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跃民的转业问题一直拖到1984年,这一年中国政府宣布裁军100万,使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春天,钟跃民接到了去军事学院进修的通知,他发现张海洋的名字也列在正营职进修人员的名单上,这已经表明了上级的意图,尽管要有大批的军官转业,但钟跃民和张海洋还是要留的人员,不然不会送他们进院校深造。钟跃民认为他的命运已经到了一个转折点上,如果自己去军事学院进修,那么回来后只能死心塌地在部队干一辈子,再想转业,恐怕不会有机会了。钟跃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转业回北京。因为营职军官想走的并不多,政治部正头疼转业干部的工作不好做呢,这会儿要求转业还显得钟跃民的姿态很高,有点儿主动为国家分忧的意思。
在军司令部大楼前,张海洋从大楼里走出来,两个哨兵向他敬礼,他匆匆还礼,沿着军部大院的水泥路向宿舍走去,时时向迎面而来的军官和士兵还礼。钟跃民开着一辆敞篷吉普车从后面追上来,他猛拐方向盘,吉普车横在张海洋面前。
张海洋惊喜地问:“跃民,你好久没来了,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了?”
钟跃民说:“我到军务处办事,顺便来看看张参谋。”
“骂我呢是不是?司令部参谋一大把,咱不过是个听喝儿的,比不了你钟大队长,特种侦察大队你说了算。”
钟跃民单刀直入地说:“听说了吧?这次要裁军100万。”
“当然,这谁不知道,你小子肯定又有想法了。”
“旧事重提,还是转业的事,这次裁军可是个机会。”
张海洋沉吟道:“你知不知道,这次去军事学院进修人员里有咱俩?”
“我知道,正因为这一点,我才决定转业。对你我来讲,现在是咱们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一旦去进修,就意味着从此一辈子做个职业军人,再回头是不可能了。要是现在就转业,很多事还可以重新开始。”
张海洋说:“跃民,这个问题我考虑考虑,行吗?”
钟跃民嘲讽道:“你还真想当将军?以后没有仗打了,部队已经没得玩啦。”
张海洋想了想说:“嗯,有道理,你这一说我的心也活动了。这次裁军倒是个机会,要不然部队也不会放人,你决定了吗?”
“我的决心已定。”
“跃民,你容我再想想。”
“那你就想吧,我已经把转业报告交上去了……”钟跃民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样蹿出去。
张海洋愣了一下,突然大喊:“跃民。”
钟跃民猛地刹住车,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张海洋说:“你走了,我也没意思,不如一起走,我马上写转业报告。”
“你可想好了,没人逼你,别到时候后悔。”
“我已经想好了,转业,回北京。”
钟跃民和张海洋的转业报告很快就被批准了,干部处的人正为这么多不愿转业的军官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一些来自农村的军官,尽管转业后可以在县城安置工作,但他们仍然不愿意转业,这部分人的工作很难做。钟跃民和张海洋都是内定不予转业的军官,他们在这时交上了转业报告,干部处的人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下又多出了两个能留下的名额,他们的工作也好做一些。干部处的王处长分别找钟跃民和张海洋谈过话,也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钟跃民一口咬定他要求转业的动机是考虑到国家的困难,自己在部队也受了十几年教育,理应为国家分忧才是。王处长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钟跃民闹转业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政治部谁不知道?不过王处长还是挺感谢钟跃民和张海洋的,他们主动要求转业毕竟减轻了干部处的压力。
在北京的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钟跃民、张海洋穿着摘去领章的军装站在接待厅里,他们正和一些从各军兵种转业复员的军人交谈。
钟跃民看看表,不耐烦地说:“等了40分钟了吧,怎么还不叫咱们?”
一个穿海军军装的转业军官说:“你才等40分钟就不耐烦了?我都等1个多小时了。没辙,到了这儿咱归人家管,你还别有脾气。”
张海洋说:“跃民,咱们这兵种几乎没什么专业能和咱对口,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队能搭上点儿边,要分咱们去公安局,你去不去?”
“不去,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公民,不能刚脱了军装又换上警服,那我转业干吗?”
张海洋说:“我倒想去,当警察也不错。哥们儿,以后你要犯了事,我来捞你。”
“操,你他妈盼我点儿好成不成?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现在改革开放了,能干的事多了,复转办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就摆摊儿当个体户去。”
“别扯淡,你一个正营级干部去当个体户?”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在喊:“钟跃民、张海洋来了没有?”
两人答应着走进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和两人握手:“恭喜二位,公安局看了你们的材料,很感兴趣,说欢迎你们这些老侦察兵去刑警队工作。怎么样,二位对这个工作满意吗?”
张海洋说:“我愿意去。”
钟跃民问道:“还有别的工作吗?”
“暂时没有,这个工作你要是都不满意,就只好再等了。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去联系单位,如果有单位愿意接收你,我马上给你办手续。”那个工作人员说。
钟跃民说:“算了,你们别麻烦了,刚才我看见你们门口有个煎饼摊儿,生意还挺红火,这手艺我也会,不成我就摆个煎饼摊儿。”
一个正在旁边填表的姑娘抬头看了钟跃民一眼,又低下头去。
工作人员说:“钟大队长,你要摆煎饼摊儿也别到我门口来,到时候领导说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一个正营级军官去摆摊,我们可负不了这责任。”
“行,不在你们门口摆,我去他们公安局门口摆。”
张海洋说:“跃民,你不去是孙子,以后我还有免费早点了呢。”
工作人员递过一份表格:“张海洋同志,请你填一下表。”
张海洋开始填表。
钟跃民说:“海洋,我先回去了,咱们再联系吧。”
“跃民,你小子别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事儿和哥们儿商量着点儿,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钟跃民正在复转办的大门外取自行车,忽然发现刚才在办公室里填表的姑娘也在取车,钟跃民礼貌地向她点点头,姑娘嫣然一笑。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姑娘笑着说:“你真逗,一个正营级军官要去摆摊儿卖煎饼,你是说着玩的吧?”
“我干吗说着玩?哪天我一高兴还真去摆摊儿,靠劳动吃饭,这不丢脸,谁规定营级干部就不能当个体户?”
姑娘说:“你真不是开玩笑吗?”
“得,看来你也有兴趣,那我欢迎你入伙,咱们成立个煎饼托拉斯怎么样?将来做大了,咱再增加出口业务,让煎饼走向全世界。”
姑娘笑弯了腰:“你可真能侃……”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钟跃民,你叫什么?”
“我叫高玥,南海舰队通信总站的,刚复员。”
钟跃民问:“怎么样,分到工作啦?”
高玥回答:“哪儿呀?连你们转业军官都没什么合适的工作,就别提我们这些当兵的啦。对了,公安局不是挺好的吗,你干吗不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转业吗?理由很简单,让别人管够了,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就是说,除了要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别的我就不想受人管了。”
高玥笑了:“你倒是很洒脱,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军官。”
钟跃民故作严肃地说:“当了十几年兵,也该让我过过老百姓的日子了。既然国家安置工作有困难,咱就体谅一下,自谋职业。”
“觉悟还真高,不愧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
“不好意思,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高玥捂着嘴笑:“还跟真的似的。”
钟跃民说:“现在没有什么转业干部和复员战士之分了,咱们都算待业青年吧,你我同病相怜啊,我决定收你入伙啦。”
高玥反问道:“我说过我要入伙吗?”
“反正你也没分到合适的工作,可以先入伙干着,等有了好工作再走呗。”
高玥想了想说:“你这想法倒是挺好玩的,有点儿惊世骇俗的味道,我倒真想试试,可我有条件。”
“瞧瞧,这还没入伙呢,就先提条件,你当兵时也这么和领导讲价钱?好,你先说说看。”
“我的条件是,不许欺负人。”
“这没问题,还有吗?”
高玥说:“既是合伙人,你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别在我面前自称是领导。”
“官兵平等,这是咱们军队的优良传统,这也没问题。”
高玥一下子抓住他话的毛病:“不都是待业青年吗,哪来的官和兵?你不要总想着你的军官身份,现在你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别和我摆军官架子。”
“行,咱就来个坟头儿改菜园子——拉平啦,关于合伙的具体问题,咱们找个时间再谈,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
钟跃民转业回北京的消息使袁军和郑桐很兴奋,大家十几年没在一起了,每年休探亲假也很难凑在一起,往往是这个刚走,那个才回来。现在大家终于可以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了。
袁军已经和周晓白结了婚,周晓白从军医大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部医院,袁军也于1年前被调入北京的总部机关工作,比起在野战军,他现在的工作轻闲多了。
郑桐和蒋碧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3岁了,夫妻俩的工作也很稳定,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相比之下,钟跃民的生活就显得有些落魄,三十几岁了,还独身一人,多年来他的工资一部分寄给了吴满囤的父母,剩下的就糊里糊涂地花掉了。当了十几年军官却没有一分钱积蓄,幸亏转业时发了几千元的转业费,不然可真是穷光蛋了。
袁军和郑桐在一家餐馆为钟跃民接风,大家围坐在餐桌前,都很兴奋。袁军和周晓白穿着新式军官制服;郑桐戴着白框眼镜,西服革履,一副儒雅学者的派头;蒋碧云穿着西服套裙,是典型的职业妇女形象;只有钟跃民穿着一身洗白的老式军装,显得很寒酸。
袁军举杯提议道:“跃民刚转业回来,咱们为他即将开始新生活干一杯。”
大家干杯。
钟跃民笑道:“行呀,哥儿几个都混出来了,袁军也调到总部了,在家门口当兵,这要放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周晓白是总院的主治医生,郑桐两口子都成了知识分子,混得都比我强,我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呢。”
周晓白安慰他:“你别这么说,这不是刚转业吗,新生活还没开始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大家都会尽力的。我就不信,咱们中间最优秀的人会找不到工作。”
郑桐开玩笑道:“袁军,听听你老婆把跃民夸的,你心里这会儿是不是酸溜溜的?”
蒋碧云制止道:“你瞎说什么,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袁军说:“没事儿,我们哥儿几个开玩笑惯了。再说了,要不是跃民当年发扬风格,哪还有我什么事儿?这个周晓白,我看只有跃民能治她,要是跃民当她丈夫,每天让她打洗脚水她都干,哪像我,在家没地位,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连烟都不让抽。”
周晓白用筷子打了袁军一下:“住嘴,又胡说八道,你再说我就真和跃民重温旧梦去,反正他还没结婚呢,喂,跃民,你说呢?”
钟跃民说:“没问题,他要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家大门永远敞着,只要是年轻女性,我一律欢迎。”
蒋碧云笑道:“钟跃民还这么流氓。”
周晓白指着钟跃民说:“你以为他们是谁?当年在冰场上都是有名的流氓,尤其是钟跃民,见女孩子就追,嘴还特贫。”
郑桐说:“跃民,我们单位新分来一批大学生,其中有几个妞儿长得还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蒋碧云说:“郑桐,你可别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往虎口里送,谁跟他谁倒霉。”
钟跃民表示同意:“还是蒋碧云了解我。”
郑桐说:“即使是老虎,不是也得喂食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虎饿死。是老虎就得吃肉,你总不能弄点儿窝头拌白菜帮子糊弄老虎吧?”
钟跃民说:“没关系,我这只老虎反正是素惯了,白菜帮子也将就了。”
袁军喝了一口酒,仔细品味着:“跃民,你没觉得这酒的味道有点不对吗?”
钟跃民也尝了一口:“这不是五粮液的味儿,是假酒。”
袁军怒气冲冲地对服务员喊:“去,把你们老板找来。”
郑桐把筷子摔在桌上:“这假酒卖得比真酒价儿都高,真他妈黑了心了。”
钟跃民冲服务员喊:“你们老板要是没工夫来,我们就不等了,这顿饭的账就由他付了。”
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从后面走出来:“各位先生们、女士们,有事好商量……”
老板的话突然停住,钟跃民抬头刚要说话,突然也愣住了:“宁伟……”
宁伟喊了一声:“连长,钟大哥。”他一把抱住钟跃民。
钟跃民扶住宁伟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嗯,还是当年在侦察一连的模样,变化不大,你小子怎么当老板了?”
宁伟向服务员喊了一声:“把这桌菜撤了,重上一桌。大哥,我复员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好工作了,这些年复转军人太多,根本安排不过来。我和亲戚借了点儿钱,开了这么个饭馆,生意一直不怎么样,凑合混吧。大哥,你怎么也转业了?”
钟跃民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军队不是养人的地方,大家早晚都要走,你比我早走几年,就当了老板,我是回来晚了。”
钟跃民记得宁伟当兵的时候,是个很寡欲的人,他不喜欢和战友们聊天闲扯,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别人玩扑克牌、下象棋,说不上他有什么业余爱好。这次和宁伟意外重逢,钟跃民倒是发现宁伟也有了一些变化,他居然也会玩了,有时去泡泡酒吧,有时还会去一些涉外饭店玩保龄球。钟跃民也问过宁伟有没有女朋友,宁伟老老实实地回答,交过几个女朋友,每次交往都没有超过1个月。钟跃民估计这是由于他的性格所致,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欢这种性格的男人。
在一个涉外饭店的保龄球馆里,宁伟手拿保龄球在教钟跃民掷球,钟跃民连掷3个球,都是满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保龄球有什么好玩的,洋人们总是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复杂,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几个木瓶吗,干吗还非得换鞋?
宁伟称赞道:“不愧是老侦察兵了,手法真准。”
钟跃民不屑地说:“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就玩这个,有什么意思?”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上流社会的运动,你可以不喜欢,可你不能不会玩,不然会被别人笑话。”
“扯淡,我是个当兵的,又不是什么上等人,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宁伟说:“你好几年没回北京了,不知道北京的情况,现在发财的人不少,有了钱总得有地方消费,所以什么时髦玩什么。听说现在正在建高尔夫球场,等建好了,有钱人就该奔那儿去了。”
钟跃民四处张望着:“来这儿的都是有钱人?还真看不出来。”
宁伟指着旁边一条球道上一个正在挑选保龄球的人低声说:“看见那个人了吗?浑身上下都是名牌,手上那块表至少值几万,这是真正的有钱人。”
钟跃民看着那人:“就他?真他妈邪了,如今的有钱人是这模样?咦,这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那人抬起头来,和钟跃民的目光相遇,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放下球匆匆走过来:“你是……钟跃民?”
钟跃民也认出了他:“你是李援朝?”
李援朝兴奋地说:“真的是你,钟跃民。”
钟跃民笑了:“我的天,你还活着?”两人热烈地握手。
李援朝搂着钟跃民的肩膀说:“咱们得好好聊聊,多少年没见了?”
“从1968年分手到现在,17年了。”
李援朝把钟跃民和宁伟带进饭店的咖啡厅里,他轻车熟路地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3杯咖啡。”
钟跃民没进过这样豪华的场所,转业之前他曾认为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从小在北京长大,北京城里最高级的场所不过是位于养蜂夹道的高干俱乐部,钟跃民曾经随父亲去过那儿几次。谁知离开北京这些年,北京的变化竟这样大。别的不说,就是眼前这座涉外饭店的豪华程度就让钟跃民感到自惭形秽。
服务员端来咖啡和对咖啡用的鲜奶,钟跃民把咖啡杯放在一边,端起盛鲜奶的容器喝了一口。
李援朝宽容地笑了笑:“跃民,看你这身衣服,是刚从部队转业吧?”
钟跃民自嘲地说:“土包子一个,这些年当兵都当傻了。不说这些,援朝,当年我听说你们一伙人全进了局子?”
李援朝说:“能不进去吗?毕竟人命关天,幸亏是小浑蛋恶贯满盈,不然我们谁也别想出来。不过,平心而论,我当年虽说敢折腾,但毕竟没有杀人的胆子,只是人多手杂,一动起手来就控制不住局面了。”
“后来怎么又把你们放了。”
“有几个原因:第一,我们事先和公安局联系过,公安局同意我们协助警察捉拿小浑蛋;第二,当时公检法系统都处于半瘫痪状态;第三,法不责众,几十号人都动了手,更何况当时的参与者都是干部子弟,都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这难免会形成一股对司法的干预力量。即便如此,我们几个主犯还是进了一年的学习班,和拘留差不多,这件事70年代末被公安局平反了,我从学习班出来后,就去当兵了,一干也是十来年。”
钟跃民问:“你现在混得不错嘛,在哪儿高就啊?”
李援朝递过一张名片:“我是1980年转业的,先在机关工作,去年正荣集团公司成立,我有点儿关系,所以进了正荣集团,这是我的名片。”
钟跃民看看名片:“嗬,我说你怎么这么大的排场,你是总经理?”
“我们是国有资产公司,总经理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可别把我当成外国老板。”
宁伟对钟跃民说:“大哥,我听说过正荣集团,这是一家很有实力的大公司。”
李援朝看看表站起来:“跃民,我的时间很紧,一会儿还有应酬,我先失陪了。你收好我的名片,如果你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到我们公司来,咱们找个时间再谈,好,再见!”
李援朝告辞走了。
宁伟望着李援朝的背影说:“不愧是大老板,派头就是不一般。大哥,这种公司一般人托关系都进不去,你可别放过这个机会。”
钟跃民淡淡地说:“我暂时还没这个兴趣,再说吧。”
钟跃民没和父亲商量就办了转业手续,此举使钟山岳大为恼火,钟山岳希望儿子做一辈子职业军人,这也是为了圆自己的梦。新中国成立后,地方需要大批干部充实各级部门,由于钟山岳是军队干部中少有的文化人,所以被迫脱了军装转业到地方工作,当时他已经是副军级干部了。1955年军队授衔时,钟山岳在家关起门来骂大街,要不是被组织强迫转业,他应该能授个少将军衔。本来钟山岳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胆大,鬼点子也多,是个当军官的好材料,参加、指挥过多次特种行动,还立了二等功,就凭这些资本,钟跃民将来在军队会前途无量。钟山岳万没想到这小兔崽子居然敢和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办了转业手续,等他告诉钟山岳时,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钟山岳无奈地想,儿子大了,他真是管不了了,这浑小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的事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回来了,钟山岳也只好认可了这个既成事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钟山岳的想法,一个营职转业干部,去国家机关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觉得儿子似乎对这类工作没有多大兴趣。
钟跃民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父亲就盯上了他,老头儿反正有的是时间,只要儿子在家,他就想和儿子聊天,他太孤独了。
钟山岳问:“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吗?”
“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
“别急,再等等看,总得有个合适的工作,我的离休工资够咱们吃饭的,我看你还是进个国家机关吧。”
钟跃民说:“爸,我不想进什么机关,我只想过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您看我当个体户怎么样?”
钟山岳一听就火了:“放屁,你是个营级干部,怎么能去当个体户?”
“得,您别发火,要不我什么都不干,就吃您那份工资,日子长了您可别嫌我吃闲饭。”
“我宁可让你吃闲饭,也不许给我丢人现眼。”
电话铃响了,钟山岳拿起话筒:“喂,哪一位?”
话筒里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请找一下钟跃民。”
“他在家,你稍等……”钟山岳捂住话筒,“你小子骗我,你不是说没有女朋友吗?怎么女孩子找上门啦,你给老子好好交代……”
钟跃民接过话筒:“我是钟跃民,您是哪位?”
“我是高玥。”
“等等……”他捂住话筒,老爸,您是不是回避一下,要不您出去遛个弯儿?
钟山岳不满地说:“女朋友来个电话就轰老子出去?你个混账东西……”
“老爸,您行行好,您儿子脸皮薄。”
钟山岳嘟哝着出去了。
钟跃民小声说:“高玥,对不起,刚才我爸在旁边呢,他要是知道我去摆煎饼摊儿,老爷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说吧。”
“我去工商局问过了,人家不给咱们办执照,说必须要有营业用房才行。”
钟跃民说:“这不是废话吗,咱要有营业用房还摆摊儿干什么,早开饭馆了,不管这么多,没执照也干。”
“这样……行吗?”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咱们怕什么?满街都是摆摊儿的,未必都有执照,咱们先干起来。”
高玥说:“那就听你的。”
钟跃民和高玥的合伙协议是在一家小饭馆里边喝啤酒边定下的。
钟跃民认为凭自己的本事,别说开个煎饼摊儿,就是开个跨国公司也不在话下。和这种小丫头片子合伙,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贫,既然是扶贫,她就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大大咧咧地说:“煎饼摊儿投资不大,有辆平板三轮车,再弄个炉子、炊具什么的就行了,关键是手艺。这样吧,资金咱们各出一半,你那点儿复员费还没花完吧?我负责摊煎饼,你负责收钱,利润嘛,四六分成,我六你四。”
高玥眼里不揉沙子:“哎,凭什么你拿六成?”
钟跃民耐心地解释道:“我干的是技术工种,你干的是熟练工种,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厨师,你是负责剥葱剥蒜的小工,你能跟我比吗?这里面还有个技术含量的问题,按劳取酬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你也受党教育多年了,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钟跃民,你可真是一点儿营长的风度都没有,净算计我们当兵的,幸亏不是打仗,不然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别来这套,不就是摊煎饼吗,你能干我也能干,利润五五分账,你要不干就拉倒。”
钟跃民想了想说:“好好好,就这么定吧,我吃点儿亏没关系。唉,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高玥愤愤地说:“合作的前提是公平,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给人家做套儿,挖空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条约。”
钟跃民笑了:“小高呀,你还真不简单,算账时眼里不揉沙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合作者。好,你通过考验了,从今天起,你我就是合伙人啦。”
高玥笑吟吟地说:“你这家伙脑子转得太快了,我可要防着你点儿,省得一不留神让你给算计了。”
“不像话,真不像话,这还没干呢,就互相算计上啦。”
煎饼摊儿第一天开张的时候,钟跃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头戴回民小白帽。他把煎饼车停在一条街道的路口,车上安了个玻璃阁子,玻璃上还真事儿似的用红油漆写了几个阿拉伯文,以示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阿拉伯文是什么意思。
这是早晨上班时间,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钟跃民手持铁勺敲着饼铛,显得自我感觉良好,高玥正在数鸡蛋,钟跃民吼了一声:“有吃煎饼的没有?”
街上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观看。
高玥小声埋怨道:“你小声点儿,怎么跟强盗打劫似的?把人都吓跑了。”
钟跃民问:“小高,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
“那我还没吃呢,现在我得练练手艺。”钟跃民仔细摊了一张煎饼,然后几口就吞进肚里,他又摊了第二张,狼吞虎咽地吃掉。他拍拍肚子,似乎意犹未尽,又拿起勺子准备摊第三张饼。
高玥不满地说:“你有完没完?还没开张呢,你倒吃了两张了。”
“你还别心疼,等结账时从我账上扣。”
来买煎饼的人越来越多,钟跃民有些手忙脚乱,摊出的煎饼总是破。他发现自己犯了估计上的错误,这种活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还是得有点儿技术。
排队的人不耐烦了:“哥们儿,你会不会啊?”
钟跃民争辩道:“我这是祖传的,我们家是正宗的回民,从西域过来的,只不过很多年没干了,手有点儿生。”
高玥看不下去了,她把钟跃民推到一边,自己动手干起来。她的技术很熟练,摊得又快又好,一会儿就把排队的顾客都打发走了。
钟跃民讪讪地收着钱,不吭声了。
高玥笑着用手指弹弹他的脑门:“还是跟我学徒吧,就会神侃。”
张海洋穿着警服骑车路过这里,他突然发现钟跃民这身打扮,不由大惊,立刻跳下车一把揪住钟跃民:“你他妈出什么洋相?我以为你说说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还真干起来了,你他妈有病是怎么着?”
钟跃民把一份煎饼硬塞进张海洋手里,嘴里催着:“赶快掏钱……”
张海洋说:“我吃过早饭了。”
“那就再吃一份,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在家吃早饭,我这儿刚开张,你得来捧场。”
张海洋无奈地掏钱道:“我们分局就在前面,你怎么跑到我们单位门口摆摊来了?”
钟跃民得寸进尺说:“你和同事们说说,就说有个老战友的买卖刚开张,都过来捧捧场。”
“你小子就给我添乱吧,这是无照经营,还敢跑到公安局门口来?”
“你们公安局管不着无照经营,你吓唬谁呀?”
“那工商局总管得着你吧?不定哪天就把你这破摊儿给抄了。”
“海洋,我头一天开张,你他妈可别方我。”
钟山岳正在院子里练太极拳,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已经坚持很多年了。钟跃民手里托着两份煎饼进来向父亲晃了晃,钟山岳连忙把套路匆匆走完,最后收式。
钟跃民说:“爸,我给您买早点去了,您趁热吃吧。”
父亲接过煎饼:“还是儿子回来好,知道给老子买早点了。”
“爸,您还是找个老伴儿吧,总得有人照顾您呀,光靠小保姆可不行。怎么样,我给您介绍一个?我有个战友他爸去世了,我看您把他妈娶了得啦。”
“跃民,你又找揍了是不是?还给老子介绍上对象了,你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说,三十多岁了,连个老婆都娶不来,还好意思说老子?”
钟跃民说:“我倒用不着您操心,找个老婆还不容易。关键是您,您可是真正的困难户,高不成低不就的,您这个岁数再挑人家长相就有点儿过分了,能踏踏实实和您过日子就行了。”
钟山岳边吃边说:“你就拿老子开心吧,混账话。”
小保姆听见有人在敲院门,便走过去开门,来人是隔壁的李阿姨,李阿姨也是个老干部,资历比钟山岳还老。老太太一进门就亮开大嗓门:“钟老啊,我来通知你一下,下午两点去老干部活动站,说是要给咱们传达文件,你可别去晚了,要不我临去之前喊你一声?”
钟山岳忙说:“不用,不用,我还没老糊涂呢,迟到不了。”
钟跃民忙向她打招呼:“李阿姨来啦。”
李阿姨一见钟跃民,好像想起了什么:“跃民哪,我正要找你。”
“您说,什么事儿?”
“刚才听我家纪红说,你在大街上卖煎饼,是吗?”
钟跃民看了父亲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哪儿的事,她看错人啦。”
钟山岳耳背:“什么煎饼?”
钟跃民连忙打岔:“我刚才不是给您买煎饼去了吗。”
李阿姨却不依不饶:“跃民哪,你可别蒙你李阿姨,我们纪红看得清清楚楚,说你还戴着顶小白帽,一边摊饼一边吆喝,还自称是正宗西域回民。不是我说你啊,你这不是出洋相吗?一个堂堂的营职军官去干个体户,这像话吗?”
钟山岳终于听明白了:“好哇,你还真干上啦。我说你小子今天怎么这么勤快,早早儿的就出去了,说是给我买煎饼,闹了半天是摆摊儿去啦。你还正宗西域回民?连他妈的祖宗都给改了,我揍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头儿抄起扫帚向钟跃民冲过去。
钟跃民见老头儿来势凶猛,连忙逃出了院子。
钟跃民的煎饼摊儿已经开张两个月了,他摊饼的技术已经很熟练,高玥在忙着收钱,买煎饼的人排起了队,这使钟跃民很受鼓舞。他在三轮车上还摆了一个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他的业务又扩大了,还兼卖香烟。
周晓白匆匆骑着车过来停下:“跃民,给我来两份。”
钟跃民赞许道:“晓白,还是你够意思,来给我捧场。”
周晓白笑道:“那当然,煎饼摊儿我家门口就有,要不是给你捧场,我何必跑两站到你这儿买?前些日子我参加了一个医疗队,到边远地区巡回医疗,袁军也出差刚回来。”
“还得说是老朋友,就是够意思,袁军怎么没来?”
“买个煎饼还用两个人?他在家等着吃呢。”
钟跃民不满地说:“人家郑桐刚走,他家离我这儿三站地呢,人家才叫仗义。你看看你们家袁军,我这儿开张两个多月了,这小子一次也没来过。你告诉他,他要再不来,我可要打上门了。”
周晓白说:“我来不就行了,以后我天天来。哟,这位小姐是谁?”
钟跃民作出一副陶醉状:“明知故问,我女朋友呗。”
高玥笑道:“别听他胡扯,我叫高玥,是他的合伙人。”
周晓白仔细看看高玥,说道:“你可要小心,这家伙坏着呢,专骗小姑娘,他对你没什么不规矩吧?”
“暂时还没有。”
“小心点儿没坏处,你就当他是条龇着牙的老狼,随时有可能扑过来。”
高玥笑了:“没关系,我爷爷是打猎的。”
周晓白说:“那就好,我走了。”
钟跃民问:“不再来两份吗?”
“你要撑死我啊,想打劫就明说。小心点儿,你没有执照,当心工商局的人查抄你。”
钟跃民满不在乎:“没事儿,你快上班去吧。”
周晓白骑车走了。
高玥望着周晓白的背影说:“这位女军官和你关系不一般吧?”
“我们是中学时的朋友,她早嫁人了。”
“看得出,她对你挺有感情的。”
“别瞎说,她丈夫和我是哥们儿。”
“那也没用,爱情可不讲理智。”
钟跃民奇怪地问:“你第一次见到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直觉呗。”
周晓白又匆匆赶回来:“跃民,快跑,工商局的人来了,正在查抄摊贩,马上就拐过来了。”
钟跃民连忙收拾东西:“谢谢你,我马上走。”
他和高玥蹬上三轮车就跑,两人刚刚拐过路口,工商局的人就从另一个路口赶到了。
周晓白望着他们跑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钟山岳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钟跃民和高玥把三轮车推进院子,高玥动手给钟山岳摊了一张煎饼,钟山岳收了式,接过高玥递过的煎饼,坐在藤椅上吃起来。
钟跃民又开始拿老爷子开心:“小高,你看我爸,思想转变得多快,那天知道我卖煎饼,差点儿没揍我,经过我耐心细致地进行思想工作,他老人家终于有了可喜的转变。”
高玥笑道:“跃民,别净跟你爸耍贫嘴。”
老头儿边吃边瞪了钟跃民一眼。
“老爸,煎饼香吗?那天您还要揍我,这哪儿像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干部?您儿子体谅国家的困难,自谋职业,您非但不表扬我,还要打我,这是错误的。”
钟山岳吃完煎饼,又到钟跃民的香烟架上拿了一盒万宝路牌香烟。他点燃一支,自顾自地躺在藤椅上喷云吐雾,不理钟跃民。
钟跃民抗议道:“爸,自从我干了个体户,您就没买过烟,是不是逮住不要钱的烟了?还净拣进口的抽。老爸,不是我不舍得,我是怕您抽惯了万宝路,以后我转行了,您怎么办?这就好比您山珍海味吃油了嘴,忽然让您吃窝头,您到时候肯定很难受,说不定还不许我转行呢。”
钟山岳哼了一声:“我早想开了,也懒得管了,我就不信你能摊一辈子煎饼,不信你把我的话放在这儿,你小子干不了半年就该烦了。”
高玥安慰道:“钟伯伯,我们不会永远卖煎饼的,现在不是在等复转办分配工作吗。”
钟跃民说:“爸,就算我卖一辈子煎饼又怎么啦,这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吗?”
钟山岳瞪起了眼:“你少和我耍贫嘴,别看老子吃了你的煎饼,抽了你的烟,还照样揍你。”
“那是,要不怎么说您是当爹的呢,只要您不干涉我的自由,我愿意天天贿赂您。”
钟跃民正在摊煎饼,高玥把一份煎饼包好,递给一位老人。
一个农民打扮的摊贩推着一辆手推车走来,车上放着一个用汽油桶改装的烤白薯炉子,他四处看了一下,便放下车走到钟跃民的面前,操着唐山口音说:“老哥,你把车往旁边挪挪,这是俺卖烤白薯的地方。”
钟跃民也操着唐山口音回答:“老乡,这是俺卖煎饼的地方,俺每天都在这儿。”
“俺前天还在这儿呢,昨天俺媳妇来了,俺没出摊,咋就成你的地方啦?”
钟跃民说:“你卖烤白薯有执照吗?拿出来给俺瞧瞧。”
“你卖煎饼有执照吗?给俺瞧瞧。”
“咋没有?俺是国营的。”
“你国营个鬼,都是进城做小买卖的,冒充啥国营的?给俺把地方让开。”
“俺不让,你敢把俺咋的?”
高玥在一边捂住嘴笑得弯下腰。
烤白薯的终于火了:“敢咋的?俺一个电话叫几个老乡来,砸了你这煎饼摊,你信不?”
“俺兄弟是工商局局长,俺一个电话就叫他抄了你这烤白薯的炉子,你信不?”
烤白薯的急了:“你这人咋浑不讲理?占了俺的地方,还跟俺犯浑。拿工商局局长吓唬谁,你兄弟要是局局长,你还用卖煎饼?你走不走?”
“不走,看你敢咋的?”
烤白薯的动手推煎饼车:“不走?不走俺请你走,俺就不信治不了你。”
钟跃民一把抓住烤白薯的推车的手,把他的四根手指向下一撅。
烤白薯的疼得大叫起来:“哎哟,你松手……”
钟跃民笑道:“俺不松手,谁让你欺负俺?俺不会打架,就会撅人指头,看你能咋的?”
高玥笑着说:“跃民,你松开人家,别把人家手指弄伤了。”
“俺不,他得向俺赔礼道歉,要不赔俺两块烤白薯,俺就不松手。”
烤白薯的开始求饶了:“哎哟,老哥,你轻点儿,俺指头快断啦,你松开俺……”
“那你给俺烤白薯……”
街对面停下一辆出租汽车,司机下车走到煎饼车前:“哥们儿,来份儿煎饼。”
钟跃民松开摊贩的手,转过身来,一愣:“你是……李奎勇?”
李奎勇惊喜地喊:“钟跃民?”
两人兴奋地握手。
“跃民,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可不是吗,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陕北的石川村。”
李奎勇看看烤白薯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钟跃民笑着说:“我和他闹着玩呢,他说我占了他的地方,还要带几个老乡来砸我的摊儿,这像话吗?好好的农民兄弟,怎么一进城就学坏了?净学黑社会欺行霸市。”
李奎勇上下打量着烤白薯的,说:“就你,还黑社会呢?你先把北找着再说,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还轮得到你欺行霸市,装什么孙子?滚……”
烤白薯的揉着手指推起车低声嘀咕道:“俺还以为他也是俺河北地界的……”
钟跃民、李奎勇、高玥都笑了。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一个小饭馆里,要了一瓶二锅头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肉皮冻儿,他边斟酒边狐疑地问:“跃民,你是不是在部队犯事啦?”
钟跃民一口把酒干了:“没有,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不明摆着吗,我记得你是1969年年底当的兵,在部队干了十几年,怎么着也得混个连长、营长的吧?怎么退伍回来摆摊儿卖上煎饼啦,要不是犯事了怎么会混成这样?”
“没犯事,是因为复转办分配的工作不理想,我又不想在家吃闲饭,就先摆个煎饼摊儿挣点儿钱。我就不明白,怎么人们一看见我们摆摊儿的,就认定我们是从监狱里出来的?”
李奎勇说:“我记得你爸是副部长,你又是转业军官,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身份的人当摊贩。”
“这没什么奇怪的,靠劳动吃饭又不丢人。”
“你可真是独一份,我还是挺佩服你的,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老去我们院和我一起练摔跤,和我们胡同里的孩子也玩得挺好。”
“记得,我还吃过你妈做的烙饼呢,你妈还好吗?”
李奎勇神色黯然:“身体越来越不行了,隔三岔五地就得跑医院,她又没公费医疗,全靠我们兄弟姐妹凑钱了。”
钟跃民问:“你成家了吧?”
“孩子都4岁了,我是1979年从陕西办回城的,为找工作跑了一年,托了不少人,最后才找了份开出租车的差事,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得挺紧。”
钟跃民安慰道:“别着急,这都是暂时的,我现在不是还不如你吗,咱们不能总是这样。”
李奎勇感叹道:“哥们儿,我这辈子是没戏了,你看我们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当爹的干什么,当儿子的就接什么班,再怎么蹦跶也蹦不出这个圈儿去。”
“奎勇,咱们‘老三届’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你还记得郑桐吗?他和咱们一样,也是刚上到初一就赶上‘文革’了,他可是靠自己考上的大学,咱们这些人只能怨自己把时间荒废了,到现在怨谁也没用,只能老老实实从头干起。”
李奎勇问:“你打算从卖煎饼干起?”
“我也没打算永远卖煎饼,可机会总得慢慢寻找。”
李奎勇真诚地说:“哥们儿,现在我能帮你的,就是每天多带几个哥们儿来买你的煎饼,别的忙我实在帮不上。”
“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谢谢。”
高玥独自坐在一个咖啡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红酒仔细端详着。钟跃民匆匆走进咖啡厅,他看见高玥便不满地说:“我说高小姐,我忙着呢,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也不说是什么事,你是不是拿我当闲人了?”
高玥笑道:“你不就是个卖煎饼的吗?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你忙什么?”
钟跃民坐下:“你说吧,什么事?”
高玥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到桌上:“这是你的分红,明细账也在里面,你点一点。”
钟跃民眉开眼笑:“噢,分钱了?我倒把这事给忘了,你该不会在账上做手脚吧?”
高玥柳眉倒竖:“你说什么?”
“哎哟,你别生气,我开玩笑呢。”
高玥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居然还当过营长,我真没见过你这种没正形的军官。”
钟跃民问:“复转办有消息了吗?”
“上次分配我到一家郊区的工厂,我没去,后来就再也没和我联系过。”
钟跃民显得很有经验地说:“找个合适的工作总要有点儿关系,不托托人恐怕不好办。”
“我不是没关系吗,找不到工作也理所当然。可你是怎么回事?有关系也不用,好像特别热爱卖煎饼这一行。”
“那是因为我和你想的不一样。首先你得搞明白一点,人为什么要工作?这个问题不必唱高调,你要非说是为人民服务,那我只能认为你不够真诚。我只知道人要吃饭,可饭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你得去挣,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养家糊口,这样想就简单了。”
“太直白了,我还不大习惯这么直截了当。”
“你会习惯的,既然当高官和卖煎饼都是一种谋生手段,那我索性就选择卖煎饼,因为卖煎饼比较省脑子。如果有人认为我卖煎饼丢人,那只能说明他是个俗人。”
高玥说:“听着倒是个道理,可我不能学你,真要卖一辈子煎饼,我恐怕连嫁人都成问题。”
“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其实你真正想的是嫁给什么人的问题,如果仅仅是解决出嫁问题那倒好办,愿意娶你的人很多,譬如郊区的菜农娶了你,没准儿还觉得高攀了呢,所以你得更正一句:要是卖一辈子煎饼,那么嫁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很难。”
高玥不好意思地说:“我就那么俗?”
“别不好意思,当个俗人也不错。”
“讨厌!跃民,问你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除了工作的问题,别的最好不要问。”
高玥固执地说:“我就要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前半辈子戎马倥偬,没机会。”
“别这么谦虚,我觉得你还不招女人讨厌,有些罗曼史是很正常的。那位漂亮的女军官看你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你们之间一定有故事,讲给我听听好吗?”
钟跃民皱起眉头道:“小高,今天咱们谈的是分红,不是来谈钟某的罗曼史,你跑题了。”
高玥不依不饶地说:“我就是想听。”
钟跃民绷起了脸:“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爱上我啦?”
高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瞎说什么呀,咱们认识才多长时间?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的。”
“噢,那是一码事。”
“不是一码事,爱和喜欢程度不同。”
钟跃民冷冷地盯着她:“好,就算不是一码事,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咱们之间互相喜欢,这里面就有名堂啦,很多故事都是这么产生的,那咱们下一步该干点儿什么了?总不能老是喜欢来喜欢去,不干点儿正事?”
高玥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严肃起来:“哦,你往下说,该干点儿什么?”
“很简单,你不是想听我的罗曼史吗?那是我和别人的,你听多没意思,不如咱俩现在就制造一段罗曼史,精心编个爱情故事,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开个房间。”
高玥脸色平静地慢慢站起来:“这主意不坏,可是……你行吗?”
钟跃民轻佻地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高玥冷不防将杯中的酒泼到钟跃民的脸上:“浑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跃民默默用纸巾擦擦脸,然后喊道:“埋单。”
钟跃民喜欢临睡前躺在床上边听音乐边看书,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这是郑桐借给他的。屋角的音箱中传来轻柔的古典音乐声,钟跃民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是挺令人满意的,每天早上卖3个小时的煎饼,然后一天的时间都可以供自己支配,他的前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悠闲过。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钟跃民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12点半了,谁这么不懂事,深更半夜的还打电话?他抓起电话:“哪位?请讲话。”
话筒里传来高玥的声音:“是我。”
钟跃民明知故问:“你是谁?”
“废话,你听不出来?”
“抱歉,实在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士太多,经常闹混了,请报出姓名。”
高玥大喊道:“钟跃民,你欺负人。”
钟跃民笑了:“听出来了,是小高,有事吗?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
“钟跃民,你必须向我道歉。”
“噢,还为那件事生气?”
“气得我睡不着觉,越想越生气,特别是你当时那副嘴脸,一脸轻佻相,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钟跃民说:“得,我道歉,可话又说回来了,谁让你打听我的隐私,你才多大,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龄,怎么就对大人的隐私感兴趣,不批评你几句行吗?以后注意啊。”
高玥带着哭腔喊:“你这叫道歉吗?又教训我,还冒充长辈,你不就比我大10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行啦,黄毛丫头,和我斗嘴没好处,说说就急了吧。快睡觉吧,做个好梦,明天还要早起呢。”
“不许挂电话,我的气还没消呢。跃民,你这人挺好的,就是嘴太损,当然,我也不该问你的私事,以后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哎,这就对了,多好的小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强,要是把这毛病改了,嫁个好人家没问题。”
高玥笑了:“讨厌……”
“不生气啦?”
“气消了。”
“那就睡觉。”
“嗯。”
钟跃民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高玥神侃,两个买煎饼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着。
高玥忧心忡忡地说:“跃民,今天早点收摊儿吧,我听说这两天整顿市容,工商局查抄得很紧。”
钟跃民满不在乎地说:“工商局那帮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我这儿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高玥一撇嘴:“别吹了,哪次查抄你不是像兔子一样蹿了?追都追不上你。”
“看来我有必要给你讲讲军事常识,这么说吧,以前的大炮是没有动力装置的,要靠骡马或汽车牵引,后来人们想了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大炮装在车辆上呢?于是就出现了自行火炮,这种炮机动能力很强,打完就跑,等敌人还击时,它早跑远了。”
“你是说,你的煎饼车就相当于自行火炮?”
钟跃民夸奖道:“真聪明,以前卖馄饨的有个挑子就行,因为那会儿还没有工商局,现在形势不同了,咱们做小买卖的也要相应作出调整,要具备一定的机动能力,工商局怎么样?他来我走就是,哥们儿还没工夫搭理他们呢。”
两人正说着,街上突然乱了起来,商贩们惊慌地收拾东西纷纷逃走,有人在喊:“工商局查抄来啦!”
钟跃民不慌不忙地骑上三轮车说:“别急,工商局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咱们?”
高玥催促着:“别贫了,快跑吧。”
两个扮成顾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钟跃民的车把:“往哪儿跑?我们是工商局的。”
钟跃民叹了口气:“得,中了埋伏。我说同志,您堂堂的国家干部,为个摊贩这么下功夫,值当吗?”
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说:“我们早接到过举报,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让你跑了,今天咱们该算算总账了。”
另一个干部说:“每天我们上班你下班,净跟我们捉迷藏了,见你一次挺难的,今天我们只好提前上班来请你啦,跟我们走吧,推上你那辆‘自行火炮’。”
钟跃民和高玥被带到工商局的办公室,他们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两个穿工商制服的干部边询问边作记录。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两个工商干部站起来:“李科长,您来了?”
李科长看看钟跃民和高玥,说:“就是他们?”
一个工商干部说:“对,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每次查抄都让他们跑了。”
高玥站起来哀求道:“李科长,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干了。”
李科长冷冷地说:“现在我宣布一下对你们的处罚决定,由于你们无照经营达半年之久,造成了极坏的影响,经我们研究决定,没收你们的三轮车、香烟及全部炊具,并处以500元罚款。如果对我们的处罚决定不服,可在10日内向我们的上级主管机关提出申诉,也可以到法院起诉。”
钟跃民望着天花板说:“没钱,你们看着办吧。”
窗外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钟跃民向窗外望去,见几个工商局干部正用锤子砸碎煎饼车上的玻璃阁子。钟跃民一看就急了,扭头向门外冲去,两个工商干部抓住他,钟跃民下意识一甩肩膀,两个干部被甩倒,屋里的茶几被撞翻,高玥冲上去猛地抱住钟跃民的腰。
钟跃民暴怒地吼道:“滚开……”
高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跃民,算了吧,我认罚,我求你了。”
两个被摔倒的干部爬起来又抓住钟跃民:“你别想走了,这是妨碍执法人员执行公务,殴打执法人员。”
李科长指着钟跃民,气得直哆嗦:“马上给我报警,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嚣张的无照摊贩,我劝你态度放老实点儿,等警察来了,可就没我们这么客气了。”
高玥哀求道:“李科长,我们认罚,我马上回去取钱还不行吗?”
李科长冷冷地说:“认罚也晚了,现在已经不是罚款的问题了,你们有话到公安局去说吧。”
钟跃民镇静下来,他坐下不吭声了。
工商局和公安分局离得不远,这两个机关的人也比较熟,工商局这边要是有什么事,一般都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刑警队。按理说这类小事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一下就行了,但由于两个机关之间关系很好,刑警队的警员们不好意思拒绝,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报警,一般还是给点儿面子,派两个人过来处理一下。张海洋刚上班,就听见一个同事说工商局那里有个卖煎饼的摊贩在闹事,队里正准备派两个人去处理一下。张海洋马上就想到了钟跃民,除了钟跃民,哪个无照摊贩有这么大胆儿,没有执照还这么嚣张。张海洋立刻找到队长把这件事承揽下来。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张海洋哭笑不得地想,钟跃民身上哪来的这股霸气?连无照经商都这么理直气壮。
张海洋仗着刑警的身份总算把钟跃民的事给摆平了,工商局的李科长虽然生气,但不能不给刑警队的人点儿面子。钟跃民还偏偏不识相,竟理直气壮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轮车还给他。张海洋心说,没拘留你就是万幸了,还要什么车呀?
事情处理完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张海洋把钟跃民和高玥带回分局,请他们在分局的食堂里吃了午饭。吃饭时,高玥一个劲儿向张海洋道谢,而钟跃民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张海洋刑警队的同事们听说了这件事,都很好奇地涌向食堂,想看看这位当过营长的无照摊贩是什么样子。钟跃民在众人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红烧肉。午饭后,张海洋把钟跃民、高玥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门。
张海洋边走边解释:“我刚来,认识的人还不多,帮不上你什么忙,东西没收了就算了。我和工商局的人讲了你们的情况,他们表示谅解,可以不追究了。”
高玥千恩万谢:“张大哥,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帮忙,非把他拘留了不可。”
“谢什么,老战友了。跃民,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别这么大火气,你还当你是侦察营长?从部队到地方,环境变了,我知道你一时适应不了,可你不适应也得适应,社会要强迫你适应,不然你就要受到惩罚。我告诉你,我可不想将来在审讯室和你打交道。”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行啦,以后就是有人往我嘴里撒尿,我也伸嘴接着,保证不发火,嘴里还得夸着,跟他妈的五星啤酒似的,味道好极了。”
张海洋劝道:“你就别发牢骚了,还是找复转办等分配吧,千万别再卖煎饼了,缺钱了跟我说,我反正也没负担,就是别惹事。好吧,今天我值班,就不送你们了。”
高玥握住张海洋的手:“再见,张大哥。”
钟跃民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海洋的背影,高玥轻轻挽起钟跃民的胳膊:“回去吧,明天咱们都不用早起了。”
钟跃民叹了口气:“看来我还得找个合适的工作。”
高玥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有办法,就是不愿意求人,是吗?”
“那就求人吧,顾不得面子了……”