“摸底”)的分数下来以后,我痛哭了一场,因为那结果与我原来的自我估计相差太大——后来语文老师告诉我,分数掉下去主要是因为我作文“跑题”了,现在我知道我这人一辈子总要吃亏在“跑题”上。那时候却死想不通,老师的安慰,家长的训诫,我全听不进去,我不承认“跑题”,我要破罐破摔——我赌气不再复习,还把一本学校发下来的油印范文撕得粉碎;我骑上自行车,跑到玉渊潭,在女厕所里换上泳装,跳到湖水里野泳;当清凉的湖水熨着我的肢体时,我有一种超常的快意!

那一夏玉渊潭有许多游野泳的人,但绝大多数是男人,偶有妇女也大多二三十岁的,并且一般都与男友或丈夫同泳,像我那样的青春玉女,是十分罕见的。

没想到在那里见到了白龙和黑龙。

他们考砸了没有,不知道。反正他们也没光是埋头复习,他们每天中午到玉渊潭游泳。

我们互相发现时,不禁面面相觑。

都有点不自在。尤其我。

都强作无所谓。尤其我。

……我们便一起游。他们总拿出保护我的架势,仿佛我随时可能腿抽筋脚被水草缠住或被一口水呛住似的……我就跟他们嚷,让他们别管我;后来他们倒是不管我了,但我发现他们又拼命在我面前逞强,互相比赛,要么飞速往远处游,要么也不测清水深便从岸上撂起身子往水里扎……

事后我一闭眼,总不免浮现出白龙和黑龙那只穿着泳裤的生动形象。

这才回忆起来,初中时,班上那些男生一度把他们叫作“白大块儿”和“黑大块儿”,“块儿”就是胸部肌肉的意思,“练块儿”是许多男生们喜欢做的事。后来也许是因为叫起来不顺口,又也许是因为有一年春游去了北海公园,在九龙壁前头有一次联欢,他们恰好当众表演了一阵中国式摔跤,大概是胜负各占一次(后来男生们议论说,那是他们事先设计好的),打那以后,“白大块儿”和“黑大块儿”便成了白龙和黑龙。

从初中到高中,浑浑地就那么过了几年,临到要毕业的时候,因为“二模”作文“跑题”,赌气去游野泳(以前我游泳只到正规的游泳场),没想到却忽然看清楚了两条龙,一白一黑,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异……不知怎么搞的,那黑龙总比白龙更让我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反应,没有道理,用不着道理,想用也用不上,我羞于说出口,并且即使现在我竟然写下来了,又有谁,连同我自己,会认为我的内心倾向有一丝一毫的道理呢?

为此,我曾长时间认为自己无耻。

我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但我该到哪里去投案自首?

谁能为小说起死回生?

该写的不但都让人写了,而且重复来重复去的,就像一盘总从冰箱里取出来炒一下又总吃不完没人吃又总放回去……的菜一样,到头来还是馊臭了,只好倒掉。

比如下面我要说的,不是在那本叫《爱情故事》的美国小说里已经写到的吗?其实在那以前也早有小说写过,《爱情故事》即使不算抄袭剽窃也是照猫画虎地重复。

像《爱情故事》那样的小说竟然还出了名,还拍了电影,留下一首插曲,达到了所谓脍炙人口的程度,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连我家的门铃也奏着那插曲的旋律。有一回同白龙逛燕莎友谊商城,卖精品礼物的柜台上正有一位顾客在挑选日本产的八音盒,掀开盒盖飘出来也是那么一串声音……

我真懒得细写。太雷同了。

无非是:白龙顺利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毕业后分到了一个挺好的科研单位,很快就随头头去了趟德国,并且利用那机会很快联系好了一所德国的名牌大学,不久也就要到那里读硕士和博士以及博士后去了……而黑龙却连第三类大学也没能考上;黑龙父母是北京城里最底层的小市民,他本人没考上大学沦为“待业”自然是典型的“胡同串子”,后来他起了个照,“练摊儿”,七弄八弄的,跟温州那边的什么人搞起了“服装辅料门市部”,头年忽然又发展成了“服装辅料公司”,连我现在所在的那家台资公司,也向他们订购大量的成衣辅料,诸如各色纽扣、拉锁、垫肩、内衬、花边……之类。黑龙成了“款爷”,却依然上不了“层次”,他不会外语,不懂电脑,听不来莫扎特,看不来罗丹的名雕;我呢,高考时作文尽管自然“跑题”,别的分数划拉下来总算还能进个二类大学,毕业以后,虽非出自名牌,但通过爸爸妈妈一番努力,总算进了外资公司,而且扫荡了一大群出自名牌大学的雇员,成为总经理特别是操实权的副总经理的宠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切都是以往小说里写过的:我父母希望我跟白龙结婚;我自己也觉得至少是无妨跟白龙结婚——特别是我知道白龙真的爱我,甚至是只爱我一个;况且我们“门当户对”,白龙父母也是我父母那一类的人,他们知道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里打头的那位达·芬奇的那幅名画《蒙娜·丽莎》并不存放在意大利的博物馆里,而一直挂在法国的卢浮宫,他们能欣赏芭蕾舞《天鹅湖》,并能回忆起当年苏联大芭蕾舞团来中国演出时的盛况;他们会唱《哈罗,万隆!》或《红莓花开》一类的歌曲;如今他们外出常打“面的”,有那一公里两块钱的丰田出租车空着开过来他们便避免任何手势,只装作要过马路——因为如果坐上去,同样距离得花上打“面的”两倍至三倍的钱……总之,我和白龙,白龙和我,好比打磨得分毫不差的榫头和榫眼,一对即合,自己舒服,旁人看着也顺眼。整个儿一部乏味的、雷同的小说。

换个写法,就出新了么?

比如,我爱黑龙,黑龙也爱我,家长反对,我们奋争,最后,或私奔,或殉情……

那就更落套了。腻烦死了。

黑龙爱我么?我爱黑龙么?

爱情,恋爱,爱……世上有多少小说写过,谁敢说自己能写出更新鲜的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也许,这倒是我能够继续写下去的原因。

我紧紧地搂住黑龙。问出一句从不曾问过他的话来:“你爱我么?”

他只是享受着我。他的麻木令我震惊。我迅速退潮。

……但当我们静静地各自躺了一会儿以后,他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半天才呼出一些雾来,显然是回答我那问题,打破沉默说:“我不敢说那个……我不敢说我爱你。”

我立刻听懂了他的意思。他那个“不敢”不是胆子小、怕拒绝一类的意思。他心里确实明白,我们之间这样还称不上爱情。

又静静地过了一会儿,他补充说:“你也不爱我。不是吗?”

我流出了眼泪。我说:“是……我也不敢说我爱你。”

再静静地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跟白龙什么时候结婚?”

我告诉他:“快了。在他去德国留学之前。当然,你知道,他先去,然后我去探亲,然后争取在那儿留下来……”

他不是问,而是平静地说:“你爱他。”

我想了想,承认:“我很爱他。”

又静静地过了好一会儿。

他问:“他能不在乎吗?”

我想了想,很有信心地回答:“多半能。”

又静静地过了一会儿。

我问:“除了我……你已经很多了吗?”

他一惊:“怎么你——你干吗?”

我偏过头去,我爱他那模样,天哪,我真的不爱他吗?什么是爱?

我扑到他的胸膛上。我的眼泪落到他黑红厚实的胸脯上。

我相信,他只跟我这样过——在我结婚之前。

黑龙用他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脊背,坦率地说:“夜里你不在,总想你,梦里头也总有你,也有好多次想找个别的替替你,我现在要那样很容易——可是我怕染上艾滋病什么的,又传给你,所以都忍了!”

我离开他胸膛,躺回原处。天哪,那确实并不是爱情。仅仅是为了防止染上性病!

“我一走,你就随便了吗?”

我心中充塞着一种嫉妒,没有具体对象的嫉妒。

“那也得管着自己。尽量吧!我也是要结婚的呀!”

我们为什么不能结婚?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我只在心里问,同时,又迅速地把这问题答了。别往爸爸妈妈他们身上推。别怪白龙。天哪!我又一次清清楚楚地弄明白了,到头来是我自己不打算同黑龙结婚。

我又一次产生出强烈的罪孽感。

我渴望同黑龙睡在一起。没有任何超出这单一渴望之外的因素在支配我。我知道黑龙也一样。我们是自觉自愿的、责任自负的,纯洁的并且是科学的。

那一晚回到家里我让爸爸妈妈大吃一惊。连我自己也诧异,不还是那同一个躯壳同一个灵魂吗?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娴雅温驯、通情达理?

已经是零点以后了,竟还有一个电视频道播着一部枯燥之极的电视剧,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面对着那荧屏显然并不是为了欣赏什么而只是在消耗时间。

“爸!妈!真对不起,让你们等到现在……”

“啊,啊,你总算回来了……”

“我跟白龙在一起……是待得太久了……”

“啊,德临,德临他又有新的好消息么?”

“当然!所以我们吃完广东餐又去了卡拉ok,庆祝了一番……马丁教授给他来信了,五年的奖学金一次给定……”

“真的吗?太好了!”

“那签证肯定不会有问题啦!”

“当然,他说过两天来看望你们,你们可以再细问问他……”

“好啊,好啊……”

“你要不要再喝一点绿豆沙?我给你热……”

“不用,爸,妈,你们也快睡吧……这些瓜子儿皮我来收拾……”

……洗漱完,爸爸妈妈他们卧室里又传来均匀的鼾声,我那些善良的谎言,令他们那一夜格外心安。

是的,记不得哪位文豪说过,“善良的谎言”和“美丽的错误”,有着比“可怕的真实”与“狰狞的谜底”更充分的存在理由。

我在床沿上坐定。发愣。的确,那是一个永恒的无解之谜:究竟是庄生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生?

……究竟我这晚是跟白龙度过的,还是跟黑龙度过的?

黑龙忽然变得缥缈如烟。白龙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到厅里取过电话机,那电话机有长长的连线,可以抱到每一个房间里去打,我把电话机抱到床边,拨号码之前,去把自己屋子那扇门关拢。

我知道白龙每天灯下苦读总要到零点以后,并且他临睡以前总要在阳台上练一阵气功——那既是健身,也是为了去德国以后备作“不时之需”,倘若奖学金不够用,业余教洋人中国武术和气功总能再挣些个马克,他让我工余去上烹调班和针灸班,目的相同,当然我还一直没有去,但这个静夜里我忽然恨不得马上跑去报名。

我拨了号码,那边久久地只是铃响,没有人接。

想必是全家都睡了。

不。我不甘心。我要白龙。我想这种渴求便是爱情,符合一切严肃读物上的有关爱情的定义。

那边铃声又响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人接听。

“谁?”是白龙母亲的声音。睡意蒙眬,带着责备的口吻。

我告诉她我是谁,说我要找白龙。

“白龙他已经睡了……”

我说我有急事,我有话要立刻对白龙说。

毕竟是我。白龙的母亲便去叫醒白龙。我想她一定清醒了,并且反而不会生气。于她来说我是个非常合适的儿媳妇。她可不愿意白龙娶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女人,尽管她懂得那样白龙肯定可以顺利地加入德国籍,但她是恪守某种原则性的令人尊敬的有见识的中国知识妇女,她排拒那样一种可能性。

白龙接了电话。显然他也一边应答着一边把电话机抱到了他床头。

白龙清醒得比他妈慢。好几分钟以后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说:“啊啊……你怎么了?又失眠了吗?”

我立刻把他引到“形而上”:“白龙,好人,你告诉我告诉我,究竟灵魂和肉体能不能剥离开来?”

“啊啊……这也是经常困扰着我的一个问题!”

白龙便在电话里跟我侃了起来。

真喜欢白龙。他那宽厚圆润的中音。他那些机智的话语。他那学富九车的光华。还有他在电话那头对我的那份真诚。白龙读过德文原版的若干哲学、心理学、行为学、符号学乃至于神学著作。他随手拈来地向我介绍那些著作里最精要的论述……他讲的我一句也记不住,但听起来就像听优美的交响乐大曲一样。还记得那一回在音乐厅,他跟我一起听柴柯夫斯基的四、五、六号交响乐,听着听着,他的左手同我的右手捏合到了一起,我感到他手掌力度的每一微弱变化,都是在对我诠释那净化灵魂的乐思……唉唉,白龙白龙,我亲爱的……拥有你,我是多么幸福,也多么幸运!

我感到脸颊上痒酥酥的,原来是泪水慢腾腾地滑落了下来……

结束了那个电话以后,我还久久地倚在床栏上,拥被垂泪。我的罪孽,应当去向白龙投案自首么?

“蛐蛐”的叫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的手提包就搁在我的办公桌一侧。黑龙给我的那个bp机我只是出于惯性地一直搁放在那里头。黑龙答应我绝不在我上班的时候用它呼我——实在也无那个必要,因为他可以把电话直接打到我办公桌上,一般来说,只要交谈简短,别人都会以为是一个业务上的电话,更何况我们的副总经理是个富于人情味的头儿,只要你不耽搁他的生意,个把私人电话就是让他听出来了,他不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或能两眼全闭,还给你一个微笑。

但“蛐蛐”却猛然间叫了。尽管在手提包里,却非常刺耳。我觉得不止我们那间办公室,简直整个一层楼的人都听到了。

我忙把bp机取出来,一看,傻了。是副总经理在呼。显然,不是呼我,而是呼黑龙。黑龙不是说他已经通知所有原来知道这一号码的人了吗?

我按停了呼叫,不动声色,把bp机搁回手提包中。我继续做原来的事。但心里头不免烦乱。

翁姐走了过来,俯身对我说:“……那批辅料,有四成质量有问题,吴总说必须找到他们总经理,我记得你说过,是你中学时候的同学,外号叫什么黑龙的……可就是联系不上,也许,你有办法?……”

我眉头立刻耸聚,翁姐用一只手按住我肩膀,接着更干脆用一只胳膊挽住我肩膀,劝慰地说:“别生气……是我告诉他,你们是同学的……这是个捍卫公司利益,表现一下公关能力的好机会……或者你亲自去找一下黑龙?”

翁姐用手臂抚摩着我的肩膀,仿佛在哄一个小女孩。

“是吴总让你来的吗?”

我们把每天在公司坐阵的副总经理简称为吴总。

“他还没有发话。不过我看他很气恼的样子。电传了几次,毫无回应;打电话,往那边办公室拨,往‘大哥大’拨,都不得要领,刚才呼了bp机,据说改号码了,也没个回应……为什么要等他发话呢?你无妨自己去毛遂自荐一下,凭着你们的老同学关系,把这笔生意的死结解开……”

但翁姐还没说完,副总经理自己已经走过来了。

翁姐便拍拍我肩膀,走开了。

没等副总经理开口,我便站起来微笑着对他说:“吴总,是为那批辅料的事么?不错,我同他们公司总经理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

副总经理严肃地对我说:“虽然我们公司高档服装只用进口辅料,可是中高档服装这一块市场对于我们来说也很重要,如果我们对大陆辅料的质量随便将就,那在这一块市场的信誉就要扫地了,这批不合格的辅料我们必须立即退货并要求他们一周内补齐合格产品来,否则,今后将不进他们一个纽扣一条花边的辅料……”

我真后悔自己是黑龙的同学。但我还是不得不微笑着问:“具体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今天就找到他们总经理本人,并将这份函件直接递交给他——他一看就明白,躲避下去是要触大霉头的,我想他看完马上会主动同我联系的。我怀疑现在是他手下有人故意在给他坏事……”

说着副总经理便把一封打印好的函件递给我。

“我试一试……不过,我们多年不见,也许我找不到他……我将尽力而为!”

“我静候回音!”

……我下楼时,翁姐在电梯前,搂着我的腰,俯在我耳边说:“祝你成功!”

我在电梯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恶狠狠地说:“为什么?!”

为什么除了那样在一起,还得加上这类的事儿?!

我烦透了!

出了我们那个公司,不到40分钟黑龙就乖乖来到了我身边。

我约他在北海公园后门见面。他自己开着一辆桑塔纳来了。我质问他为什么花了那么多时间才到?他说为寻找一个不受罚的停车点足足浪费了十几分钟,否则他会更快。如果他有了直升机,那就……那就也许更慢,因为更难找到停机坪。

进了公园他就揽着我的腰,一同往九龙壁那里走。

要命,真要命……哪世里造的孽?我喜欢黑龙身上的自然体臭。奇怪,白龙没有这种诱人的气息。尽管白龙也没有让我厌恶的味道。

“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这时候约你……”

“问什么?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约我……”

“你这些天不是躲着所有生意上的约会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

“你知道这个干什么?我们又不做生意!”

“你忘了,我们老板可是在跟你做生意的……”

“是呀,那又怎么着?”

“他今天急着要跟你直接通话,甚至急着要跟你见面……他往你那个公司打电话,总说你不在,别人又不拿主意,结果他病急乱投医——把你早告诉他作废的bp机号也呼了,弄得我这提包里吱哇乱响!”

黑龙开心地笑,露出一嘴并不整齐也并不怎么白净的牙齿,仰仰脖子说:“你管他的事哩!”

“你当我爱管?可是没有办法……这不,他让我找你……”

黑龙的手臂离开了我的腰,并且停住了脚。

我抬眼一望,吃了一惊。黑龙双眼里蓄满露骨的疑惑。

“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黑龙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边往前走边问:“他让你来的?那个姓吴的?他让你找我,你就给他找我?”

“怎么啦?不许吗?”

“……原来不是你自己要找我。”

“你当我那么爱找你哩!”

黑龙越来越不对劲。以往我的这类撒娇口吻他起码是不在乎,更别说有时候他显然还挺喜欢,可他此刻却俨然一副……一副警惕的神态!

我是聪敏人。我立刻后悔刚才的引入方式不对。我事前应当有个设计……可是,天哪,我以往什么时候刻意设计过和黑龙的会面和相处?我总是即兴式的,绝对松弛的,完全无所谓的……

我们渐渐转过了那些松柏密布的小山坡,九龙壁已经显露了出来。

这时候黑龙说出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事后回忆起来,我认识到,黑龙的思维就那么个水平,那种从最低层次的感官取样一跃而成为凝聚不散的观念的思维模式,也许既构成他能够发财的一种魄力,也注定了他这辈子不可能有更大的出息——包括在发财方面,他永远成不了“儒商”,或中国的哈默。

黑龙又一次站定,望着我,完全不是开玩笑地说:“他妈的,你原来是个商业女间谍!”

我先是僵住了。

万万没有想到。

事后回想起来,倘若那不是黑龙而是白龙。白龙一定不会在同样的前提下得出那样一个简单化到如此程度的粗鄙结论。

是的,不仅粗鄙,而且粗陋,粗俗,粗糙,粗暴……整个儿一个粗人!我却被那又黑又粗的细胞组合物吸引到了那种程度!

黑龙站在我面前,那句话说完了,他的表情仍没有变,就仿佛那句话还悬挂在他脸上……

我颤抖起来,由内向外一波一波地抖动……

当我的颤抖波传递到了指尖时,我便不由得挥起右手,甩给黑龙左脸一记耳光。

“臭婊子!”

黑龙在我的思维来不及传递已近于顿滞的情况下,挥起他的右手便回敬我左脸一记耳光。

他的手很重。我顿时满眼金星,脸颊立刻火烧火燎起来。

我一定发出了吓人的尖叫,随即便大声嚎哭。

我觉得自己在晕倒下去,有一双臂膊接住了我——我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

我并没有晕死过去。我觉得那搂住我的胳膊是黑龙的。我判定是他。同许多小说里写过的那样,到头来还是他。

可是等到我稍微镇定一些,眼睛透过泪花得以辨认呈现在近处的影像时,我便惊上加惊。

如果是一个心脏脆弱的人,他那颗心一定就此迸裂了。

我的心没有迸裂,但我的心一定像吹胀的气球一样,硬得出奇也薄得怕人。

我认出那搂扶着我的,竟是白龙!

我本不想解释。我没有解释的义务。

可白龙竟不需要我的解释!最要命的是,他并不是表现为一种宽宏大量,一种潇洒豁达,他所显露出的,竟是一种他比我更清楚一切,甚而是他需替我解释,然而他觉得既然我精神如此疲惫,所以不解释也罢。

因而我一定要给他解释。我有解释的权利。

没想到我们的对话如此之难。

“我约黑龙去九龙壁……”

“当然,当然,九龙壁对我们三个来说都是一个很自然的心灵符码……”

“别什么符码、文本什么的!我约黑龙去九龙壁,是因为——”

“因为那个地方僻静,谈话比较方便……当然,是为了你们公司跟他那个公司之间的事,生意上的纠纷……我后来无意在你手提包里看见了那封你们公司的函件……很自然,台湾人也是中国人,总觉得在关键的时刻,亲情关系,同学关系,邻里关系……可以化为一种生意交往中的润滑剂;这就是与西方文化大不相同的一种社会心理品格……”

“可是我们到那儿去,绝对不完全是为了生意……”

“那当然;九龙壁可以引出许多的回忆……还记得吗?我们在玉渊潭游完泳以后,竟然又骑车跑到九龙壁,说是一块儿复习,其实全用来瞎聊……你那时显得很浪漫,你的浪漫让我们俩都又吃惊又佩服……后来我和他就给你表演我们刚学到的一种武术动作……大飞车,我和他就在那九龙壁后面的空地上绕着圈子把自己横飞起来,光着膀子飞,汗珠子甩了你一身……惹得好多游人围过来看,可实际上我们只是为你一个人那么玩命儿飞的……”

“黑龙飞得比你美……比你帅……你干吗说这些个?”

“其实都不必说了……黑龙有权利爱你、追你,你也有权利不爱他,拒绝他……”

“你怎么见得我不爱他?”

“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心里并没有你担心的那么个结儿,当然也打不上那么一个结儿……”

“我可能是爱他的……”

“你就是真爱他,或真爱上另外别的什么人,都是你神圣的权利,爱是不能勉强,也不能强取的……可我们讨论这类浅显至极的问题,有何意义呢?”

“我约他去九龙壁,正说明我心里头对他——”

“对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这是非常健康的心理状态……我还需要通过解释才能理解吗?……”

“他躲着,什么人都不见,可是我一招呼,他马上就来了……”

“太正常了……他或许以为那就是个机会……你要谅解他,尽管他明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可他还是会忍不住向你求爱……”

“他向我求爱?……”

“爱情是什么也拦不住的,你不爱他,他却完全有权利爱你,甚至超越出那权利,冒社会道德之大不韪来强迫你,我也都能够理解——”

“你理解个屁!”

“要不要喝一点果汁?你的烧还没有退,我看你还是先静静地躺一躺为好……”

“不!你听我说……”

“你需要静一静,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谈……”

“不!我就要现在说!我要你现在听!”

“好,好,我听,我听……不过你要平静,你慢慢道来……”

“黑龙骂我是商业间谍,是臭婊子,还打了我!……”

“原谅他原谅他!……我原来哪里猜得到你们那天也会去九龙壁?我不过是老习惯,总觉得在那儿抠德语语法效率最高……可是突发的事态一点儿没有冲乱我的思路,我不到一分钟就明白了一切,所以当有些游客围过来,还有人说该去抓那个流氓该去公园派出所报案时,我都告诉他们不用……我从背影上一眼认出来那快步走掉的是黑龙,他完全不是逃跑的样子,我们在一块儿那么多年,他背上的表情每一丝每一毫我都门儿清——不管他裹上了什么样的名牌西装……他的背部表情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真的愤怒了!出于一种粗糙到极点的判断,他认为他上了当,他栽了……”

“别说了别说了!你难道就不粗糙吗?……也许,你倒确实不粗,可你细得一点道理都没有!你是个心眼儿比筛子还细的蠢货!”

“骂吧,骂吧,用粗话骂吧,骂骂你也就清了心火了!”

“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天哪!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我从被子里坐起来,双拳擂着床铺,号啕大哭。

我不去上班了。

爸爸妈妈对我的自炒鱿鱼稍有不快,但亦无大责问。

我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判定我至多一年以后就在德国了。他们早就时时温习法兰克福和北京的时间差,常常会毫无必要地问:“现在德国法兰克福那边,该是几点呢?天还没黑吧?”

白龙陪一个德国来的什么考察组到南方去了。我心里深深地知道,我很可能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了。

我在家里养病。都认为我真的病了,其实我自己知道,我并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那种病。

……我把更多读不完的小说扔到床底下。每天我是睡在一个小说筑成的坟墓上。

……我的梦里却并没有小说。梦里常常有黑龙。许多小说总写成想梦什么梦不见什么。我却不同。我想梦见黑龙,果然能梦见黑龙。黑龙在九龙壁后面“大飞车”——就是把身子撂起来,在空中急速平旋,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双腿迅捷跃起,当身子往下跌落时,便一只脚主动下落,用力一蹬地面,于是身子又平飞起来……如此反复若干次,于是飞行轨迹构成一个圆弧……当然,白龙和黑龙在一起飞,黑白二龙飞得不相伯仲,帅得惊人……但待二龙落定以后,汗津津地咧着嘴朝我笑时,天哪,哪世里造下的孽!到头来我还是觉得黑龙更……更雄壮?更威武?更漂亮?更剽悍?……别乱用词语掩饰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是觉得他于我更……更性感!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需要知道这是为什么,单知道这是无法克服的诱惑……

紧搂着枕头,汗津津地醒来,常会惊悚于阳光何以金晃晃地洒在我的床上。昼寝,而且做如此这般的梦,我是一段朽木!我恨不能宣判自己的极刑,而且立即付诸实行!

……然而我并没有真的自裁……我洗热水澡,让香波的泡沫隆起很高,我抚摸着自己的胴体,酸楚地回忆起黑龙对它的爱抚乃至于粗暴……我对着镜子久久地吹风、化妆……我是一朵胀成浑圆的花朵,花心挺着一目了然的花蕊,花粉厚重浓稠得令自己惊异……我渴望着什么?更渴望着什么?是对赞美我的诗歌与乐曲更渴望吗?抑或是更渴望粗悍的蜂蝶来袭人花心?……

我厚颜无耻地给黑龙拨电话,总经理办公室的秘书小姐先是故意装作听不出我的声音,坚持要我自报家门,乃至我低声下气地请求她一定给我接通时,她又总是客客气气地告诉我总经理此刻不在,什么时候在?“不知道”,我便发脾气,骂她,她便柔声细语地说“对不起”,便挂断电话……我打“大哥大”,永无回音;我往他住处打电话,总立刻是一个事先录好的声音:“对不起,我现在不在家,您是哪位,有什么事,请您在听到三下蜂鸣音后留下您的姓名、电话号码……”我总是如痴如醉地听着他那粗糙不堪的声音,并且给他录下一段恳求他给我回音的话……我坚信他这些天根本没有回去过,因为我那些话他不可能一点也不动心……这天我再拨,连那录音的声音也没有了,我坚信那并不是为了进一步拒绝我,而是那一盘录音带已经用尽,他又并未换上新的……

我把黑龙给我的那个bp机压在枕头下面,企盼出现奇迹。然而它是一只死“蛐蛐”——不,它没有死,这天我忍不住自己打了个电话,代替他呼了我一次,“蛐蛐”立刻叫了起来——“蛐蛐”没有死,“蛐蛐”冬眠了,但这冬眠期会有多长呢?……

我闷闷地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黑龙一定已经破了那个戒——原来他只把他那个龙体留给我的,除非我正式嫁给了白龙……现在,此时此刻,他在何时何地,正拥着另外的女人,只当是我……是的,他说过,没法子,他也没法子,他会只当那是我。

上帝乱造人。是的,我欲哭无泪,欲申无门……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造人?你给我们的肉,与寄在那肉里的灵,为什么竟可以如此相煎相熬?

……

门铃忽然响起来,我吓了一跳,一瞬间里我觉得那是我的一种幻觉——有时候幸福突然降临,会反而把人惊吓死,先怀疑一下那突然降临的事实,有好处。

《爱情故事》的旋律还没响完,我就冲过去把门一下子拉开。

门外是……翁姐!

“你爸你妈他们刚出去没多久吧?我好像看见他们打了辆‘面的’,要去好远吧?”

我觉得这太古怪。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些句子?何况这一回我爸我妈并不是刚出去……

我懒懒地招呼着她。

“吴总说,虽然按照公司规章,你这样不辞而别应被除名并永不叙用,可是因为你以前的表现一贯优良,所以,如果你下个月愿意回去,公司仍可收留,一切待遇不变……”

“是他让你来的?”

“不,我自己来的……”

“可你那口吻,就好像你们两个都是老板一样……好像你们是夫妻店一样……”

翁姐脸涨得通红。我注意到她那天格外地珠光宝气,而且仿佛刚从发廊里出来——也许就刚从我们街上那个“佳佳发廊”出来,那家发廊专做这种不男不女的所谓“中性发型”,收费是最宰人的。

“你去告诉他,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炒了他鱿鱼——炒了你们的鱿鱼!”

“为什么把我扯进去?”

“别不好意思,公开的秘密——吴总对你有超常的情怀……”

“你听到了什么?”

“不用听,我也有一双眼睛……”

“当然,我也不是太在乎,吴总和我都是离婚后没有再婚的人,如果……”

“别如果了,如果不如果都跟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总归我是不想去你们公司了……”

“我是一片好心……好多天没看见你了……原来天天能见到你……”

翁姐坐到我身边,紧挨着,抓过我一只手,抚摸着,恳求地说:“平静一点好吗?……我真希望你还像往常那么样,总是很平静,很娴雅,很温柔,很亲切的……”

我有点感动,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我咬着嘴唇。

“乖,乖乖的……你一定要平静下来,别暴躁……对对对,像这样,像现在这样,多好……”

我确实平静多了。

“心里难过,你有什么话,窝在心里头,就跟我说吧……我帮你消化……我们都需要别人帮着消化啊,彼此……”

“是,心里难过,心里真难过,难过死了……翁姐啊!”我伏在翁姐肩上,任泪水淌了下来,翁姐趁势搂住我,搂得紧紧的,用手抚摸着我脊背,也眼泪汪汪地安慰我说:“别难过,别难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有补救的!”

“我得不到我想得到的,可能得到的我又不稀奇……”

“唉呀唉呀!”翁姐把她的脸同我的脸紧贴到一起,激动地呼应:“也是我的苦闷呀!一样的呀!同病相怜呀!”

我不想再细加诠释。吐出这一大块闷窒我心臆的东西已让我得以喘息。

翁姐掏出一块她自己的手帕给我揩着脸上的泪水,向我倾诉说:“……别人不懂,你会懂的!那吴总确实在追我,你们所看到的,恐怕只有那真相的百分之一,乃至四分之一……他说他早就仰慕体育健将型的女性……他喜欢捏我掷过标枪的臂上肌肉……他是真心实意……我如果答应他,那你说得对,我就是老板娘……谁不知道他其实就是总经理呢?搞个‘死魂灵’挂总经理名儿,他偏来个副的,这里头的‘猫腻’并不神秘……嫁给他,那当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离远了看,也很卑微……可是如果我得到他,以及他能给我带来的那一切,也没有什么好惭愧的……可是我还是并不想得到他……有时候我一个人待着,也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没有答案时,没有……不为什么……这‘不为什么’是人生当中最可怕的东西!……”

“是啊是啊!”我深深地共鸣:“原来您也有这样的体会?”

“乖,别您呀您的,也别翁姐翁姐的……我们是可怜的一对,不是吗?乖,亲爱的,你说,我努力地保持田径场上的雄姿,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欣赏吗?不!……”她把我一只手挪到她上臂上,让我按,“不是还很有弹性吗?嗯?”

我感觉不出来。只觉得她那外套的料子非常考究,手感很好。

翁姐为了让我感受她上臂的弹性,爽性脱下了她那外套,里面是木耳领的绸衬衫,她把衬衫袖子捋起,露出整只胳膊,再让我去按她的肌肉,我的手指刚一触及她的皮肤,她便弯臂一紧,我顿时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不禁“呀”地叫了一声。

翁姐将我一把揽到怀里,胡噜着我的头发,喃喃地说:“我这朵花,马上就要谢了……可是我并不情愿让吴总来亲近,我心里真难过极了……”

我有点跟不上她的情绪。共鸣感消失了。

她忽然勾下头,开始吻我的头发,接着就吻我的额头……我悚然地冲出她的怀抱,摇摇头发,惊愕地望着她。

“原谅我原谅我……”

像有一道闪电,忽然照亮了原来隐蔽着的一切。

我感到恶心。

翁姐五官抖动着,不知是因我的表情而感到恐怖,还是要以她自身的恐怖来回应我。

“噢——”我大叫了一声,“那是——绝不可能的!”

翁姐低下头,一绺头发挂下,十足一个被当场捕获的罪犯,她哭了,用手帕捂住鼻子,幽幽地说:“没办法,没有办法……我管不住自己……我实在是……我爱你……你饶恕我吧!”

我遍体清凉,跟着就觉得有一股电流,从脚底蹿上来,击中我的脑仁。

我搞不清楚我是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理智的。我挪到单人沙发上坐定,望着翁姐,平静地对她说:“这没有可能性。一丝一毫也没有。上帝把我们造错了。都造错了。这里面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饶恕不饶恕的问题。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完完全全不可能!但是,你放心,对于我来说,这是永恒的秘密,我向你保证,至死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但是请你立即穿上你的外套,离开这里,并且我们今生今世最好永远不要再见,你如果觉得这是原谅,或者叫饶恕,那么,你就那么算它们。反正,没有道理,不讲道理——请你走!越快越好!”

……

翁姐消失以后,我愣愣地在沙发上坐了好久。

我想再一次号啕大哭,却再也哭不出来。

上帝啊,上帝啊……

西方哲人早有这样宣告的:上帝死了。

死去的,岂止是小说。

坐在书桌前,写下这一切的时候,只是暗笑:在我,似乎一切都惊心动魄,在他人,诸如此类都早不稀奇。

然而我还是继续往下写。

上帝死了,末日审判永无至期。我们活着,并且失去了末日审判即临的恐惧。

该从哪里寻求到,支撑我们灵肉平衡的力?

苦苦地期待,那期待物便成了一个神迹。

而一旦所期待的突然降临,便又会觉得其实还是非常地人间。

……没想到我又能滚在黑龙的怀里。

没办法,没有一点办法,毫无办法……就连他身上那些黑的、红的、平面的、凸现的痣疣,我也喜欢……我愿一一吻遍……

他对我也一样,只是他采取着绝对单纯的身体语言,而我却免不了还要使用一些发声的符码……

……潮去汐漾,我们又静静地各自平躺在那里。

他照例在那个时候吸烟。

“……那天你打得我好痛……”

“你以为你那一耳茄子就轻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

“……在温州,他们带我去逛雁荡,在那个大龙湫底下,我后悔的……说实话也是因为我派出去的‘间谍’查实了我后院里的‘定时炸弹’——真他妈不是玩意儿!……这些个事细说给你你也听不明白,也没意思……反正我在那大龙湫底下,让那瀑布溅下的水花一浇,心里就跟让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唿’地又疼又痒……飞回北京我一听你录下的那些个话,就更耐不住了……整个儿他妈的一个冤案!”

“你就这么平反吗?”

“你说还该怎么着吧?你罚我,整治我吧,怎么着都成!我把自己捆起来,让你拿鞭子抽,行不!”

我扑过去搂住他,差点让他手里的烟把我烫着。

他把那燃得红红的烟递到我手里:“你烫我吧!随你烫哪儿!”

我提住那烟,我把烟高高举起……我把烟扔到床头柜的烟碟里,我发狂地吻他……

……又平静下来,我们脸对脸斜躺着。

“……你在温州,用别的女人代替我了吧?”

他承认:“……你放心,都是干净的……我很在意……”

“你到底还是……”

“……是呀……怎么办呢?我们到底还是……”

我忽然坐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

“黑龙!”我把他拉起来,他坐起来,望着我,很吃惊的样子。

“黑龙!”我盯住他,认认真真地问:“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他的身子竟至于哆嗦了一下。

“黑龙!我们结婚!我,你,我们俩结婚!”

他竟慌张起来。

“黑龙!你怎么回事儿?”

“那……白龙……他怎么办?”

黑龙这时候的一双眼睛,从来没那么亮过……不,不是明亮,是美丽……也不是美丽,是动人……

我的心像被戳了一刀。

“白龙……他,他不是已经戴绿帽子了吗?”

“什么绿帽子?”

黑龙一定真的不懂什么叫“绿帽子”,他那个圈子里的人一定另有一个相应的语汇,黑龙对“戴绿帽子”这个符码不熟悉……黑龙毕竟是黑龙,他这一句蠢然的反问,立即倒了我的胃口,他连“绿帽子”都不懂!他只对“胡同串子”“土鳖婆儿”那个圈子里的玩意儿门儿清!当然,还有他那“服装辅料”生意上的事儿,顶多加上点温州,加上点“商业间谍”,加上大龙湫什么的……

但是黑龙模模糊糊地猜出了我那意思,他垂着头说:“我知道,对不起白龙!太不够哥儿们!可……我没法子……我就是想跟你这样,只想跟你一个娘儿们这样……你又自己愿意……我们自己愿意,没招谁没惹谁,就是白龙,我们心里头也都……也都……”

也都什么?他表达不出那个意思,我明白,全明白……可我能用语言准确地精微地表达出那个意思吗?

……黑龙并不想伤害白龙,那是一定的,他说过,我们一定要“科学”,要保证我只跟白龙生只属于我和白龙的孩子,“你们的种好,我知道……我就是再赚出10个公司来,我也是个粗人……实话跟你说吧,我这号人结什么婚!就是将来你看见我有个老婆,挺拿得出来的,挺贤惠的,那也是因为在场面上混,不能太离大谱儿……我跟那老婆都可能根本不生育,我抱个孤儿把他养起来……”他这类的话说过不止一次,是真话,开头我只觉得好笑,后来就感到难堪,再后来感到难过……现在想到这些话,不禁悚然!

我扑到他身上,脑子里乱哄哄,只是喃喃地说:“黑龙,黑龙,究竟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谁不让我们结婚呢?我爸我妈,他们能反对得了吗?白龙会大吃一惊,会伤心,可他一定会保持住他那绅士风度,他甚至会大大方方地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黑龙的身子不再发烫,变得软软的、温温的,乃至于他的脊背一变而为凉凉的……他并不像我那样迷乱,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结婚?不能的……因为就算结了婚,也很快要离婚,你要跟我离的,也许结过婚的第二天,要么两星期以后,至多两月……神了,也就两年,不,两年不了,肯定两年不了,你一准跟我离,我也会同意离,随时同意离……所以,我们怎么能结婚?”

我心里一阵阵难过。我还是搂住他,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心头装着那答案,我明白,只是囫囵,消化不了,堵得慌。

“因为,我们能在一块儿睡,不能在一块儿过。”

我觉得黑龙变成了一座冰塔。我离开他的身体。我完全清醒过来。黑龙竟把那答案表述得如此精确,我震惊之余,不禁双手合十,祷求上苍:能不能别再把我们搁在灵肉相煎的油锅里如此惨烈地折磨,我们无辜啊……

白龙非常顺利地获得了签证。

两家的父母都要求我们在白龙飞往法兰克福以前去正式登记。

白龙捧着一大束艳红的玫瑰,到我家来履行正式的求婚仪式。我不讨厌那些带着露珠和芬芳的红玫瑰。我觉得白龙这样来到其实他已“平”过几百回的地方,并不显得矫情。尤其是他一反往常只爱穿夹克衫运动衫牛仔衫运动鞋的做派,特意穿着笔挺的高档西服,系着雅致高贵的领带,头发也在发廊里做得光光亮亮的,足蹬意大利皮鞋,气宇轩昂、潇洒倜傥地出现在我家的客厅,那整个形象连同那翩翩风度映入我眼中冲激我胸臆时,我绝不觉得别扭,只感到欢喜。

白龙照亮了我的生活。我爱白龙,真的。

我正式接受他的求婚。我同他去进行结婚登记。

在去登记之前,像拜谒圣地一样,我们去了北海公园九龙壁那里……

午阳把九龙壁的那些琉璃砖照耀得格外艳丽奇瑰。我们在那就跟老熟人一样的绿木条钉的长椅上坐下。

“白龙,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无论什么样的事……”

“我不是处女……”

“我没要求你是处女……”

“我要向你坦白……”

“坦白?为什么?你又不是罪犯……以后的日子还长,你不必急着告诉我……其实,你永远不告诉我,也行……”

“我现在就要告诉你……”

“如果你内心里有这样一种需求……”

“是的……我要告诉你,我跟别人睡过,都是一个人,不止一次……”

“……”

我没有看他,但我感到他多少有一点吃惊。

“你为什么不问我,他是谁?”

“我不想问……”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愿意,你会告诉我,如果你不愿意,我不能强求……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你爱我;你也应该相信,不管怎么样,我也爱你……”

“白龙,我爱你!我知道,这很伤你的心——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对你来说这是很伤心的事……”

“……不一定……只要你以后……”

“那当然!还用说吗?以后如果再……性质就不一样了……”

“性质?我不是要定性……感情这种东西,怎么定性?如果你以后又……只要坦诚,不要欺骗就行……”

“我已经欺骗了你,很长时间了……”

“那可以不算,因为我们并没有建立法律上的关系,你有权自由支配你的感情,并且采取你自愿的方式发泄你的感情……”

“我们不说法律,当然,不犯法……可是道德上呢?你不认为那是堕落?”

“为什么是堕落?”

“跟两个人……而且去跟那个人发生了关系!”

他静默了几秒钟,才说:“我觉得,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用真性情,真感情对我的……你并没有欺骗我……你有选择的权利……并且,我懂得,感情这东西是非常非常复杂的……你的性格又特别富于冲动性和起伏不定……”

“白龙!我爱你!凭你这么能理解人、谅解人,我就爱你一生一世!你说得对,对你,我是用了全副真性情、真感情的!我从来不想欺骗你!我早想跟你说,甚至我也开过头,可没能说下去,没能让你明白,也没能管住自己……不过你千万别误会,以为是我欺骗了他,玩弄了他……我们、我们也是真心实意的……只不过,到头来我们都认识到,我们不适宜结婚……怎么说好呢?那真是很难说清楚的!……”

白龙用胳臂揽着我的肩膀,温柔地说:“很难说就先搁下,以后再说吧……我不认为人活在世上,什么都得弄个一清二楚的……弄得太清楚有时候会把自己搞得很痛苦……”

我是应该为自己那追求“至清”的执拗劲儿而后悔呢,还是应该为自己那捅破窗户纸的勇气而自豪?我就如同挤在河口的冰块终于冲到大海里般地向他宣布:“你该知道——他,是黑龙!”

“黑龙!”

白龙抽回了揽在我肩膀上的胳膊,呆若木鸡。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跟我发生关系的男子竟是黑龙。也许他潜意识里一直在搜索从吴总到我大学同学到我们同楼里那些“高层次”的小伙子所构成的一个嫌疑系列……然而我的宣布挫败了他一贯所具有的直觉优势……

我有所估计,然而也万万没有估计到,我的宣布竟会把他刺激成那样……

白龙站起来,愣愣地望着九龙壁,然后,他就双手插在西装裤的裤兜里,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在九龙壁旁踱起来,开头,盲目地往这边踱几步,又往那边踱几步,后来,并非清醒,而是更盲目地绕着那九龙壁走动起来……

九龙壁那天那个中午没有几个游人,小风吹动着附近的树木那些仿佛有灵性的枝条,一小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落在九龙壁后的旷地上,大胆地跳动着寻觅啄食游人掉下的食品碎屑……山坡那面,北海公园的湖面上传来划船的人们发出的嬉笑声……九龙壁上的蟠龙依然团踞趴伏在那里,但它们的眼珠仿佛在转动,口须仿佛在颤抖……那些琉璃烧出的龙,是否也判定了我的荒谬与残忍?

开头,我只是呆坐在那长椅上,双眼盯着白龙,视线随他移动,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后来,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尾随在他身后,但一颗心仍咚咚地如鼓槌般敲击着胸膛,感到罪孽深重,惶恐不堪……

白龙忽然转过身来,差点同茫然尾随在他身后的我撞个满怀。

我们站定,对视。

正当我要躲过白龙的视线时,白龙把一双手搁到了我的肩膀上,他的双眼里,恢复了智者特有的那种闪光。

“……黑龙!我接受这个事实……并且,我感谢你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

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他搂住了我,我哭了,幽幽地哭了,我的泪水弄湿了他那昂贵的西装,我仰起脸,恳求地对他说:“你要知道究竟是怎么搞的就好了,就好了……没办法,没办法,我没办法……你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你原谅我吗?你也要原谅他,原谅黑龙……信我信我信我,我爱的是你不是他!是你不是他呀!我再也不会了……他再也不会了……我们讲好了……信我们,信我,你信吗?信吗?……”

白龙紧紧地搂住我,吻我的额头,他的嘴唇滚烫,我像秋叶般哆嗦起来……

艳阳照射着艳丽夺瑰的九龙壁。一大群游客由一个手执三角旗的导游引领着,从山坡那边转了过来,走拢九龙壁,我和白龙却岿然不移,紧紧地拥吻着……

我把灵肉一齐给了白龙。没有丝毫的保留。

白龙不仅是个才子,也是个挑不出毛病的男人。他让我享受到双重的快乐。

……但我多多少少地感觉到,他似乎有点过分地中规中矩……

……当我洗浴完了以后,他在梳妆台前再一次像捧着一件细瓷器般地环搂着我,轻吻我湿淋淋的头发时,他忽然自言自语般地问我:“你为什么……好像……让我觉得……多少有点儿……冰霜般的感觉?……这是一种风格吗?冷艳型?……”

我们在梳妆镜里对望。

我心头掠过一丝不祥。

白龙飞走了。

我在一家中德合资的企业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白天我用电脑打英文文件,晚上我花钱上了个德语班,除此以外就是等白龙的信和给他写信,我们约定他每月15号必来一次电话,那不仅是我的快乐,也是我爸爸妈妈的快乐……但他们快乐得太过头了,接过话筒十分不知趣地叨叨叨好几分钟。全然忘了替白龙算计那昂贵的费用,因此我决定从下月起尽量不让他们再握到话筒……

当然,我和白龙细密地筹划着,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大约明年这个时候,相信我也会登上去法兰克福的班机,并且同他在哥德堡会合。

……我把白龙的照片——不同季节里不同背景中以不同姿势拍的照片,镶在价值不菲的镜框里,有的挂在床头,有的摆在书桌上,有的搁在客厅茶几上,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张,印了两份,装了两个镜框,一个放在床头柜上,醒来睁眼就能望见的地方,另一个征得公司经理同意,放在我工作用的电脑旁边……

白龙走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三个半月……

在家人、同事、邻居眼中,我是幸福和幸运的双重宠儿……我自己也一度充溢着那样的感觉。

但是,但是……那天晚上,我在深深的寂寞中……不,不仅是寂寞,那是深深的苦闷……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理性的苦闷,尽管我努力地只去思念白龙,思念到最具体之处……我却在失眠之后的浅睡眠中,偏偏赫然陷于黑龙的阴影……不,那不是阴影,那是鲜活的、难以抗拒的……我汗津津地醒来,猛然坐起,按亮床头灯,白龙在照片上幽幽地笑望着我,我捂住脸,羞愧难容……我不得不把白龙的那张照片朝下扣放,但眼一斜晃,墙上的那个更大的白龙,又以更富深意的表情,径直盯住我!我跳下床,披上睡衣,坐到躺椅上,月光从窗外洒入,使我仿佛浸泡在冰水之中,我双臂交叉抱住自己肩头,哆嗦着……我又一次呼唤上帝,我恳请他要么向我解释,要么什么也不解释但把我从这种煎熬中解脱出来……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写下了这么多。

这是小说吗?

小说死了。那么,这是什么?

我这朵胀得浑圆的花,还能浑圆几天?

不仅仅我一个人胀得浑圆……

就是已经不那么圆了的花,也还在挣扎着开放……

谁甘心萎落?

……那天在地铁站台上遇见了当年中学的团支部书记。递我一张名片,足足列着6行头衔。也顾不得看清楚那些个头衔。不必搞得那么清楚。她容光焕发,还保持着当年那种喜欢跟你哇啦哇啦说个没完的习惯。她说刚从海南岛那边回来。也不等我问,便眉飞色舞地报道说:“唉呀呀,真不得了,完全是另外一种局面……成绩不小,进步惊人,可问题也成堆……那真是‘繁荣娼盛’,听明白了吗?加‘女’字边的‘娼’!看见那些个景象,心里头真不是滋味儿!唉唉唉,也不能光怪那些个姐姐妹妹不争气,你知道金钱首先腐蚀的是男人,真的!他们发了财,吃喝赌以外,不就往那个坑里堕落吗?触目惊心啊!你猜我在那儿遇上谁了?黑龙!你还记得他吗?你早把他忘了吧?他原来学习不行,纪律性也差,但总算还憨厚吧?这回在海南遇上他,他倒先招呼我,财大气粗的模样,手一晃,就至少有三个大金戒指,说不定还有个镶钻石,闪得我眼花……我敢理他吗?能理他吗?恶心!……你猜怎么个情景儿?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跟他椅子并椅子,简直是贴在他肩膀上;早听说有‘傍大款’的,原以为不过是形容词儿,看见了那情景才知道,敢情是写实!当然,那酒楼里像黑龙那么张狂的,也少见!我赶紧躲开了……真恨不得立刻洗洗我的一双眼睛!我不反对市场经济,不反对一部分人先发财,发大财,可我真看不惯低档次的土财主!黑龙头几年听说不过是提个蛇皮包,跑跑纽扣生意什么的,小打小闹,如今可好,七弄八弄的,他也发了财,也跑到海南岛炒地皮去了,他那么个北京的‘胡同串子’,能开发出什么好东西来?还不是钻政策的空子,捞一把是一把!炒地皮那捞起来了得吗?动不动上百万上千万,乃至上亿!唉唉唉,你说说,这‘黑龙现象’,该怎么分析?怎么看待?……”

……地铁列车进站了,我趁人潮汹涌,没跟她上同一节车厢,在挤得密不透风的车厢里,我揪住吊环,闭上眼睛,真要命,我明明是想要抹去她那番报道引出的联想,却偏偏有一个黑龙赫然凸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条“大飞车”般舞动着的黑龙,而且紧紧地缠住我的身体……

我错过了站。

……我没有再往回坐。我出了那个并非我目的地的车站。我心中有一种悲悯。为黑龙,也为我自己,并且也为白龙。我遗弃了黑龙,我也并没有真正获得白龙。也许这世上唯有我知道,黑龙也有一个并不那么简单更不那么污浊的灵魂,他的粗糙,非他自己所愿,亦为他所自知,他的痛苦,远超过我,而为我所造……我在心底里呼喊着:黑龙,亲爱的!……而我又同时意识到我对白龙的罪恶……白龙问我:“这是一种风格吗?冷艳型?”我为什么不马上回答他:“不,这不是我固有的风格!”然而我是预谋犯罪吗?……我无辜!我无辜啊!天哪!我们都无辜!……

一阵小旋风吹过来,从对面滚过来一样东西,从我脚边掠过,我下意识里判断出那是对面哪位路人被旋风吹落的帽子……忽然,我瞥见有两个人弓着腰,从我对面冲向前,闪过我身子,去追那顶碧蓝的法兰西帽……

我不由得煞住脚,一愣。一愣之后,憬悟:那两个人之中,一个正是翁姐。

我转过身,往那边看,那两个人追上帽子,四只手都抓着那顶帽子,儿童般嬉争着……

不错,其中高大健壮的,正是翁姐,她剪了个男式发型,穿了一身牛仔衫裤,脖颈上扎了一条印度风味的丝巾;另一位,是个显然比她年轻好多岁的女子,穿一身鲜丽之极的潮装,长裙下摆长短不齐,足蹬一双金色的高跟鞋……她们拉扯了一阵,翁姐终于夺得了那顶帽子,便歪扣在头上,然后,她们便勾肩搭背地欢笑着往地铁站口里走去……

我背过身,不再去望她们的背影。

一种更宏大的悲悯,袭上我的心头。

没有道理,没有办法……

天哪天哪……我们是什么?我是什么?黑龙是什么?白龙是什么?翁姐和那个女子又是什么?……是一种叫作“人”的生灵?谁设计了“人”?为什么在设计中留下这么多的舛错,或者说误会,或者说神秘?或者说玄奥?……

不敢说所有的人,不必涉及所有的人,至少,我,黑龙,翁姐,也得包括白龙……我们是自己的人质——肉是灵的人质,灵是肉的人质……

我写的是什么?小说吗?

谁读?

除了自己,我不祈盼再有人读。

不再是胀得浑圆的花——有了缺口,我开始谢落第一枚花瓣。

1993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